第七章 南逃不成,張獻忠破天荒地使地雷

成都籠罩在一片惶恐中。自五月以來,各種讓人聞之膽寒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頻頻傳來:五月十六日,保寧府失守,守將張昌投敵。六月十三日,自流井失陷……流軍逼近成都。盡管其中詳情,一般黎民大眾並不很清楚,但他們從那些從早到晚,身背緊急文書,馬不停蹄,滿臉惶恐出入蜀王府信使們的神情上,看出了局勢的緊急、嚴峻。

到七月末,城內若幹豪紳巨富已開始向成都鄰近郊縣轉移家產。起先,這些人是晚上偷偷摸摸進行,後來很快就發展到在大白天也公開轉移,盡管遍街都張貼著以蜀王名義頌布的“安民告示”。大白天,不論是在通衢大街上,還是在幽巷裏,青堂瓦舍的公館門前都停著大板車,身著短衫的苦力們,忙碌得工蜂似的。他們不是將深牆大院裏的東西搬到停在門外的大車上,就是坐到馬車車轅上,待太太、小姐、夫人、老爺們上了垂掛著竹簾的馬車,“駕!“地一聲,車夫揚起手中馬鞭,駕著馬車揚長而去。每天每天,在通往新津、邛崍一線的南大路上,從早到晚,車來人往,牽線線似的往西逃去。

在七月的一個早晨。成都官場上素有“智多星”之稱的成都縣幕僚劉道貞,出了他在紅照壁的府第,急急向蜀王府而去。向來很難見的蜀王,這會兒急如星火地召見他。出生臨邛,宦海沉浮多年的劉道貞,是地道的川人,對成都這座名城,很有感情。在這個早晨,他的心情是複雜的。眼前,一條街又一條街有不同的景致,或繁華或幽靜。戰爭畢竟還沒有逼到城下,成都仍然顯出溫馨、旖旎。這個時節,家家門前的芙蓉花盛開,如煙似霞,富於想象富於詩意。這是靜的。也有動的,那條穿城而過的碧波粼粼的錦江,向隱隱可見的望江樓崇麗閣流去。天邊,有一縷白雲,如透明的薄羽。太陽很亮,正在升起。時辰已經不早,然而習慣晚睡晚起的成都人這才開始一天的生計。長街上,鱗次櫛比的鋪麵正在陸續開門。恍然一看,今天和昨天並沒有什麽區別,成都一如既往地呈現出固有的慵懶、閑適。但是,劉道貞清楚,眼前這粉琢的一切,很可能就會在這幾天的一個早晨或什麽時間灰飛煙滅。張獻忠手提銳不可擋的數十萬大軍,正兼程向成都殺來。據他所知,前鋒已達與成都近在咫尺天回鎮!

月前,他和吳繼善、齊群芳好不容易才用“監國”這個空號,讓既貪財又好名的蜀王動了心,願意疏財募士整軍。蜀王富甲天下,府中有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帛,足可以武裝15萬精兵堅守成都三年。然而,最終還是被迂執的巡府劉之渤壞了事,劉之渤堅決不同意擁戴朱至澍為“監國”。這樣,蜀王也就免談。最後的機會就這樣擦肩而去。事後,他通過蜀王愛妃齊飛鸞的父親齊群芳給蜀王提醒:成都這次守不住了,得趕緊向雲南逃,時間要抓緊,張獻忠用兵向來神速,時機稍縱即逝。蜀王急了,要他火速進宮麵談。

齊群芳在宮門外等他。蜀王在碧玉宮單獨召見劉道貞、齊群芳。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蜀王還是照樣萎躺在象牙**,周妃倚坐著他身邊,尖起兩隻玉蘭指,剝荔枝喂他吃。蜀王和周妃都愛吃合江荔枝。地方官員知道他們愛吃這一口,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作到了蜀王一年四季都有新鮮荔枝吃。從合江運荔枝到成都是專門的,一路上換人換馬,晝夜兼程。從千裏外長江邊上的的合江將新鮮荔枝運送到成都,快馬都要跑死幾匹。不用說,這些荔枝價格昂貴得嚇人,一般人根本不敢問津。

劉道貞、齊群芳向蜀王行了常禮,在下麵兩個鼓形碧玉凳上坐了。幾日不見,其胖如豬的蜀王明顯瘦了一圈。看來,他心情不好,雪白圓潤荔枝吃了兩個就不吃了。周妃執一條絲絹,翹起蘭花指,為蜀王揩了嘴。

蜀王輕輕咳了一聲,示意周妃一切多餘的動作停止。

“劉愛卿!”躺在牙**,就像隻有一身肥肉卻沒有骨頭支撐的“肥豬”的蜀王,說話從來沒有過的客氣,他斜睨了劉道貞一眼:“本王得知,張獻忠前鋒已抵天回鎮,局勢危矣,如何是好,愛卿有何教我?”

劉道貞和齊群芳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很直接地說:“惟今36計,走為上計!”

“走?”蜀王就像受到了強刺激,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用他那雙極富朱明家傳的鼓眼睛看著麵前的“矮腳虎”、“智多星”劉道貞,顯出吃驚。

“是。”成竹在胸的劉道貞很肯定地說:“去雲南,避過這陣子再說。大王去雲南行動宜快宜秘密。為穩定人心,擬留世子平櫟在成都坐鎮。”

蜀王仔細地聽完劉道貞的話,略為思索,啞聲道:“這事,二卿抓緊去辦……留成都輔助太子的人,官升三級。”事情就這樣定了。劉道貞、齊群芳拜辭蜀王忙去了。

第二天,當黎明的曙光剛剛照臨到紅牆綠瓦、莊嚴巍峨的蜀王宮時,往日井然有序的宮裏一派混亂,到處人頭湧動,宮娥彩女、太監、禁軍進進出出,惶惶急急。大院裏,金銀細軟已分頭打包,堆得山一般高,儀仗、衛隊也在分門別類排隊。然而,太陽升起老高了,該出發了,所需伕役、馬匹卻遠遠不敷分配,隊伍動不了。而負責此次南逃的劉道貞卻到處找不到人,就連往日像影子一樣跟在蜀王身邊的周妃也不見了。已經上了車的蜀王急得又下了車,在地上團團亂轉,大發脾氣。

“來了,來了!”這時,周妃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滿懷希望地告訴蜀王:“劉道貞來了。”

“放鬼是你,收鬼也是你!”見到劉道貞,蜀王大發雷霆,連平素間上不得台盤,卻很有表現力的四川民間俚語都一咕惱兒端了出來,他罵劉道貞:“你說今天一早動身去雲南,現在卻給我擺了這樣一副爛攤子!你簡直在肇本王的皮!你在丟本王的死耗子!”

等蜀王罵夠了,劉道貞這才很委屈地告訴蜀王原委:事情不知怎麽泄露了出去,首先是官員們就炸了。他們說,蜀王丟下我們南逃可不行……官員們不肯受命。

“先不管他們!”蜀王將一雙胖手猛拍,拳掌不分,著急地問劉道貞:“去雲南的夫役人馬遠遠不敷分配,怎麽辦?”

“好辦。”劉道貞點子多,腦子一轉,主意就來,他說:“有錢能買鬼推磨。大王請先回宮中稍息,屬下即刻派人在全城遍貼告示,重金聘用役夫人馬,隻要舍得出錢,一定可以找夠夫役人馬。”

沒有辦法,事到如此,蜀王隻好聽劉道貞的。

劉道貞用重金征到了足夠的伕役人馬。當天下午,蜀王宮平時總是緊閉著的兩扇嵌著黃銅泡丁,中間吊獸環,很是厚重的紅漆大門,這天第二次轟然洞開。一隊衣甲鮮明的禁衛軍在前開路,一輛輛高車大輦緊隨其後,接著又是衛隊,綿綿延延,達好幾千人。可是看不出蜀王周妃乘的是哪輛車?以往,他們出宮乘的是龍鳳輦,極盡招搖。盡管如此,這支從蜀宮裏出來的逃亡長隊,還未走出皇城壩上就被人群攔著了不準走。

混在隊伍中間一輛車上的的蜀王聞訊,小心翼翼地撩開他和周妃乘坐的那高車大輦上的綠色紗簾,偷偷往外一看,心中抽了口冷氣。整個皇城壩上跪滿了人,黑壓壓一片;前麵的是官員,後麵的是百姓,足有好幾萬人,而領頭的正是劉之渤、龍文光。

蜀王命太監魏佶傳劉之渤、龍文光來。二人跪在他麵前,十分生氣的蜀王喝問:“本王決定去雲南一段時間。你們身為朝廷命官,為何攔阻本王?帶頭在此聚眾鬧事!”色厲內荏的蜀王,想把帶頭的劉之渤、龍文光轟退。

“大王,此事不妥!大王是成都,乃至全川的主心骨。流賊張獻忠尚未到來,大王就率一幫官員南逃,這豈不是不戰而降,活活將一座祖上賦於大王的成都城拱手送與賊子?”劉之渤、龍文光說得振振有詞:“大王難道忍心獨自南逃,舍棄四十萬城中黎民大眾讓流賊肆意荼毒、宰割麽?”

聽劉之渤、龍文光如此說,看皇城壩上人山人海的架勢,蜀王知道逃不成了。他怒從中來,用手指著二人的鼻子大罵:“月前,全蜀文武百官議定的事,你二人反對,不要本王當‘監國’。不當就不當吧!守成都,是你巡撫劉之渤,還有龍文光事。我要走,你們又擋我的道,是何道理?難道你們是要拿本王去向張獻忠討好不成!”

鬧轟轟間,由齊群芳、劉道貞率領打頭的軍隊,護著宮眷輿轎因被攔住,亂紛紛地折回進皇城。兩邊百姓指著喝罵、譏笑,場麵亂得不可收拾。蜀王見狀,怕在眾怒之下連城也進不去了,趕緊吩咐前隊改為後隊,狼狽不堪退了回去。在這次失敗的行動中,趁亂蜀王禁軍逃走一千餘名,宮眷、隨行與使女失蹤五十餘人;最讓蜀王心痛的是,行李損失1000餘馱,內有黃金五馱、白銀十馱、上好綾錦數十餘馱。混亂中,有士紳被打死、踩傷者數十人。

蜀王將一腔怒氣出在劉道貞身上。蜀王朱至澍沒有別的本事,隻是會罵人,他罵劉道貞:“你這個矮子,真正是既不能頂天,又不能立地。讓本王既蝕財又丟人。”劉道貞也橫了,將腳在地上一跺,走了。

劉道貞去找了蜀王的伯父內江王,動員內江王趁蜀王還未下令封城戒嚴,去求蜀王給他一支出城的令箭,趕緊出城逃命。內江王依計而行。這個晚上,夜幕剛剛降臨,有三駕馬車隆隆地來到南門,守城軍士上前阻攔,喝道:“劉巡撫有令,為嚴防奸細,任何人不得隨便出城。”

坐在第一輛馬車上的劉道貞將車簾掀開,說:“坐在後麵車上的是內江王,我們奉蜀王之命出城辦事。”說著,將出城“令箭”一晃。坐在後麵馬車上的內江王也露了露臉。守城軍士是認識劉道貞,內江王的,誰敢上前阻攔內江王?誰敢去查驗“令箭”真偽?隻好讓道放行。“駕!”坐在馬車前轅上的車夫將手中鞭子一揮,三駕馬車緊緊相跟,從麻石路麵上隆隆地輾過出了城。劉道貞、內江王帶著家眷和財物趁著夜色,上了南大路,向邛崍方向逃去。他們是寥寥幾個逃出城去的官員之一,堪稱幸運。

崇禎十七年(1644)農曆八月初七日這天,成都被張獻忠統率的大軍像箍鐵桶般圍定。作為成都最高軍事長官的劉之渤和劉之渤的副手龍文光,從城樓上望去,不禁暗自驚心。張獻忠這次來,與以往不同。因為他們身後再沒有明朝精銳大軍尾追,不再慌慌忙忙、心急火燎地攻城,而是擺出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的架勢。城外田野上,西軍的帳蓬連營,旌旗彌日,鼓角連營。步兵、騎兵布置有序,漫山遍野,龍騰虎躍,牛角號嗚嗚地吹得讓人心悸。忙碌奔波的流軍們正紮著一架架準備攻城的雲梯;一門門火炮也正在就位。

力量對比太懸殊了。張獻忠統率的人馬號稱百萬,而們手中隻有正規軍一萬多,盡管臨時招募了一些新兵;還有一些居民自覺上城協同守衛,但靠這麽一點軍力,守住成都,談何容易?雖然成都是座堅城。

龍文光看了看臉黃黃的劉之渤,竟這樣建議:“張獻忠是劉撫巡的陝西老鄉,聽說張獻忠素來看重老鄉關係,不如請巡撫麵找張獻忠談談,要張獻忠手下留情!”

長臉黃須,身材瘦高的劉之渤,聽了這話,難受得眯了一下眼睛,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歎了口長氣:“咱們陝北怎麽出了張獻忠、李自成這兩個無父無君的家夥!尤其是張獻忠,是出了名的‘張剃頭’,家夥殘忍。我找他談,哪行!”

“那怎麽辦呢?”龍文光很憂慮地說:“成都雖說城高堅實,但以我們手中這點兵力,要同張獻忠‘張剃頭’抗衡,隻怕是杯水車薪。”

劉之渤和龍文光站在城樓上,絞盡腦汁,最後想出了一條妙計,他們認為張獻忠的北兵,雖饒勇善戰,但不擅水戰。惟一的辦法是,趁張獻忠還未攻城,今夜設法派一精幹將士縋下城去,混過張獻忠營地,去灌縣都江堰放水。如果今夜或明天上午,都江堰水到;城下壕溝裏注滿了水,就能極大地阻礙張獻忠大軍攻城……他們決定,派總兵楊展今夜縋出城去。楊展會水,但是,楊展能出得去嗎?

半夜時分。在錦江合江亭畔,四周戒備森嚴,劉之渤和龍文光在這裏為楊展送行。楊展決定從這裏下水,逆水而上,潛出城去,到都江堰放水。出生在嘉定(樂山)城的總兵楊展水性好極。

“楊總兵,明天能不能有水來,成都能不能保,就看你了!”劉之渤從一個弁兵手中接過一碗酒,雙手捧著給楊展時,囑咐殷殷:“成都數十萬生民安危,全係於總兵大人一身。”

“將軍放心。”楊展接過酒碗保證:“最遲,都江堰的水明天中午時分能到成都。”說時一飲而盡。

第二碗是龍文光敬的。他在心中默默計算了一下:成都到都江堰有百餘裏地,楊展至少要在穿城的錦江中潛遊好幾裏地,才能過西軍的防線出城,出城後上岸步行,哪怕步行再快,能在明天上午保證水來,那是最快的了。”

“楊總兵!”龍文光對楊展說:“全看你了。”

“兩位將軍盡可放寬心!楊展很豪壯地飲了三大碗酒後,從合江亭上縱身一跳,隻見夜幕中,一個黑影倏地一閃,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孤形,“咚!”地一聲栽進江裏,濺起一朵高高的水花。然後,一切歸於寧靜。

初八這一天,天剛亮明。經過一夜充分準備的數十萬西軍開始攻城。劉之渤在戰事最烈的東門城樓上指揮明軍守城。那是何等驚心動魄的一場攻守戰!最初的瞬間,隨著城下三聲號炮,數不清的西軍,像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似的,抬著一架架雲梯,呼嘯著向前衝來,爭先恐後將雲梯搭在城牆上。城上“咚咚!”的戰鼓敲響,密如雨點的箭簇向城下射去;架在城碟上、綽號鐵將軍的一門門大炮也轟轟地響起。火光閃處,致命的鐵砂子等裝填物帶著森然死氣,鋪天蓋地向城下轟去。攻城的第一個浪頭被打退了。在一片慘叫聲中,攻城西軍紛紛倒下,血流滿地。大隊拖著傷員向後退去。然而,更為猛烈的攻城接踵而致。西軍督戰官們,騎在馬上舉著刀往來督戰,大聲呐喊。那些被打懵了的西軍,很快清醒過來,更為亡命地向城上猛撲。經過第一次試探,西軍這次的攻擊,規模更為浩大,更為猛烈,也更具威脅。舉著戈矛、抬著雲梯向城上攻來的西軍,源源不絕、大聲呐喊;像是股股驚濤駭浪,向著堅城發起持續不斷的轟轟衝擊。

“咚、咚、咚!”城下大炮開始還擊。火光閃閃,猛烈的炮火中,嗆人的煙霧在空中彌漫。城中什麽地方著火了,黑煙滾滾升起……戰鬥越來越猛烈、越來越慘烈。城上的守軍知道沒有退路,拚得很是亡命。還有不少自覺上城參戰的居民,他們往城下扔石頭、掀西軍搭在城上的雲梯;甚至往城下潑鮮開水。箭如雨下,呐喊聲聲。盡管在城下往上仰攻的西軍已是死人成垛,但攻城的西軍仍然前赴後繼,視死如歸。雲梯掀翻了,他們將雲梯搭在死人垛上再繼續往上快速攀登。城上城下的人都已經殺紅了眼,不知死為何物。他們心中就一個念頭,殺殺殺!不是我殺死你,就是你殺死我!惟有拚命!

成都東門城樓下約一裏地的一棵大樹下,張獻忠騎在他那匹烏龍駒上,冷靜觀注著緊張進行的戰事。時近黃昏。一抹血紅的殘陽透過樹蔭,映照在他和他騎的馬上。看得分明。張獻忠騎的是一匹體形特別高大俊逸的黑馬,那是一匹產自口外的駿馬。全身皮毛漆黑發亮,肢體修長,胸闊肚緊,眼睛很亮。這是一匹張獻忠最心愛的駿馬。盡管烏龍駒不時噅噅長嘯兩聲,釘著鐵掌的蹄子在地上趵打出火星,焦燥地甩動它圓臀後經過修剪的短尾。但是,主人沒有表示,它的四條長腿仍然釘子似地釘在地上一動不動;馬和它的主人一樣,都是訓練有素,身經百戰的。

張獻忠披一副做工精良的镔鐵鎖子甲,頭上戴著綴有一束紅纓的黃銅頭盔。背上背著一副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而朱漆描金,在明代是隻有皇帝才能用的。腰帶上,一邊挎把顯得沉重的寶刀,一邊挎著箭袋。他那一張國字臉上,鼻子棱棱,濃黑的大刀眉下是一雙微微向裏窩的眼睛。那眼睛總是寒光閃閃,令人望之生畏。他的臉上帶著殺氣。他一手習慣地握著馬韁,一手一下一下地捋著那把大胡子,若有所思。他還不到四十歲,但外表上看不出實際年齡。說三十歲可以,說五十也不可。在他的右額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痕。

就在城上守軍在西軍強大的、持續不斷的攻擊下漸漸不支時,城上守軍一聲驚喜萬分的呐喊:“水,我們的水來了!”

真是要命!張獻忠那張英武的,因為額上有道長長的刀疤,因而顯得慓悍異常的臉突然抽蓄起來。城牆下,那些本來幹幹的壕溝,忽然間注滿了水。壕溝本來很深很寬,足有一丈,注滿了水就成了河。水來得很急,攻城的西軍猝不及防,被淹得人仰馬翻,十分狼狽。城上的守軍見狀越發歡喜,手舞足蹈,紛紛鼓噪謾罵:“咋不攻了呢?淹死個你們這些龜兒子!”

“攻呀,哪個不攻是蝦子!”……有的二流子竟在城上往下撒起尿來。

張獻忠氣得緊緊咬著自己的下嘴唇,以致將下嘴唇咬了出血。

“嗚金收兵!”張獻忠果斷地將手一揮,一提韁繩,烏龍駒轉過身去,揚起碗大的四蹄,向老營奔去。迎著最後一縷殘陽,烏龍駒跑得來像要飛起來似的,它那長長的鬃毛在氣流中左右快速抖動,像是天鵝的翅膀在空中輕巧搏擊。

夜晚又彌合了天地。黑色的夜幕是最說不清的,其中包裹著陰謀、歡樂、憂愁、希望、期待,絕望……它是由多種多樣的色彩調合而成。

入夜以後,巡撫劉之渤這才長長鬆了口氣。站在城樓上,往下看去,沿牆深壕裏注滿了水,在微蒙的夜色裏閃著微光,感到了些踏實。好險啊,如果不是楊展急時從都水堰引來了水,很難說現在成都還在不在手裏。立了大功的楊展真有本事,這條出水蛟龍事成後,竟又從錦江遊回城裏。現在,楊展在蜀王宮,蜀王親自為楊展頒勳賜宴。

夜幕籠罩中的張獻忠大營異常安靜,安靜得讓人生疑。劉之渤很想看清城下張獻忠的攻城部隊在幹什麽,但是,夜幕遮蓋了一切。他隻能在城上,巡視自己的部隊,考慮下一步的辦法。自己的副手,龍文光這時也在蜀宮,他讓龍文光代表他同蜀王再好好談談疏財募軍事。苦撐待變!這時,隻要蜀王能疏財募軍,局勢或許還有希望。時局充滿了變數。他沿城牆巡視了一下自己的部隊。部隊士氣不高也不低。因為事情明擺在這裏。如果讓張獻忠攻下了成都城,城中沒有一個人能保活命。張獻忠的嗜殺,是出了名的。

夜半時分,劉之渤有些疲倦了。他回到東門八角樓上,合衣打起盹來。不意很快睡熟了。

“大人,醒醒,請醒醒,不好了!”劉之渤猛然被驚醒,翻身而起,“嗖!”地一聲撥出利劍,瞪大眼睛問親兵:“流軍’又攻城了嗎?”

“流軍在城下挖地道!”

劉之渤大驚,趕緊尋去,城下約一裏地外,也就是城上守軍用箭射不著,土炮也轟不著的距離外,西軍正在趁夜打洞,人來人往,忙忙碌碌。劉之渤趕緊派人將龍文光、楊展等戰將找來商量對策。一個接一個的辦法提出來,都覺不行:趁夜帶一支人馬殺出東城,給打洞的流軍來一個突襲?這樣,是羊落虎口……終於想出了一個算是行之效的應對之策。劉之渤親自率領軍民人等,對應地在東門城下,估計在流軍將地洞挖過深壕出口處,用拆去的沿街民房,趕築起來一座木柵欄牆。

城內城外比賽似的鬧騰了一夜。當初九日的黎明姍姍來遲,暴露在晨光中的東門城樓下的那座柵欄牆,根本不像個樣子,稀牙漏縫,東倒西歪,根本不堪一擊。而就在這時,東門下,“轟!”地一聲巨響,瓦礫、泥土衝天而起。西軍用火藥炸了一個大洞口。西軍一湧而出,潮水似地,個個手執利刀銳矛,窄衣箭袖,勇猛無比。劉之渤將寶劍一揮,身先士卒迎上去,但哪裏是對手!守軍紛紛後退,四散逃命。為製止潰退,劉之渤一連砍殺了兩名軍校,但毫無用處。

最後,身負重傷,披頭散發,血染戰袍的劉之渤,被四個西軍逼到城牆上。他一步步向後退,已經無路可退了。他靠在城碟上,最後看了看狼煙峰起的成都,看了看怒濤般向城中滾滾湧來西軍。遷執的川省最高軍事長官劉之渤掄起利劍,在自己脖子上一刎。頓時,鮮血如注如噴,他那沒有了頭的身軀,穩了好一會,像一個柴垛似地“咚!”地一聲栽倒在了城上。

崇禎十七年(1644)農曆八月九日這天中午時分,前後五次兵臨成都的張獻忠,終於如願以償拿下了成都。他騎著烏龍駒,帶著兩位尚書王誌賢,汪兆麟,四個義子四小王孫可旺、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在部將親兵們的前呼後擁中、威風凜凜地從劉之渤斷頭的東門城樓下,進入了他三十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