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困窘緊迫,最後一戰

大西大順三年。自開年以來,大西國的國運就極為不順,很像是成都難熬的冬天,陰霾低垂,連月不開,黴透了頂、黴得起冬瓜灰。每天從早到晚,皇宮之前的禦道上,急促的馬蹄聲經久不息。那是前線的驛使將十萬火急的文書送回來,再將禦批的文書送回去。與此同時,真真假假的消息,風一樣傳遍了人跡寥寥的成都幾百條大街小巷:

“韃子鐵騎已突破東平王孫可旺鎮守的廣元前線!正席卷而來!”

“順慶總兵應承祚叛變降清!”

“楊展已打過新津,兵薄西京城外!”而更為嚇人、具有爆炸性的一條消息是:“西軍全麵斷糧,隻能靠殺人吃人維持!”……

二月五日這天下午,焦頭爛額的大西國皇帝張獻忠將自己單獨關在寢宮書房裏,吩咐總管太監魏協:“咱老子什麽人也不見!就是大火上了房子,也不要來煩老子!”魏協諾諾遵命執行。張獻忠憑窗望去,窗外一池殘荷。再遠處,是彎曲的廓榭,紅柱綠瓦,畫棟雕梁。再後一座假山,遮擋了視線。天氣又冷又陰。天上的雲,就像是一塊要掉下來的鍋蓋。這樣的天氣,景致,就像他的心情。局勢之嚴峻,隻有他最清楚。目前,在軍事上,殘明勢力和韃子鐵騎正多處突破,向西京壓來,東平王孫可旺他們正在各地苦撐。

月前,因嘉定地區糧食比較充裕,艾能奇請準他的命後,率一支人馬由宜賓溯江而上偷襲,卻被楊展大敗於彭山兩河口。縱然足智多謀的劉文秀,也因為糧草不繼,他帶兵鎮守的新津一線也漸呈不支之勢。

無糧不穩。軍隊無糧,打什麽仗?

而他最為倚重,也最能堅持的東平王孫可旺西平王劉文秀,都在多次發來的急奏中提出強調同一問題:軍事方麵尚有可為。“惟軍餉短缺,戰守皆難,但求父皇嚴飭戶部火速籌措糧餉,不要使三軍將士空腹對強敵!”

是的,不能空腹對強敵。因為沒有糧,現在部隊不僅戰鬥力下降,而且已經有部隊嘩變,逃跑了。

年初,他受到啟發,搞了一場人肉宴,搞得很成功。之後,他曾密令可旺等四王,如果就地難以打糧,可以“打人糧”。可是到現在,“人糧”也難以打到了。兩軍交戰地往往是赤地百裏,老百姓都跑到敵人一邊去了。

怎麽辦呢?!他焦燥地在屋裏踱起步來,越走越快,很像是一隻困在籠裏的獅子。剛過不惑之年的大西皇帝張獻忠,這一年來明顯地蒼老了許多,脾氣也越發暴戾,有時甚至有些神經質。他走到窗前忽然站立,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不停地捋著頷下那把足有尺長的大胡子。他那一雙素常明亮如錐,發怒時令人膽寒的眼睛,這會兒變得陰淒淒,哀苦無告的樣子。他忽然轉過身來,快步走到擺在屋子中那張碩大的禦案前站定,將擺放在禦案上那封南京福王弘光小朝廷給他發來的“詔諭”,其實是招降書看了很久,猛地再拿起,抖出“詔諭”看下去:

“……明祚衰微,臣奸政舛,人心瓦解,國祚淪亡。今天下一統,率士臣民,皆朕赤子。張獻忠前此擾亂,皆明朝之事,因遠在一隅,未聞朕撫綏招徠之旨,是以歸順稽遲。朕洞見此情,故未遣發大軍之前世子孫,永享富貴。所部將領、頭目、兵丁人等,各照次第升賞。倘遲延觀望,不早迎降,大軍既致,悔之無及。特茲詔諭,想宜知悉……”

“操你娘的!”張獻忠將“詔諭”朝禦案上一扔,大罵:“咱老子與你朱明不共戴天,當年破你皇陵。到成都後,將你朱明族人殺了個底朝天,原本就是誓不兩立。世人哪有這等厚臉皮的人,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拿起一副君主的架子來詐老子!?”他知道,南京弘光福王小朝廷現在的日子也很不好過,很快就要被南下的清軍攆下海了。先是殘明惟一能戰悍將左良玉因與南京弘光福王小朝廷中奸相馬士英不和,鬧起內訌,左良玉父子以“清君側”為名,停止與清軍作戰,興兵南下討伐南京弘光福王小朝廷;南下清軍乘虛順勢而下,現在南京弘光福王小朝廷已是自顧不睱,岌岌可危。張獻忠拿起“詔諭”,兩把撕得粉碎。現實的問題又逼得他在屋裏焦燥地轉開了圈子,他實在拿不出辦法。焦燥中,他像一頭籠中獅子咚咚咚衝了出去,兩個隨侍身邊的宮女,如影隨形地跟出來,默默地站在丹墀兩邊。其他值班侍候的太監、宮女、衛士更是遠遠地站住,連大氣都不敢出。偶爾有一陣陰冷的北風吹過,宮殿簷角上的鐵馬發出叮咚聲。侍候一邊的宮女、太監、衛士都打著哆嗦,但是陷入極度焦燥不安的張獻忠卻似乎沒有冷的感覺。一段時間過後,也許他感到冷了,這又衝進屋去。

忽然,他突發奇想,自己的啟蒙老師林文蔚,既然當年在東嶽廟避雨,能夢見自己以後的前程。那麽,可見,這個老兒是個有靈性的,不如找他來談談?或許會找到一個什麽辦法!於是,他咳了一聲,隨侍身邊的一個小太監,趕緊趨步上前一跪,等候陛下聖音。

“去將我的老師林文蔚請來!”

“是。”小太監叩了頭,見陛下再無別的吩咐,趕緊找去了。

林文蔚這時不在宮中,在護國寺大禪師王誌賢那裏長談。王誌賢和張獻忠都是林文蔚的學生,小時候,王誌賢好動,敏捷,有“小猴猻”之稱,但長相清秀,人聰明,性情也溫和,很得林文蔚喜歡。到西京後,他聽說了王誌賢被張獻忠動腐刑的前因後果,很有些看法。他這是第二次到護國寺找王誌賢長談。雪白的窗紙上,幾隻臘梅疏枝橫斜,淨室裏光線明亮,師生二人對幾而坐,各人麵前一杯清茶。

林文蔚發了一陣感歎,說成都是一個溫柔富貴之鄉,曆史上就很有名,曆來心向往之。說到這裏,這位飽學寒儒,仰起頭來,一邊用他枯瘦的手指拈起尖下巴上的一綹花白山羊胡子,眯起眼睛,搖頭背誦起他不知在哪本書上看過的矗立於成都九眼橋畔的望江樓崇麗閣上的對聯,至今記得:“望江樓上望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映月井中映月影,月井萬年,月影萬年”一副沉醉不已又痛惜不已的樣子。王誌賢知道,老師到成都後,造訪了詩聖杜甫草堂遺趾、南門古柏森森的諸葛武侯祠等等。可惜這些名勝古績地於今都還殘留著戰爭傷痕。素稱繁華的成都,曆史上現在正是燈會期間。史書記載,成都的燈會,起源於漢代,馳名國內。初唐詩人盧照鄰有一首《五律·十五夜觀燈》對此有生動的描繪:“錦裏開芳宴,蘭缸豔早年。縟彩遙分笑,繁光遠綴天。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唐玄宗幸蜀時,也曾在元宵節上街觀燈。其時青羊宮的道燈,昭覺寺的佛燈、大慈寺的水燈也各有特色,當時是“樓台上下火照天,車馬往來燈照人,燈如火樹披銀花,星群燦爛到仙家。”北宋開寶元年(公元970年),大詩人陸遊旅川,看了成都燈會後,在《丁酉上元》一詩中寫道:“突兀球場錦繡峰,遊人仕女擁千重”、“鼓吹連天沸五門,燈山萬炬動黃昏”……現在的成都還有什麽?白日人跡寥寥,入夜磷火明滅,饑謹漫延,成都簡直成了一個鬼都不來的死城。大禪師不好說什麽,端起茶碗舉至眉頭,要老師請茶。說:“這是四川蓋碗茶,水是好水。用的是錦江江心水,茶是名山頂上茶。”林文蔚也端起手中茶船,拈起茶蓋,舉了舉,喝了一口清香無比的茉莉花茶,在將茶碗放回時,歎了一口氣:“可惜,茶再好也填不飽肚子。誌賢,我想問你一句?”

“老師請講?”

“我們家鄉有句俗話叫,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張獻忠現在是亂了方寸,眼看就要國將不國,大禍臨頭了。你就不能幫幫他,替他出出主意?我看出來了,常在他身邊轉的那個東閣大學士汪兆麟鷹鼻鷂眼,不是個好東西。雖說張獻忠對不起你,但也是事出有因。他現在對你仍然是別開一麵,期望甚殷的。”說著,舊事重提:“去年,你給他出的用京中閑置部隊屯墾種田就是個好主意。如果他當時聽了你的主意,堅持下去,現在軍隊糧餉饑荒哪會鬧到這種山窮水盡的地步,至少可以管點事,抵擋一陣子!”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王誌賢說得很真誠:“這話,是你林老師從小教導我們的。跟著陛下打下江山不容易,是十多年間,數十萬西軍將士用命換來的。”王誌賢說得十分動情:“所以,陛下在許我出家之時,要我隨時進宮與之共商國是,我也是答應了,也這是樣作的。但是,陛下現在誰的話也聽不進。如老師所說,大西國現在局勢危在旦夕。猶如一隻船,舵都掌反了。要扭正方向,就得對掌舵的陛下說,讓他改弦更張。但是,這樣的話我能說嗎?縱然是說了,陛下縱然不治我的罪,但是陛下聽嗎?我想,當今能說這話的,隻有你老師一人了。我看陛下對你老很尊敬。”林文蔚想想,點頭道:“也是。”正在這時,門簾外響起一個小沙彌的聲音:“大師,有宮中公公找來了,說是皇上有事請林太老師回宮商議。”

“說曹操,曹操到。”林文蔚這就站起身來,準備走了。

身披袈娑的大禪師王誌賢,將老師一直送到大門前,雙手合什,一直看著老師上了宮中那輛來接他的明黃帶篷油咕轆車遠去後,在門前都還站了好一會。他那一雙飽含憂鬱色彩的清亮的眼睛裏,流露出深重的擔心和憂慮。

大西皇帝那間昨臨池的書房,與大禪師那間淨室簡直就是兩個世界。前者溫暖舒適華貴,後者簡潔得如同水洗。大西皇帝與自己的老師林文蔚開始促膝長談。同樣喝的是蓋碗茶,但幾上擺得有點心,地板上鋪著厚厚的波斯進口地毯。

“隨便談,隨便談,這裏沒有外人,就你我師生二人。”張獻忠捋捋自己的大胡須,真奔主題。林文蔚想到日前王誌賢對張獻忠得失總結出來的三句話很對,便照本宣科地說:“皇上,你英明果決,這是你的長處。因之,能成就帝業。”這話說得張獻忠很高興,用手一下一下地捋著胡子。林文蔚又說:“不過,皇上有三大敗處。”

“啊?”張獻忠多日沒有聽見過有人敢在他麵前說這樣的話了,一怔,捋著胡子的手不禁停了一下,不過仍是笑吟吟的說:“你說,你說下去。”

“第一,皇上行事任性,不遵法度。第二,迷信武力,不喜人治。第三,偏用詭術,缺乏誠信。”

“那麽,依你說,現在我改還來得及嗎?”張獻忠不高興了,睜著一隻眼睛,閉著一隻眼睛,方方正正的一張臉上仍然掛著笑意,不過笑意很僵。

“來得及。”

“請老師指點,如何改?”

“最要緊的一點就是親君子,遠小人。”

“我就知道老師這話是從哪裏來的!”張獻忠的話中這就帶上了點火氣:“是從‘小猴猻’那裏販來的不是?他指誰是小人,汪兆麟?誰是君子,他王誌賢?我遠了小人,那我身邊誰給我辦事?我親王誌賢,我親得到嗎?”張獻忠越說越氣:“老師你是知道的,剛進成都,我到綿竹一線巡視去了,他小子就日了我的婆娘,給我頭上戴了頂綠帽子。我一時氣極了,割了他的卵子,過後好生後悔。許他當王他不當,你叫我去靠誰?”張獻忠這一番極為粗俗的話,讓老學儒林文蔚聽得目瞪口呆。他不明白,原先的八旺兒,今日金口玉牙的大西皇帝,怎麽說得出這樣的話來!?看來,談話是進行不下去了,再談,說不定張獻忠一毛,連自己的腦袋丟了也不知是咋回事。他這就趕緊倒拐:“陛下,老臣對朝中大事知之不詳。隻是陛下要老臣說說,老臣就說說而已,算不得事的。請陛下不要動氣,保養龍體要緊。”

“這樣吧,林老師。”張獻忠說:“你口口聲聲稱我為陛下,我就封你一個官當,也不枉你來投奔我一程。我讓你到太學去,官封二品。以後你就在太學府中讀讀書、寫寫什麽的,少到護國寺去。人家出了家的大禪師,如今與我俗人不是一股道上人。”林文蔚心中好生後悔,自己剛才即那一番出自好意的話,不僅沒有得到好的結果,反而增添了張獻忠對王誌賢的介蒂,對自己的封閉。自己以後不容易見到王誌賢了。看來現在的張獻忠,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他趕緊跪下謝恩。張獻忠將他扶起,笑容又浮現他那張剛毅,然而日漸消瘦的麵頰上,客氣地說,“你現在是皇上的老師,不別拘禮。”然後,張獻忠像喚狗一樣喝來大內總監魏協,囑咐一番,讓魏協將林文蔚帶到太學去。自此以後,張獻忠就再也不找林文蔚了。

大順三年,從正月到五月,除兵臨廣元城下的清軍沒有動,呈引弓躍馬之勢外,川內各地殘明大將楊展、曾英、曹勳,還有在遵義的王應熊等聯合作戰,各個戰場殺得昏天黑地。嚴重困擾西軍的糧餉問題仍然無法解決,張獻忠傳旨各軍,還是“就地打糧”。人吃人,已成了公開的秘密。在天子腳下的成都青羊宮中的道士,加上昭覺寺中的和尚近千人,都被護衛天子的神策、虎賁這些過去響當當的營中將士捕殺吃了。護國寺中那百十來個和尚,如果不是王誌賢的原因,也早被京師中的軍人捕殺吃了。若不是顧及天子臉麵,西皇親自下旨,命軍隊分片包幹負責保護城中百姓,那麽,久經磨難迄今因各種原因死去大半,各條街巷中稀稀落落的居民,也早被抓去殺來吃了。西京幾百條大街小巷中稀稀落落的居民,是西皇和西京的點綴,加起來還不到十萬人了。

戰前素稱繁華,街道也還寬闊的西禦街中段,有一條凹進去的小巷,名芙蓉巷。當年孟昶據蜀時,命成都人在城中遍種芙蓉,深秋時分,全城芙蓉花盛開,登高遠望,四下相照,紅霞一片,如繡如錦。芙蓉巷中住的都是殷實戶、有錢人。家家門前芙蓉。小巷頂端有一戶人姓汪,名叫定儒,四十多歲,一家三口便是小巷中碩果僅存的幾家之一。汪定儒戰前是開飯館的,西禦街上最闊氣的一家大飯館“味腴”就是他開的。川菜世所聞名,成都又是一座文化積澱深厚的城市。那時,隻要在西禦街上走一招,看看街道兩邊鱗次櫛比的茶樓酒肆的店名,就會對這座城市有所領會。飯館大都名“聚豐”、“蜀香”;茶館大都名“飲濤”、“品茗”;旅店叫“靜安”、“大安”……或表風雅,或取典故,如“詩婢家”、“枕江樓”等等。店招有紗燈、牌匾、幌子,不一而足。紗燈一般用紅紙禙糊,牌匾通常是長方形,黑漆金字。所有的店招、牌匾、幌子上的字都是請名人書寫。漫步街頭,感受得到濃鬱的文化氛圍。汪定儒人很活絡,廣有家產,又大方。大西國建國後,他的那家大飯館“味腴”,同成都幾乎所有的商鋪飯館的命運一樣,先後關門。他也曾經有機會攜家帶口跑出成都,這座地獄般的城市,但沒有跑。一則因為他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對這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愛得太深。二則他懂得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個道理,天子腳下尚豈如此,在四川,哪裏還有容身之地?再則孩子還幼,妻比他小十多歲,帶上嬌妻幼子能上哪裏去?他深信,亂世時期,救命菩薩不是別的,就是管著這條街的兵大爺。三年來,他給管這條小巷的兵大爺、總兵大人汪勾四不知陪了多少笑臉,塞了多少錢?他經常告誡嬌妻幼兒:“做生意講的是和氣生財。亂世年間要保命,就要舍得賠笑、蝕財免災”汪定儒是讀過書的,他深信成都是座福地。要不當年那個前知三千年,後知五百載,名垂宇宙的蜀相諸葛亮為什麽選成都當蜀漢的京城!?可不是嗎,這座城市從來沒有過地震、饑餓。哪怕就是元朝初期,如狼似虎的侵略者對這座錦官城百般蹂躙,成都不也最後挺過去了嗎?然而,現在的情況反常,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在嚴重的饑謹麵前,西軍竟然在白天黑夜,在城中捕殺百姓吃人肉。就他居住的這條小巷裏的居民都差不多被西軍捕殺吃完了。原先是個白胖子,現在瘦成了個風一吹都要倒的幹柴棍似的他,在二月的這一天,就這樣,饑腸轆轆地半死不活地,從早到晚躺在堂屋裏的一把軟椅上,用一雙骷髏似的眼睛,看著暮色如何在小院中一點一滴地降臨,喪服似的夜幕接著是如何從爬在牆上的那一蓬蓬青藤上一點點浸下來,直到將天地彌合得滿滿****的。因為餓,他那隻有十二、三歲的孩子和三十來歲的妻,都在裏間睡。睡,是對付饑餓的最好辦法。一天了,他們一家三口,就吃了點窖在壇子裏的炒豆子,喝了一點水。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暮地,汪定儒餓得昏昏沉沉的腦海裏,忽地閃出這句孔夫子的教誨。“不行!”他想,“我和妻子可以死,但我的兒子不能死,我得保住汪家這根獨苗。”他掙紮著站起身來,摸著黑偏偏倒倒來到內屋,坐在床檔頭對妻細說了。

“好!”如水的黑夜中,飄起妻有氣無力的聲音。汪定儒決定孤注一擲,聯合周圍團轉幾家生命細若遊絲的人簽名,上書大西國皇帝。明天一早,他就掙紮著到宮門前跪下,懇求宮門外的帶刀侍衛收下他的“紮子“並送進宮去。為了等一會出去,在小巷僅存的幾家人門前挨戶敲門時不出意外,不被人趁夜捕了去吃。他要妻答應,將那一壇一家三口數著吃的炒豆子倒一半去,他要重重賄絡總兵汪大人。因為不時行賄,又同姓汪,他同汪總兵關係尚可。如果沒有汪總兵罩住,他一家三口活不到今天。在這個吃食比金子還要貴重的特殊時候,送汪總兵大人一大捧香噴噴的炒黃豆,那可比什麽都要保險的。

汪定儒摸著黑,在床後麵摸著了那個矮個鼓肚小口壇子,小心翼翼地改開捆著壇口的油紙,將一條布口袋比在壇口上。索索地倒了半口袋,再用油紙封好壇口,小心翼翼地將鼓肚小口壇子放還原地。他算好了,這時出去正合適。每天這個時候,汪總兵都要到芙蓉巷巡視一番。皇帝下了聖旨,如果自己轄區內僅存的幾家人,再被誰偷著捕了去吃,汪總兵雖有後台汪兆鱗,但出了事,他怕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吱呀!”一聲,用信念支撐著自己的汪定儒偏偏倒倒一把推開門,帶著一個弁兵剛剛走到他家門前的汪總兵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將刀唰地抽離刀鞘半截。看著是汪定儒,汪總兵又啪地一聲將刀送回了刀鞘去。

“這時候,你出來幹什麽?”汪總兵用一口安徽音濃鬱的話詰問,很有些不以為然。潛台詞是:“你這個時候出來,不怕被人抓去吃了!”

汪定儒站在門內,雙手扶在門框上,有氣無力地說:“汪大人,借你一步請進來說話。”汪總兵那雙閃爍著攫取的饑餓神情的眼睛,頓時露出了驚喜。有門!他想,這胡汪定儒一定是要送我什麽好吃的。以往,汪定儒送他好吃的時,都是采取這樣的方式,都是這樣的用語。

“行。”汪總兵進門時,調過頭來,吩咐跟在自己身後的弁兵,“你先去巷裏巡看巡看,我等會就來。”弁兵去了。汪總兵隨手掩上了門。汪定儒拿出帶在身上的那半口袋炒黃豆遞給汪總兵。汪總兵接過來,便狼吞虎咽起來。汪定儒這就把他的打算、請求汪總兵幫助的都說了。他說他想等會兒出去,聯合小巷中僅存的幾家人聯合簽名,請求皇上看在西禦街是京都要緊地的份上,給巷中僅顧存的幾家人一家發一個免死牌,這樣,大家也可以放心。

汪總兵正沉醉在吞咽炒黃豆的無限喜悅、舒坦中,對於汪定儒的這個異想天開的要求,竟連連點頭稱是。當汪定儒提出他的種種擔心,說是第二天,他這水腫的腳能不能挪到皇帝門前,還有宮前帶刀侍衛是否允許他進到宮門前,接不接他呈給皇上的紮子?即便是紮子被宮門前宦官、帶刀侍衛勉強接了,是否能遞上去,等等都是問題時,大口大口包口包口吃著胡家救命糧炒黃豆的汪總兵,大包大攬地表示,所有這一切,他都可以代辦。他宮中有人。等一會,他陪汪定儒去小巷中挨家敲門,讓這些人簽名後,他立刻就可以拿上這份簽名,並汪定儒已寫成的呈皇上的紮子,明天一早進宮去辦,下午就趕來回話。是很有希望的,因為他背後有人。

汪定儒高興極了,正要說謝汪總兵的話時,汪總兵扭怩起來了,說是:“不瞞你說,這個年頭,要辦成這樣大一件事,恐怕你得多得我給我些炒黃豆才行。你知道,宮裏人也餓,很多人需要打點,不多給咱一些炒黃豆咋行?”

汪定儒說:“是這個道理。汪總兵你請等一下,我去將家中所有的救命糧――炒黃豆給你倒來。”汪定儒將家中的炒黃豆倒了個底朝天,給了汪總兵。這就跟著汪總兵偏偏倒倒出門,挨家挨戶去敲巷中僅存的三、四家人的門。當然很快就辦妥了。汪定儒很慎重地將有全巷人簽名的、請求皇上給每家人發免死牌的紮子雙手捧著,交給了汪總兵。那個樣子,簡直就是交出了自己的**。

第二天,汪定儒一家人還是保持著昨日的姿勢,躺在堂屋裏的那把軟椅上,用一雙骷髏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大門。用心諦聽著門外的聲音。他在等待汪總兵的腳步聲。他知道,睡在裏屋的妻、兒也同他的心情一樣。回想著昨晚汪總兵的保證,他充滿著希望。終於,中午時分快到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但不是汪總兵的腳步聲。

“咚咚咚!”有人敲門。

“來了!”汪定儒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他掙紮著站起身來,跌跌絆絆上前打開了門。站在門前的是汪總兵昨晚帶在身邊的弁兵。

“總兵大人呢?”汪定儒問。

“拿去。”弁兵卻是所答非所問地將他們上的“紮子”,還給了他。汪定儒接在手中驚問:“沒有批?”

“自己看。”弁兵丟下這句,轉身走了。汪定儒趕緊打開“紮子”一看,是兩個鋼叉似的大字:“不準!”他聽說過,大西皇帝張獻忠的字別具一格,寫得又大又有力,鋼叉似的。不用說,這是皇上禦批。他當即感到天旋地轉,好不容易才用力關上了家門。

當天晚上,汪總兵可能有些不放心,帶著弁兵來在汪定儒家門前,先喊,沒人答應。再敲門,也無人應。汪總兵情知不好,連忙撞開了門,趕進去一看,頓時心驚。汪定儒一家三口都吊死在了堂屋的梁擔上。吐著舌頭,噔著眼睛,其狀很慘。

這以後,雖然西皇頒旨命城中西軍保護百姓,但百姓們,或是因為絕望,或是因為不堪饑餓的折磨咬噬,或是被流氓、兵痞偷捕殺吃,人數每天都在減少。而且,出現了這樣嚴重的事情,因為不堪饑餓,張獻忠的親軍,全是陝西人組成的一支部隊在一個暴動了。這支部隊由總兵王自讓帶領,趁夜衝出城去。守城的兩個衛兵阻擋,被亂兵殺得一死一傷。這驚天動地的消息,中軍都督王尚禮很快就得知了。他派出一支部隊出城追擊,一麵親自騎馬飛馳宮中向西皇報信。

“了得!”西皇得知消息大驚,瞪大一雙寒光閃閃的眼睛:“家鄉人都逃跑了,那還了得!”說著,暴跳如雷的他,對王尚禮將手一揮:“你還愣在這裏幹毬呀?還不親自出城給我追!”王尚禮趕緊率禁軍一營,全騎快馬出城追去。追過天回鎮,見先前派出的兩營追兵,有氣無力地在官道上走得蹣蹣跚跚的。王尚禮十分生氣,勒住馬韁,喝問:“你們這個樣子,一個個小足婆娘似的,怎麽追逃兵?”趁夜幕罩臉,有膽大的兵就頂:“我們肚子中沒有食子,能追到這裏就不錯了。”旁邊就有多人附和。王尚禮心想,也是。怕前麵逃兵跑了,將手中劍一揮:“追!”並率先放馬追去。

“嗒嗒嗒!”總兵王自讓聽身後馬蹄聲近了,站下身來,心一橫,“唰!”地一聲拔出刀來,大聲說:“弟兄們,追兵來了,都是騎兵。我們跑不贏。現在,橫豎都是死。與其大家都死,不如拿些弟兄跟我上去,同他們頗了命拚,讓一些弟兄逃生!”說罷,轉身揮刀撲上前去。“嘩啦啦!”,一個營的逃兵中有大半跟著他返身迎了上去。真是應了一句:穿鞋的怕打光腳板的!堂堂的中軍都督王尚禮帶的是精銳騎兵,也不知是被返身回來,嚷著拚命的王自讓的逃兵們嚇著了?還是唇亡齒寒,不忍心殺戮這批因饑餓而逃亡的弟兄?他們都帶著馬,紛紛往回退。他們中,好些人都互相認識。一時,人喊馬嘶,互相招呼,有的人還在哭泣,現場非常混亂。王尚禮指揮失靈,正不知如何是好時,隻聽一聲:“皇上來了!”隨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騎在高大的烏龍駒上的大西皇帝,出現在逃兵們麵前。張獻忠見狀氣得胡子都立起了,暴喝一聲:“給老子放箭,射死這些逃兵!”王尚禮帶來的精銳騎兵,停止了同王自讓的逃兵拉拉扯扯,退後一段距離,“嗖嗖!”射箭。他們中,有的不忍心傷害自己的老鄉,將箭亂射一氣。有的雖射了,但是閉著眼睛射的。有的幹脆就不射,隻是做做樣子,將弓弦拉得空響,反正是夜間,也沒有人看得見。但北去的官道很窄,在密集的箭翎中,王自讓帶的逃兵,還是一群群地被射倒在路上。當頭的王自讓簡直就被射成了一個柴垛子,倒都倒不下去。

“八大王!”王自讓臨死前,用泣血的聲音叫了張獻忠當年的稱呼。這久違了的稱呼,聽起來讓人感到親切而悲切。

“我們不是要反叛大西,反叛八大王你!實在是因為你八大王當了皇帝後亂整一氣,到現在弟兄們連飯也沒有吃的。我帶著弟兄們逃,是求……求生!”王自讓生命臨終前斷斷續續的話語,句句都是出自真心,道出了在場的無論是逃者,還是追的;無論是被殺的,還是在皇帝親自督陣下不得不射殺自家兄弟的精銳禁衛軍中,好些人的心聲。

張獻忠氣急敗壞,騎在烏龍駒上暴跳如雷,大聲喝道:“閉嘴!快快殺死這個狗東西!”又是一陣如雨的箭向王自讓射去,射得王自讓身上張滿了箭,像個柴垛。

“我死不足惜!懇請大王不要再殺跟大王一起從家鄉出來打天下的兄弟!”王自讓用盡全身力氣,掙紮著說完最後一番話,才咽下最後一口氣。一切都似乎停止了。在天回鎮過去二裏地的官道上,出現了短時間內令人窒息的沉默。甚至連鐵石心腸的張獻忠也似乎被王自讓最後一番有情有意的話打動了、融化了。然而,這略帶傷感和溫情的場麵很快就被打破了。張獻忠對敢於叛逃的兵將向來鐵麵無情,他命王尚禮指揮手下兵將,將那些沒有來得及乘著夜幕跑的、受了傷的逃兵一律五花大綁,頭朝下,用馬拖回去。一匹馬後拖一個受了傷的逃兵,百十來個受了傷的逃兵,被百匹馬在地上拖得血肉模糊,腦漿迸裂慘死。

第二天的透明姍姍來遲。在川陝官道上的天回鎮段,幾乎每隔半裏路就是一具兩具麵目全非,肢離破碎的西軍逃兵屍體,其狀慘不忍睹。哪怕餓得要死的人,也不敢去將這些死人弄來吃。隻有那些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的野狗,還有豺狼等在這離成都很近,原來人煙稠密,而今卻是荒郊苦野,路斷人稀的官道上放心啃吃慘死者的屍體。這些慘死者,盡管血肉模糊,斷肢少臂,但他們都向著北方,向著他們家鄉的方向死的。

皇宮裏,禦廚盡管竭盡所能,供奉皇帝一家一日三餐也難以為繼了。堂堂的大西皇帝,不得不為維持自己的飯食動腦筋了。他指派自己的親信都尉李忠,帶一百名陝西親兵去灌縣押送六石大米回宮救急。可是眾叛親離,李忠等人是:趙巧兒送燈台――一去不回來。李忠帶人帶糧逃匿。

實在沒有辦法了,張獻忠決定鋌而走險,傾其京中軍力,計約三十萬人,去取嘉定,從勢頭正勁的楊展口中奪食。西軍向來是以少打多,以弱勝強。然而,這次不同了。張獻忠氣勢很大地率水陸兩路從成都出發,直取犍為、夾江、峨眉、洪雅、青神。變了質的、饑餓的、人心浮動地西軍不再受人民歡迎擁護。麵對受到人民歡迎擁護的楊展軍,雖然楊軍數量少很多,但結果可想而知。尤其是在決定性的彭山江口大戰中,平生能征慣戰的大西皇帝張獻忠,甚至差點丟了命。

張獻忠的行轅設在江口。那是一個月黑風高夜,極擅水戰夜戰的楊展,親率五百名百戰精兵,欺張獻忠既不熟悉當地地形,更欺他人心喪盡,在當地老鄉的帶領下,趁夜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了江口鎮畔張獻忠營地,分兵隱藏在江邊一叢叢又高又密的蘆葦叢中從容觀察。張獻忠的大營紮得很好,營帳如屯,排列有序,外有柵欄保護,警戒嚴密;圈內遊哨不斷,梆聲起伏,彼此呼應。雲屯簇擁中,有一座特別高大氣魄的帳蓬,外麵兩邊排四個帶刀侍衛,高級將領進進出出。一串串用高高的青竹杆斜挑起在帳蓬外的紅燈籠,在夜幕中熠熠閃光,好像是一顆顆紅寶石。不用說,那是張獻忠的行轅無疑。楊展看時機已到,將手一揮。身邊神箭手高明彎弓搭箭,率先向張獻忠行轅射出了第一支箭;箭頭上是帶有硫磺的,著火就燃。“嗖!”地一聲,硫磺翎箭不偏不倚,端端射到了行轅外的一盞燈籠上。“蓬!”地一聲火起。這是一個信號。緊接著,一支支密集的硫磺箭像下大雨一樣,向張獻忠的行轅和周圍的營帳潑去。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很快,當年火燒赤壁、火燒連營的景像在彭山江口鎮上再現。那是一番何等樣的慘狀!彌天的火光中,馬嘶人喊,一片混亂。大火蓬蓬騰起,越燒越大,亮徹天地,萬千條赤焰倒映到江中,如萬千條金蛇在瘋狂地抖動。這時,楊展事先埋伏在四周的軍隊擂響金鼓,召喚楊軍開始趁亂對西軍進行掩殺。

瞬時喊殺聲聲、慘叫連連。特別是,這裏那裏都傳出“切莫走了張獻忠!”的喊聲,更是令人聞之膽寒。西軍哪裏還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官找不著兵,兵找不著官。像是被捅了窩巢的一群馬蜂,嗡嗡亂飛。四處逃竄的西軍隻恨爹媽少給自己生了兩條腿,滿山遍野亂跑亂竄。抱頭鼠竄的西軍被有備而來的楊展軍多頭截殺。有的西兵不顧一切地折回身來,“咚、咚!”跳進江中。北兵不善水戰,不是被淹死,就是被楊展水軍截殺。縱然是有些西兵命大福大,逃出一劫,卻又在半途被各地民團捕獲。

當一場巨大的的災難瞬間發生時,張獻忠從行轅中飛身衝了出來,見狀極慘而又無法挽回,“唰!”地拔刀在手跌腳長歎:“老子今天就死在這裏了。”說時就要自刎,又是身邊親信大將、中軍都督王尚禮眼快,一手按著皇上手腕,哀勸道:“君子報仇,十年不遲。”說著,眾親將將皇上擁上烏龍駒,在一大群親兵親將的拚死護衛下,張獻忠一行好容易衝出火海、衝出敵陣,向成都方向逃去。沿途風聲鶴戾。幸好彭山江口離成都隻有百餘裏地。天明時,張獻忠一行兩百餘騎到了新津地界,被聞訊慌急帶兵趕到鐵溪的西平王劉文秀接著。劉文秀見父皇頷下那一大把大胡子燒得沒有了幾根,十分狼狽,很是心疼,立刻滾鞍下馬,伏地向父皇請罪,說孩兒接駕來遲。

“不怪你。”騎在高大烏龍駒上的大西皇帝又習慣地捋起自己頷下那把胡子,可是,胡子沒有了幾根。他摸著了下巴:“怪隻怪四川人太狡猾了。”張獻忠說時牙關咬得梆緊:“咱老子征戰一生,沒有想到最後竟栽到了四川。咱老子有得他們川人好看的!”他由義子西平王劉文秀護駕到了新津。

在新津。上午,大西皇帝給義子西平王劉文秀交待機密,說是四川再也呆不下去了。“看來咱們北方人還是隻有回到北方去。”他已決定,除孫可旺鎮守的廣元一線暫時按兵不動,以防清軍掩殺過來。其餘的部隊,隨他徐徐撤退,走川陝間的褒斜棧道出川,回陝西……劉文秀是一個胸懷韜略又思維縝密的青年將領,他邊聽邊心下嘀咕:父皇當初帶著我們南征北戰,一心想奪天下,當皇帝。結果,在四川當上了一個小皇帝,父皇腦袋立刻膨脹發昏,這三年都幹了些什麽啊?大西在四川臭了,呆不下去了,當然得走,但要走也得朝雲南、貴州走呀。北方,現已是清軍天下,滿清在北京建都有年,國號大清。雖然陝西有些地方,暫時沒有被清軍控製,但那不過是早晚的事。回北方,豈不是自投羅網嗎?他覺得父皇思維有些混亂。但是,他知道父皇的脾氣,特別是在這打了大敗仗,怒火攻心之時,千萬不能去碰。劉文秀聽著就是聽著,默默的。他想,在撤退過程中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好好對父皇談談。反正大西幾十萬部隊,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走出四川的。張獻忠又向劉文秀交待:估計大批從嘉定方向退下來的潰兵,會接踵而致。文秀你要組織好收容、鑒別,提防楊展那廝派他的人混進來。楊展那廝狡猾非常,簡直就是從狡獪的四川人中挑出來的。待這一切就緒,就這兩三天內,你對楊展部虛張聲勢,從容退回西京,為父在成都等你……前線不比宮廷,不必行大禮,西平王劉文秀這就向父皇拱手一揖,說是:“兒臣謹遵父皇命令。”

下午,丟盔亮甲的張獻忠一行,回到成都――他的西京。這是他在成都的最後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