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焚燒成都,敗走川北

當丟盔亮甲的大西皇帝張獻忠,騎在他那匹依然精神健旺、高大彪壯的烏龍駒雄駿上,由王尚禮等一大群同樣狼狽不堪的親兵親將二百餘騎簇擁著,蹄聲踏踏地揚起漫天灰塵,在七月的驕陽暴曬中,唇幹舌燥,神情沮喪、心急火燎地從新津往成都趕時,他那年輕貌美的陳皇後午睡剛醒。

為了驅除暑熱和身上殘存的一絲慵懶,容貌姣好,長身玉立,豐滿合度,剛滿二十歲的陳皇後,著一襲翠綠暗花寬鬆綾羅衣衫,手中像征性地搖著一把團花扇,由一年歲與她相仿,名叫宛兒的宮女,陪著去到後宮水榭賞景息涼。宛兒是她家尚在北京時,三歲那年生日,她的家父、明朝首輔陳寅作為禮物買來送給她的。宛兒不僅容貌清俊,而且善解人意,時間一長,她倆名為主仆,實則形同姊妹。當她們前後相跟,走上那道逶迤而去,向著蓉湖延伸,宛若雲霓,紅柱綠瓦的長廊上時,身邊水波浩淼,清風徐來,暑熱頓消,周身舒爽。果真是水木清華。跟在她們後麵的兩個宮女,一個手上捧著髹漆托盤,盤中有一明窯翠綠鼓肚小缽。缽中盛的是禦廚為皇上,皇後專門熬製的綠豆冰鎮湯。每到盛暑,蜀宮禦廚用滎津砂鍋文火熬好綠豆湯,送進又陰又冷的地窖,用冰冷的井水一浸,盛夏時節,解署解渴,極為有名。這是隻有皇上,皇後才能享受到的,尤其是在這全國饑謹漫延的時候,能有這種冰鎮綠豆湯喝,殊為不易。另一個宮女手中捧著的髹漆托盤中盛著毛巾、梳妝用具等等。陳皇後坐在回廊的六角亭上,憑欄眺望,宛兒陪侍在側。夏日的蜀宮,尤其是後宮,美極了、幽靜極了,舒服極了。往前看,是波光浩渺的蓉湖,湖岸百花芳菲。之後是一叢叢茂盛得發綠發黑的藤蘿,倒掛在一株株直插雲天的森森百年古木上,一簇簇如瀑,極富層次感,給人一種幽遠感。這些景致,非胸有溝壑者,難有這樣的佳構。假山婀娜,移步換景,雜花生樹,雀鳥啁啾,清風徐來。

年輕的陳皇後處於遐想中。作為前明首輔陳寅眾多妻妾中最小最愛的女兒,她排行第九,人稱九小姐。她在北京生活了十七年,年前才回到四川。那段日子令她終身難忘。一年四季,她都是日上三杆才起,由貼身丫環宛兒服侍著梳洗。吃了飯,上午是讀書時間。她往往將家父指定讀的書,比如《女兒經》之類放在案上,由宛兒守門,防備父母進來。她卻看的是《西廂記》之類書,這類書才為她喜愛。《西廂記》中,張生與鶯鶯待月西廂下,無風門自開的浪漫,引得情竇初開的她許多美好的想象。當看到張生上京趕考,鶯鶯送別時傷感的詩句:“碧雲天,黃花地,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時,總是要陪著掬一捧珠淚。下午,練一練女紅。明月初升時,操一操琴,陶怡性情。一爿花園,一舍蘭閣,帶一二丫環在園中走走。適逢雨後黃昏或月映西窗,小銅爐裏的檀香燃得輕輕嫋嫋。一串樂音如放飛的青鳥,在窗前飛得悠悠揚揚。這是她用纖纖玉指,從那架古箏上拈起的,停勻有致,徐徐回**。午飯照例是一家人在一起吃的。珍肴美味羅列一桌,然而嬌美的陳家小姐卻總是口胃不開,難以下咽,輕啟櫻桃小口,很淑女地吃一小碗上等米做的飯,挾兩筷子時鮮疏菜。最美的是夏天。當窗外的蟬聲長長時,她在牙**慵懶地午睡。午睡起來,或在回廊上逗逗架上綠色羽毛彎鉤紅嘴鸚鵡,或手握團扇撲撲花間翩躚的彩蝶。暮色朦朧地走近,這是女兒春情難奈時分。或隔窗看著外麵霏霏細雨無端歎氣,或是對著天上一輪銀盤似的皎皎圓月,擇無人處焚一束香,許幾個願,暗寄女兒衷腸。家中,一到晚上總是銀燈燦燦。或客人盈門,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或是一大家老小聽京戲名伶清唱,一直要到了半夜宵了夜,方才安寢。一天一天的日子就是這樣過了。她也曾經想過,憑自己的家世,才貌,有朝一日被皇帝發現,選進皇宮當嬪妃也不是不可能。深宮中,嬪妃的日子是怎樣過的?憑著她讀《紅樓夢》和在戲文得來的知識,想象著:平素的日子,得皇上幸臨後,侍兒扶起嬌無力,再陪皇上下下棋,或是**舟北海。僅管當的是皇帝嬪妃,那也必然是呼奴喚婢、威風八麵,何況,替皇帝生下一男半女,地位再往上走走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忽然睛天霹靂,好像根深蒂固的明朝,說一聲垮,就嘩啦啦垮了。崇禎皇帝吊死在北海一株歪脖子樹上,父親也在李自成打進北京時自殺了。雖然她現在隻有二十歲,很年輕,但她心中對與李自成如出一轍的張獻忠其實格格不入。神差鬼使,作為前明首輔陳寅的小女兒,小九妹的她,竟然當上了大西國皇帝張獻忠的皇後。張獻忠是那麽粗野粗俗,與她心目中威嚴倜儻的皇帝形象相差十萬八千裏。張獻忠不會下棋,不會吟詩弄月。就是吃飯,也沒有個皇帝的吃相。張獻忠隻愛吃兩樣上不得台盤的東西:一是他家鄉陝北的羊肉泡饃,一是四川民間的紅燒肉。吃時眼睛鼓起,吃在嘴裏,盯著碗裏,吃得“叭嗒叭嗒響”,吃得衣襟上油湯滴水。對大西皇帝張獻忠,她完全是在敷衍,骨子裏瞧不起。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路人,同床異夢,南轅北轍。對張獻忠,她不僅打骨子裏煩,而且有種暗暗的憎恨。

看著眼前夏日的蜀宮和眼前這麵蓉湖,她不禁將之與北京的真皇宮和宮中的北海進行比較。她想,這夏日的蜀宮和後宮中的這麵蓉湖雖然漂亮,但比起北京城中那座真皇宮和宮中的北海,那就小氣多了。

“宛兒!”陳皇後支使人慣了,她頭也不回,讓侍候在側的宛兒回寢宮去將她的那麵瑩澈無比的意大利圓鏡拿來,她要照照鏡子中的自己。那是父親生前在京時,一個洋人送給父親,父親又轉送給她的。觸景生情,她很懷念父親。還有,她要過過使喚人的癮。如果半天不使喚人,她就會覺得虧了似的。

張獻忠就是這時回宮的。打了近一個月的惡仗,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沒有從楊展那裏奪得一點糧食,反而差點把自己的命都丟了。想到這座金碧輝煌的蜀宮馬上就要被死對頭楊展那廝拿去,他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由膽邊生。在宮前下馬伊始,他就像瘋了似的,見人就罵,見物抽刀就打、砸。乒乒乓乓回到寢宮,正見到宛兒出來,他紅眉毛綠眼睛恨聲惡氣地問:“皇後呢?”宛兒一愣,她見站在自己麵前的皇帝,一身風塵,又黑又瘦;特別是,頷下那部標致性的、足有尺長略帶棕色的大胡子,燒得缺缺凹凹、卷卷焦焦地沒有了幾根,非常滑稽。宛兒一時忘了站在麵前,對自己大聲喝問的是皇帝,既沒有下跪,也沒有回答,更沒有問好,還掩麵一笑。

張獻忠被極大地激怒了。他像頭暴跳如雷的獅子咆哮道:“好你個小婊子,老子打了敗仗,連你也瞧不起咱老子麽,了得!?”說時,順手抽出刀來,白光一閃,手起刀落,宛兒血濺五步,香消玉殞。張獻忠怒氣未消,從窗戶中看見陳皇後坐在湖中水榭上,悠哉遊哉賞景息涼。旁邊一邊一個宮女,一個替她搖風打扇,一個替她輕輕捶背,氣打不處一來,心想:這婊子年紀輕輕的,是福都拿給她享完了。老子死裏逃生,回到西京,她不聞不問,婊子養的還有沒有良心?!老子上前問她一問。心中這樣想,手提著血跡未幹的寶刀,大步流星朝水榭走去。

陳皇後一下看見張獻忠站在麵前,一副怒發衝冠的樣子,手中還拿著刀,刀上有血,大驚。她不知所雲地立時站起,驚問:“皇上,你這又是怎麽了?怎麽亮出刀來,刀上有血?”

“老子把你的宛兒殺了。”

陳皇後一聽,悲從中來,使起性子,不顧一切,大聲哭著責問:“你怎麽隨便殺人?宛兒犯了你哪一條?”

“你這個臭婆娘,咱老子在你心中還當不了你一個丫頭!?一起去死吧!”說著,將手中滴血寶刀掄圓,白光一閃,如一道閃電,從陳皇後左肩進,右胯出。陳皇後一個踉蹌,連哼都沒有哼一聲,整個身肢像被大風吹折的殘柳,偏著倒了下去。鮮紅的熱血嘩地一聲噴湧而出,流進了碧水澄澈的蓉湖裏。

兩個宮女趕緊給張獻忠跪下,嚇得渾身瑟瑟打抖,連連哀求:“皇上饒命!”。張獻忠也不說話,飛起兩腳,“咚、咚!”兩聲,將兩個宮女踢在了湖裏,轉身揚長而去。

張獻忠在端和宮召開緊急禦前會議。會上,張獻忠沒有落坐,而是站在禦案前,刀截斧砍地告知百官:明日辰時,大西軍盡數撤出西京,向順慶方向而去。沿途打糧,在川北會同孫可旺、李定國、艾能奇部後,出川去陝西,別的不再多說。並宣布,今晚子時,各營在四城放火,務必將成都燒個精光,將一片廢墟留給隨後跟進的楊展那廝……他隨即分配了各營任務,還有若幹細節,逐一作了布置後,就吩咐散了。大西在撤出成都前,由大西皇帝張獻忠親自主持召開的緊急禦前會議,從始至終,不到一柱香功夫。這是大西建國三年來,時間開得最短的一次重要的高級軍事會議。

下午,張獻忠站在望江樓高高的祟麗閣上,鐵青著臉注意往下看。七月的夕陽如同一個得了重病,發著高燒的人,滿麵通紅,病懨懨的,正在緩緩西垂,映在流經全城的錦江裏,滿江都好像飄著鮮紅的血液。沉甸甸的大船無數,在江上笨拙地穿梭來往。船上和岸邊,數萬西軍人頭攢動,光著膀子,忙忙碌碌。這是撤退前,西軍數萬將士正在將一箱箱沉重的帶不走的金銀財寶沉入江中。看了一會,默了一下,張獻忠確信,往江中沉沒金銀財寶事不會有什麽問題,這就下樓。身邊兩個親兵,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等在樓下,拴在柱上的烏龍駒,見到他一下來了精神,一邊昂首嘶叫,四條長腿在地上使勁刨蹄子,很是興奮。這馬有靈性。它似乎預感到,從今以後,長途征戰生涯又要開始了,似乎想要掙脫束縛,騰飛而去。在嚴密警衛中,一個親兵解開韁繩遞到張獻忠手中,他翻身上了烏龍駒。就在侍衛他的四個親兵火速飛身上馬時,張獻中對親兵頭目王強簡短吩咐一句:“帶兵回宮收拾準備,我這裏就要他四人跟隨。”說罷,將手中挽緊的馬韁一鬆,腿一磕,烏龍駒立刻揚起碗大的四蹄,嗒嗒嗒,如一道閃電,風馳電掣飛奔而去,他的四個侍衛驅馬緊緊跟隨。

二仙庵到了。這是“老腳”出家三年來,他第一次來看她。翻身下馬,張獻忠將韁繩一拋,一個親兵趕緊接在手中,將暴烈的烏龍駒牽到一邊遛去了。張獻忠先是站在門前,背著手,抬起頭來,將這座名庵仔細地打量一番。二仙庵與青羊宮一牆之隔,前麵是一片荒棄的田園。原來在庵中修行的道姑有七、八個。自張獻忠允許老腳在二仙庵出家修行後,布政司懂事,隻給老腳留下一個她喜歡的、從北方來此修行的道姑作伴,其餘的都趕走了。並明令禁止平民百姓入內。一切時鮮菜疏,米糧等,也由布政司供給。為怕歹徒流氓騷擾,門外還設有西兵守衛。因此,三年來,二仙庵的兩扇黑漆大門總是虛掩著,十分清幽。高牆內、林木蓊鬱,一早一晚有成群的白鶴體態優雅地飛進飛出,給二仙庵平添了一份仙風道骨韻致。在幾十萬大西軍和百官今晚就要盡數撤出成都,成都即將變成一片灰燼之時,現在,門衛撤去了。在最初的一線暮色**漾中,默默的二仙庵顯得既孤寂又可憐。牆頭上,有些瓦緣已經破敗,粉牆也有些地方脫落。牆頭上一些長得很纖瘦的小草,在最初的夜風中抖索,顯出一種淒苦無助。

“你們就在門外等老子。”張獻忠說著,邁步上了九級青石台階,雙手推門。“吱呀――!”一聲,虛掩著的木門,發出空洞的回聲。張獻忠進了門,沿著花徑朝裏走去。花徑兩旁都是茂密的樹木、花卉和綠色的草坪。依次過了大殿、正殿,七彎八拐,眼前出現了一座精精巧巧的小院。月亮門虛掩,門前有疏疏朗朗的幾叢花木。清亮的罄音,從裏麵一下一下傳出來,在這個日暮時分發出金屬的顫音,傳達出一種幽遠深邃的韻致。不用說,這是二仙庵的主人“老腳”在做功課。性格素來暴戾的張獻忠,似乎在這一刻也感悟到了什麽,心氣從來沒有過的平靜。他動作很輕地推開月亮門,小院很整潔,一看就知是女主人精心護理出來的。迎麵一架花棚,花棚上爬滿了青藤;十姊妹、月月紅這些花盛開,姹紫嫣紅。一條碎石鑲嵌出來的小小的花徑兩邊是小小的花園,園中百花芳菲。透過花棚看去,迎麵階上有一溜三間青磚平房。正中間那間房子門外掛一道竹簾,清越的罄音就是從那屋子裏如水般流瀉出來的。張獻忠腳步輕輕地走到門前停下步來,不知為什麽他沒有立即掀起竹簾,或是大聲呼喊,而是似乎有些躊躇;這不符合他向來的性格。是因為馬上就要麵對屋裏那個三年沒有見過的“道姑”、“老腳”,他沒有勇氣?還是對三年前他一怒之下刀劈她的赧然和後悔?向來性格火爆,說話做事金剛霹靂般的張獻忠這是怎麽了?變得如此兒女情長?人,哪怕就是張獻忠這樣的人,在特定的時候,特定的情況下,也往往表現出性格割裂,前後矛盾。

真是應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竹簾輕輕一掀,二仙庵女主人迎出來了。

“啊,是陛下?”見到站在門前的張獻忠,她沒有一點訝然,說話依然北音婉轉,卻輕了許多。她低首垂眉,雙手合什,請皇上進屋小坐。她表現得那麽平和,喃喃地說:“我想陛下這個時候一定會來的,失迎了,請!”張獻忠仍然站著沒有動,心裏卻是波濤起伏。借著暮色細細看了看三年不見的她。三年前那個容貌俊秀,性格颯爽,極擅理財,與王誌賢作為他大西皇帝張獻忠左膀右臂的她,當時馬上就要登位的皇帝娘娘――軍中深孚眾望的柳娘娘。剛滿三十歲的她,高挑的身材,因為著一件寬大的青布長衫,完全遮擋住了成熟女姓身上優美的曲線。她那一頭原先漆黑豐茂如瀑的長發,至少剪去了一半,用一根寬寬的黑色綢帶,在腦後挽紮成一個綰。那張鵝蛋形的臉上,眉眼仍然是那麽俊朗,額頭寬寬飽滿光潔,隻是臉色顯得蒼白。特別是,她那副遠山似的眉毛下,躲藏在絨絨睫毛後的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目光似乎飽含憂怨。三年前那個他稔熟的柳娘娘徹底不見了,站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個他認識又不認識,心如止水,修練有年的道姑了。

“好孩子!”張獻忠這就一邊朝裏走,一邊說:“我是來接你走的,我們今天晚上就要盡數撤出西京,回咱們的陝北老家去。成都、西京將要被我們化為灰燼。”張獻忠坐在靠窗的一張黑漆太師椅上。她即不驚訝也不吭聲,隻是上前為他默默上茶,然後,默默地隔幾而坐,低著頭。借著夜來前最後一線天光可以看清,屋子裏,除靠窗隔幾放著兩把黑漆太師椅外,正中置放一張古琴。進門右壁上掛一副太上老君騎牛圖,筆法蒼古。屋子裏沒有多餘的東西,簡潔得如同水洗。想必是,她做完功課,雨前月下,心有所感,撥動古琴,抒發心音。窗外,有修竹數杆,古梅一株,十分清幽雅靜。

張獻忠看著她,等候她的回話。低首斂眉的她,略為沉吟,說話了,聲音很低很輕,如空穀來音:“妾今已是世外之人,值生死於度外。妾不能再隨萬歲入塵世了。妾就此與萬歲爺別了。”說完這句,再不說話,低首斂眉,長久地保持著一個凝固的姿勢。張獻忠是知道她的心性的,聽了這話,什麽都明白了。也不想再勸再說,再勸再說無益也無用。等了很久,他似乎於心不忍,又似乎心存最後一線希望,再緩聲問:“不走麽――?”

她也不說話,隻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就此別了麽――?”

她還是不說話,隻是把頭垂得更低。

時間不等人,軍情緊迫!他不能再在這兒坐下去了,得回宮去了,幾十萬西軍、整個大西政權,都係於他一身。大西馬上就要撤出成都,各軍很快就要在全城分頭點火,多如牛毛的大事小事,這會兒都在等著他回去料理提調。他默默地站起身來。時年四十一歲的張獻忠,似乎一下就衰老了許多,他慢慢地往外走去,每一步都邁得很慢很沉。這對張獻忠,是絕無僅有的。她跟在他身後,像個影子一樣,一直將他送到月亮門。她站在了門內,低首垂眉,拱起手來以示送別。她一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淨盡,這才抬起頭來,朝前尋去。夜幕已起,眼前的一切都朦朧了起來。前麵不遠處,有幾隻蝙蝠上下翻飛,在最初的夜幕中閃動著不祥的陰影。

送別了張獻忠,她又特意去找了與自己相伴三年,同樣是從北方來的俗名叫繆仙的道姑。告訴她,就在今晚,成都將要陷於萬劫不複之地。在大西軍盡數撤離時,一把大火將會讓整個成都化為灰燼。到第二天,成都、西京就不複存在了。她要她趕快走。她好容易送走繆姑,這才回到自己的淨室,閉上眼睛,正襟危坐,處於觀想中。漸漸地,她心平氣和了。張獻忠剛才來的種種,以及張獻忠今夜就要燒毀成都等種種,心中些微的波瀾都漸漸消逝。這時,她觀想中不可遏止地湧現出了一係列小時美好生活的畫麵,如詩如歌。一時,讓她沉醉其中。

那是她的家。家是貧瘠荒涼、黃龍般蜿延起伏的陝北一處沙梁下的一個窯洞,梁下有片緩坡,種了些莊稼,稀稀落落地散布著幾戶人家,就是一個村莊。莊子四周點綴著幾株高高的白楊。莊前有一條流水湯湯的沙河,水源雖小雖少,卻像陝北人的性格,堅韌不折,勇往直前,終年不斷。有水就有生命,就有綠洲,就有歌聲,就有生命的綿延和歡樂。

她叫妞妞,是莊裏最俊最乖的女孩。家中就她一個孩子,日子還過得去。父親是個年青俊朗、樸實的莊稼漢;母親勤勞賢惠,人也長得漂亮,尤其是那雙眼睛,又大又黑又亮,像是黎明前從陝北那純淨得鋼藍的、又高又闊的天幕上掠過的透亮的星星。最難忘的是陝北夏天的夜晚。她躺在家裏小院中的葦席上,看滿天金色的星星,從天幕的這一端向那一端流去。父親穿一件母親手工縫製的粗白布無袖短褂,亮著黝黑結實的胳膊和門板似的胸脯。父親坐在她麵前,一手搖著大蒲扇,一手指著天上那一片銀河,給她講牛郎織女七月七鵲橋相會的故事,讓她感受到了最初的淒愴。而在一星如豆的窯中忙活晚飯的母親,先是給他們端來了自家地裏種的又甜又大的紅瓢西瓜,接著給他們上了晚飯。晚飯是小米稀飯、還有大餅就鹹菜。天上有朗朗的星星,農家小院裏有歡暢的笑聲。

那是些多麽值得記憶、珍藏的往事啊!

再大些,母親帶她到地裏鋤草了。玉米秧苗躥起多高,人在其中,隻見苗不見人。玉米葉子茁壯肥大蔥綠水淩,一片連著一片,迎風嘩嘩。累了,母親帶她到傘一樣張開在頭上的大樹下息涼。萬籟俱寂,隻有風吹玉米葉發出的沙沙聲響。抬頭看天,天那麽藍,那麽高。太陽那麽亮,那麽烤臉。母親會唱歌,聲音很好,妞妞要母親教她唱歌。於是,母親唱了,山坡上,滾過母親銀鈴似的歌聲。母親唱的是陝北人都會唱的《信天遊》,天生帶有一種陝北的苦澀:

沙河淌水嘩啦啦

陽春三月看杏花

待到五月杏兒熟

大麥小麥又揚花

…………

老天保佑咱農家

白饃豬頭供菩薩

然而,好好的家,說散就散了。妞妞十歲那年,陝北大旱,顆粒無收,苛政暴斂,災民造反,朝廷派兵征剿,天下由此大亂。戰亂中,父親被官軍拉了伕,一去不回,死活不知。過後不久,母親又被流軍掠劫而去,影無蹤信。年幼的妞妞隻好投靠舅舅,卻被狠心的舅舅推進火坑,賣到妓院。這以後,張獻忠解救了她……

忽然,她感受到了從四麵八方逼來的灼熱,錐子似地刺人。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漆黑的夜幕中,無邊無際的火海,正在向她這個方向,朝二仙庵逼來。二仙庵一帶才是一個空洞。其他的地方都著了火。漫天的大火,像是一鍋沸騰的紅紅的鐵水,高高低低,咕嘟咕嘟,劈劈啪啪,以逼人的氣勢從四麵八方向這個方向圍來。很快,二仙庵被四麵逼來的大火點著了。“騰!”地一聲,二仙庵燃燒成了一根紅蠟燭。眨眼的功夫,她居住的小院也著火了。是時候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在逼近的火海中,她不感到害怕,隻感到有些孤獨。而就在她端坐好姿勢後,剛剛閉上眼睛,隻聽一聲“妞妹,我來了!”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是誰在喚我的小名?聲音這麽熟悉而又這麽親切?!又是一聲,“妞妹,我來了!”聲音就在眼前,真真切切。她不禁驚訝地睜開了眼睛。一看,不由驚喜莫名。站在自己麵前的,不就是三年不見,而在夢中夢見他千萬次的王誌賢麽?她霍地站起身來,借著窗外的火光,以無限愛憐、感激的目光,細細打量著站在麵前的他。恍然一看,他完全變了。當年金戈鐵馬、叱吒疆場,智勇雙全,相貌英俊的王大將軍,變成了一個身披袈娑的大禪師。光光的額頭上烙有九個疤。他一隻手端著,一隻手撚著佛珠,口中喃喃有詞,神情端莊而儼然。然而,他變又未變。不變的是他那山嶽般挺撥的身姿和那一雙依然黑亮、富有鑽透力的眼睛。那一雙眼睛裏閃動著對她一始既往的想念、關切;還有那夢一般美,酒一樣烈,隻有兩個愛戀著的人之間才能體會,意會,無法言傳的深情。

“誌賢,你怎麽來了?”一時,在巨大的感情衝激下,她熱淚盈眶,聲音打抖,渾身哆嗦。

“你在故我在。”王誌賢向她笑了一笑,打了一句禪語,再向她打拱一揖,隔幾坐在黑漆太師椅上;閉上眼睛,手撚著佛珠,口誦“阿彌陀佛”。

她也落坐在了茶幾對麵的黑漆太師椅上,端起手來默禱,卻沒有閉上眼睛。而是一直淚光盈盈地,無限關愛地看著他,似乎想把他看到心裏去。在這最後的時刻,她想,他和我一定都在心裏說:我在天堂等你。這是我們留在人世間最美最後的一道風景!

“劈劈啪啪!”牆倒瓦傾聲中,熊熊的火焰撲麵而來,從前後左右包圍了他們。他們的身上著了火。他們就像是坐在一簇簇絢麗無比的、歡騰跳躍著的紅寶石上,含笑去了。

彌天燭地的大火一直燃燒了兩天兩夜。楊展帶著他的五萬將士,是第三天下午進入成都的。眼前的景象令他驚詫駭然,唐代以來就是全國五大都會、素稱繁華的成都,連帶數十萬生靈都沒有了,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成都變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廢墟。他騎在馬上,帶一群親兵,圍繞著稔熟的成都走了一遭,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黑色煙塵。一路尋去,簡直分不清東西南北,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不禁浩歎,是誰有這麽大的魔力,讓這座曆史名城,數十萬生靈說沒有就沒有了?是他,張獻忠,隻有張獻忠才幹得出來。有的廢墟餘火未熄,熱浪逼人,他們不得不繞著走。他在那些殘垣斷壁黑糊糊一片的地方,不時駐下馬來,辯別這是什麽地方?是東禦街,還是西禦街……想來腳下這些地方,就是昨日成都的通衢大街,精華所在!有些廢墟上被燒得黑漆漆短頭少尾的大樹,餘煙嫋嫋,就像是缺肢斷臂的人們,臨死前在訴說著焚火者的罪行。

最後,楊展久久駐馬蜀王宮廢墟上,極力望去,四顧頻頻。往昔那座金碧輝煌、巍峨壯觀僅次於北京天安門的蜀王宮建築群,灰飛煙滅。隻有橫跨金水河的三座漢白玉曲背橋,宮門前那一對碩大的栩栩如生足踏繡球石獅子尚在,然而也是滿麵蒙塵。這本是成都最晴朗的季節,天天都應是湛藍的天空,紅紅的太陽。然而,現在一層一層的黑煙凝聚天上,如同一床又黑又髒又厚的棉絮,將整個成都及其周圍一、二十裏地全部籠罩了起來。腳下流水嗚咽,滿眼都是慘然。楊展在感到巨大駭然的同時,有些恍然,自己這是不是不慎跌進了地獄,還是到了世界末日?他命令部隊在全城搜索,看能不能搜到活物或有用的東西,結果隻搜到了蜀王宮廢墟下一塊署有大西皇帝張獻忠印記的諭碑。

這塊“諭碑”落款為大順二年(1645)五月五日,整體上是一塊質地堅硬赤褐色產自雅安蘆山的花崗石,高約七尺,寬約三尺,厚約八寸。上麵鐫刻著一排鋼叉大字:“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特別是那七個“殺!”字,相當嚇人,這一筆字,顯然出自張獻忠親筆。

楊展當即傳令,留手下大將柳飛率一萬軍馬在成都紮營,打撈張獻忠拋沉在錦江中的金銀財寶,他特別叮嚀柳飛,將張獻忠的“七殺碑”好好保存,留作曆史罪證。然後,楊展揮軍沿北道追去,一直追到百裏外的漢州(今廣漢市)。此是去川北最後一座重鎮。漢州也燒成了一片焦土,人跡全無,到處牆傾瓦揭,死屍遍地。

楊展傳令布好警戒,各營在城中搜索。城中除了殘垣斷壁,屍橫遍地,隻在房湖公園中搜到一座幾乎與成都蜀王宮中一模一樣的“聖諭碑”。楊展趕緊打馬去看,那碑落款是大順二年二月十三日。算算時間,與成都張獻忠那塊挾風帶雷、磨刀霍霍的“七殺碑”相距三個月時間,在前一些。那個時間,正是張獻忠焦頭爛額,全川局勢分崩離析之際。這塊“聖諭碑”前麵已經作過介始。顯然是張獻忠大肆開斬前對世人的一種警告,在蜀王宮廢墟中找到的另一“聖諭碑”則是之前的發展、延伸,是張獻忠殺淨川人的理論根據。楊展命部下在房湖公園中挖出一個大坑,將城中搜到的萬餘屍體埋入坑中,這就是後來眾所周知的萬人坑。他提筆寫下一篇“萬人墳記”,詳細地記錄了漢州遭受的浩劫種種,命軍中有金石鐫刻技能的將士,將自己撰寫的“萬人墳記”,鐫刻在這座“聖諭碑”背麵,有立此存照的意思。這樣一來,這塊至今矗立在廣漢房湖公園中的聖諭碑,如同張獻忠的一副陰陽臉。正麵,他虎起臉對川人聲稱:如果你們不聽話,朕就要開刀大肆殺人。碑後麵的洋洋走筆,記錄了他之後是如何果真屠殺廣漢,屠殺川人。可惜,現在張獻忠的陰陽臉隻有陽臉缺了陰臉,那一片忠實記錄了張獻忠如何殺盡廣漢人的“萬人墳記”不知何時被鏟除了,成了一片模糊。同樣可惜的是,據說以後一直存展在成都少城公園(今人民公園)中的“七殺碑”,也同廣漢房湖公園中張獻忠那麵陰臉一起,在同一個時期突然消逝。

之後,楊展不再追擊。將他的大軍帶回了嘉定,嘉定也是一座名城,座落於滔滔嘉陵江畔,幽幽二峨山下。隔江與唐朝一和尚花了九十九年開鑿成的世所罕見、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的嘉定大佛相望。楊展這就踞嘉定,經營他的軍閥小天地去了。

鬥轉星移,日月如梭。清康熙二十三年,隨著曆史上一場罕見的移民運動――“湖廣填四川”最初成果的顯現,張獻忠之後遷到離關中相對近些閬中的四川省省會,又遷回了成都。這年,川省舉行隔了多年的鄉試。是屆中試舉人營山人李以寧,到省會成都,見成都景況相當淒涼荒蕪,感念昔日錦官城的繁華旖旎,作長詩一首。字裏行間,在強烈的感情吞吐中,李以寧以寫實的藝術筆觸,對現實和過去的錦官城作了精練而精采的描繪,這裏,不妨照抄如下:

“我聞錦城好,駕言錦城道。錦城萬堞含秋雲,錦城四野迷荒草。峨眉山在色蒼蒼,灌口江來波浩浩。益州自古帝王都,西陲陸海真名區。文翁政教成遺俗,武侯將相開雄圖。豪華幾見晉唐代,詞賦偏工揚馬徒。七橋九陌橫煙霧,風光佳麗忘朝暮。仙人紫府騎青羊,秦相赤樓高白莬。江瀆神從帝女留,支機石自天河度。二月四月冶遊天,輕車細輦爭駢闐。文窗繡戶家家啟,珠箔瓊鉤處處懸。垂簾市上高人隱,貰酒壚頭少婦妍。王孫俠客馳飛鞚,同心暗結鴛鴦夢。花卿歌板入流雲,豔娘舞袖隨風動。藕履輕拖荔枝裙,釵頭小集桐花鳳。狹斜那得比宮闈,粉黛橫陳未足奇。王衍太妃稱國色,李旬小妹冠昭儀。漫誇天子十畫眉,更羨夫人百首詞。別有風流開水殿,青娥皓齒娛清宴。城號芙蓉萬樹垂,波名珠翠新妝衒。彩舸避署摩訶池,綃衣待月宣華宛。近來蜀國更堪誇,奕奕賢良帝子家。自是宗藩盟帶礪,敢將程卓擬驕奢。葡芶織就錦千軸,雲母描成扇九華。畫棟飛甍連成裏,絲管煙花讓朱邸。三百年來恩寵多,一朝事變荊榛起。安得壯士雄五丁?可憐野火焚連裏。行人莫向浣花溪,草堂榿樹晚萋迷。金雁橋邊曾有雁,碧雞坊下已無雞。遙遙芳樹通秦棧,滾滾長江擁石犀。隻今驛路惟烽堠,天寒何處倚翠袖?紅牆夜穴魚燈微,青鬆日砍龍鱗複。尚憶華陽集古今,誰從益部傳耆舊。物換星移幾度秋,棘闈深鎖故宮幽。闌珊此日三千士,窈窕當年十二樓。漏聲頗似銅壺閣,月影難銷萬古愁。已矣哉!歸去來。久無金馬祀,莫問石經台。井絡文星猶燦縵,天彭玉壘徒崔嵬。獨有春深聽杜宇,年年啼血為誰哀?”

時序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成都石室中學(史載:這是最初文翁興學地,由此,蜀中一時文風大振,直追齊魯。現是全國重點中學)出現了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在同一個班中,同時走出了後來在文學、數學、生物、音樂諸方麵聞名世界的大家。他們中有郭沫若、李劼人、周太玄、魏時征、王光祈等。其中,生於成都長於成都,過後從法國留學回到成都,博學中西的大作家李劼人,因為連續寫出了《大波》、《死水微瀾》、《天魔舞》等標致性的,反映了成都地區百年滄桑,帶有史詩意味的鴻篇巨製,被一代文豪郭沫若讚譽為“中國的左拉”。李劼人對張獻忠這段曆史,最有研究,最是權威。他在那篇《二千餘年成都大城史的衍變》中,對此有這樣的描述評價,也不妨引用如下:

“我這裏雖然不能多用筆墨來寫張獻忠的平生,但是他的簡單履曆總得給他開一個。

張獻忠,陝西膚施縣人,明神宗萬曆三十三年生,當公元後的一六0五年。出身富農,本身在縣衙當過壯勇,升到什長。二十三歲,即明思宗崇禎元年,當公元後一六二八年,就因犯事革職,而逃去與陝北的高迎祥、李自成,打起‘反’字旗號。不過五年,便有了名,號稱黃虎,自稱八大王,慢慢就打出陝西,到了湖北,自己就成立了一個獨立的隊伍。從此與李自成時分時合。但結果還是勝不相謀,敗不相救,各自打各自的主意,而成死對頭。這中間,張獻忠也曾慘敗過幾次,投降過一次,到崇禎十七年,李自成由山西向河北進攻時,張獻忠又第三次從湖北向西進,殺入四川的巫溪、大寧、平山等地,正月攻陷夔府,六月二十日攻陷重慶,八月初九日,便攻進了成都。

根據《明,通鑒》及各種記載說,當張獻忠尚未陷夔府以前,四川情形已不太好,當時成都縣知縣吳繼善(明末清初有名詩人吳梅村的哥哥)、華陽縣知縣沈雲祚(他的兒子就是著《蜀難敘略》的沈荀蔚)都曾上書或托是時蜀王的兄弟勸蜀王朱至澍,把宮中所儲積的錢財拿出來,募兵打仗。但朱至澍一直不肯,托言是祖宗成法,藩王不能幹預軍政。及至張獻忠由重慶西上,一路勢如破竹時,朱至澍才拿出錢來,捐作軍費,但已來不及了。

“張獻忠揮兵入城。其結果:第一次屠城三天,說是還不怎麽凶;朱至澍夫婦先吞了冰片,而後再投井;文武各官有當時就殺了的,有自行解決的,有拘留相當時間,誓不投降而後死了的,也有一部分武官乘機逃掉,再打遊擊……張敬軒(張獻忠)既入成都,因為明思宗已死,聽說李自成已在北京當了皇帝,他不服氣,於是在十月十六日,也在成都登了寶位,改國號為大西朝,改年號為大順年,改蜀王藩府為皇宮,宮城為皇城;也有左右丞相,也有六部尚書,四個幹兒子,都掛了將軍印;幾月以後,還開了一次會考,一次科考。但是到底沒有政治頭腦,雖然打了十幾年的仗,卻始終不懂得什麽叫政治,以為能夠隨便殺人,便可使人生畏,便可鎮壓反抗,便可穩固既得地位;尤其將金銀盡量收集到他一個人的手上,就是他認為獨得之秘的經濟政策。這樣,隻好打敗仗了。幾次打敗下來,地盤小到隻有川西一隅,於是動搖了,自言流年不利,又打算跑到武當山去作道士,又打算逃生往湖北一帶去做生意;一言以蔽之,不當皇帝了,隻想下野。到順治三年六月,即是說攻陷成都的一年又九個月,稱孤道寡的一年又七個多月,他便決意放棄成都,決意隻帶領五百名同時起事的老鄉,打回陝西去作一個短期的休息;於是便宣言必須把川西人殺完,把東西燒光,不留一雞一犬,一草一木,給後來的人。果然言出法隨,立刻兌現,先殺百姓,次殺軍眷,再殺自己的湖北兵,再次殺自己的四川兵。七月,下令墮城,凡是他勢力所及的城牆,全要拆光,搜山燒屋,不留一木一椽;成都的民房,早就當柴拆燒了。八月,燒蜀王藩府,一直把成都搞個精光,方率領殘餘兵丁數十萬,一路屠殺到西充紮營,聽說北道不通,滿洲兵與吳三桂已到漢中,他又打算折往重慶,由水路出川。正當他猶疑未決時,他的叛將劉進忠,已引導著滿洲肅王豪格的少數輕騎,襲擊前來,於是隻一箭,就被射死。

“成都經張獻忠這一幹,所有建築、無論宮苑、林園、寺觀、祠宇、池館、民居、的確是焚完毀盡。但是也有剩餘的:一、蜀王宮牆和端禮門的三個門洞,以及門洞外麵上半截砌的龍紋鳳篆的琉璃磚;二、橫跨在金河上的三道石欄橋……總而言之,自有成都市以來,雖曾幾經興亡,幾經兵火,即如元兵之殘毒,也從未能像張獻忠這樣破壞得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