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偷梁換柱,大宴百官

這是大順三年(1645)三月的一天晚上。入夜後的成都,一片死寂,黑燈瞎火,整座城市像是罩上了一件黑色的喪服,看起來比白天更為悲慘。年前,在首善之區的東、西禦街上,入夜以後也還有幾盞燈火閃灼。現在,沒有了。皇城壩上,被濃稠漆黑夜幕裏緊的皇宮門前,隻有兩盞飄著金黃流蘇的大紅宮燈在亮。紅暈暈的燈光下,兩個宮前把門的帶刀衛士,身材魁梧,衣甲鮮明,就像城隍廟中的哼哈二將。恍然一看,籠罩在夜幕中的皇宮,很像幽暗的陰曹地府。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隔進宮時文官下轎,武官下馬,橫跨在金河上的漢白玉曲背橋那邊,夜巡的兩個兵丁中,有一個兵好像發現了什麽異樣,弓下腰去,望著橋這邊,揉了揉眼睛。

“二娃,你睜大眼睛在瞅什麽?”同他一起夜巡的哨長以為他是肚子餓得慌,說:“你娃就是把眼睛鼓爛,也不會找到什麽東西,不會從天上掉大餅的!”他們王宮衛隊,生活比一般西軍好得多,但因為糧食日益緊缺,他們也開始吃不飽起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他們盡想的是吃。

“哨長,你看,那前方似有一個人正在朝皇宮走來。”被稱作二娃的巡兵弓著腰,繼續朝那邊瞭望,神情不無駭異警惕。

哨長順著二娃手指的方向注意看去,果然見到一個黑黝黝的活物走來,走近了看清是一個人。

“什麽人?大膽,住步!”橋這邊,哨長大喝一聲,“唰”地一聲從刀鞘裏抽出刀來。來人在橋那邊停下步來,哨長好生奇怪,過了橋,借著天幕上微茫的光線,看清了沒有跑,站在麵前的這人是個老漢;穿一身襤褸至極的油渣子棉衣,聳肩縮背,頭上戴頂無簷雙耳帽,揣著雙手,一張臉的上半部被帽子遮著,下半部縮在衣領裏。也不說話,拄在那裏。

“你是什麽人?怎麽敢來王宮禁地?”哨長又揚起聲來喝問:“老子問你的話,怎麽不回答?個老東西,是聾子嗎,不要命了嗎?!”

“我是來看萬歲爺的。”不意站在哨長麵前的這個縮頭縮腳的老漢說話了,一口陝北話,口氣大得驚人。

“咦!你說你是來找萬爺歲的?”哨長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這時,二娃也走了過來。

“是。”老漢的口齒清清楚楚。

“你是萬歲爺的什麽人?”

“俺是萬歲爺的啟蒙老師,在下姓林名文蔚。”

“啊,林老先生!”這下,哨長不敢怠慢了,說話口氣客氣了許多,他開始盤問:“老先生從哪裏來?”

“萬歲爺的家鄉延安府膚施縣。”

“那麽遠的路程,蜀道又是如此艱險,你老能來?”

“唉!”這位自稱萬歲爺老師的窮老漢歎了口氣:“家鄉實在活不下去了,我是一路逃難來的。原想,我這把老骨頭就隻能拋在路途上了,不意天佑神助,竟然活著走到了成都,到了西京。”

“你老請稍待,我這就進宮去為你老通報。”哨長聽完老漢這席話,完全相信這位老者就是皇帝的老師,他讓二娃將老人扶過橋,領到宮門前圓孤形的簷下暫避風寒,他進宮通報。

其時入夜不久,張獻忠尚未安息,在綠窗燈火,華麗舒適的寢宮暖香閣裏,他躺在一把軟椅上,由陳皇後陪著說話。

“你們四川的氣候,咱老子不服,經常都感到昏頭漲腦的。”張獻忠躺在足可以當床的軟椅上,閉著眼睛,渾身軟搭搭的。他的心情很不好。目前形勢越發嚴峻,他自知當了皇帝後做錯不少事,可不從根本上找原因,隻怪四川的天氣。

“是。”陳皇後順著他的話說:“我回四川也就是比陛下早兩年,夏天還好過,難受的是冬天。不下雪,也不太冷,但一個冬天都不見到太陽,那冷是沾著人冷,不象北京,冷也冷得幹脆。”陳皇後雖然年輕,完全摸到了張獻忠脾氣,在他麵前說話做事“順著毛毛抹。”陳皇後說時,伸出纖纖玉手,從擺在茶幾上那髹漆果盤裏拈起一顆合江紅皮荔枝,翹起蘭花指,剝開皮,露出晶瑩雪白水淋的果仁,喂到張獻忠嘴裏。

就在這時,張獻忠看見珠簾外魏協的身影,狗似的一晃,情知有事,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這個時候,如果不是有要緊的事,魏協不敢來打擾他。

“什麽事?”張獻忠問,最近一段時間,這大太監簡直就是一個瘟神,來秉報的盡是些倒黴事。

“秉萬歲!”魏協隔簾下跪,尖著嗓子秉報:“適才門衛來報,說是來了萬歲爺的老師。”

“啊!”張獻忠一驚,急問:“我的老師?來人叫什麽名字,從何而來,你們可都問清了?”

“秉萬歲爺,來人是個老先生,名叫林文蔚。從陝北延安府膚施一路而來,吃盡了千辛萬苦,想見萬歲爺。外宮禁衛不知該如何處置,懇請萬歲爺明示。”

張獻忠是個很重鄉情、師生情誼的人,眼睛一亮,認定來人林文蔚是自己的老師,一迭連聲:“快請、請他進來。”想想又說:“先帶他去吃飯,換衣。”魏協應一聲“遵命!”顛顛去了。

一個時辰後,煥然一新的林文蔚被帶到了張獻忠麵前,陳皇後回避了。暗香浮動中,明燈燦燦下,見到多年不見的大西皇帝張獻忠身著綾羅綢緞,坐在一把鑲金嵌玉的軟椅上,手捋頷下大胡子,雙目烔烔看著自己,林文蔚怎麽也不相信,這個天神樣的大西皇帝,就是自己教過的小時愛打架,非常刁頑的“八旺”娃。林文蔚傻站在那裏,竟然一時忘了剛才禮儀官的千叮嚀、萬囑咐,見到皇帝該有的禮儀都忘了,恍然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夢中,竟癡癡地說:“三十多年前的夢,真是實現了。”

張獻忠聽了林文蔚的話,摸不著頭腦,趕快站起身來,讓老師坐,並給老師作了一個揖,親自給坐下的老師剝了一個荔枝,請老師吃。林文蔚拿在手中左看右看,說是“老夫隻是在讀白居易的《長恨歌》時,才知道荔枝,這是天下最美味的水果。不想,老夫今天也在八旺你,啊,不!說錯了,不意在大西皇帝這裏吃著了。”

張獻忠樂得哈哈大笑,一篷大胡子散亂在胸前,他說:“老師不要介外,就叫我八旺好了,叫八旺親熱些。”笑過了,張獻忠看老師吃過了荔枝,這就關切地問起來:“師母現在哪裏,家裏可好,家鄉現在情景如何?”林文蔚皺起一副苦瓜臉,搖了搖頭,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那張又黑又瘦的臉上,每一根皺紋裏似乎都飽含著酸澀艱辛。

“家鄉,就不用說了!”林文蔚似乎沉浸在一個遙遠的噩夢中,他細說起來:“早已是人吃人了。自崇禎元年起,家鄉便是戰亂不停。自你們造反走後,更是兵去匪來,匪去兵來,可把我們坑苦了。我的兒子被拉去當兵,至今影無蹤信,生死不明。老妻早氣死了。我這個窮老漢,除了身邊有幾本書外什麽也沒有,我是兵也不要,匪也不搶;身上肉也沒有幾兩,連送給人吃人家也不要。前年,李自成打進北京,奪了明朝江山,當了皇帝,他也是一個重鄉情的人,派人回家鄉省親,大施錢糧,我們過了一段好日子。不意李家天下竟是曇花一現,接著,韃子兵殺進來了,占了西安,又占了延安。”張獻忠正在擔心兵臨廣元城下的滿洲韃子兵,聽老師說起韃子兵,這就問老師,韃子兵如何?

“其實,韃子兵並不壞。”林文蔚說:“他們軍紀嚴明。可恨的是他們要百姓改裝,男人一律留發,紮根大辮子拖在背後,不然就要殺頭。聖人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損’,我林文蔚從小飽讀詩書,決不能做這等有辱先人、氣節的事。沒奈何,在家鄉留不得,老夫隻好隨著難民西逃。途中,聽說八旺你在四川當了皇帝,特來投奔你。隨我來的百十來人,都比我年輕力壯。可是,蜀道難呀!”說到這裏,林文蔚將一顆白發蒼蒼的頭的抬起來,望著虛空,似乎想著一路的艱險,心有餘悸:“一路上巉崖絕壁,雲霧繚繞,虎豹出沒,加上土匪沿途出沒打劫。同行的人,死的死,病的病。最後,進了四川盆地的,沒有幾個。”

“老師命大福大,到了四川就好了。”張獻忠想著剛才林文蔚說的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夢,問老師,三十多年前他做了一個什麽夢?林文蔚的述說,將張獻忠的思緒帶回了過去。

明朝萬曆年間,天下太平。雖然陝西延安府三州十六縣是全省的貧瘠地,但當時也還是田禾蔽野,人敦禮讓,社會安穩。延安府的膚施縣處於塞北地區,與安塞縣接壤處有條河叫金明河。此是北上邊關的要道,因軍書糧餉常從此處出入,金明鄉有種繁榮景象,風景也不錯,可謂山明水秀。坡頭窯上遍種莊稼,驛道兩邊是夾道楊柳。鄉裏在驛道邊、土橋頭建有一座鄉墪,延聘家距此六十裏地的寒士林文蔚到此教授鄉中孩童。林文蔚是周圍百裏地聞名的飽學寒儒。張獻忠、王誌賢以及與張獻忠同時在家鄉扯旗造反,後來投降明朝的“闖踏天”劉國能、“射踏天”李萬慶等都是小時同學。張獻忠那時就與父親是鄉約的劉國能的死對頭,經常聚眾打架。

張獻忠很能打架,很是凶狠,打得班上好些大同學都怕他,服他。張獻忠與王誌賢、李萬慶交好。王誌賢,就是現在的大禪師,是位弓箭工人的兒子,小獻忠兩歲,天資聰明,行動敏捷,翻牆越壁,賽過猴猿,故有“小猴猻”之稱。明朝天啟年間,天下開始動**不寧。開始是四川奢崇明造反,破了重慶,圍攻成都。朝廷急調三邊戎軍入蜀平亂。山海關外勢力看漲的滿洲鐵騎趁遼東、薊州、宣化、大同四大鎮兵力空虛,乘虛而入,威脅到京畿重地。朝廷手忙腳亂,急調有“天下第一兵”之稱的四川石柱馬土司遺孀秦良玉,率白杆兵火速出川,馳援京畿。在劇烈的社會動**中,人們的生活急劇貧困起來。林文蔚所教的學生開始拿不出給老師的“酬謝”,林文蔚不得不回家休課了一段時間。殊不知,就是這段時間,張獻忠幹出了一係列讓人目瞪口呆的事來。一次,張獻忠帶著王誌賢、李萬慶還有他新招入夥的朱世虎,經過劉國能家,見兩隻鴿子從劉家飛出,帶著嗡嗡的哨音,在劉家天上盤旋。張獻忠不禁駐下腳來,對帶著箭的李萬慶說:“你箭法好,這兩隻鴿子肥,你把它們射下來,我們拿去下酒。”李萬慶有些不敢,張獻忠把胸口一拍:“箭,你盡管射。劉甲長找來了,我頂著。”李萬慶這就張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去,一隻鴿子被射中,撲楞楞落到地上。張獻忠叫李萬慶、朱世虎撿起鴿子跑到對麵崖畔下等他。二人撿起鴿子剛走,劉甲長腳跟腳地攆出門來,見張獻忠、王誌賢小哥兒倆坐在地上下六子棋,急問:“你們見有人射我的鴿子麽?”張獻忠頭都不抬,用手往反方向一指,說:“射鴿子的人撿起鴿子往山那邊奔去了。”劉甲長心急火燎撒腿往那邊追去。張獻忠將六子棋一抹,帶著王誌賢吃鴿子肉去了。他們半大孩子四人,進了村頭酒家,圍桌坐了。張獻忠大大咧咧招來主人婆,吩咐:“把鴿子拿去褪毛與我們烹調下酒。”張獻忠在村裏素有惡名,呼朋喚友來她這裏喝酒不是第一次了。

“你們四個半大孩子,用一隻鴿子下酒也不夠呀!”主人婆說。

“少囉嗦!”張獻忠把兩道劍眉一皺,不耐煩地喝道:“叫你去做,你就去做嘛。我們等一會還要添人加菜,你怕是少了你的酒錢還是怎的?”主人婆不敢再說什麽,提起鴿子下廚做去了。張獻忠要“小猴猻”王誌賢與他一起去偷他家的雞。來在家門前,幾隻雞正在籬下覓食,張獻忠指著其中一隻最肥的雞,叫“小猴猻”下手,說:“你捉到雞趕快到小酒館等我,這邊的事我來應付。”“小猴猻”照辦,去抓雞時,那隻最肥的雞倒是被抓到了手,可是一群雞受驚,又撲又跳,喀喀驚叫不停。院裏張獻忠母親說:“這雞是怎麽了?”急急趕出門來,與張獻忠撞了個滿懷。

“八旺”母親叫著張獻忠的小名:“咱家雞驚叫是咋回事?”

“被鷹叼去了一隻,是最肥的那隻。”張獻忠欺母親眼睛不好,假意在院子裏雞群中看了看,慌不迭往外走,扯謊道:“我得趕緊去找李萬慶射鷹,把咱家那隻肥母雞追回來。”說完,也不管母親說什麽,野馬般跑了去。來在村頭酒家,他家那隻肥母雞已經交主人婆做去了,可惜沒有鹽。珍肴美味,無鹽就無味。可那時,鹽很金貴。若要主人婆在雞、鴿上加鹽,得多付不少的錢,他們哪裏去找錢?張獻忠眼珠一轉,對長得黑炭一塊似的朱世虎,還有“小猴猻”說:“走,跟我去取鹽。”他們出店時,張獻忠順手將主人婆的一隻水桶拎在手上,回到村裏,見剛才將鹽車停放在驛道邊休息的鹽夫子們還未走。鹽車有五、六輛,鹽袋堆得多高。這是軍鹽,要運往三邊,誰也沒有膽子去偷軍鹽,那可是要掉腦袋的。張獻忠卻有這個膽子。其時快要中午,是夏天,天上日頭正毒。五、六位推鹽車夫,身上僅著一件小白汗褂,敞胸露懷,圍坐在一棵濃陰匝地的大柳樹下抽煙,喝水,聊天,息涼。張獻忠與王誌賢裝出一副去河邊擔水的樣子,從鹽車夫們麵前經過時,沒有引起鹽車夫們注意。張獻忠經過他們身邊時,已將一切觀察清楚。蹲在河邊,張獻忠將桶伸在河裏,做出打水的樣子,卻又並不打水,隻將桶壁打濕。一邊覷看車夫們的行動,一邊對“小猴猻”小聲如此如此說,口授機宜。

他們抬著僅僅是打濕的鼓肚水桶往回走時,故意做得一趔一趄的。這時,朱世虎在一邊,用手中的彈弓打樹上鳥,竭力吸引車夫們的注意。在車夫們身邊,鹽車排成一行,離柳樹有一段距離,暴曬在烈日下。張獻忠與王誌賢走兩步息一息,挨近了一輛鹽車時,蹲下假裝休息。趁鹽夫子們不注意,張獻忠從身上摸出一把鋒利的小刀,朝鹽包戮去。“唰唰唰!”雪白的鹽,順著破口向等在下麵的水桶流去。看接了小半桶鹽,張獻忠才心滿意足,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塞住麻袋創口。一聲起,他同“小猴猻”用水桶抬著半桶雪白的鹽,大搖大擺地從鹽夫子們麵前走了過去。

他們抬著半桶鹽來在村邊酒店,主人婆見狀,明白是怎麽回事,嚇得張大嘴卻不敢吭聲。張獻忠對主人婆惡眉惡眼,示意她不準聲張。主人婆這就聽說聽教地去做,在他們偷來的雞、鴿上抹足鹽。一會,菜做好了、端上桌來,酒也上來,四人大吃大喝,呼吆喚六,不亦樂夫。那邊鹽夫們息夠了,走出樹蔭,推起鹽車。殊不知走不多遠,那輛鹽車開始漏鹽,車夫們一查,一下就找到了漏鹽的原因。

車夫們停下來,尋找原因。們回憶道:我們就在樹下息了一會兒氣,誰會來偷鹽呢?在他們息著的時間內,過了一個割草的老婆子;過了兩個去河邊抬水的半樁子孩子;還有一個在遠方打鳥的孩子。想到剛才兩個孩子抬水的樣子,他們一下明白了,就是剛才孩子搞的鬼。鹽夫們對這兩個偷鹽的孩子的樣子記得清楚,於是,他們留下三人看車,三人去村中找劉甲長告狀。劉甲長聽鹽夫們一說,就知道,說是“不是張文興家那個混帳八旺兒,還能有誰?”劉甲長帶著鹽夫們來有村頭,遠遠朝小酒館一看,見張獻忠等四個小家夥吃得熱鬧,原想上去逮個現行,但想以張獻忠為首的四個小家夥都是橫人,惹急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劉甲長便帶著鹽夫們來到張獻忠家告狀,張獻忠父親張文興出遠門趕腳去了,母親聽劉甲長一說,什麽都明白了。劉甲長越說越氣,說八旺將他那隻最愛的鴿子,也是最值錢的鴿子上午射來吃了。偷軍鹽,更是犯了大罪、死罪!怎麽說吧!唬得張母連連認錯,答應加倍賠償,傾其家中所有錢物賠償,請甲長看在同村的麵上多多擔待。劉甲長做個順水人情,對鹽車夫們好說好說,這才帶著鹽夫們去了。

張獻忠們一直到日頭偏西,這才盡興,各自回家。張獻忠一回到家中,就受到母親一陣數落:“你爹給你取個名字八旺,我看該叫你八敗!”母親又哭又鬧,將張獻忠這一天中的胡作非為一一數落出來。“可憐你爹,周年四季在外替人家趕騾掙錢,好讓你娶上個媳婦,可錢都讓你給賠完了……”母親一番數落,猶如一瓢涼水當頭潑下,將張獻忠澆了個透心涼。張獻忠明白原委後,不僅沒有絲毫認錯,反而要去找劉甲長拚命,唬得母親一把死死拉著他,才沒有再出事。

張文興趕腳回來,從妻子口中得知兒子又在村中領頭鬧事,卻又無可奈何,長歎一聲對妻說:“當今天下大亂,朝廷在陝北各地招兵。我看,讓八旺兒當兵去算了,免得留在家中出多少禍事!”張獻忠是家中獨苗,當年也就是十五、六歲,以往多次鬧著要去吃糧投軍,母張徐氏都沒有舍得。如今聽丈夫這樣一說,張獻忠母親說:“隻要八旺願意,我這個當娘的也沒有啥說的。”當即找來張獻忠一說,不意他歡天喜地,對父母親說:“我八旺就是個當兵的料。此去,不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就不回來見你們。”他拿了家中一筆錢,夥同李萬慶等一幫村中後生,去延綏當兵吃糧去了。

張獻忠等去吃糧投軍不久,林文蔚回到村中開課。忽忽到了八月二十一日,是林文蔚太老師去世的忌辰。這天早飯後,林文蔚到私塾將學生們該念的書,該做的作業,作了布置,宣布放假兩日。他在金明驛買了幾個燒餅上路了。

時值仲秋之際,天高雲淡。林文蔚走到半途,忽然變了天。陰雲四合,天一下黑起來,起了大風,眼看暴雨將至,恰前麵坡上有座破廟。頭上響起炸雷,林文蔚趕快去廟中躲雨。就在他前腳跨進廟門,後麵雨就“嘩!”地來了。接著,天上金蛇似的電光一閃,霹靂一聲驚天動地,天就像漏了似的,大雨彌合了天地,四周一片雨霧翻騰。林文蔚躲到大殿上,可到處都在漏雨,唯神龕下有一塊地方是幹的。他在幹處坐下,雙手抱腳,等候雨停。那場雨牽麻吊線地下,燒餅吃過了,天也快黑了,大雨轉成了小雨,卻仍然沒有停。看來隻能將就在破廟中過夜了,好在天氣不冷。暮色朦朧地走近,林文蔚抱手抱腳地環顧四周,雨聲晰瀝,西風颯颯,風過處破廟處處傳出空洞的回聲,顯出一派淒涼景象。林文蔚觸景生情,歎自巳一生功名無就,弧身寄食他鄉,老天無眼,空負我滿胸經綸。天黑了,廟裏黑燈瞎火。林文蔚自怨自艾時,不覺疲倦襲來。他雙手扶膝,頭枕膝上,不覺沉沉睡去。

不覺間,他來在一座高大堂皇的宮府中。到處亭台樓閣,華燈燦燦,僮婢匆匆進出。中院大花廳裏擺起了幾座酒宴。正訝然間,隻聽外麵宣呼:“大王到!”庭下眾人紛紛讓道兩邊,恭謹列隊迎接。俄而,鼓樂齊鳴,一位大王身材高大,白袍黃鎧,頷下一部美髯,劍眉闊額,黃麵黑須,目光如炬,在一群太監宮娥彩女簇擁下,龍驤虎步而來。這不是我的學生張八旺――張獻忠是誰?林文蔚想喊,卻喊不出來。就在這時,大王昂首闊步,領著一幫人進了花廳。但聞高聲呼叫上菜。上麵安靜下來。想是大王食畢,隻見一吏走下堂來,手中拿著一個薄子,高呼帶人犯。隨即鐐銬叮當,廊後轉出一幫由兵押著的犯人。這些犯人有男有女,或是臃腫肥胖,或是妖豔怡人,大都是明朝命官,無不披枷戴鎖,狼狽不堪。鋃鐺聲中,這些人被押至上房,隻聽大王陝音濃鬱地怒喝道:“爾等長期壓百姓,行為不端,十惡不赦。咱老子今天要剝你們的皮,抽你們的筋,再將爾等碎為肉泥,散與百姓為食!”堂上傳出哭哭啼啼的哀求聲。

俄爾,吏又下堂來喝提犯人。鐐銬再響,廊後這又轉出另一批犯人,他們或是獐頭鼠目,或是大腹便便,都是公卿、衙吏類人物。大堂上又傳出大王陝音濃鬱的喝斥:“你們這些狗官,平日橫行鄉裏,草菅人命。咱老子今天要將爾等敲骨吸髓,以解心頭之恨!”但聽聲聲慘叫從堂上傳來,令人心驚肉跳……一連處置幾批惡人、奸人後,白袍黃鎧的大王走了出來,背後嬪妃、衛士相隨。林文蔚看清走來的大王正是自己的學生張獻忠,不禁驚喜上前直呼其名。大王轉過身來,看清是自己的老師,卻並不答話,隻微微一笑,倏地化作一道金光而去。

張獻忠聽完老師講的這個故事,喜得眉飛色舞,捋須暗想,不管林文蔚講的這個東嶽廟避雨故事真假,都可以借來一用,以證明自己是天生聖人,借以提高自己在屬下、臣民中的地位。這個故事真是插秧的雨,來得太及時了。張獻忠是個善於弄詭也喜歡弄詭的人,想到這裏,如何弄詭的主意油然而生。他當即喚來大太監魏協吩咐:“我要為遠道而來的啟蒙老師接風洗塵、大宴群臣。日期就定在初三。你下去吩咐各方麵周知照辦!”

魏協跪接聖命後要去,大西皇帝喝住大太監:“龜兒子,你著什麽急,聽我把話說完再走不遲。”

“是。”魏協弓腰聽命。

“老師。”張獻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捋著胡子對林文蔚笑嘻嘻地說:“剛才你講的故事,精采極了,而且後來樁樁件件得到了應驗。今天我當了皇帝,還有我張獻忠做的事、平生與明朝不共戴天,殺貪官等等,都可以說是與夢中情景一般無二。可見你我師生有緣,老師是個有靈性的人。早在多年前,天爺就給老師托了夢。

“大年初三,我要為老師舉辦接風宴,大西朝所有上品級的文臣武將百官盡皆出席。宴席上,老師你將剛才講過的故事再講一講。”年過花甲的林文蔚是個飽學寒儒,對張獻忠這番話中的含意,想要達到的目的心知肚明!連說:“陛下放心、我會講得很精采的。”大西皇帝對林文蔚這樣一個近乎乞丐,一路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死裏逃生到了成都的糟老頭子如此看顧,如此客氣,林文蔚不能不投桃報李。他不敢再稱張獻忠“八旺“,改稱陛下。張獻忠大喜,要魏協帶老師下去休息,安排在宮裏,好生服侍。

初一晚上,大太監魏協,帶著領命在初三日籌辦百桌盛宴的光祿卿喻大章,前來請示張獻忠盛宴如何辦?宮中已是到了柴幹米盡油打光地步,近些日來喻大章竭盡努力,才保證皇上皇後一日三餐。除此以外,宮中所有的人,從上到下都開始餓肚子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光祿卿喻大章,沒有手板心中煮出魚來的本事。

在寢宮,坐在那把鑲金嵌玉,很舒適軟椅中的大西皇帝,聽了跪在麵前的光祿卿喻大章戰戰兢兢的秉報請示,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明知故問:“你說籌辦百桌盛宴有難處,因為今年不同往年!我要問你,今年與往年如何不同?”

“今年城郊人煙稀少。”喻大章硬著頭皮回答:“糧食不僅昂貴,百物飛漲,而且不易買到。去年辦一桌席,已飛漲到要三、四兩銀,而今年這個價錢還不夠買一桌宴席的鹽和米。

“豬,根本就買不到。去年,買一頭豬,要十兩銀子,今年哪怕出到五百兩,也買不到。小人等雖八方奔走,到今日竟未尋得一條過年豬。”

光祿卿喻大章的奏報,張獻忠當然信,但他麵子上下不來,他說:“老子不信,有錢買不到東西。俗話說,‘有錢買得鬼推磨’。你給老子不問價錢的買,老子有的是銀子。買不到豬,就買雞、鴨、鵝。搞個百禽宴,又有何不可!”

“秉陛下,雞、鴨、鵝這些家禽也買不到了。”喻大章雙手伏在地上,又慌又急,叩頭如搗蒜:“現在隻有梨園壩劉文秀將軍治下營中還有幾頭耕牛。我等也前去劉營作過通融,希望他們將耕牛賣與宮中,可他們不肯。實在沒有辦法,看來非聖上下旨調用不可了!”喻大章的話提醒了張獻忠,他想,看來非走這一條道不可了。不然,就是逼死眼前這個家夥,也辦不出百桌宴席來。

張獻忠噓了口冷氣,答應了,他喚過大太監魏協說,要他讓秉筆太監王宣擬旨,派人去梨園壩劉營中牽兩條牛回來,省儉著辦二、三十桌就行了。到時,所請大臣名單送他過目,人也要省減。想想,又加上一句:“千萬不要打驚打張,街上買不到豬這些物什,不要張揚,嗯?”向來聲如洪鍾的張獻忠這樣吩咐時,聲音低微,好像是一下病了似的,氣虛。

“秉皇上!”跪在地上的喻大章,卻還沒有完,不無擔心地繼續奏道:“梨園壩上的牛,奴才去看過,都很瘦,不要說辦二、三十桌,即使要像模像樣地辦出二、三桌來也難。”喻大章怕張獻忠發脾氣,趕緊接著說:“奴才倒有一個應急的辦法,不知行不行?”說著,調頭看了看候在旁邊的魏協,樣子很詭。張獻忠讓魏協下去。

魏協下去了,寢宮中沒有多的人,喻大章輕聲道:“奴才有辦法在初三辦出豐盛的百桌盛宴,不過,得用一法,請皇上恩準。”

“說!什麽辦法?”

“用人肉和牛肉合做。”

張獻忠聞言渾身一震。他早就得知,市麵上有賣人肉的了,想起林文蔚說:“家鄉早就是人吃人了”,有所觸動,壓低聲問:“人肉也可入席麽?”

“行。若不說破,還甚為可口。”

張獻忠略為沉吟,答應:“好。刑部每天殺那麽多人,你龜兒子既然說人肉好吃,就去刑部挑些來做。可不許走漏了風聲。走漏了風聲,老子殺了你。”喻大章叩頭領命去了。

大年初三這天早晨,皇宮中庭那間畫棟雕梁的大花廳裏張燈結彩。一群群太監雖然一個個餓得皮包臉腫,卻是穿得上下簇新。太監樂隊更是一早就站在花廳前,排成兩排,竭力振作精神吹吹打打,歡迎前來赴宴的文臣武將。在朝廷中舉足輕重的大西皇帝的四個義子,除劉文秀因在新津,路近,可以回來也要回來外,孫可旺、李定國、艾能奇都在前線指揮禦敵,山高水遠,無法回京。

在樂隊的吹吹打打中,首輔汪兆麟領著他那一幫人最先進到花廳,按官職順序依次坐了,然後其他百官陸續到了,依序入坐。官員們大都官服簇新,卻是餓得黃皮寡瘦,沒有精神。這會兒,與其說他們在等候皇上駕到,不如說在等候開席。他們中,縱然汪兆麟,也感到肚中空虛,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打牙祭――吃肉了。本身就是鷹鼻鷂眼的汪兆麟,因為饑餓多時,一雙眼睛凹起多深,就像一個骷髏,形象越發猙獰醜陋。看著花廳裏坐著滿****的官員,汪兆麟暗想,等會兒,要多少肉山酒海才能填滿這若幹餓枯了,餓得沒有了底的肚子?難道有人會變魔法嗎,哪裏去找那麽多肉食?張獻忠也真敢請!

煎煎熬熬中,好容易捱到午時三刻。廳外的樂隊,忽然吹打起悅耳的細樂。隻見一群太監在前開道,手執金黃儀仗緩緩而來。大太監魏協顛顛前來一聲通報:“大西皇帝駕到!”花廳中的宮員們立刻如提線木偶,倏地站起,跪迎張獻忠。

西皇張獻叫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林文蔚、劉文秀、王誌賢。百官們趕緊低頭拱手行禮,齊聲恭頌:“吾皇萬歲,萬萬歲!”弓腰跪地的汪兆麟看西皇身後跟著林文蔚、劉文秀、王誌賢,特別是王誌賢,讓他像是吃了顆蒼蠅似的,難受得咧了咧嘴。

張獻忠領林文蔚、劉文秀、王誌賢在首席依次坐了,讓汪兆麟也上了首席,陪坐末位。張獻忠也不多說,大手一揮。手執儀仗一邊侍候的魏協,尖起嗓子一聲:“上席!”鼓樂聲中,百十個太監,邁著碎步,手中托著髹漆托盤魚貫而入,往來穿梭給各桌上酒菜。頃刻間,麵前桌上珍肴美酒羅列。都是真東西肥實貨,什麽扣肉、燒白……應有盡有,大盤大碗小碟,美食美器,堆了一桌子。候在桌後的宮女,輕移蓮步上前,給擺在每人麵前的酒杯中斟滿美酒。頓時,空氣中彌漫著誘人的肉香酒香。汪兆麟這時什麽都不想了,忍不著雞胸起伏,貪婪地吸了吸鼻子。

張獻忠知道大臣們都餓壞了,率先舉杯,站起身來,指了指坐在他身邊戴了副鴿蛋般銅邊眼鏡,須發皆白,形容瘦削,身著一身嶄新黑色棉衣的老者,給百官們介紹:“這是老子的啟蒙老師林文蔚。我這老師非同凡人。他老這麽大年紀,身體這麽瘦弱,蜀道又這麽險峻,他卻如有天神照應來到了咱們西京。同他一起來投奔我的那麽多人,都比他年輕力壯,卻都死在了路上。你們說,奇不奇?”張獻忠話音剛落,一踩九頭翹的東閣大學士汪兆麟趕緊率先舉杯站起響應,馬屁拍得膨膨響:“全托陛下洪福,來!”他將酒杯照了一圈:“新年伊始,這第一杯酒恭祝陛下洪福齊天。”堂上百官起立,齊聲應道:“恭祝陛下洪福齊天!”大西皇帝仰起頭來,一口長飲並亮了杯底。但他並不坐下,待宮女上前為他酒杯中斟滿酒後,再舉起杯來說:“今天,所有虛禮都免了。隻是朕與大家再同幹一杯,為我的老師舉杯洗塵,然後大家乖乖坐下來,邊吃邊聽我老師講一個多年前,他在我們家鄉東嶽廟避雨的故事。來吧!”這就將手中的酒杯向四麵照了照,文臣武將們,無不喜從中來,高舉酒杯,一飲而盡。過程走完了,獻忠將手往下壓壓,說:“開始吧,酒肉管夠,但不要弄出響聲,仔細聽我老師講故事!”

“謝萬歲!”堂上百官齊應。然後坐下,抄起筷子,直取桌上肉做的肥實貨。

林文蔚是個懂事人。他對自己的學生,過去在私墪裏那個調皮搗蛋,讀書不行,打架在行的張八旺,如今的大西皇帝,完全不講他當年的惡劣,專撿好的說。特別是當年東嶽廟避雨的故事,他講得繪聲繪色,發揮也好。張獻忠知道這場宴席是咋回事,很少動筷子,隻是用手捋著自己頷下那把大胡子,一邊聽講,一邊觀察著場上百官們的動靜。也許是林文蔚講的故事太為精彩傳奇,百官們一邊吃一邊聽,有的大概吃得差不多了,不時停下筷子看著林文蔚,神情很為吸引。張獻忠對這種情狀是滿意的。想這滿桌肉菜基本上都是人肉做的,他沒有吃過人肉,想起來心裏犯膩,但是看百官們吃得香,不禁抄起筷子挾了幾塊燒白嚐。嗨,不吃不知道,一吃還不錯,吃不出人肉與豬肉的區別,不禁暗想,現軍中嚴重缺糧,而敵我之間戰事頻仍,整天你殺過來,我殺過去,死人甚多,軍糧正好拿人肉充饑。正想時,忽然看見坐在斜對麵的兩個官員交頭接耳在悄悄說什麽,樣子鬼祟,心中“咯噔”一聲,糟了!他想,這兩個官員發現吃的是人肉,在偷偷議論,便把手朝兩人一指,大喝一聲:“你兩個站起來!”

皇帝突然發怒,百官襟然,紛紛放下手中筷子,循著皇帝手指的方向惶恐不安地看去。隻見那兩個官員,一高一矮,不知所犯何事,戰戰兢兢站了起來。

“你兩個是哪一部的官員?”張獻忠喝問。

“秉皇上,奴才們是刑部官員。”心中的猜想證實了。張獻忠暗忖,這些做宴的人肉,都是喻大章去刑部要的。兩個家夥在一邊鬼鬼祟祟議論的不是這事還會是什麽!?便不問清紅皂白,大喝一聲,“拉出去砍了!”堂上立刻湧出兩個宮中禁衛軍,走上前去,將陡然間大禍臨頭不知所雲,嚇得癱在地上,口口聲聲喊皇上饒命的倒黴蛋拉出去砍了頭。

見一屋的大臣們都看著自己,目瞪口呆。張獻忠靈機一動,宣布自己之所以要殺這兩個刑部的官員,他們的罪狀是:“在一邊小聲議論,擾亂秩序,目無國君。”他餘怒未息,又讓禁衛軍將在旁邊待酒的一個宦官也拉出去殺了,罪狀是:“不能糾儀”。大西大順三年,大西皇帝最後一次賜宴群臣,到這裏盛宴再也進行不下去了。張獻忠率先站起身來,堂上群臣看皇帝要走,趕緊伏跪在地,戰戰兢兢向皇帝行跪安禮。張獻忠將兩手往身後一背,拂袖而去。首輔汪兆麟就像一個跟屁蟲,趕緊跟了上去。百官們跪在地上,伸著頸子看著皇帝逐漸遠去的背影,麵麵相覷。那樣子,很像是一群伸長頸子待宰的鵝,又可憐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