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奸臣作祟,西皇殺戒大開

暮鼓晨鍾,紫煙繚繞的護國寺(大慈寺一部),一如既往地安祥、深邃、幽靜。

身心飽受創傷的大禪師王誌賢,在一間淨室裏做功。他身披袈裟,手拈一串佛珠,閉著眼睛趺坐蒲團上,儼然已經入定。雖然他的服飾,打扮恍然一看,與出家人一般無二。但是,他那筆挺的坐姿和某些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軍人氣質,暴露出經過長期戎馬生涯百戰將軍身上所獨具的氣質和過去歲月打上的烙印。

能有這樣的機會,在靜謐的空間梳理自己的思緒,真是難得,是一分福份。他似乎在用心祈禱,又似乎在凝想什麽、叩問什麽。一縷幽香,在他的身後嫋嫋升騰。此刻,王誌賢的一顆心,在剛剛過去的,卻是在心靈中留下巨大反響的受與恨、光榮與恥辱中過濾、掙紮、升騰。佛學讓他痛苦的心靈有所寄托,有所反思。在他看來,明朝無道,官逼民反,民不聊生,大江南北,哀鴻遍野,白骨累累,才有從崇禎年間開始的長達一十七年,直到把明朝摧毀的戰爭。其間很多事情,讓他永生永世不會忘懷。他曾經有過雄心壯誌,輔助西王打下四川,先在成都建一王國,進而中原逐鹿,誆複中華,建立大中華,讓人民過上安生日子,國家富強,然後急流湧退,選一名山,築一茅蘆潛心事佛,這是他最後的心願。不意,壯誌未酬,日前又出了那樣的醜事,被西皇一怒之下動了腐刑。不過,他不怪張獻忠,不怪柳娘娘,甚至不怪已經非命的玉葉。玉葉和柳娘娘是因為愛他!這都是命。

現在,他出家了,成了一個大禪師。國事家事情感事,應該說已經有了一個了結。但事情了猶未了。他答應過西皇,隨時去宮中走動,給西皇提出建設性意見。因此,朝中事不可能不裝在心中。這會兒,他表麵上靜若止水,其實心緒很是憂煩不寧。最近以來,當朝首輔、大權在握的汪兆麟為廣招羽翼,搜羅門生,培植個人勢力,向西皇建議:“本年甲申,是例行會試之年,請陛下發旨,令全川州縣舉行鄉試。其後將各州縣考取的監生,於本年底統一赴西京貢院會試,從中選撥人才。如有不遵者、隱逃不赴者,以叛逆罪論處。鄰裏知而不舉,連坐十家。如此令出必行,方顯示陛下威力,讓蜀人不敢思叛,而新朝職官亦可得到充實。”這樣一個別有用心的建議,竟得到大西皇帝批準。新朝初建,飽經戰亂的川人渴望安寧,對新朝寄予滿心期望。目前全省有一十三府、六直隸州,下轄一百二十六縣。除下川東與遵義府為殘明勢力控製外,都是新朝天下。可更令他憂心的是,張獻忠不去發展大好局勢,而是步李自成後塵,走得比李自成更遠,登極做了皇帝後,躲進深宮享受,醉心女色,百事不理。軍權交給東平王孫可旺打理,政權交給汪兆麟獨攬。兩方麵都有問題。軍權獨攬的東平王孫可旺一味迷信武力不說,而且漸漸露出有軍就有一切的野心。汪兆麟就更不要說了,千方百計蒙住西皇以售其奸。

前段時間,他進宮要見西皇,什麽時候都行,而現在,已經有些難了。在西皇麵前,他曾直言不諱地對獻忠說過,軍政兩方麵大事他都該管管,不該這樣放大水筏子。而心不在焉,著一身皇帝服裝的張獻忠卻埋怨他:“當初,我叫你當宰相,把軍政大事都交你管,你不肯。後來你和老腳出了那擋子事,咱老張對你們動了粗,那是氣頭上,氣過了也就算了。可你們倆都睹氣出家,你要當和尚,她要當尼姑。沒有辦法,我依了你們。現在你又來對咱老張指鼻子戮眼睛!”張獻忠如此一說,倒讓他無話可說了。

汪兆麟一路順風順水,本年全省開科取士在即。預計,全省各州縣赴省會試者九千人,取舉人八十名,副榜二十名。汪兆麟主考。西皇畢竟是武人出身,汪兆麟文考,他要來個武考,說是:“川人文事不錯,武科不見長,不妨這次開考武舉試試。”這事也要汪兆麟負責,並已舉行。張獻忠多次到現場,從眾多的武考生中選出成都武舉張大綬。其人不僅武藝高強,而且相貌威風,身長八尺,麵如重棗,力大無窮。張獻忠高興之下,竟不顧章法,將解元、會元、狀元全都一鼓腦兒給了張大綬。汪兆麟湊趣雲:“這是天賜賢才輔助新朝,必能一統天下。”張獻忠賜張大綬錦袍玉帶,名馬雕鞍,披紅掛花走馬遊街,極盡榮耀。一時,人人爭說張大綬。西皇還嫌不夠,再賜華麗住宅一所,並全堂家具、錦幔、珠帷、禦廚宮具並宮女四名。汪兆麟再來錦上添花,派人給張大綬送去“天子門生”金匾。汪記一幫文武大臣緊隨其後,或是前去張大綬家拜訪,或是贈送貴重禮品,或是攀親附戚,或是歌功頌德。一時,花紅火炮,吹吹打打,好不熱鬧。他們竟將張大綬居住的街道呼為狀元街,原先街道的名字反倒沒了。每天,張大綬上朝下朝,萬人爭相瞻仰豐彩。發展到後來,當張大綬上朝時,竟有許多嬪妃、宮女,重重疊疊擠在禦座後壁間指點觀看,竅竊私語。這就惹得張獻忠很不高興。有天,張大綬入朝,叩謝陛下新賜雕鞍寶馬時,獻忠發現又有嬪妃在壁後觀看,突然發怒,指著張大綬怒吼一聲:“拿出去收拾了!”收拾,就是斬首。就有禁軍湧出,去拿大綬,唬得張大綬不知所以,急問陛下,我犯了何罪?張獻忠道:“你啥罪沒有。就是愛你的人太多,我怕出事,愛你不過,將你殺了省得以後出麻煩。”張獻忠就這樣殺了新科武狀元張大綬。這事讓樣全川震動。控製著嘉定(現樂山)一帶的殘明大將楊展和下川東的秦良玉乘機煽動。一時謠言大起,什麽“張獻忠殺人成性,一天不殺人,一天不舒心。”“張獻忠因父親當年在四川受羞,他是來報仇的,不殺盡我川人,不會甘心罷手。”等等,這些謠言風一般刮遍巴山蜀水。接著,社會上流傳起這樣的民謠:“要活命,找楊展。要吃飯,找曾英。要花錢,找曹勳”雲雲。楊展、曾英、曹勳都是前明大將,除楊展外,曾英、曹勳分別率軍踞嘉重慶和下川東一帶,目前仍在同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激戰;他們是大西政權最危險的勁敵。

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汪兆麟主政,張獻忠又一直躲在深宮,儼然成了蜀王第二。這樣一來,川局搖動,據嘉定的楊展氣焰日張,南京福王弘光小朝廷日前派王應熊駐鎮遵義,統一節製、組織調遣西南殘明勢力,圍剿新生的大西政權。這一切,讓靜坐在護國寺裏的大禪師王誌賢,清楚地聽到了敵人從四麵八方傳來的霍霍磨刀聲,剛成立不久的大西國有崩坍可能的吱吱碎裂聲。然而,無論西皇張獻忠,還是權臣汪兆麟,氣焰日張的孫可旺都沒有看到危險,他們我行我素,眼睛都釘在他們感興趣的東西上。比如,西皇張獻忠盯在天堂似享用不盡的皇宮內。汪兆麟的兩隻眼睛,一隻盯住張獻忠,另一隻盯住手中權力。孫可旺盯的是他握在手中的軍權不要被他的幾個弟兄奪去。

汪兆麟為固寵,為進一步手抓緊西皇迷住西皇,最近在為西皇張羅皇後忙碌。人選都已經選定了,娘娘是現居井研老家的前明首輔陳寅的小女兒……想到這些,大禪師王誌賢再也坐不著了,猛地睜開眼睛,輕輕咳了一聲。

門簾一掀,一個年輕和尚輕步而進,端起一隻手向大師鞠躬致禮,輕問:“大師有何吩咐?”他是大慈寺幸存不多的和尚之一,法名益善,是大禪師王誌賢親信,負責對內對外事務的知客僧。

大禪師吩咐益善要人給他備馬,他要到王宮去晉見西皇。

一連多天沉溺在女色中,準確地說,是沉溺於肉欲中的大西皇帝張獻忠,這天因為昨夜過於孟浪,精神有些不濟。上午起來吃了飯,又睡倒在床。大太監魏協得知大禪師王誌賢駕到要見西皇,不得不去秉報。張獻忠給他打過招呼,大禪師什麽時候進宮找他,就什麽時候秉報。

聽到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太監魏協,隔簾嚇兮兮的秉報,張獻忠在罩有薄如蟬翼的珍珠羅紋帳的大牙**,將身子撐起:“好吧,就帶到隔壁我書房中吧!”

大太監魏協帶大禪師王誌賢進了隔壁那間臨池的推窗亮隔,備極華麗舒適的書房裏坐定,太監泡好茶時,珠簾一掀,一身華服的西皇張獻忠懶洋洋走了進來,打了個哈欠,在當中一把軟椅上一坐,頭都沒抬,開口就問:“啥事?”

王誌賢當然知道張獻忠的脾氣,時至今日,脾氣更是大漲。張獻忠能在睡下之時,起來見他,已經給了他天大的麵子。王誌賢知道他愛聽什麽話,也知道,縱然不是好聽的話該怎麽說。

“陛下現在是大西國的皇上。土地、人民、政事,為立國三寶;管理、教化、蓄養、保衛、為理民四要。人民最馴服,隻要有口飯吃,有衣穿就行。”張獻忠可能很久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了,聽大禪師王誌賢這樣說,抬起頭來看著他,點點頭說:“此說甚是甚好。大禪師有話,不妨直說。”

“前明所以崩塌,在於太不把百姓當人,官逼民反。而崇禎不明究裏,迷信武力,舉措失當,天人共怒,所以毀滅。前車之鑒,不可不察。本朝開國不久,首務應是聽忠言,重忠臣,於民宜寬大為懷,施恩於人。”王誌賢話中的規勸意味,張獻忠當然聽出來了。

“‘小猴猻’!”張獻忠叫著大禪師小時的綽號,顯出一種親熱,笑道:“你不要指著和尚罵禿驢。咱老張沒有把你當外人,你有什麽話,直截了當地說,盡管說。”而就在王誌賢要說時,汪兆麟趕來了。最近為迎娶陳皇後,張獻忠非常上心,特別規定,汪兆麟什麽時候都可以來直接來見他,任何人不準阻攔。

汪兆麟是個奸臣,奸臣必然要在宮中廣布耳目,皇上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並隨時向他報告。王誌賢進宮見皇上的消息,他立刻就知道了,知道了就趕來轟王誌賢走。果然,汪兆麟一來,張獻忠立刻就將王誌賢晾在一邊,聽汪兆麟給他講如何去井研迎娶陳皇後的一應禮儀。看來沒完沒了,王誌賢隻好告辭。

很快,汪兆麟極盡張揚,勞命傷財,吹吹打打,將陳皇後從井研迎來成都,在陝西街一家法國人辦的教堂為大西皇帝舉行了一個別開生麵的婚禮。尖頂闊窗,富有異國情調的教堂裏,紅燭搖曳。兩個身穿黑色道袍的洋人中,安文思在彈奏風琴,以汪兆麟為首的百官環繞皇帝、皇後簇立。風琴聲中,利類思手捧《聖經》,閉上眼睛,用他那富於磁性的男中音,唱完大家聽不懂的聖歌後,風琴聲停,利類思站在大西皇帝、皇後麵前,指了指陳皇後,用很生硬的中國話問張獻忠:“你願意娶她作你的妻子嗎?”

張獻忠覺得很有趣,摸著頷下那把足有尺長,漂亮的大胡子應:“願意。”利類思又問很年輕漂亮的陳皇後:“你原意作他的妻子嗎?”

“願意。”盛裝的陳皇後答時,向張獻忠納了個萬福。之後,利類思用一根柔弱的柳枝,從端在手中的玻璃杯中蘸了點清水,灑在陳皇後額上,送她聖母像一幅,十字架一個,囑她供奉宮中。張獻忠見聖母抱在手中的男孩很可愛,笑得合不上嘴,以為聖母就是中國的送子觀音。儀式完畢,西皇挽著陳皇後的手,在百官簇擁中出了陝西街教堂,上轎的上轎,騎馬的騎馬,在禁衛軍護衛下,西皇及皇後回到宮中。這個由汪兆麟一手導演的大西皇帝的西洋結婚儀式,讓前明成都知縣,現大西國兵部尚書吳繼善氣從中來。他是個儒學深厚,恃才傲物的學人。在他看來,皇帝皇後這個婚禮,實在是有辱斯文,皇帝受了洋人愚弄、受了汪兆麟愚弄。他這些話傳到權臣汪兆麟耳中,汪兆麟決定“修理”吳繼善。了得!汪兆麟說:你吳繼善是個什麽東西,不過是個擺設。他知道朝中有些官員不滿意他,思想上不禁閃過指鹿為馬這個成語,這個故事。老子就幹脆學盤趙高,指鹿為馬!看看朝中有什麽人敢與老子較勁。

機會來了。兩天後,剛娶陳皇後的張獻忠召一些高官去他的後宮花園賞月,內中當然有汪兆麟、吳繼善。陝西街教堂裏的兩個洋人也在被邀之列。這夜,一輪銀盤似的圓月在夜幕上巡行,花園裏灑了一層清輝。一行大員以大西皇帝為圓心,環坐在荷池中漢白玉水榭雕欄周圍。太監、宮女穿梭送茶送點心,腳步邁得很輕,影子似的。張獻忠很舒服地坐在當中一把碩大的軟椅上,他旁邊的鑲玉圓麵矮茶幾上,除了置放著點心、茶水,還有一迭厚厚的線裝書――那是他的著作,《大西寶典》。張獻忠用一隻手習慣地摸著大胡子,一隻手叩打著軟椅鑲金的寬大的椅把。一輪月亮映在池裏靜影沉璧。張獻忠對身邊的兩個洋人說:“在咱老子看來,天底下武器數你們西洋好,但文章數我們中華的好。”汪兆麟馬上接著對兩個洋人說:“我們大西皇帝不僅仗打得好,文章也做得好。”張獻忠聽後周身舒泰,心裏比吃了蜜還甜。

張獻忠拍拍厚厚的《大西寶典》,對兩個洋人說:“這裏麵都是我做的詩文。我一人送你們一部,你們可譯成洋文寄回你們西洋去,讓你們西洋人也見識見識我們中華文章的優長。”

坐在一邊的吳繼善不以為然地一笑。他太清楚這裏麵的明堂了,這是汪兆麟組織一班文人加班加點編纂出來,冠以張獻忠名將刊行天下,供國人學習,共五卷。第一卷是《聖諭》,裏麵都是詩文。其代表作有二,有詩有文,這倒都是張獻忠作的。詩是年前――崇禎十六年(1643)張獻忠率軍打下武漢後,登歸黃鶴樓時作,詩曰:

高山有青鬆,黃花開穀中。

一朝冰雪下,榮枯便不同。

巴山有王氣,北京是死灰。

笑他紅塵落,不識嶺上梅。

其文是他最近作的,因為深受兩個洋人影響,囫圇吞棗、隻鱗片爪地看了一遍《聖經》,張獻忠心有所感,提筆為文:“我父上帝,設造天地風雷,山川草木,鳥獸蟲魚,為人生養,食德者報,我來歸歸。”這可看作是他最早的一篇《天問》,代表了他最初對天地萬物的看法和對人、對人性根本上的叩問和仇恨。

第二卷是《表頌》,收有大西立國前夕群臣勸進表、功德頌、賀皇後表等。第三卷是《詔告》,內有他的登極詔、開科舉詔等。第四卷是《法令》,詳載大西朝頌布的各項法令。第五卷《附錄》是個大雜燴。

兩位洋人很鄭重地從張獻忠手中接過《大西寶典》,謝過,隨手翻了翻,直說陛下真是了不起,著了這麽多書,真有學問。張獻忠更高興了,誇誇其談:“我這部《大西寶典》五卷,字數並不多,卻包羅萬象,很是簡單明了。我素來討厭前朝留下的八股文章,之乎者也,起承轉合,如同懶婆娘的裹腳――又臭雙長。”說時瞅瞅旁邊的內閣學士、文章高手嚴錫命。其時,頦下飄一綹疏疏郎朗胡須,五十來歲,一副標準儒士相的嚴錫命,正拈須看著池中一輪圓月沉思。嚴錫命趕緊收著神思,點頭湊趣:“陛下天縱英明,對文章的評判往往獨辟蹊徑,非我等學儒能及。”

吳繼善忍不著了,他反話正說:“聖言簡潔,非上智者能明其中堂奧。然天下上智者少,下愚者多。文章之用,在於使人能解、能明,故非簡約一法就是上乘。”這就猶如在張獻忠熱哄哄的腦袋上當即潑去一瓢冷水,讓大西皇帝大為不悅。張獻忠用那雙陡然間帶了殺氣的眼睛,釘著吳繼善,狠聲發問:“朝中進士文人多了,並非隻有你一個。眾人說好,你偏要說非,你是長了反骨怎麽的!?”場上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嚴錫命向來與吳繼善交好,怕張獻忠發作,吳繼善吃虧,趕緊打圓場:“我已經命人在廣漢房湖公園聖諭碑上刻了陛下訓語,‘天有萬物養人,人無一物報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四句,二十個字,這就將天下臣民應該敬天、敬神、忠君,愛國之義闡述盡淨。陛下其他文章也莫不如此,可謂是天下文章極品,應為天下讀書人之楷模。吳尚書所慮一般下愚者不能洞悉其聖言之堂奧,這也不為怪。辟如《六經》,但經曆代大儒為之注疏,大家也就懂了,且能依法作文。今天子聖諭與《六經》一樣,由廷臣召集一批飽學儒士予以注疏,使各州縣生徒研習,天子筆法必將流芳百世。”

張獻忠聽了嚴錫命這一席話,臉色才好起來。不知不覺間,月影移牆,時間不早了,大太監魏協這時前來報:時間已晚,請陛下回宮安寢!張獻忠情緒不太好,說:準!魏協趕緊吆喚一聲:“皇上起駕回宮!”馬上,禁衛軍、宮娥彩女,太監等各就各位,簇擁著張獻忠而去。

恃才傲物的吳繼善,不知不覺為自己埋下了殺機。

不久,是張獻忠四十歲生日。由孫可旺、劉文秀等東、西、南、北四王統率的,在四川各地征剿殘明軍隊的多位都督、總兵,奉命趕回成都,為大西王祝壽。那天一早,文武百官在汪兆麟和孫可旺的帶領下,進宮向大西王叩節獻禮。午間,張獻忠在百桂園大廳設盛宴招待百官。大廳裏喜氣洋洋,蘭桂飄香,箋花宴擺了上百桌,珍饈美味羅列。文武百官依序入席,濟濟一堂。是時,鼓樂齊鳴,蟒袍玉帶的大西皇帝在汪兆麟和孫可旺的陪伴下進來。百官站起迎接。張獻忠上了首席首座,微微含笑,讓百官坐下。在優揚的樂曲聲中,侍候在側的宮娥彩女、太監,輕步上前,給各位酒杯裏斟滿美酒。汪兆麟同東、西、南、北四王――孫可旺、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都坐首席;大禪師王誌賢是在邀之列。汪兆麟注意到兵部尚書吳繼善故意坐得離山離水的,一絲惡毒的念頭掠過,他決計借刀殺人。這樣一則可以清除得罪過他的兵部尚書吳繼善;更主要是起到趙高指鹿為馬的威懾力。

“吳尚書!”三杯過後,汪兆麟借故為難,他指著吳繼善質問:“今天是大西皇帝四十華誕的大喜日子,你是兵部尚書,怎麽不依規矩,故意坐得離皇帝那麽遠?大家歡天喜地,你卻不高興?百官都站起來與西皇同杯共慶,你拒不起身舉杯,是怎麽回事?”吳繼善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為奸臣汪兆麟注意到了,而且當著張獻忠點出來,他立刻站起解釋:“下官今天身體有些不適,有時要出去,所以坐得遠了些,請西皇和丞相見諒!”說著向張獻忠深鞠一躬。

張獻忠擰著眉頭看了看兵部尚書吳繼善,心想,這些前明降官要麽寧死不屈,要麽就是喂不飽的狗!就拿這個忤逆的吳繼善來說,原先不過是前明一個小小的成都知縣,現在大西當了數一數二的兵部尚書不知感恩,處處與我作難為敵,這些人留著何用?!而這些人又都是前明的士子,飽學之士,這些人的書都讀到牛屁眼裏去了,真是書讀得越多越反動。本來,這些前明士子出生的官,他是一個不用,而讓這些人當官入閣,都是王誌賢力勸的結果。張獻忠是個心口如一,說話無遮無攔的人。這就霍地站起,手中舉著斟滿酒的美人杯,目光四射,恨聲說道:“咱們大西國的天下,牢固得很,有幾個毛賊,也沒有什麽可怕的。可怕的是些刁鑽古怪的秀才學士和故意搗亂的官吏相勾結。這些人造謠惑眾。你說醋酸他說醋不酸,實在是居心險惡,同咱老子過不去。這樣的人,我看,有多少就殺多少!”

注意到汪兆麟在挑是弄非的大禪師王誌賢,本來就覺得事情不好,聽張獻忠這一說,很是緊張,拿眼去看坐在對麵的汪兆麟。汪兆麟故意眯起眼睛,驢頭馬臉上露出挑釁和得意的神情。隻聽餘怒未息的大西皇帝繼續鋼聲鋼氣地說:“如今,據各路傳來的消息,當今天下大亂,四分五裂,獨我大西太平。李自成完蛋了。滿清踞北京後兵馬南下,一掃南京殘明弘光小朝廷。王應熊、曾英、楊展、曹勳鼠輩在我打擊之下,紛紛敗退。川東重鎮重慶,雖然一時落入殘明將領曾英之手,但沒有什麽關係。咱們大西國,號稱天府之國,有這麽富庶的地區,有上百萬的人馬,咱們有什麽怕的?縱縱然本朝中有人不滿,也沒有關係。”說著將酒杯一舉,頻頻四顧:“來,祝咱們好運當頭!”

場上百官一起舉杯應聲,齊祝陛下“龍飛景運,洪福齊天!”“壽比南山,福如東海!”……頓時,先前的一絲不諧掃除淨盡,場上籠罩著喜慶的氣氛。看張獻忠放過了吳繼善,王誌賢一顆提起的心才“咚!”地一聲落進了胸腔子裏。

過場走完,百官們隨意飲酒吃菜。百菜百味,名譽天下的川菜,很合張獻忠的口味,今天的盛宴更是請川菜高手掌廚。不要說名堂眾多的蒸、炒、餾……僅是先上的供佐酒的燒烤、煙鹵,什麽纏絲免、張飛牛肉、唐昌板鴨等等數不勝數的菜品就讓張獻忠讚不絕口,大開朵頤。汪兆麟趁機賣弄學問,引古論今,大說川菜,討好獻忠。“人說吃遍天下,川菜最好,這話一點不假。唐代大詩人杜甫流寓成都時,就很喜歡川菜川酒,寫詩讚歎,‘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還有一說,‘川戲的鑼鼓,川菜的湯’……”張獻忠邊喝邊聽邊吃邊說,興致勃勃。

就在張獻忠聽汪兆麟大談川菜時,熟悉錢糧事務的王誌賢卻在心中算了一筆帳,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四川先前養常備兵不過幾萬,而現在,大西國有百萬軍隊,加上盤踞四川周邊地區的殘明大將王應熊、楊展、曹勳、曾英部,還有活躍在川東山地的李自成殘部搖黃諸旅,總兵力不下兩百萬人。還有由無數官員組成的大西政權龐大機構,也需要川人供養,四川人民承擔得起嗎?可以想見加在川人身上的賦稅之重。而連年的戰爭,讓四川元氣大傷。現在,大西軍同殘明勢力之間展開的拉鋸戰之間形成的廣闊地帶,往往是赤地百裏,白骨累累,渺無人煙。目前大西國的國庫已快入不敷出,捉襟見肘了。四川的田糧征收,曆來分夏秋兩季。年前,西軍入川時,明朝諸官已將川省夏糧征收、用盡,秋糧也提前征收了一半。西朝在成都定鼎後,汪兆麟一手主持製定稅收政策,對川人敲骨吸髓,他嚴令川省各州縣照繳秋稅。迄今共收上來秋糧56萬石,布15萬疋,棉花7萬餘斤。遠道州縣將該繳錢糧布疋就近上交軍用,其餘折銀運往成都。本年實際入庫計:銀10萬餘兩,布2萬餘疋,棉9千餘斤,糧20萬石。加上從蜀宮中抄沒入庫的金銀共50萬兩。說起來不少了,但因開支浩大,目前庫存銀僅數萬兩,糧10萬石而已。想到這裏,王誌賢食不下咽,停下手中筷子。他這個動作,立刻被一直注意他的汪兆麟看到了。汪兆麟深怕他對張獻忠說什麽,趕緊站起對赴宴百官宣布一個好消息:“諸君,老臣在這裏還當對大家補說一件我朝可喜可賀事――這就是陳皇後快生龍子了!”少不了又是百官紛紛起立恭賀,張獻忠樂得哈哈大笑。

不久,王誌賢的擔心成了現實。在汪兆麟運作下,全川經過初試選出的學子共五千餘人,集中到成都進行鄉試。會試那天,氣氛森然可怕。一早,學子們進貢院過轅門時,須一一接受軍士嚴格檢查。軍士們態度又不好,紅眉毛綠眼睛地對士子們進行從上到下的搜索時,不斷喝斥,簡直是在搜查奸細。士子們過了這一關,方能進入窄窄的一人一格的考試間候題。中間,如稍有嫌疑,立刻逮捕,周圍更是布置得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警衛森嚴。帶刀軍士三五一群不時巡邏經過號子間,他們所佩刀劍與穿在身上的鎧甲相互叩擊,發出森然的金屬聲響,很是嚇人。關在一間間號子裏的學子們,無不瞪大驚駭的眼睛,暗想,這一來,還回不回得去?

第一場考試的試題是《策論》,題要為,“大西新建,開國規模猶未確立,諸生來自民間,應明治要。其各仰體新朝集思廣益之旨,指陳大端,以備采擇。”考生們大都懵了。他們寒窗苦讀,讀的都是經史,練筆練的是起承轉合的八股文,根本就不曾留心過民生政要。遇到這樣的不按常規的怪題,隻好胡亂拉扯些新朝施仁行義,足食興兵等空洞詞藻敷衍成篇。也有少數能臨場發揮,認準這是新皇虛心下問,顧念民生之意,便將自己對此認識及對新政的建議,盡情發揮,附上些諛詞歌頌,以此博取歡心,當新天子得意門生。也有個別年齡大的老實儒生,老老實實,將新政的蔽端一一指出來,籲請改正。

初試完畢,主考官汪兆麟要他指定的閱卷官們,夜以繼日,將學子們的試卷閱出,並將各處情況報呈於他。他發現,指責新政蔽端,籲請改正的卷子多達七百餘份。汪兆麟當即拍了桌子,說,這還了得,幸好通過這次考試,將這些握筆賊子一網打盡!他當即指定將這七百餘人造了冊子,附情況簡介,並親自進宮報呈大西皇帝。時近黃昏,大西皇帝正與東平王孫可旺在保和宮裏談什麽事。見他來了,站在門前猶豫,張獻忠當即將手一招,連說:“進來進來!是考生們的事吧?”本來,汪兆麟見孫可旺在那裏,不想進來,但皇帝既然叫到了,他隻好做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一手托起名單冊子,一手撩起袍裾,快步進宮,來在大西王麵前跪下,雙手將名冊高舉過頂,口稱:“萬歲果真是慮事如神!此次會試,確有不少仇視新朝的學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試卷中痛罵新政……”說著,將名冊遞送上去。張獻忠接過,一目三行,還未看完便火冒三丈,瞪起眼睛大罵:“這些賊子,膽敢攻擊新朝新政!看來,在川內散布謠言,與楊展等遙相呼應,妄圖顛複我新朝的就是這些人。”說著,大聲道:“不如將這些人全部殺掉算了!”唬得在旁的東平王趕緊勸導父皇,說是:“這些人中,大都是出於好意,不能妄殺無辜。如果殺戒一開,川人的心就寒了。”經孫可旺一陣好說歹說,張獻忠才讓了一步,同意從中挑出在地方上就有攻擊新政新朝,並與殘明勢力有勾扯的學子殺,汪兆麟算來計三百餘人。汪兆麟狡詐,他知道張獻忠說話做事不容易改口,鐵釘子都咬得斷,之所以同意從七百人中選殺三百,是因為東平王孫可旺在側勸阻的原因。於是,他將這要殺的三百人和原來的那份七百人名單一起收好告辭。

三天之後,三場考畢,汪兆麟進宮向獻忠秉報情況,並獻上此次會試高中的舉子名冊。獻忠看後準,囑隔日放榜。但汪兆麟不退,問張獻忠:“陛下日前裁定要殺的三百學子還要殺嗎?老臣這裏有兩份名單,一份是三百人名單,一份是原來陛下看過定下要殺的七百人名單。”張獻忠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握緊頦下那部美髯,略為沉吟,發狠說:“用那份七百餘人的名單。你回貢院去通知這些人,就說我明天在百花潭接見他們。”

“老臣遵命。”汪兆麟想了想,啟發性地問:“陛下是否明日在去百花潭前,先去貢院視察?一是可以讓川內諸多學子瞻仰陛下威儀,二是陛下金口玉牙,當著他們麵宣布赴百花潭的七百多學子罪狀。這樣,陛下恩威並舉,讓川內學子以後不敢鬧事。另,內有此屆錄取的夾江生員張誌道,其人二十七歲,很會寫大字,讓他當場為陛下表演助興!”張獻忠說好,汪兆麟這才心滿意足去了。

第二天一早,大西皇帝張獻忠在汪兆麟陪同下,率六部尚書,全副鑾駕,一路浩浩****向貢院而來。過了三橋大街,向西一轉,街上便無黃沙鋪地。黃沙鋪地,是皇帝出巡時必備的一種禮儀。張獻忠心中不喜,命鑾駕停下,喚過在一邊亦步亦趨的汪兆麟問:“朕去貢院,你是怎麽布置的?”“哎呀!”汪兆麟一副百口莫辯的樣子:“接待陛下,是副主考官龔完敬負責辦理。”張獻忠鼻子哼了一聲,吩咐起駕,他心中有數了。

大西皇帝一行來在貢院門前,副主考官龔完敬、嚴錫命早率所有考官,四千餘學子在門外迎候。張獻忠下了鑾駕,見龔完敬不跪,隻是站在他麵前,弓腰拱手說些臣等率所有學子在此迎候陛下,不勝榮幸之類套話、酸話,氣得張獻忠恨不得一腳給他踢過去。

張獻忠在汪兆麟等百官簇擁下,過轅門,龍行虎步向貢院逶邐而去,看龔完敬跟在旁邊,氣不打一處來,罵了起來:“到貢院這一路,黃沙半鋪半不鋪,好似咱老子不該來似的!”龔完敬趕緊解釋:“臣昨日奉旨,得知陛下今日駕臨百花潭接見七百學子。不意陛下今晨要來貢院,臣得知消息遲了,隻好讓貢院學子擔沙麵路,而學子雖多,但大多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因此一段路沒有來得及鋪上黃沙,望皇上鑒諒!”張獻忠聞言猛然駐腳,恨眼看著龔完敬,手捋胡須,發作了:“這是什麽話?不意咱老子今日要來貢院?未必咱老子動一步都要向你這個前明舉子秉報不成?這裏是貢院,是你們讀書人的地方,咱老子不是讀書人,來不得?”說著,雷霆一聲,手一揮:“給咱老子拉去殺了!”

左右禁軍這就上前來拉龔完敬,周圍學子們簡直嚇傻了,麵麵相覷,不知所以。龔完敬萬萬沒有想到會這樣,他三魂嚇掉兩魄,撲地跪在張獻忠麵前,哀求免他一死。跟在大西皇帝身邊的閣員們都拿眼望著汪兆麟,意思很明顯,這時,隻有汪兆麟出麵求情才救得下龔完敬。可是,汪兆麟視而不見,將頭一背。擔任副主考的禮部尚書江鼎鎮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向張獻忠跪下,替龔完敬求情,說是:“龔完敬冒犯陛下,確實該死,但懇請陛下念他年老,性情迂直,乞賜讓他歸家自盡,以保全從龍大臣體麵。”

禮部尚書江鼎鎮哪裏知道,張獻忠壓根就從心裏對他們這些前明降官、讀書人沒有好感,加上汪兆麟從中挑唆,他早就想殺盡所有有學問的人。而汪兆麟也是,他想殺盡有學問有見解的人,以顯示他個人。

而就在禮部尚書江鼎鎮出麵跪求的同時,他的後麵跟著跪了一地的人求情。殊不知這下就更糟!張獻忠冷笑一聲:“老子倒是想饒龔完敬一命,可誰叫咱老子當了你們的皇帝!皇帝金口玉牙,說過的話是不能改的。”說著對停了下來等他最後命令,站在一邊的禁衛軍大喝一聲:“還不動手,更待何時!”兩個身高力大的禁衛軍上前,將跪在地上,嚇得早癱了過去的龔完敬拉到一邊砍了。

偌大的貢院,頓時雅雀無聲,人們戰戰兢兢。張獻忠由汪兆麟等陪著,進了貢院裏麵一個精精巧巧的四合小院,那是主考官辦公休憩處。張獻忠沿著一條花徑,上了正麵那間木質窗欞,雕龍刻鳳,鑲著從西洋進口的明淨玻璃的屋中坐了,讓汪兆麟喚來夾江舉子王誌道表演書法。這是一個長身玉立,眉眼俊朗的青年學子。他先向坐在屋子正中的皇帝和簇擁在張獻忠身後的主考官汪兆麟等一應官員行了叩拜禮,得到允許後,將一張一丈見方的雪白蜀絹鋪在地上。然後,來在一個巨大的墨缸前,從中提起一隻高過他的巨筆,在墨缸蘸飽墨汁,站到蜀絹筆舞龍蛇,像關雲長耍青刀偃月刀似的,隨著他墨鋒最後輕輕往上一挑,籲出一口長氣,似乎滿身力氣都隨著這一籲用盡,滿臉通紅。這時,在他身下的蜀絹上留下一個大大的虎字,形神兼備。

“了不得!”張獻忠用手一下一下地捋著頦下那把大胡子,很滿意地對站在旁邊的汪兆麟說:“常言,蜀中出奇才,果然是。寫起大字來,像老虎下山似的,比咱老子耍大刀還利索。”汪兆麟趕緊跪下恭維:“這都是托陛下的洪福!”

“好了,好了!”張獻忠站起身來,對汪兆麟說:“我們現在該去百花潭了,那邊還有更熱鬧的。”貢院又是鳴炮開門,四千餘學子齊齊跪在地上,一直目送著大西皇帝的鑾駕消失,這才紛紛從地上站起身來。這些逼著上省來會考的學子,不僅名落孫山,而且目睹了今天這場血腥,有的就吐了……不久,貢院四周的崗哨撤去,聽說允許他們回家,學子們一個個就像是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撿回一條命似的,“轟!”地一聲,爭先恐後往貢院大門跑去。出了貢院大門,隻見迎麵照璧上不知什麽時候貼了一張蓋有皇上張獻忠玉璽的詔告。學子們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詔告看,不看則已,一看一股寒氣從腳底而起,直透心間。

詔告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此屆有今赴百花潭學子七百三十七名,俱是不肖學子。他們居心叵測,竟敢在策論中詆毀新朝,謗議寡人,實屬罪大惡極,著一體今在百花潭斬決,以昭戒尤。其餘生員,著各州縣押回,嚴加管教。倘再有腹誹口謗之徒,格殺勿論,連坐十家,教官問罪。欽此。”

這個時候,坐落在成都南郊府河畔的百花潭裏,百花芳菲,雀鳥啁啾,團團綠陰中隱掩著幢幢宮觀式的建築物,竹梢風動,好個幽靜的所在。百花潭是成都一景,是成都人春來踏青好去處,每年三月三,這裏舉辦的廟會,更是百物紛呈,遊人如織。平素,這裏簡直沒有人,隻有要時有三五個學子,來這裏賞景吟詩尋幽什麽的。而這天一早,平素什麽人都可以來的百花潭卻出乎尋常地戒嚴了。從臨街的一邊看過去,半島似伸向河心的百花潭裏,樹陰中影影綽綽地站著好幾百來省會試的士子,他們被兵士們逼著站成了幾個方隊,好似在等著什麽人駕臨訓話。士子們這時一個個滿心歡喜,心想,自己能從全省各地來會試的五千學子中突穎而出,是多麽不易,能在這裏等候皇上接見,從此後,就是飛黃騰達。在七百多士子引頸相望中,終於,大西皇帝的鑾駕在浩浩****的官員、禁衛軍簇擁中來到了。士子們精神一振,卻隻聽環繞在他們周圍的軍士們一聲暴吼:“跪下接駕!”滿心喜悅的士子們齊唰唰跪下了。遠遠地,大西皇帝下了鑾駕,上了臨江水榭,麵對士子們坐下,並不說話。用手一下一下地捋著頷下那把大胡子,那雙虎威威的眼睛,掃視著在自己麵前跪了一地的士子們。滿心以為自己就要作天子門生的七百多士子,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瞻望天子。大西皇帝一張有棱有角的臉上,引人特別注目的是一副大刀眉下那雙棕色的殺氣暴露的眼睛,讓人生畏。在他的四周,環繞著的禁衛軍,個個執刀亮劍,看著跪在地上的他們,就像要把他們生吞剝下去似的。哪裏有一點新天子接見新科舉子的喜色和氣氛?就在士子們麵麵相覷,不知所以時,張獻忠捋著胡子的手突然停下來不動,他指著跪了一地的士子們大罵:“你們這些逆賊,膽敢攻擊新朝新政,今天就是你們的死期!”說時,調過頭去,對身邊的禁衛軍們大喝一聲:“還不將這些逆賊砍下潭去,更待何時!”這一下,跪在地上的七百多士子才如夢初醒,紛紛起來想跑,可是,哪裏還來得及,禁衛軍和大批的軍士手執利刃、長矛撲進士子群中隨意砍殺,人頭如滾瓜落地,血濺如雨。混亂中,士子們有的驚呼呐喊,抱頭鼠竄;有的嚇呆了,就站在那裏等著西軍來砍來殺。哀號聲,慘叫聲震天動地。讓隔河觀望的市民不忍卒看。一場大規模的屠殺,在午後才告結束。當張獻忠的鑾駕起程回宮以後,百花潭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隻是一灣血水,飄著無數無頭屍體順流向萬裏橋方向緩緩而去。軍士們奉命將士子們遺棄的筆墨囊袋埋在潭邊,因這些東西血水凝結,層層堆積,埋入坑中再掩上泥土,成了潭邊沿河的一座座小山丘。當天晚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往日詩情畫意的百花潭,這個晚上冷雨啾啾,磷火明滅;猶如無數冤魂在潭邊夜幕中哭泣蹀躞。張獻忠無端大批殺士的噩耗,風一樣傳遍了成都的幾百條大街小巷,四十萬成都人得知後,無不嚇掉了魂,不少人當夜就拖家帶口逃出城去。

“有關軍餉馬料的審批,按理是應該先報兵部備案。”吳繼善認死理,說道:“待兵部派員點檢確數就能核撥。而現在新成立一個營,兵部事先毫不知曉,叫兵部如何核發?”吳繼善說的這事是,為防備全川人心不古,經汪兆麟建議,張獻忠批準,全川所有紳糧人家最少每家出一個男丁,集中押在省上看管,防止這些人家造反。張獻忠一聽,以為吳繼善對此不滿,就新帳舊帳一起算。

“反了你了!”張獻忠像枚火炮似地一下點燃,衝了下來,像老鷹抓小雞似地將吳繼善提起,當胸就是一拳。

“哎喲!”文弱的吳繼善被打得往後退了幾個踉蹌,止不著,跌坐地上;性情執拗的他,抬起頭看著張獻忠質問:“皇上如此暴打老臣,老臣何罪之有?”

“你的罪多了!”張獻忠雙眼圓睜,一手捋定胡須,一手指著吳繼善的鼻子罵道:“你當眾對寡人的詩文進行貶低……”一一數落後結論:“你投本朝,並非出於真心,實乃迫不得已。咱老子還未入城,你就先將你的家眷疏散出城,是要同咱老子拚命!

“你既然當了咱老子的官,吃了咱老子的糧,卻不聽咱老子的話,處處同咱老子作對!你說,你今天還要不要你這條老命?!”

吳繼善也強,他並不求饒,卻這樣說:“老臣罪該死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隻是,士可殺而不可辱!你以皇帝之尊,竟拳毆大臣,事情傳了出去,就不怕天下人笑話,寒了天下人的心?!”

“別拿天下人來嚇唬咱老子,咱老子不怕!”張獻忠咆哮道:“拉出去收拾了!”兩邊禁衛軍應聲湧出,將吳繼善拖出去,當即砍了頭。

龔完敬、吳繼善都是大西朝入閣大員,他們同吳繼善一樣,在前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先後慘死。這讓朝中前明降官、學士們膽戰心驚。他們這才明白了自己的地位,看出大西皇帝張獻忠其實根本就不相信他們。隻不過是為了籠絡人心,將他們作為擺設而已。大西朝隻有一個人有權,那就是居心叵測的汪兆麟。從此後,朝中鴉雀無聲,隻有汪兆麟一人發號施令,在朝中說一不二,順之者存,逆之者亡,結黨營私。大西朝從此黃鍾毀棄,瓦釜雷嗚,奸臣當道,賢者退避,百官噤聲。而東平王孫可旺等四王率領大軍,經年整月地在全川周邊南征北戰,征剿殘明勢力。能征善戰的他們不明白,本來已經勢衰力竭的敵人,怎麽愈剿愈強?這些分散的敵對勢力,“蓬!”地一聲,如野火燎原,在巴山蜀水迅速燃燒,並成了氣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