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醋壇打翻,耿耿王尚書被動腐刑

王誌賢出了蜀宮,翻身上馬,走了一截,心情平靜下來,這才喊糟了,原來他下浴池時,將頸上佩戴翡翠雙魚玉佩壓在池邊一塊布毯下。不想,剛才從池中起來,遇到那一幕,一心想著脫身,惶急之間把玉佩忘了。雙魚玉佩一定是被她撿了去。這樣看來,今晚上還真是不能不去,問她要還雙魚玉佩,但她逼著幹那事咋辦?別的人還好說,偏她是是娘娘,是張獻忠――馬上就要登極的皇帝西王,自己盟兄的女人。轉念一想,她也是個明白人,不過一時鬼迷心竊。待晚上去好好開導一番她,她會幡然醒悟的。再說了,自己堂堂一個七尺男兒,牛不吃水,強按頭?不幹,她能把我咋樣的!就這樣東想西想,直到身邊的親兵替他牽著馬韁,說是:“大人,請下馬吧!”他這才發現他在西禦街的尚書府第到了。

就在王誌賢拿定主意,回到府中時,他和柳娘娘都想不到,王誌賢寶貝得不行的雙魚玉佩,是娘娘的丫環玉葉拿了,也在一邊動著王誌賢的心思。原蜀宮丫環玉葉,頗有姿色,也頗有心計。早先在蜀宮,像她這樣的丫環很多,她又沒有錢買活魏協,近不得蜀王,未被臨幸,盡管她長得比別的丫環好得多,情景與當年漢宮中默默無聞的王昭君有些類似。

王昭君是中國有史以來四大美女之一,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美。但選入宮中的她,當時要被漢帝發現,臨幸為妃,唯一的途徑就是通過畫師毛延壽的筆,將自己畫了相呈送皇帝。不然,永無出頭之日。可是,很有骨氣的王昭君不買毛延壽的賬,不去行賄。這樣,毛延壽後來雖然也將王昭君畫了呈上去,可在她臉上打了一個凶痣。漢帝看後連聲歎氣,說可惜!

凶奴和親,古以有之。躲在深宮中尋歡作樂的皇帝,怕與慓悍的凶奴作戰打仗,因此,當塞外凶奴王要求皇帝賜於他一個漂亮女人當老婆時照準,給一個就是,反正皇帝身邊發現未發現的漂亮女人多的是。當塞外凶奴王要求和親,漢帝將王昭君相賜。臨走前,漢帝在接見負有特殊使命的王昭君時,這才發現,她臉上哪有凶痣?!可惜晚了,毛延壽已逃去塞外凶奴,而堂堂的皇帝,金口玉牙覆水難收,隻好讓王昭君出塞,上演了一出傳諸久遠的塞外和親戲。

原蜀宮丫環玉葉,像株生命力和攀附力都很強的青藤,隨時準備從一棵樹或什麽支撐物爬上去,可惜一直沒有找到支撐物爬上去。張獻忠入宮後,宮中所有太監、宮女都由柳娘娘處理。玉葉被柳娘娘看中,留在身邊,玉葉瞅準機會,對柳娘娘百般巴結。柳娘娘很看得起玉葉,內定在西王登極之後,宣布她為宮女領班人。可惜柳娘娘沒有看出來,玉葉不是一個善類。

久在宮中的玉葉,情竇已開,可惜以往身邊沒有一個真正的男人,過上過下的都是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監。蜀宮易主後,她見識了兩個真正的男人――一個是即將登極作皇帝的西王張獻忠;一個是右尚書王誌賢。張獻忠雖然很夠男人味,但隨時暴發起來霹靂火似的,看著都嚇人,躲都躲不及。王誌賢就不同了。他很夠男人味,也很溫情,就是對她玉葉也常常是客客氣氣,輕言細語。身上沾染了儒家風度的王尚書怎麽也沒有想到,隨時在自己身邊出現的玉葉――那個長相俊俏的柳娘娘身邊的小丫頭,也在打他這個已經曠了很久的男人的主意。

哲言曰:“女人的智慧,是蛇的智慧。”柳娘娘做夢都沒有想到,一段時間以來,她對王誌賢的注視、追逐,早就被玉葉發現了。就在西王去綿竹一線視察以後,玉葉敏銳地注意到,娘娘對王誌賢追逐日緊,非抓到手裏不可。發現這一點,她很是嫉妬氣憤。在她看來,柳娘娘貪得無厭,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西王對娘娘恩寵有加,夜夜雙宿雙飛,娘娘還不滿足,還想占有王誌賢。而自己一個大姑娘,猶如一瓣含苞欲放的鮮花,為什麽就不能讓一個她所愛的男人來為她催開花蕾,當回真正的女人呢?這很不公平,不合理!

王誌賢是西王舊部,是西王的盟弟,如果娘娘與王尚書通奸,那可是犯下天打五雷轟的死罪!可是,娘娘就真敢幹。這天中午,娘娘讓她帶著王誌賢去保和宮洗浴池時,心知肚明的她,耍開了手段,她吩咐一個小太監在門外守候,自己卻躲在一處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偷看,將赤身祼體的王誌賢看了個夠,看了個飽。看得她麵紅耳赤,心猿意馬,一顆心跳得快要跳出來。啊,這就是男人,男人就是這樣的!根據足夠多的關於男女方麵的理性知識,她信馬由韁地睱想下去。她覺得自己就要癱下去了,她伏在板壁上,激動得渾身索索發起抖來。

當王誌賢從池中起來,赤身祼體雄糾糾地站在池邊,用大浴巾擦身上的水時,娘娘一頭撞了進去。估逼、拉扯、對話;之間他們的一切對話、過程,她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特別是,當娘娘走上去,毫無羞恥地拉扯王誌賢倉促間圍在那裏的大浴巾時,她的心跳得咚咚響;一雙眼睛瞪得多大。她不希望王誌賢就這樣被娘娘拉下水,卻又私心期望他們能當場將她思想上想過千百遍,卻沒有親身經曆過的男女性事變為現實。結果留下的是懸念。

當王誌賢匆忙穿好衣服,匆忙出去後,娘娘隨後也走了。他們中,都沒有撿走王誌賢壓在池邊毯子下的玉佩。他是忘了,她是不知道,沒有看見。她這就走進去,撿起王誌賢的翡翠雙魚玉佩。她已經想好了,今夜,就是在今夜,如何拿這塊雙魚玉佩,要挾王誌賢就範。

夜來了。蜀宮就像沉到了大海中去似的,一如既往地幽靜、深邃。然而,這個幽靜、深邃的夜晚,對於當事人王誌賢、柳娘娘,還有一個沒有浮出水麵的玉葉都很不平靜。

三更了。更聲在高牆外如水般嫋嫋飄逝淨盡之後,後宮高牆上有個黑影在天幕上一閃,倏即著地,無聲無息,像是從樹上飄下來的一片樹葉。來人乍衣箭袖,身姿敏捷,他就是王誌賢。借著一棵大樹的掩護,他朝夜幕籠罩中的幾重宮宇看去。後宮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沉沉夜幕中酣睡,隻有端和宮內最後一間屋子綠窗上還有一星熒熒的燈光閃爍。他知道,她在等他。按例,這個時候,後宮也是有禁衛軍夜巡的。但今夜沒有,他知道,這都是她的精心布置。他動作輕靈得狸貓似地,一閃身上了台階,身子貼在窗欞前,伸出舌頭,將糊窗戶的白綿紙舔出一個小洞,覷起眼睛朝裏看去。紅暈暈的一星燈光下,她正托腮凝思。她換了輕裝,著一身很透的薄如蟬翼的綠色蜀繡絲綢服,一頭豐茂漆黑的頭發挽起來,挽在腦後,成了一個髻。一張臉紅暈暈的,透著睱想,顯然,她是洗浴過的。很遠就可以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渾合著發香、體香,還有那種隻有的成熟女人身上才有的誘人氣息。她的神態是安靜的,一雙眼睛很亮,黑浸浸的,似含著淚,內有無限憂怨。襯著身前黃銅燈架上那隻燒得隻剩半截紅蠟燭。不知為什麽,他的心有點痛,他覺得她是很淒清,很需要安慰的。

於是,他情不自禁將門一推。門是虛掩著的,他閃身而進,順手掩上門,將門閂死。

“誌賢,你來了,等得我好苦!”她看見他,眼睛一亮,陡地從牙**站起,張開雙臂,撲向前來,不管不顧將他抱緊,喜極而泣。她曲線豐滿優美的身肢將他全身上下貼得緊緊的。瞬時,他覺得,一種久違了的衝動將他身上的野性喚起。幸好,這時,理智遞給他一把利劍,讓他把自己周身上下迅速漫延起來的野性斬斷。

他把她從自己身上一推,急急地解釋:“娘娘!”他嗓子發幹,聲音都變了:“我來,不是為了**。我是守義之人。娘娘你是西王的人。我與敬軒既是盟兄盟弟,又有君臣之分。我不能背著西王做這樣有悖倫理之事。”

她就像被他當頭潑了一瓢冷水,退後兩步,像不認識他似了的,看了看他,一聲冷笑,往椅上一坐:“王尚書既是如此君子,那我問你,你來又何必,所來何為?”

“我有話對娘娘說。”

“請講,我洗耳靜聽。”

王誌賢又很空洞地進了一番大道理。最後竟這樣說:“今天的事,隻有你知我知,就當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希娘娘克己自戒,輔助西王,我當盡力勸說西王,立你為後。”

“既然如此,王尚書你請回吧,我要睡覺了。”說完,她負氣地轉過身去,上了她那張靠壁的、碩大的退一步牙床,蹬掉腳上的繡花鞋。頭朝裏睡在**,不再理他。王誌賢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成這個樣子。自己是來取雙魚玉佩的,話還未說完,娘娘卻負氣地當著他的麵睡在了**,殘燭將要燃盡,如何是好?!一時,他簡直不知該如何辦才好了。當然可以一走了之,但事情了又未了。自己的雙魚玉佩在她手裏,今夜必須要回。於是,他走近床邊求情:“娘娘,你將我的雙魚玉佩還我吧!你拿在手上也無益,隻會引來無端是非!”

她這才明白他之所以肯夤夜而來的目的。心想,他的雙魚玉佩一定是丟在保和宮浴池內了,明天撿來還他就是。但好不容易才找到這樣一個最好時機,且把他誆到了床邊,不能讓他就這樣溜了。她順勢轉過身來,拍著繡有一對鴛鴦戲水的蓬蓬鬆鬆的雪白大香枕頭:“你的心肝寶貝雙魚玉佩就在我的枕頭下,你有本事,自己來取。”

這時,燭光開始搖曳。王誌賢真急了,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撲上去翻她枕著的枕頭。“嗶剝!”一聲,燈花最後一閃,燭光熄滅。屋子裏頓時一片黑暗。與此同時,她一個鯉魚打挺,猛地伸出一雙豐腴的玉臂,將他摟著,像章魚的八隻吸盤,將他渾身上下吸緊。一邊用那好聽的北音婉轉的聲音,在他耳邊吹氣若蘭地說:“誌賢,我不要你回去,我要你……”

“轟!”地一聲,他好不容易才構築起來的最後一道理智的堤壩,徹底崩潰;原始的野性和不可遏止的欲望,在身上陡然升起。他把她無比美妙的軀體抱緊,回報著她的熱情。他們你送我迎,狂風浪蝶鬧五更。在極度的放縱之後,接著是極度的疲倦。他很想睡去,但他畢竟是個小心謹慎的人,沒有聽從她的勸告,在她的**拉伸一覺睡去。而是要求她將他的雙魚玉佩還他,他好趁夜回去。沒有辦法,她這才告訴他,雙魚玉佩並不在她身上,肯定還在保寧宮浴室裏,明天一早去找來還他……

沒有辦法,隻好這樣。可他剛出去,玉葉就跟了上來。

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時分。他出了門,被冷空氣一激,感到精神一振。就在他腳步輕快地穿廊過簷,來在宮牆前,正準備運起輕功逾牆而去時。

“王尚書,請慢走一步。”背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女人的聲音。聲音很輕,但對他,卻猶如響起一串驚雷,令他毛骨悚然。轉過身來,一看,讓他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借著庭邊天幕上透下的微茫光線,他看清了。夜幕中,站在自己麵前那個窈窕的身影,不是柳娘娘的貼身丫環玉葉是誰!

“玉葉,你怎麽在這裏?”他強作鎮靜。心中暗想,糟了,自己和柳娘娘做的見不得人的事,肯定被這個“妖精”看到了。不過,她一個丫頭,沒有拿到我們的把柄,能把我們怎樣的?!

“王尚書,你怎麽這個時候又在這裏?”玉葉並不回答他的話,卻這樣反問,話鋒透出一種冷峻、沉著,令他心中發緊。

“我將白日一件要緊東西忘記在我的公事房中了,現在才想起,放心不下,特意來拿。”王誌賢說到這裏,想想,又這樣解釋:“多日不經戰陣,這時來拿,也正好試試我的輕功忘了沒有。”

“王尚書急著要找的大概是你的雙魚玉佩吧?”玉葉說時,將翡翠雙魚玉佩拿在手中一晃:“不過,王尚書的這件寶物,不是忘在你的公事房裏,而是忘記在保和宮浴室裏了。”

王誌賢聞言心中抖了一下,上前一步,伸出手,對玉葉輕聲說:“既然我的雙魚玉佩在你手裏,就還了我吧,我以後會給你好處的。”

“何必以後才給我好處?”玉葉說:“我要王尚書今夜就給我好處。”

“好好好。”慌天急火的王誌賢一迭連聲答應催促:“你要什麽好處?是要錢,還是權?”

不意玉葉扭怩起來,好半天沒有吭聲。她畢竟還是一個黃花閨女,盡管話萬難出口,但良宵苦短,機會稍縱即逝。

“王尚書!”她鼓足勇氣:“玉葉對你的景仰,你不會不知曉吧?”看玉葉這副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的頭又是嗡地一聲,他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由驚訝萬分!這是怎麽了?這一天之中,先是被娘娘強逼然後引誘“下水”,剛剛脫身,又被娘娘的丫環玉葉追上來,以歸還他的雙魚玉佩為條件,逼他與她作男女芶合之事。先是娘娘,後是宮女,這豈不是亂套了嗎?我王誌賢是什麽人?我哪裏還是人?他心中窩火,暗想,我簡直就是一隻公狗,被發了情的母狗追著、逼著交尾。如果說,我同娘娘做那事,還有一說。而同一個丫頭、宮女做那事,簡直是對自己的侮辱。你玉葉算什麽,竟也想拿我一把!但這些話,他都沒有說出來,他畢竟是個性情溫和的男人。他以規勸的口吻這樣對玉葉說:“玉葉姑娘,西王馬上就要登極,而西王嬪妃未備。後宮之中,除柳娘娘外,你為最尊,前程遠大,須守身如玉伺候娘娘、西王。日後,我保證娘娘會在西王麵前保舉姑娘你為妃。我也是能說上話的。”可是,玉葉聽了他的話,卻不言語,在那裏同他僵起。他知道她的意思,非要遂她的意不可。但是,哪行,萬萬不行!他擔心時間長了會出事,沒有辦法,隻好好言勸道:“玉葉姑娘你就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將雙魚玉佩還我,我會記著你的好!”說完,運起輕功,逾牆而去。辦事細致周密的王誌賢也許沒有忘記“色膽包天”這句話,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玉葉姑娘會人小鬼大。因為沒有遂她的意,她會因醋海風波向西王告密。讓西王衝冠一怒,釀成天大的災禍、悲劇。

張獻忠回來了。偌大的一座蜀宮,到處洋溢著一種西王登極前的祥瑞、緊張氣氛。太監、宮女在幾進幾出的宮庭中穿梭往來,忙忙碌碌;身穿短衣窄袖的匠人們,爬上這殿那殿高高的鬥拱及廊簷、假山,掛著紅燈、蜀繡彩絹帶什麽的。

這天從早晨起,張獻忠在保和殿看從全省各地來的恭賀朝儀,他一手捋著胡子,一手隨便拈起些恭賀朝儀看,興致勃勃。昨晚上,“老腳”傾其從青樓上學來的**,將他伺候得周身都酥了。雖然他隻有三十八歲,正當盛年,身體又素來強健,鐵板似的,但因為折騰得太過了些,早晨起來,也感到有種被掏空了的感覺。看這些從全省各地來的恭賀朝儀,他覺很有趣。四川文人真多,書袋掉得文皺皺的。他不由得想起一句話:“在東漢時,川地因為文翁辦學,文風大盛,直追齊魯。然而齊魯(山東)是一山(沂蒙山)一水(沂蒙水)一聖人(孔夫子),而四川卻是多山多水多才子”。現在看來,此話不虛。因為心情好,本來喜動不喜靜的他,竟在保和宮裏呆了一個上午。長期的戰爭生活,張獻忠進膳不太正規。早晨,他往往不吃飯或吃得很少,快餉午時卻要打個兼――素常是一大盤牛肉一壺酒。本來,今天這個兼,按例是由太監王宣送的,但到時,玉葉卻到廚下,說她去送,態度很橫。玉葉是柳娘娘的貼身丫環,是內定的尚衣司(宮女之長)。往往她的話就是娘娘的話,為人又頗有心計,頗有姿色,在宮內地位一天天看漲,說不定哪天颯升個什麽嬪、妃的,權就大了。因此,沒有人敢說個不,以為她是借機去巴結西王,這個“兼”就由她去送了。

近午時分,玉葉手裏托著一個紅色髹漆托盤,像是水上漂似的嫋嫋婷婷出了禦廚,沿著一條飄著落葉的花徑,來到了保寧宮。門外一邊站一個禁衛軍伺衛,他們手持紅纓槍,身材高大,衣甲鮮亮,挺胸突肚,目視前方,像是兩尊泥雕木塑的門神。玉葉他們自然是認得的,當然不會阻攔,但如果他們細看就會發現,往日見到人總是粉麵含笑的她,今天卻是鐵青著臉。玉葉輕移蓮步,一連進了兩道門,候在門邊的小太監,見了她,都向她曲了曲身子,就像見了娘娘似的。她伸手撩開最後一道門的珠簾,輕步走了進去。西王斜坐在一把鑲金嵌玉的禦椅上,對著窗戶,一手捋著胡須,一手拿著一張賀儀,興致正濃,對她的進來視而不見,頭都不抬。於是,她大起膽子,走上前去,將手中的紅色髹漆托盤放在西王那張碩大的書案的一頭。也不說話,雙手拈起一把明朝成窯鼓肚金線走邊、千日紅酒壺,往放在托盤中的美人杯中斟酒。她知道,西王嗜酒,她要用美酒的香味來吸引西王對她的注意。果然,隨著那把彎嘴明朝成窯鼓肚金線走邊千日紅酒壺徐徐抬起時,一道彎曲的銀色細線帶著濃濃的酒香,通過酒壺彎彎的經頸,汨汨地注入杯中。張獻忠聞到酒香,不由聳了聳鼻子。就在他放下手中正在看的賀儀時,她微微彎腰,雙手將酒杯舉過頭頂,獻給西王。張獻忠接過酒來,這就看到了為他斟酒的玉葉。

“啊,是你!”西王接過酒杯,看見是她,似乎有些詫異,問:“姑娘不是娘娘的打心錘錘麽,你怎麽會在這裏?”說時,仰起頭來,一飲而盡,放下杯子。

就在玉葉為西王再次斟酒時,興致很高的張獻忠,用手在麵前的一紙名冊上拍了拍,告訴她:“知道了吧,你就要當尚衣司了。”可是,奇怪,玉葉卻是聽而不聞,不僅不趕緊跪下謝恩,反而連酒也不給他斟了,低著頭,垂著兩手,如喪考妣。

張獻忠生氣了,在案上猛拍一掌,“大膽!”眼睛一淩,喝問:“你這是怎麽回事?”

玉葉猛地跪在西王麵前,低頭道:“玉葉有罪,玉葉失職,玉葉對不起大王!大王去綿竹視察期間,我沒有看護好娘娘,以致出了大事。”說著,竟輕聲涰泣起來。

張獻忠驚訝不已,看了玉葉一會,咂了咂她話中意味,指著玉葉,猛然咆哮一句:“說!你說,出了什麽大事?”

妬火中燒的玉葉,這就將娘娘如何與王尚書**,她如何躲在一邊親自目暏一一細說,翻了個底朝天。隻是沒有交待她如何逼迫王誌賢一節。

張獻忠聽完,暴跳如雷,拍桌大罵:“咦,好狗日的一對奸夫**婦,竟敢給咱老子戴綠帽子!”龍霆震怒的他,上前一步,當胸踢翻跪在麵前的玉葉,瘋子似的跑出去。他跑到保和殿,提起撞鍾懺杆,將掛在殿外梁軒上的一隻金鍾撞得驚乍乍亂響――這隻金鍾是宮中作報警用的。鍾聲驚得閤宮侍衛、宦官、宮女都一起急匆匆奔來,見西王在那裏亂跳亂竄,怒發衝冠,很是可怕,又不知是何原因,便紛紛下跪,恭請大王發旨。

張獻忠這才轉過身來,用一雙寒光閃閃的棕色眼睛,往階下跪得滿滿的人群中一掃,問:“玉葉呢?”

跪在前麵的太監頭子魏協回道:“回大王,玉葉不見,不知她是否請娘娘去了。”不明究裏的他,因為以往遇到西王發脾氣不知所以的時候,總是請娘娘出來撿腳子,所以這樣說。他萬萬沒有想到,今天一場即將發生的大禍,主角之一就是大家平素尊崇的柳娘娘。

很快,柳娘娘聞訊趕來。不知所以的她,來在張獻忠麵前,笑盈盈先向他納個萬福,朱唇輕啟:“大王為何如此大動肝火?可能是成都天氣太熱,大王連日勞累。成都天氣不如我們陝北,這個時節還如此悶熱……”她故意把話說得宕了開去。她知道,張獻忠最愛聽她念叼起他的家鄉陝北。以往遇到張獻忠不順心的時候,她隻要這樣插科打諢地一說,氣氛立刻就就緩解了,張獻忠的惡劣情緒立刻就轉移了,這個辦法是她屢試不爽的。然而,今天不同了,她話還未說完,當著眾人,張獻忠掄圓胳膊給了她臉上一巴掌。

“啪!”隻聽驚天動地一聲巨響,力道如此之重之恨,讓跪了滿地的下人們瞠目結舌。娘娘那張俊俏的粉臉上不僅當即留下五根血紅的指拇印記,而且被打得往後退了幾個趔趄,止不住,跌眣絆絆摔倒在地。娘娘跪在地上,用一隻手捫著臉,抬起頭來,用一雙秀美的眼睛,驚愕地看著暴跳如雷的張獻忠。

“婊子,賤婦!”張獻忠用手指著娘娘,跳著腳罵:“你說,你背著我同王誌賢做得如何好事?”

她什麽都明白了。但她什麽也沒說,隻是掙了幾下站起身來,用手梳理著被他打亂的一頭烏發。見她當眾默認,張獻忠更是火起。他像是一頭暴怒的豹子,衝上前去,伸手挽起她頭上的烏絲,像是挽起一蓬茅草,將她活活拖進保和宮去,腳一蹬,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跪在地上的下人們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魏協畢竟是宦官頭子,在宮中久了,想是這樣的事見到不是第一次。他最先鎮定下來,從地上站起,像吆鴨子似地將手一揮一趕。“去去去!”他喝道:“都去,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千萬不要多嘴多舌。今天的事,哪個敢亂說一句,我割他的舌頭。”侍衛、太監、宮女們就都紛紛散了。

魏協將身子、耳朵貼在保和宮兩扇關得緊緊的紅門上,諦聽著裏麵的動靜。他向跟在身後的太監王宣招了招手,王宣躡手躡腳走了上去,附在他身邊。

“不對!”魏協不無驚恐地小聲對王宣說:“娘娘被大王拖進去後,隻聽一陣咚咚聲,顯然是大王拿拳頭打娘娘。隻聽娘娘‘哎喲!’兩聲慘叫後,就再無聲息。隻怕要出大事,如何是好?”

王宣小聲嘀咕:“你問我,我問誰!”單薄的身子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魏協!”就在這時,裏麵西王一聲呼喚,聲音威嚴、冷峻、低沉。

“奴才在。”魏協和王宣趕緊在門外下跪。

“你去傳王尚書到保和宮來見我。”

“奴才遵命。”魏協趕緊叩頭,起身,急急去了。

“王宣在嗎?”裏麵西王又問。

“奴才在。”

“你去傳我的令,宮中所有人等各就各位,不得隨意四處竄。”

“奴才遵命。”門外王宣趕緊叩頭,又起身,急急去了。

已經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分。躲在宮中樹上和團團濃蔭中的蟬兒有一聲無一聲地拖放著“嚶嚶!”聲,讓人平生倦意。按規定,這個時分,除值勤衛士、太監、宮女等,兩位尚書照例都回家去進膳,午休一段時間的,他們的家離蜀宮都很近。王誌賢因為沒有家室,府第軒敞華麗,他將父親王應龍、兄弟王誌青都接來住在一起,王尚書是個很重親情的人。王應龍、王誌青也都是張獻忠帳下的將軍。雖然這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分,但從戰爭中走出來的將軍都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在家中,王誌賢午飯後,洗了個澡,換上了寬鬆舒適的綢緞便衣在大廳,同父親、弟弟一起一邊搖風打扇納涼,一邊聊著即將來到的登極大典諸事。

魏太監見到了王尚書,行了半跪禮,說是西王有要事,請尚書即刻進宮。

王誌賢這就去隔壁更了官服,跟著魏協出府、上馬。他陡然一驚,魏協走馬在前,兩個侍衛騎在馬上,走在他兩邊,就像押俘虜似的。他一路猜測著。宮前下馬,過紅門,轉照壁,沿著濃蔭匝地的花徑一直往後宮逶邐而去。又跨過一重門,這就是西王居住的後宮了。西王辦公的那座小巧靈瓏、金碧輝煌、紅柱飛簷的保和宮遙遙在望了。他覺出明顯的不對勁。往日的後宮清鳳雅靜,微風撫拂,花香撲鼻,荷池田田,柳絮飄飄,一派溫柔富貴的氣息。今天,一踏進後宮就聞到了一種血腥氣。路上兩邊,等距離排著衣甲鮮明的禁衛軍,持刀執戈,戒備森嚴。

保寧宮兩扇門緊閉。魏太監要王誌賢止步,對他說:“王尚書,你稍等,待我去秉明大王。”王誌賢又是一愣,以往,他見西王,或是西王傳他,都很隨便,從不來這一套的。魏協這就狗似的,弓起腰,顛顛上了九級漢白玉台階,來在宮前,跪在門外,唱道:“秉大王,王尚書到。”

“讓他進來!”

“嗡!”地一聲,魏協伸出手,推開了一扇門。

王誌賢跨進門去,眼前的情景很是恐怖。張獻忠橫坐在當中一把碩大的圈椅上,他那把身邊須臾不離的寬葉寶刀,拍放在前麵的一張玉石鑲麵小圓桌上,抽了一截出來,閃透著寒氣。張獻忠恨恨地看著他,氣得臉青麵黑,直喘粗氣。地上更是一片狼籍,打爛的杯盤、燭台到處都是。更可怕也更是讓他感到心疼的是,宮中所有人都尊崇的柳娘娘,被張獻忠打得來已不能站起,披頭散發地倚坐在他旁邊的一根紅柱上。看不清她的麵容,她的臉被從頭上垂下來的長長的黑色瀑布般的頭發完全遮著了。在她麵前的花岡石地麵上,灑著幾點玫瑰似的血跡,其狀很慘。而玉葉,則低頭長跪在那裏。王誌賢心中清楚,東窗事發了。他既不說話,不解釋,也不跪,就那樣直拗拗地站在張獻忠麵前。

“好你個小子!”張獻忠終於發作,指著王誌賢大罵:“我待你親如兄弟,你卻給我頭上戴綠帽子。不僅如此,你還想要殺我的頭去以謝天下,恢複殘明?你該當何說?”本來,王誌賢心中有愧,但聽張獻忠如此說大驚。他知道,這是玉葉誣陷他的。有言,最毒不過婦人心,怎麽這個還是黃花閨女的玉葉這麽狠,竟想置他和“老腳”於死地?!

王誌賢氣極了,調過頭,看著長跪在地上的玉葉質問:“你這小騒貨,怎敢如此亂說?我什麽時候對你說了要殺大王以謝天下,扶正朱明?如其那樣,我全家何必跟著大王出來打天下,還能等到今天嗎?你這小騒貨連謊也不會扯!”說著,又調過頭去,將事情由來,給張獻忠說了個大概。

“此事,不怪王將軍!”在地上倚坐紅柱、披頭散發,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柳娘娘敢做敢當,她將事情往自己身上攬:“是我逼著王將軍所為。”這就將她如何設計誘逼王誌賢的由來抖了個底朝天。最後竟說:“我愧對大王對我的恩寵,情願萬死以謝大王。然王將軍無罪,懇請大王要治罪就治我一人。”

殊不知她這樣一說,就更糟透。本來,如果他們策略一些,王誌賢向獻忠認個錯,即使不認錯,至低限度不要那麽鶩驁不馴,張獻忠或許也就輕描淡寫地應個景,罵罵算了。更不該的是,這時她說出這樣一番話,為了保護王誌賢,卻極大地傷害了張獻忠的自尊心,火上澆油。張獻忠不由怒火攻心,忍無可忍,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唰!”地抽出刀來,順手往老腳腹部一遞。

“哎呀!”柳娘娘一聲慘叫,頓時衣破腸流,鮮血溢出。她雙手抱腹,痛得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將身子蜷起,再無聲息。

“拖出去!張獻忠一聲怒喝。小心在外伺候,隨時準備聽從吩咐的太監頭子魏協趕緊帶了幾個小太監進來,戰戰兢兢,將娘娘軟抬出保和宮,放到隔壁**……

“你怎麽說?”張獻忠一下將刀拍在王誌賢頸項上。

“大王明日就要登極。”王誌賢很冷靜:“不要在此殺我,以免汙了宮寢,要殺就到後麵草坪上去殺。”

“好小子!不愧是跟著我從刀光血雨中滾過來的。”張獻忠喜歡王誌賢這種敢作敢當的性格,將刀收回入鞘,坐回去,一番話說得很真誠很坦白:“其實,事情做了也就做了。這婆娘是在青樓上滾過的,生性風流,作出這等醜事,是她勾引你。”說著,覷起眼睛,看了看長跪在地上,渾身戰栗的玉葉,臉上浮起一絲獰笑。

“這地上還有一個黃花閨女喜歡你呢,人家因怨生恨。”張獻忠心知肚明,話說得酸溜溜的:“你長得好,人也好,性情溫和,又能幹,是女人都喜歡你,這是情理中事。在我看來,你樣樣都好,隻有一樣不好,就是――那兩個**發性的卵子惹事!大西開國在即,你的事情還多,又時常來後宮走動,難免以後還有咱老張照顧不到,春心萌動的嬪妃來勾引你。我看,還是將你**那兩個不聽話的東西割去算了!”

“不!”王誌賢聽到這話驚駭萬分,他睜大一雙驚恐的眼睛,手莽搖:“聖人有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損’,我寧願一死,不願受宮刑。”

“橫豎你是個守義男子,不要後人,那東西留下,有害無益。這由不得你!”張獻忠說時,大吼一聲:“拉下去!”侍立宮門外的幾個禁衛軍應聲而入,不由分說,將王誌賢綁了,拉去蠶室動刑。

“你咋說?”張獻忠問長跪在他麵前,渾身篩糠的玉葉。

玉葉早嚇得靈魂出竅,她萬萬沒有想到結果會是這樣的。“玉葉錯了,玉葉以後再也不敢了!”她一邊告饒,一邊將頭在地上叩得砰砰山響。

“你用人家王誌賢丟下的雙魚玉佩逼著人家同你睡,要人家日你,人家不肯,看不起你,你就這樣氣大嗎?竟然編造人家王誌賢想殺我的頭以謝天下扶助殘明?這話我能信嗎?咱老子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王誌賢我還不了解嗎?你這小**,也太毒,太狠、太壞了!”張獻忠越說越氣:“你這樣的害人精,宮裏留不得,世間也留不得!”說著站起身來,抽出寶刀,掄起用力一揮,白光一閃間,鋒利的刀刃已從玉葉的左肩進,右腹出。玉葉連哼也來不及哼一聲,身子一抖,寶刀已將她劈成了兩截,散癱地上,血流滿地。

當身上濺滿血跡的張獻忠昂首挺胸,氣哼哼步出保和宮時,跪在門前的魏協等就像見了凶神,趕緊叩頭。之後,魏協帶著一幫太監、仆役進去,換的換地毯,擦的擦血跡。張獻忠在登極前一天,上演的這一幕,為他的登極蒙上了一層濃厚的陰影,也預示著大西國以後命遠的坎坷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