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翁文波為首的技術人員們在餘秋裏那番話後,沒能回答出來,是因為他們陷入了技術程序上的難題之中:要搞清地下的儲量,紙上談兵解決不了問題,隻有靠打深井,而且要打得準確。可是打一口深井至少需要幾個月的時間,因為打井過程中都要取岩芯和試油,同時每口井都需要幾百萬元的費用,這都是餘秋裏部長不那麽願意做的。顯然,將軍願用最少的代價、最短的時間獲得地下的真實情況。可這是技術人員又無法解決的事,但鬆遼找油戰役打響之前這些問題又必須解決。

精道地質和物探的翁文波苦思冥想,仍然不得要領。

李德生才思敏捷,但就是不願多說--他的心裏多少留著川中會戰時因為多說話而受到批判的陰影。

張文昭此刻正在盯著前期布置的60幾口井的勘探任務已經夠忙乎的了。

辦法總是有的。辦法需要靠打破思想束縛,其實解放思想的行動在中國共產黨的曆史上有過無數次成功經曆。隻是不同時期叫法不同,餘秋裏執帥石油工業時,他管解放思想叫做“開動腦筋,多想點名堂”。

腦筋動到了家,名堂就自然而然出來了。

餘秋裏自26日來到鬆遼後,白天一個一個的跑機台,晚上又整宿整宿的找人談話,傾聽技術人員的意見,與他們一起研究分析。“他簡直就是一台機器,你不讓他停下來就永遠會轉下去。”現今也已變成“老爺子”的王玉俊談起當年的餘秋裏時如此說。

專家們誰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最後還是由將軍解決了。

“時間緊,布井又那麽多,靠常規等一口口井取芯打完再試油,那麽我們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至少一兩年以後吧?”餘秋裏把技術員召到自己的“部長臨時辦公室”--那是當時大同鎮最“豪華”的地方,鎮政府後麵的一排“幹打壘”--牆是土塊打的、屋頂是高梁稈或用麥秸杆鋪墊再壓上厚厚一層土的那種隻比人高出半個頭的土建築。

屋子裏煙霧迷漫,技術人員們整整齊齊地圍坐在幾張長條木椅上,麵對著坐在木椅上的將軍。隻見他盤著雙腿,抽著煙,態度似乎比平時親和與懇切得多。

“按照世界上找油的基本規律看,一個大油田從發現到搞清它的儲量至少得三五年。這也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才能做得到的。”翁文波回應部長的話。

“是麽,三五年我們哪受得了?毛主席受不了嘛!”餘秋裏“噌”地從炕上跳下來,把手中的煙蒂往腳底下一碾,然後在煙霧騰騰的低矮的小坯房裏來回走動起來。

技術人員們的目光隨著部長的身影移動。那些年輕一點的同誌則把眼睛停在那隻空袖子上,內心泛起幾絲敬意和畏懼。

空袖子甩著甩著,在那幅牆頭掛著的鬆遼石油地質勘探圖前緩緩停下……嗬,密密麻麻、橫七豎八的線條和曲曲彎彎、形狀各異、顏色別樣的地圖!將軍部長的眉睫緊鎖:這家夥跟打仗的軍事地圖真不一樣啊!軍事地圖多好--敵我雙方,清晰明了。進攻箭頭、陣地區位,指揮棒所指之處,便能聽得千軍萬馬馬蹄的隆隆作響聲。這家夥地質圖真是複雜,密密麻麻的像理不清的亂絲,疊疊重重的像翻不完的奇書。布下的幾十口勘探井,在龐大的圖紙上顯得孤孤單單的,如同撒在一張大貼餅上的幾粒芝麻粒……“星星點點,點點星星喔!”空袖子甩了一個180度。“同誌們,你們都是專家,我們能不能采取些打破常規的勘探方法,爭取更快的時間完成勘探任務,摸清這個‘敵人’的底細?”

技術人員們麵麵相覷,還像前一晚上一樣,不能也不敢回答如此的問題。

不過這回有人把皮球踢回了餘秋裏:“比如呢?”

“比如我們能不能將所有布下的勘探井分為三類:一類井隻管往下打,不取芯,把電測、綜合錄井的資料搞好,爭取最快時間掌握控製含油層就行;二類井則在油層部位全部取芯,以掌握油層特征,為計算儲量取得可靠資料和數據;第三類井是在構造的邊緣打深井,以便通過分組試油等措施,確定油水的邊界到底在哪裏!最後再把這三類井所取得的各種資料合在一起,相互驗證,這樣是不是也可以達到你們地質勘探教科書上的技術要求,從而獲得了解這一地區的油層和圈定含油麵積之目的了?你們說說,這樣做行不行?是不是可以同樣達到我們想達到的目的?”餘秋裏這回說完,沒有用他那雙銳利的目光射向現場的人,隻是順手操起煙盒,然後劃燃一根火柴,悠悠閑閑地點著煙卷,深吸一口,又吐出一縷煙霧,像是在自問。

“我看可以!”突然響起一個年輕而響亮的聲音。

餘秋裏的眼睛一亮。他在尋找是誰的聲音,但沒有找到。大概這個聲音自知在這種場合有些底氣不足。

“翁文波同誌,你說呢?”餘秋裏把皮球踢到技術權威那邊去了。

“No,verygood!”翁氏冒出一串將軍部長聽不懂的話。

餘秋裏的目光直逼翁氏:“嗯?你是說我的意見不行?”

翁氏急了,站起身來:“不,餘部長。我、我是說你的意見不僅可以,而且非常好!”

“真是這樣?英文也這樣說?”

“是的。”

“噢--你的英文太流利了。不過,還是讓我嚇了一跳。”將軍長喘一口氣,臉上露出笑容,然後轉向其他技術人員:“你們是什麽意見?”

此刻的“幹打壘”裏,氣氛一改沉默,頓時活躍異常。

“好!我看餘部長的意見完全可以!”

“是嘛,我們的勘探目的就是為了查清油田的情況,這樣幹省時省錢又能達到目的!從鬆遼整體的勘探看,也是符合技術要求的!”

“行,我看行。”

餘秋裏“嘿嘿嘿”地笑個不停,他將一包“中華煙”甩給那些抽煙的人,不會抽煙的人他也硬塞一根,口中道,“抽一口,抽一口!”然後說:“我是外行,你們回去好好再研究研究。張院長,這個任務交給你了!”他在張俊麵前停下,又把目光轉向屋子裏的人:“好,今晚我們就說到這兒。現在散會!”

翁文波等專家們帶來全新的問題,頗為興奮地邊議論著邊出了門。石油部科學研究院院長張俊是最後一個離開餘秋裏屋子的,他似乎還有什麽問題想問問部長,但見餘秋裏已經轉過身去,眼睛又盯在地圖上,便打消了念頭。

第二天,餘秋裏又是一整天的往野外跑,轉機台,找人談話,在那個冰天雪地裏與工人和技術員們滾打在一起。

“餘部長!餘部長!”餘秋裏剛剛從井台回到大同鎮那個“豪華”招待所,胖子楊繼良和張文昭興衝衝地揭簾而進。他們一邊吹著寒氣,一邊迅速解開手中的一張圖紙,異常興奮地說:“快來看看地質部長春物探大隊的同誌剛剛送來的大慶長垣地震構造圖!你看你看--”

楊繼良口快地指著那張1/100000比例的地震圖紙,將手指滑向北邊的那片廣闊的地區:“這兒,這兒的地震顯示,還有三個大約有一百至數百平方公裏麵積的大地域我們還沒有布過一個鑽孔,而地震資料顯示那兒的儲油構造比我們原先估計的南邊這一帶要豐厚得多……”

餘秋裏兩眼看著圖紙上那片疊疊重重的波紋形曲線--那波紋形曲線組成的圖案好怪喔,餘秋裏看著看著,用手一指:“這玩藝跟王八蓋子一樣嘛!”

楊繼良和張文昭笑了:可不,那地震圖上顯示的大慶長垣構造可不跟甲魚的背蓋兒一個形狀嘛!“餘部長真會形容!”兩位年輕技術專家看著將軍的那隻空袖子並不生畏了,而且多數時候還特隨和與其親近,仿佛身邊的將軍是個農民大哥。

“你們的意思是北邊還有更大的儲油區域?”餘秋裏的右手掌壓在“王八蓋兒”的北邊那一片,眼裏閃閃發光地詢問。

張文昭連連點頭:“沒錯。地震資料顯示儲油構造,是目前我們偵察地下情況最先進的技術手段。你看,圖上現在除了南部構造這一塊外,我們通過這圖可以清晰地看出北部杏樹崗、薩爾圖和喇嘛甸這三個高點,它們不但重磁力、電法顯示的輪廓和高點吻合,而且這些構造的範圍和高點的位置也清清楚楚。”

餘秋裏聽完兩位年輕專家對地震資料圖的一番解釋後,幾乎將整個身子全都臥在一米多長的圖紙上,嘴裏還喃喃地不停叨嘮著:“真得好好謝謝地質部,謝謝地質部的同誌們哪!”那一刻,餘秋裏的心潮澎湃,後來在將軍自己的*裏我看到他用了八個字:“興奮不已,徹夜難眠。”我知道像鐵錚錚的將軍這樣身經百戰的人,一生中很少用這樣的詞匯來形容自己某一刻心情的。但此刻將軍用了。這與大慶油田即將被發現這一偉大時刻有關。

我們知道,人們現在通常把鬆基三井出油當作一個標誌。其實大慶油田的發現有過幾個重要曆史階段,最早的貢獻,應該是李四光、黃汲清、謝家榮、翁文波等提出的陸相生油理論,並由黃汲清、翁文波他們幾個正式圈定鬆遼找油的地質構造圖;其次是鬆基三井出油。而緊接著就是關於大慶油田是個大油田還是小油田?是個好油田還是差油田?是死油田還是活油田等這些決定大慶油田前景的關鍵性時刻。毫無疑問,中國石油工業史和許多當事人都證明,餘秋裏在這一關鍵時刻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有人形容餘秋裏在這一時刻對大慶油田所作的貢獻,如同毛澤東當年在“遵義會議”上的貢獻一樣。而我看完眾多原始記錄資料、走訪石油戰線的不少老同誌後,所得出的印象也是如此。

臥在那張地震圖上的餘秋裏不能不激動!他是國家的一個部長,他又是軍事家,當他看到鬆遼大地下隱藏的石油資源不僅證實了他們原先的估計,而且比他們原先估計的要大出不知多少倍時,他能不激動嗎?那是真正可以把一直戴在我們中國人民頭上的那頂“貧油”帽子扔進太平洋的天大喜事呀!而且餘秋裏還比別人特別多了一份高興--他看到地震圖上所顯示的那個薩爾圖構造正好有條濱洲鐵路橫穿其中。一旦薩爾圖構造富油層成立,那對開發和外運石油起多麽好的作用啊!別人不知道,他餘秋裏知道:周總理為了把幾千裏之外的玉門、克拉瑪依和柴達木的原油運往內地和沿海,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而且成本嚇人!如果地處東北部的大慶油田是個大油田,這對國家建設該是多麽大的一個福音嘛!不等於好像在建設工地旁有個大油庫一樣,想什麽時候用,就什麽時候去放閥門便是了!

這一夜,餘秋裏沒有睡,“大中華”抽掉了兩包。而在這煙霧騰騰的“幹打壘”裏,他已經為未來的大油田孕育了一個偉大決策……一清早,餘秋裏就讓秘書把張俊和李德生叫到自己的房間。

“北邊的構造顯示告訴我們,那兒值得去大幹一番。因此我考慮咱們把原來的勘探作戰方案作些調整,在北邊三個構造的高點上各定一口井,立即著手進行‘火力偵察’,徹底把這王八蓋子底上的儲油情況弄它個明白!你們看怎麽樣?”餘秋裏今天說話時,像掃機槍似的,用的也都是一串串軍事術語。

“我看行!這個設想可以用絕妙來形容!”一向用詞嚴慎的張俊這回說話也帶著誇張語。

“你呢?李德生!”餘秋裏喜歡這位曾經批評過的年輕人。

李德生不知什麽時候也學起了將軍那套喜歡用手指在圖紙上指指點點的習慣,隻見他在三個構造高點畫了一個三角形後響亮地回答道:“餘部長,這回我一百個讚成你!”

餘秋裏的右巴掌一下重重地落在年輕人的肩上,不無信任地:“謝謝。”又說:“既然這樣,我把這三個井的設計任務交給你了,得用最快的速度搞出來!一會兒就去!張院長你看可以嗎?”

張俊:“可以。”

“是!部長你放心!”李德生領著任務剛要出門,又被餘秋裏叫住。

“你叫鄧禮讓一起去,井位一旦定下,就讓他立即調鑽機去開工!”將軍以軍事作戰的方式命令道。

“是!”李德生脆響一聲,還真有幾分軍人的樣兒。

漫漫風雪裏,李德生和鄧禮讓帶著一個測量小組,駛車從大同鎮出發,一直向北邊大草原穿越。那一望無邊的雪地裏,他們連口冰水都顧不得往嘴裏塞。第一口薩爾圖高台子上的探井很快確定,當時定名為薩一井,後重新排序叫“薩66井”--現在史書上的叫法都為“薩66井”。該井定在薩爾圖鎮以南、大架子屯北一公裏左右的草原上。李德生剛把井位確定,鄧禮讓就調來32149鑽井隊。而李德生則帶著測量小組,繼續沿著冰天雪地向北前進,目標是安達縣義和鄉大同屯南1.5公裏的杏樹崗構造高點,又在這兒確定了第二口杏66井位。隨即他們又繼續向邊,到達喇嘛甸構造高點的那處距卅嘛甸鎮紅星豬場北一公裏半左右的地方定下“喇72井”。鄧禮讓緊接著又先後調度兩次鑽井隊奔赴後麵兩個井位……這是一場真正軍事行動式的“火力偵察”,更是石油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因為最早的鬆遼普查勘探工作一直是在原長垣構造的南部地區的葡萄花高台子上,鬆基三井就是在這個構造上。按照一般的勘探程序,一個地區打出見油井後,都是采用十字剖麵布井辦法,以2公裏左右的井距依次向左右展開勘探,以其方法一麵擴大偵察地下儲油麵積,一麵探明油水邊界在何處。現在餘秋裏完全打破了常規,他讓李德生、鄧禮讓定下的三口井,從鬆基三井所在的大同鎮一下甩到“王八蓋子”構造的北邊150多裏外的薩爾圖和喇嘛甸子那兒去了。在石油史上是沒有的,這也隻有像餘秋裏這樣敢作敢為、氣吞山河的軍事戰略家才能想得出的決策。

關於李德生和鄧禮讓定井位和調度鑽機上馬,我在上麵說得很簡單,其實這三口井尤其是後來搬遷、施工等都比較複雜艱苦,正如楊繼良回憶的那樣:“當時鑽機的搬家安裝,除了缺少大型運輸和起重設備外,許多器材設備也比較困難。其中安裝較遲的一些井,為了開鑽配泥用的水都成問題。一般在探井旁邊要另外鑽一口水井。有的探井為抓緊開鑽,就用人拉、車推到附近的水泡子中運來冰塊,等融化後再配泥漿,或是組織機關和後勤人員一起動手,用扁擔挑,用臉盆端。這樣,硬是要配出幾十立方米泥漿來保證開鑽……”

楊繼良是地質工程師,他描述的僅僅是配泥漿這樣的技術困難,事實上當時開鑽打井遇到的問題何止這些?冰天雪地裏,光是晚上睡覺的問題都沒法解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井位都是在荒無人煙的草原上。吃飯更是個大問題。

“你們機關的統統下到一線去!你們現在吃什麽、睡什麽,鑽井隊也要吃什麽,睡什麽!”

餘秋裏走出他的“豪華”住所,一個草簾子一個草簾的揭著,讓住在老百姓牛棚馬廄裏的“石油部鬆遼石油勘探局”的機關幹部們全部上前線支援鑽井隊。

其實那時前線哪有什麽機關?不就是一條硬炕,一床棉被,另一條木長凳,和幾幅圖紙!

那會兒的幹部和群眾的覺悟與思想境界,真的讓我們現在的幹部和機關人員感到汗顏。那會兒人們不講價錢,更不講你我,能為國家早日找出大油田,就是讓他們去死,他們照樣義無反顧。

這是餘秋裏帶出來的隊伍--一支不穿軍裝但保持軍隊作風和傳統的鋼鐵隊伍。這支隊伍的作風和傳統一直保持到今天……中國石油史上著名的餘秋裏“三點定乾坤”故事就是上麵敘述的事。之後,在三口井分別獲得了高產油。第一口“薩66號”井,於1960年2月20日開鑽,很快見了油層,3月13日完井,初試日產量達148噸。如此高產量油井,如此厚的油層,如此好打的油井,在中國石油勘探史上也是第一次。出油那天,工人們簡直發狂了,他們說自己真的掉進油海了!喜訊傳到石油部時,六鋪炕的那棟石油大樓響起震到的歡呼聲,人們都在感歎著:“沒想到!沒想到!”似乎說一百個、一千個“沒想到”還不過癮。是啊,太大的驚喜之後,除了用“沒想到”三個字外,還能有什麽比這更好的形容詞呢?

繼“薩66井”踩到富油區後,在杏樹崗構造上的“杏66井”也於1960年4月19日噴油,日產27噸。最北邊的喇嘛甸子構造上的那口“喇72井”更是讓餘秋裏和石油部上上下下美滋滋了好幾天,因為那口井日噴油高達174噸!

至此,那個“王八蓋子”一樣的大慶長垣構造正式被確認是富油區,而且是個世界級的大富油區。

這是一個讓餘秋裏激動不已的大“金娃娃”!

這是一個讓全中國人民激動不已的大“金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