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下)01

“好--”誰在下麵高喊了一聲,一看原來是新疆局的王其仁。

“好好!”也不知誰附和了一聲,於是整個會場裏“好”聲一片,掌聲一片。

餘秋裏趁著大家鼓掌之際,他往會場掃了一遍:他高興地看到了想看到的人,於是站起身:

秦文彩同誌和李德生同誌,你們都來了啊!去年我在四川會戰期間沒有認真聽你們的意見,而且也不正確地批評了你們,還有張忠良同誌也提了很好的意見,我沒有接受。現在,我再一次代表黨組,也有我個人的意思在裏麵,我向你們檢討,向你們賠禮道歉!

將軍部長突然莊嚴地挺直胸膛,舉起右手,向秦文彩、李德生等同誌又敬禮,又鞠躬。

“嘩--”這回掌聲真是雷鳴一般。華僑大廈的服務員以為出什麽大事了,紛紛湧到走廊和會議室的門外,當她們聽到裏麵隨即傳來歡笑聲時,才微笑著回去幹自己的事。

“同誌們,現在我想趁這次會議的機會,向大家報告一下明年--1960年咱石油部的工作計劃。明年可能對我們石油人來說,是個好年份。我們的鬆遼已經出現希望的曙光,如果勘探計劃繼續發展,我們要準備組織一次史無前例的大會戰!徹底把中國貧油的帽子扔進太平洋去!同誌們有沒有決心啊?”

“有--!”會議室的房子頂出現了強烈震顫。

餘秋裏這回笑了。是該值得笑一笑了。石油部的華僑大廈會議已經過去了45年,當我懷著一顆虔誠的心,一步一步走入這段曆史並再回過頭看看後來新中國石油走過的石油史,我才深深地理解了康世恩同誌為什麽說此次會議是“中國石油工業發展的裏程碑”了。是的,石油工業與其它行業很不相似,尤其是中國的石油工業,這個行業本身的基本特點是它的“未知數”,油在哪兒是未知數,能不能成為油田開發、怎樣開發,開發的結果會怎麽樣等等都是未知數。對一個充滿未知數的特殊戰場,靠常規的工業化運作簡直是無法前進一步。

“老康,這回鬆基三井的出油情況,以保守的數字向外說。宣傳上更不要多說這事,現在還不是時候。”秦老胡同的再次聚會時,餘秋裏第一句話說的就是這個。

康世恩完全明白了:餘部長在等待鬆遼下一步的進展情況。於是他報告說:鬆基三井這兩個多月的出油情況一直穩定,這說明地下儲油情況和地質構造不像川中。

“其它布置的井進展怎麽樣了?”餘秋裏更關心鬆基三井後部裏所決策布置的另外63口井,尤其是布在大同長垣構造上的那56口井。地質部現場地震隊送到石油部的資料已經證明,那個長垣構造長達千餘公裏、寬有數十公裏,橫臥於鬆遼平原的盆地中央,像一隻巨大的長方形魚盤,葡萄花、高台子和太平屯等幾個構造則像大“魚盤”中的幾個小土豆。要是長垣整個構造都能證明是儲油的,那將是個什麽樣的油田呀?!

不敢想不敢想,部機關好幾個技術幹部一聽連連搖頭,雖然他們心裏也希望能為祖國找到一個大油田,但他們沒有勇氣去想到這回要找出一個世界級的大油田。

怎麽不敢想?中國就不能有“巴庫”?何長工老將軍不已經說要在三年內找到“中國的巴庫”嘛!餘秋裏把右手壓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雄雞頭”上,丹田之氣一提:我就要“中國的巴庫”!

“部長,鬆遼的長途電話接通了。”秘書將電話筒放到餘秋裏的手裏。

“喂,我是餘秋裏啊!什麽?還聽不清啊?”餘秋裏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已經把院子前後的人都吵醒了,可鬆遼那邊的電話裏還像蒼蠅似的不停叫嚷著:“你能不能再聲音大一點?”

餘秋裏用力抬起一條腿,跨在木椅上,想借助這力量把底氣再往上提高兩倍:“……同誌們哪:你們必須千方百計地爭取速度!對,速度!在工作中要做到四快:快運輸、快安裝、快開鑽、快鑽進。哎,對頭,四快!你們要知道,這一批打得快和慢,會直接影響到下一步的布局問題!也關係到明年全盤的工作布局問題和決心啊!是的,我很著急。你們早完成10天,我和部裏就可以早10天下決心。對,對對。所以我現在再次要求你們:務必在明年3月前將長垣構造上已定下的56口井打完它!哎,對對。目前鬆遼隻有一口井出油還不能說明問題。能不能把鬆遼這個油田定下來,你們還要做許多艱苦的工作。現在的任務是加速勘探,鼓足幹勁,分秒必爭!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鬆遼那邊回答得很響亮。

讀者是否意識到,此時的將軍部長心目中已經開始在醞釀一場共和國空前的建設大戰了!從來到石油部後,將軍經過相當一段時間對克拉瑪依、柴達木等油田地實地考察和調查研究,早已認識到,中國的石油之戰,再靠過去分散兵力在這一處掘幾個孔、在那一處再搞幾塊地普查勘探一下,或者像西方的公司式開發是不可能大有作為的。另一方麵,新中國成立才10來年,完全的計劃經濟形式也不可能讓他采取西方式的石油開發模式。那麽可以選擇的隻有一種:利用社會主義的優勢,集中兵力幹大事。而石油工業的特殊性,又使他非常自然地想到了用軍事手段、軍事藝術和軍事思想來完成和實現這樣的大作戰計劃,便成了毫無疑問的最佳選擇。

這是餘秋裏嫻熟的一門指揮科學。他在戰爭年代,跟隨毛澤東和賀龍、彭德懷那兒學到了很多東西,當然,更多的實踐是他自己的。關於餘秋裏在軍事科學上的獨特才能,我聽過專門研究過他的軍事專家們說:餘秋裏的本事在於他既有純粹軍事家的那種決斷勇氣、敢打敢衝和戰之必求勝的戰將風範,同時又有政治家的那種善於把握戰鬥人員的思想、覺悟,並通過行之有效的政治鼓動,使之每一個參戰人員時刻處在自覺自願的高昂鬥誌狀態的政治韜略。

川中一戰,餘秋裏在毛澤東和全國人民麵前丟過臉麵。但對餘秋裏個人和對後來的中國石油事業來說,真是難得的一份寶貴精神財富。

華僑大廈會議吵得很厲害,有人認為按餘秋裏的脾氣,必定會把那些不聽命於他、在關鍵時刻懷有小九九的下屬,以最嚴厲的方式來解決他們的問題。但將軍這回沒有,他鎮靜自若地駕馭著整個石油隊伍的方方麵麵,以細致、耐心、實事求是和體諒、理解的工作方法,讓人心服口服,最後達到他願望的那種“萬眾一心,所向披靡”的目的。

好了。隊伍不再是你行你素、我行我素的散沙一盤了。情緒高昂的戰前準備已就緒。現在隻等一聲令下了。

戰令好下,但“敵人”在哪?“敵人”的兵力有多大,又以什麽方式采取行動方案?餘秋裏現在需要親自決斷--川中經驗已經告訴他在沒有弄清地下情況時,他的“石油之戰”就不能發令。

戰前的偵察是最必要的。布孔打井的勘探普查,是“石油之戰”的基本偵察內容。餘秋裏因此特別的關注新布下的幾十口井,尤其是地質部現場地震資料所顯示的那個“大魚盤”長垣構造上的那56口井。這是餘秋裏為了繼續論證鬆基三井的出油是否真的穩定和高產,更為的是確定鬆遼是否真的存在大油田。

“老康,應該再派技術力量往那兒去,隻有吃透吃準那邊的地下情況,我們才能決定行動決策。”餘秋裏急切和焦慮地一次次找來康世恩,催促他調集更強的力量到鬆遼那邊去。於是康世恩迅速把石油部幾位技術“大將軍”張俊、翁文波、李德生、童憲章等全部派到鬆遼前線,與已經在那兒的張文昭、楊繼良、安啟民、武依民及從蘇聯留學歸隊的胡見義、崔輝、李葆青等匯合,展開技術評估鬆遼的“偵察尖刀行動”。這些技術專家來到前線後,分組行動,有合有分地死死盯住每一口勘探井的鑽探進展,一有情況,立即匯聚一起研究分析。

即便如此布局,餘秋裏仍然不很放心。1959年12月26日將軍部長風塵仆仆地踏上了鬆遼大地。也許誰也無法理解日理萬計的他,為什麽在本年度隻剩下最後幾天的時間,還要趕到那個遙遠的北國?

將軍到底在想什麽呢?

將軍一路默默不言,隻有那雙明熾的眼睛透過蘇式嘎斯吉普車窗口,在尋覓、在探究、在思考他眼前的這塊陌生而充滿神秘感的黑土地。

嗬,這就是鬆遼,廣袤無垠,一展平川,舉目無邊;嗬,這就是鬆遼,白雪皚皚,滾天銀裝。一個連一個的水泡子像一麵麵巨大的鏡子,在陽光下格外耀眼……而在幾千萬年前,這裏曾是草木茂密、鳥飛雀歡、魚蝦滿塘、玉珊碧翠、獸畜同樂的水澤天國呀!

太美了!美得透心,美得刻骨,美得熱血騰升。

但也太蒼涼了!蒼涼得叫人恐懼,叫人寒顫,叫人嗬歎。

嘿哈哈哈!這就是我們的北大荒!將軍突然一陣放縱的大笑。那笑聲驚得近處的一群黃羊躥著躲閃,逃之夭夭……鬆遼,以其原始的質樸和寬闊的胸懷,第一次迎接了我們的將軍部長。

“真他媽的冷噢!”司機一次次歎息,一次次嗬氣--從他嘴裏嗬出的氣,如同白色的狗尾巴,又忽兒消失得影跡無蹤。

毛領軍大衣裏的將軍部長則露出頭,朝司機笑笑,然後舉起右手,來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摘下頭上那頂綠呢軍帽,朝自己的臉上扇起來!

“部長你還熱啊?”司機驚叫起來。

部長又是一陣爽朗朗的大笑,說:“熱!就是熱!”

司機疑心重重地瞅了一眼將軍那個光光的頭顱,可不,毛聳聳的發根裏竟然有晶瑩在閃動!

熱!哈哈哈!這零下幾十度的冰天雪地裏,誰能言熱?惟有大將軍斯人也!

“嗄嚓嚓--”突然,吉普車前的輪下響起一聲冰裂,於是四周的冰天雪地猶如一塊電極板,頓起一串奇妙而悅耳的聲音,一直傳至天邊……怎麽回事?司機驚得目瞪口呆。

什麽也沒有發生。大地仍然白雪茫茫,連天接地……“嘿嘿,你們沒有往前看嘛!看,那邊是什麽?”將軍部長笑嗬嗬地抬起右手,指指略偏西向的前方。

“哎,快看!紅旗!”司機驚呼。他的眼前,一麵鮮豔的紅旗分外醒目的在雪地裏招展……“是是,還有鑽塔!我們的隊伍呀!”秘書也看到了:一尊聳立在天地之間的鋼鐵鑽塔……“加速!上我們的井台去!”將軍部長把右臂奮力地向前一揮,像當年帶著紅軍縱隊飛越雪山草地。

吉普車的四輪後頓時濺起一片雪浪……“到了到了!葡萄花7號井!”在北京很少有笑聲的將軍部長,今天格外高興,尤其見了自己的隊伍,笑嗬嗬的臉沒換過相。

“同誌們辛苦啦!”吉普車的輪子剛剛停下,將軍部長的雙腳已經踩到了井台。

“是部長啊!部長您怎麽來啦?!”工人們先是一愣,繼而歡呼起來,紛紛圍聚過來。

“我來看你們哪!”將軍部長抬起左腿就往鑽塔井台的甲板上邁。

“哎哎,部長別上來,小心滑倒!”工人們嘻嘻哈哈、喳喳呼呼地又想擋住部長,又想拉他上去。愣神間而他們發現擋是不可能的,於是幹脆扶住部長的左右胳膊,一把將他拉到了又滑又冰的井台上……有人發現,他們揪住的是一隻空空的胳膊:怎麽回事?他們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又不敢吱聲。

“部長在長征路上打仗打掉了一隻胳膊。”有幹部輕輕向愣著的工人耳語道。

原來如此!工人們肅然起敬。

“來,我們握握手!”餘秋裏將右手伸向每一位正在井台工作的工人和技術人員。

“小心哪餘部長,您的手沒戴手套,可千萬別碰上鐵器,那樣會撕掉皮肉的!”輪到與一位青工握手時,那青工縮回手,這樣說著。

這回是將軍愣了:他想脫去青工的手套與他握手,但沒有成功。

“部長您別動,我自己來。”青工慢慢地脫下手套,露出裹著紗布的手。

“怎麽,手受傷了?”將軍把那隻裹著紗布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裏。

“有一次換鑽時,沒顧上戴手套,結果摸了一下鑽杆,就給撕下了一塊皮……”青工不好意思地說。

餘秋裏不無心疼地問:“很疼吧?”

“不疼!”青工挺挺胸脯,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稚氣。

餘秋裏轉過頭,對井台的幹部說:“咱們來這兒工作的同誌不少是南方人,他們不知道北方到底有多冷,千萬要告訴同誌們在冬季施工的注意事項!”

“是,我們一定注意。”

“這兒真是奇冷嗬!”餘秋裏這回真開始感歎了。他看到井台上剛剛潑上的熱水,僅僅冒了幾絲白煙就變成了硬棒棒的冰碴。再看那鐵塔四周的帆布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冰淩,陽光一照,如同瀑布一片。再看看零下二三十度下工作的工人們,因為不停地提鑽下鑽,那泥漿劈頭蓋腦的到處飛濺,於是他們的身上個個都像穿了厚厚的大盔甲……“辛苦啊!辛苦!”餘秋裏一次次地喃喃著,臉上開始凝重起來。

“晚上讓同誌們多吃點熱乎的東西!”餘秋裏對隨行的幹部連聲叮嚀後,又高聲地問工人們:“同誌們,你們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工人們一下愣了:什麽日子?好像離新年還有幾天嘛!是啊,12月26號,啥日子?

“對,今天是12月26日。是我們的毛主席的66歲大壽日子!”部長說。

井台頓時歡騰起來,嘻嘻哈哈地你一言我一語地:那今晚我們吃麵條!慶祝毛主席生日!

餘秋裏笑了,大聲說道:“對,我們吃熱麵條!吃長壽麵,一是祝毛主席健康長壽,二是為我們在鬆遼大地上找到大油田!”

這一晚上,凡是餘秋裏過去的那些井台,全都吃上了熱騰騰的麵條,有的井台還弄了些酒。

大夥兒吃得非常開心。

土坯房內,與寒氣逼人的外麵截然相反,裏麵熱氣騰騰--而熱氣來自二三十名男男女女的年輕人的情緒與幹勁。他們都是地質技術人員,中間有早一兩年前就到這兒的“老鬆遼”,也有剛剛從西安等地質調查隊過來的新同誌。一塊由七八米長、一兩米寬的木板釘成的“辦公桌”四周,圍聚著這群熱血青年,他們指指點點著鋪在“辦公桌”上的那張地質圖,在熱烈地討論著,爭執著。那是一張張被喜悅興奮著的臉,那是一串串被曙光映紅的臉。

這時,石油部的幾位大專家相繼進來,他們是翁文波、童憲章、張文昭、薑輔誌、鄧禮讓等人。

“繼良,聽說上次你乘飛機上天,人家駕駛員就是不讓你上啊!”精瘦的翁文波笑咪咪地拍拍胖子楊繼良,打趣地問:“你是吃什麽山珍海味,長這麽胖嘛?”

楊繼良不好意思地:“翁先生,我、我喝白開水也長膘呀!”

翁文波隨手拿著桌上的放大鏡,朝楊繼良的胃部照了照,然後一本正經地:“那就是你的體內Machine太好了!”

“哈哈哈……”屋內頓時響起一片歡笑。

“餘部長來啦!”小屋子頓時歡笑聲戛然而止。原先七拐八扭待著的青年人們立即挺直腰板,全體站立起來。

“哎坐坐坐--”餘秋裏脫下大衣,摘下帽子,一屁股坐在胖子楊繼良的身邊。那隻空袖子正好碰在楊繼良的右手,這讓青年技術員有些敬畏:獨臂將軍,果然是啊!

楊繼良瞅著那隻空袖子出神。

“哎,年輕人,你來談談對鬆遼的看法?聽說你還是鬆基三號井的設計者之一呢!怎麽樣,對鬆遼找油的信心如何?”餘秋裏發現了身邊的楊繼良。

“噢。”楊繼良一驚,立即站起身,大聲道,“我太有信心了!從現有掌握的地質資料看,鬆遼一定是個大油田!”

餘秋裏笑笑,又轉頭問其他人:“你們覺得怎麽樣呢?”

“肯定是個大油田!餘部長。”一個快嘴的女青年說:“一億噸儲量保證沒問題!”

“不止不止,一億噸儲量肯定不止。我看至少有20億噸!”

“20億呀?”餘秋裏張大嘴盯著說“20億”的那位眉清目秀的小夥子。

小夥子一般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朝自己的部長肯定地:“對,我看20噸億儲量沒有問題!”

20噸億儲量是個什麽概念?就是20個當時全國最大的克拉瑪依油田,就是世界級特大油田。

小夥子的回答惹得滿堂大笑。餘秋裏也笑得合不攏嘴,他打量了一下小夥子:“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多大了?”

“嘻嘻,餘部長,我叫王玉俊,北京石油地質學校。剛畢業,今年20歲。”

“好麽,玉俊同誌,如果這兒真是你說的那麽多儲量,我就封你為石油部總地質師嘞!”餘秋裏的話再次引得滿堂大笑。

小夥子這回臉紅了。其實,一年多後,通過進一步的勘探調查,鬆遼的儲油量遠遠超過了20億噸這個數量。當然,餘秋裏在獲得如此巨大的一個已經控製的世界級特大油田的儲量後,並沒有兌現給王玉俊小夥子提拔為“石油部總地質師”的承諾。但可以看出,餘秋裏開始對鬆遼地底下的情況到底是個什麽樣,他一直是慎之又慎。

自從鬆基三井號出油後,地質部在扶餘3號井也打出了油,而此時石油部上下也都沉浸在“鬆遼大發現”的喜悅之中,尤其是那些參與現場勘探和地質調查的技術人員們更是一口肯定鬆遼會是個大油田了。然後此刻隻有一個人的頭腦異常清醒,他就是部長餘秋裏。

“同誌們,這些天來,我跟大家一樣,心情是很高興的,看到鬆基三井出了油,誰不高興?要說高興我是最高興的一個。但我又是一個最高興不起來的人!為什麽?”土坯房子裏,正當前線將士和技術人員都在為眼前的光明前景喝彩時,部長餘秋裏竟然抬出了這樣一個碩大的問題。屋子裏的氣氛一下變得緊張起來,連翁文波這樣的大地質學家都屏住了呼吸。

“是啊,為什麽呢?”餘秋裏抬起右胳膊,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額頭,神情凝重而又嚴肅地掃了一遍屋子裏的所有技術人員。突然他的右臂從空中猛地落下:“因為在大家一片喝彩聲中,我要提個反麵的意見,這個意見就是過去石油勘探的經驗和教訓告訴我們:一口井出油並不等於是一個構造出油!幾個構造有油並不等於連片有油!一時高產並不等於是能夠長期高產!”

哇,多麽精彩的經典話語!多麽深刻的睿智哲理!

“一口井出油並不等於是一個構造出油!幾個構造有油並不等於連片有油!一時高產並不等於是能夠長期高產!”這短短三句話,比起大地質學家們的鴻論巨著,比起世界石油勘探學的教科書,它也許太短太短,但在我與所有而今仍然活著的地質學家和石油專家們的交流中深切感受到,他們中沒有一個敢否定餘秋裏這三句話的意義。

難道不是嗎?這三句話中所包含的地質學和石油勘探學的深刻性、辯證性,還有什麽更經典的話可以概括和取代的呢?

沒有!

同樣,這三句話中還深刻闡明了人與自然之間相互認識與理解的哲學關係,而且它還揭示了科學與自然之間的均衡性和不均衡性的統一問題,以及它們之間必須共同遵循的基本規律。

10年前,我在采訪黃汲清和翁文波這樣的大地質學家時,這些大師們就出口誦頌過餘秋裏的這三句話,並稱其為“大哲學家的科學語言”、“石油學的戰略與戰術的經典思想”。

10年後的今天,我在走進運用衛星等高尖端技術進行地球勘探的石油科學研究機構時,年輕一代的石油專家們仍能熟誦將軍的這三句話,並作為“找油哲學經典”或“座右銘”信條,壓在自己辦公室的玻璃板下。

在40年前的那個冰天雪地的土坯房子裏,這三句話是將軍從心底迸發出的,因此落地有聲,振聾發饋。這源於他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和從事軍隊政治工作多年的高級領導者,在來到石油戰線後所經曆的那些包括川中會戰在內的失敗教訓和對克拉瑪依、玉門、柴達木等油田成功開發的全部認識及不斷總結的結果。

“同誌們,你們的熱情,你們的幹勁,你們現在所向我報告的每一個新情況,都讓人激動、高興,但我請大家冷靜和清醒地想一想:這鬆遼到底是個大油田還是小油田?是個活油田還是死油田?是好油田還是壞油田?”餘秋裏說到這兒又把話頓住,然後目光從翁文波開始,一直轉到那個開口說“20億噸儲量”的小夥子身上。那目光是急切的、期待的,更是犀利的。

沒有一個人敢回答得了將軍部長的話。也沒有一個能回答得了將軍部長的話。

餘秋裏收回犀利的目光,投出溫和誠懇的目光:“所以,同誌們務必保持清醒的頭腦,繼續做更加深入、更加細致的工作!”

土坯子小屋裏靜得出奇,那些平時高談闊論、信口開河、慷慨激昂的技術人員們像換了個人似的,一個個低著頭,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當時我們聽完餘部長的話後,每個人的心頭,都像被警鍾狠狠地敲打了一下。大家頓時清醒起來,而且這樣的清醒讓我們保持了一輩子。中國石油工業的50年之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和發展,應該說,餘秋裏同誌這三句話中所包含的精神遺產是實在太豐富了!它讓我們學會了科學辯證法,學會了處理人與自然、人與科學、科學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也更學會了怎麽做學問和做人的道理。”當年親耳聆聽餘秋裏講話的現今大多是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的院士們,如此感慨地向我表達這樣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