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很有意思的是“六一”第一列原油駛出薩爾圖站時,有一位專管裝油的會戰英雄卻竟然不知道他灌的油車在他呼呼大睡之時“隆隆”轟鳴著從他身邊開走了。當他醒來時,聽說油車已經過了哈爾濱時,氣得直嚷嚷隊友們“缺德”。

此人便是薛國邦。40年後我在這位老英雄的家裏聽他講述了一段趣聞:

上麵已說過,薛國邦帶領他和采油隊到鬆遼後,接受了薩66井的采油任務。這是大慶油田試驗區的第一口高產井。當會戰指揮部決定要在“六一”前外運第一列原油時,自然而然裝油的任務他薛國邦隊又攤上了。那時外界的人還不知道,大慶的原油凝固度特高,從井裏噴出後一到地麵就凝固起來,尤其是天氣一冷,其凝固度就更高了,無法成為流動的**。薛國邦接受外運列車的裝油任務時,隻離“六一”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裏他們先要把21節油罐量的原油加溫、熔化好。偏偏在臨裝車的前三天,氣溫低於原油的凝固度,土油池裏的原油變得愈來愈稠,蒸汽盤管又進不了油池中間,那台土抽油機--水泥車的泵機不時發出“哼嘶哼嘶”的怪叫。“不行了!打不上油啦!”水泥車的司機從駕駛室裏一次次探出頭來,異常焦急地喊著,最後幹脆關停了抽油機。

這可怎麽辦?滿身油泥的薛國邦瞅著像凝結成冰塊一樣的油池,直抓頭皮。隊友們則眼睜睜地瞅著自己的隊長,等待他決策。

“指揮部已經確定了第一列外運原油的火車出發時間,要是耽誤在裝油上,那還要我們幹什麽?”薛國邦奮然將衣服一脫,騰起雙腿,一躍跳進了油池,然後張開雙臂,左右劃動起來……結成冰塊似的原油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又漸漸變成流動的**,湧動著、奔流著。

水泥車的泵機重新隆隆響起。“行了行了!”負責抽油的司機欣喜萬分地高呼起來。

烏黑的原油再次源源不斷地流入油罐車內……“隊長,你的腿關節不好,快上來吧!”隊友們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可誰也沒有喊動池子裏的薛國邦。四天四夜,薛國邦就這樣和他的戰友激戰在油池裏,用身體熔化著原油,直到灌完前20節油罐車時,他才被幾位黨總支的領導硬拉出油池。

“幾天幾夜下來,太累了,我被大夥抬到宿舍,一躺下就沒醒過來……”老英雄回想當年的壯烈一幕,仍然記憶猶新。“‘六一’中午時我才醒過來,走出門一看,怎麽油罐車沒了?

就問隊上的人,他們笑著告訴我說,現在火車都快到大連煉油廠了,你還想看什麽呀?我生氣地問他們為啥開車時不叫醒我?隊友們說,我們不知叫了你多少次,叫醒一次你又倒下睡著了,連續叫了不下五六次,就是叫不醒!我聽後自己也樂了,心想,反正油車已經走了,毛主席也知道我們大慶的石油要派上用場了,這不就是我的願望嗎?那會兒,人不知啥是累,睜開眼睛就是幹活,眼睛閉了也想著工作……”薛國邦後來是大慶“五麵紅旗”之一,與鐵人王進喜等名列在中國石油史篇上。退休前,他是大慶市人大主任。

中外曆史上有許多戰役可以用艱苦卓絕四個字形容。二萬五千裏的長征是這樣,斯大林指揮的衛國戰爭是這樣,諾爾曼底登陸戰是這樣。和平建設時期的不少戰鬥,能用上這四個字的也有不少,像美國人修建縱橫南北的大鐵路工程時,每一公裏就要掉死十幾個人,其中中國的華人在此次修建鐵路中便有數千的屍骨埋在加利福尼亞州沿線。在新中國的曆史上,大慶會戰可以說五十多年建國史上一場最為壯烈的艱苦卓絕戰鬥了。

五萬餘人的隊伍從四麵八方一下來到荒原後,他們幾乎沒有顧得上壘一個像樣的窩、多備一件卸寒的衣,便投入了緊張而激烈的施工。又可以說在腳跟尚未站穩之際,便遭受了一場連綿不斷的暴風雨襲擊。於是不管是先前在鬆遼進行普查的鬆遼勘探局的幾千名職工,還是後來從四川、玉門、新疆和青海來的一萬餘名石油老職工,和三萬多部隊轉業官兵,他們都是遵照會戰總指揮部的命令,以最快速度,輕裝來到這兒的。大雨將他們僅有的隨身物品泡了又泡、濕了又濕,結果讓他們遭受了生命中最嚴峻的考驗。

“我從四川來時就帶了兩身外衣,三身內衣,加上到鬆遼後發的一身工作服和一塊棉毯,不到半個月就啥也沒得可換的了。不瞞你說,我當時下麵的褲襠裏爛得路都走不動。下襠發爛的不是我一個。那時鑽井台上基本沒有女同誌,所以大夥上班時裏麵不穿短褲,這樣舒服些。一回到住處,大家幹脆脫得精光往炕上一趟,十幾條漢子,赤條條的躺在上麵,雙腿叉得大大的,我們自嘲這叫烤小黑魚--從井台上揀點原油,放在盆罐裏點著後,將紅腫潰爛的雙腿根烤著取幹取暖……”一位“老四川”對我說。

“我們幾個女孩子都是地質學校剛畢業就到了會戰前線。那時到會戰前線、到會戰前線最基層的單位是最光榮的事。所以我們幾個姐妹搶著上野外普查分隊。到野外分隊後,整天一身水一身泥的,幾乎每天都要趟水。男同誌們把衣服一脫,往頭頂一舉,光著屁股就過去了。我們女的不行啊!內衣總得穿吧!所以趟一次水後,就得濕一次身子。時間一長,身體就發生了變化。我和隊上的幾個女孩,開始幾個月的‘例假’都不對勁,兩三個月不來是常有的事。隊上有個女孩子見兩個月沒來月經,嚇得以為自己懷孕了,她有男朋友。後來到醫院一檢查不是。她為這高興得請我們幾個吃了一斤糖。可後來這位同誌到了想生育的時候卻再也沒了能力。醫生說她因長期患經病而喪失了懷孕功能。在參加會戰的女同誌中,像這樣的人不止一二個。可我們至今沒有一句怨言,因為我們一直是高唱著‘我為祖國獻石油’過來的……”一位女地質師對我說。

在大慶、在石油戰線,我聽過無數這樣的講述。說起當年會戰,他們每個人都可以給我講三天三夜,每一個人都是一部不朽的史書。

但,我知道在五萬多人的會戰大軍中,餘秋裏無疑是最精彩和最動人的篇章。因為他是這個隊伍的最高指揮官,他有十倍、百倍於普通會戰幹部和職工所經曆的困苦與艱難需要麵對。

現在他需要麵對的是比雨季更為嚴重的一件事:荒原上的四五萬大軍,冬天來了怎麽過?

鬆遼的冬天是什麽樣?

鬆遼的冬天有一百種說法:

一場雪能把一年長起來的草壓死;一日結冰能五個月不化;一次寒流能滅掉秋夏兩暖;雨季無論再可怕,那是零上溫度的春夏裏;東北的冬季,從10月開始,將一直延續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而這五個多月的時間裏,一般氣溫都在零下一二十度、最低能過零下三四十度。零下三四十度是什麽概念?那絕對不僅僅是拉一回屎可以當凳子坐和尿一泡尿成冰棒的事--你假如不小心迷失在露天幾個小時就可能會凍成僵屍、你假如穿一身濕透的衣服在幾十分鍾內便會凍得失去知覺……在冬季,經常還有被當地人稱之為“大煙泡”的暴風雪,那一刮起來,真可謂海倒山移。至於這兒的雪一個冬天下多少場就更是誰也說不清了。在大同鎮采訪時,當地百姓告訴我,說他們經常遇上這類事:晚上好好的把馬兒圈在馬廄裏,可第二天一開門,卻見老馬上了房頂。為啥,下雪唄!大雪降至,漸漸積起。馬兒沒處跑,隻好跟著積雪往上走。一夜大雪掩過房牆,馬兒也就上了房頂……“秋裏啊,咱東北可不比你老家江西,要是冬天沒有很好的防寒設施,別說人過不了冬,就是鐵疙瘩的機器設備也會成一堆廢銅爛鐵呀!”早在會戰初期,“鋼鐵大王”王鶴壽等過去在東北開辟革命根據地的老同誌就關切地告誡過餘秋裏,並說如果會戰隊伍過不了冬,就爭取在10月份之前把人和設備拉到哈爾濱、長春或沈陽等城市,等來年開春後再把隊伍和設備拉到大慶油田去。

“這樣保險。”王鶴壽特別提醒跟他仍在較勁“一噸鋼一噸油”的石油部部長、好友餘秋裏。

這是肯定的,把人和設備拉到有保暖設施的城裏,會比天寒地凍的北大荒要保險得多。但餘秋裏卻不甘心這麽做:一年12個月,過冬就要花去6個月,搬進搬出兩次折騰,隊伍的消耗不說,光會戰的時間就至少拉長一倍!這油田開發將拖到什麽時候呀?

“不行!這麽幹我們耗不起!隊伍耗不起!國家要油的時間耗不起!既然一屁股坐定了北大荒,那就不該隨便動來動去。還是我說的老話:這次會戰,隻許上,不許下;隻許前進,不許後退!無論遇到多大困難,也要硬著頭皮頂住!”餘秋裏在領導小組會議上,那隻有力的右拳,一連揮動了十幾下。“就這麽定了,天塌下來,也要把它頂回去!”

然而決心是決心,辦法何在?

蓋房子?在荒原上一下蓋起幾十萬平方米的房子和其它防寒設施,再讓職工們住進去,讓機器設備進暖庫,吃的糧食蔬菜也能入窖,能做得到嗎?肯定不能。一是既沒有那麽多錢,二也沒那麽多建築材料和施工隊伍,另外時間也來不及呀!北大荒的冬天不僅寒冷,還有風暴呢!房子不蓋堅固,一陣風刮來傷亡不更嚴重嗎?

關鍵時刻,還是黑龍江老書記歐陽欽同誌出了個好主意。餘秋裏因此生前深懷感激地這樣回憶道:“有一天,歐陽欽同誌對我說,有一種辦法可行,就是東北老鄉搞的那種‘幹打壘’。這種房子一可以就地取材;二可以人人動手,來得快;三可以節省木材;四是冬暖夏冷。

於是我們就立即派人到農村考察,了解當地居民的住房情況。又找民間泥瓦匠,調查當地居民住房的用材、設計和施工情況。經過調查,發現附近鄉鎮除主要公用建築為磚木結構外,居民建築主要是磚框土坯房和當地稱之為‘幹打壘’的房子,它除了門窗和房檁需要少量木材外,幾乎全用土壘築成。牆壁是就地取土,裝入活動木夾板內,用木錘、鐵釺分層夯實而成。房頂不用瓦,把當地的羊草和蘆葦等綹成草把子作墊層,上覆堿土泥巴抹光而成。取暖則用火牆或火炕。這種‘幹打壘’房子看起來很土氣,但牆厚實,房頂密實,結構也嚴實,防寒性能比較好,夏天也不太熱,適應居住。且施工簡單,操作容易,隨時可建,便於廣大職工人人動手,能夠很快地大麵積地建設起來。我們一致認為搞‘幹打壘’這個辦法可行!”

“幹打壘”是大慶曆史上第一批居住的建築,也是永遠留存在大慶人記憶中的那種不可抹去的一種象征,就像延安窯洞一樣。雖然現在我們上大慶市看到的都是高樓聳立的現代化城市,但在過去的漫長歲月裏,這兒的人,無論是部長市長,還是司機炊事員,他們無一例外的都是居宿這些用泥、羊草和蘆葦等壘起的原始式建築內。

石油大會戰中的防寒之戰,餘秋裏依然穩操勝券。為此,他親自簽署三條命令:一、不管西伯利亞的寒流如何凶猛,會戰隊伍一定要像解放軍在戰場上一樣,堅守陣地。一個也不許撤走,一步也不準後退。鑽井一刻也不能停,輸油管線一寸也不能凍。人一個也不能凍傷。二、由油田建設指揮部迅速調查總結當地老百姓“打幹壘”的施工方法,油田設計院提出“幹打壘”的標準設計,供應指揮部負責木材、木房架、門窗、蘆葦、油毛氈及砌火牆和炕口的紅磚。三、各級領導幹部分工負責,充分發動群眾,在搞好油田生產建設的同時,抽出一切可以抽出的人員和時間,開展一個人人搞幹打壘的群眾運動。和老天爺爭時間,為國家原油自給爭速度。

真是軍令如山倒。七月份開始,“幹打壘”行動在不影響石油開發和勘探主業的前提下,全線開戰。頓時,在轟鳴的鑽機林中,一座座、一排排大營升帳而起。到9月,曆時100天的為生存而戰的“防冬保溫”戰鬥勝利完成,全線建起30萬平方米的幹打壘,轉眼間百裏亙古的荒原上出現了眾多村落,如同天上撒下的繁星……除了人居住的居室外,車庫、機房、食堂,甚至幹部辦公室、職工學習室和衛生所等也沾了“幹打壘”的光。一個個“鐵人村”、“群英村”、“八一村”等地名也芸芸而生……這年入冬時,會戰全線基本做到了“人進屋,菜進窖,機器車子進庫房”。但又一個更大嚴峻考驗降臨--10月,會戰的五萬大軍尚處在腳跟未穩、半饑半飽之中的激戰時刻,黑龍江省委和省政府來了一個要命的電文:素有中國米糧倉的黑龍江省的儲備糧已過“危險線”,大慶會戰人員的糧食定量必須按國家規定全線下調。

“下調到多少?”此時正在北京的餘秋裏一聽就大嚷起來。

北京--薩爾圖的電話專線裏,張文彬向他報告:“鑽工從每月56斤減至45斤,采油工從45斤減至32斤,幹部、專家和機關人員一律減到27斤。而且每人每月還要省下2斤愛國糧。部長你看怎麽辦?咱們會戰的同誌多數是幹體力活的,原本的口糧也剛剛夠大家填飽的,這一下要降這麽多……”

“……”北京方麵沒有回答。

張文彬著急地:“餘部長,你在聽嗎?”

片刻,電話線裏終於有了聲音:“我聽著呢!”從來聲如宏鍾的餘秋裏第一次在電話裏變得有氣無力。

張文彬不敢大聲了,小心翼翼地補問了一句:“餘部長你看還有啥辦法?”

這一頭的餘秋裏長歎一聲,無比沉重地:“知道嗎?主席也從10月份開始不吃肉了,總理和中央領導現在都不吃肉了……”

張文彬不再說什麽了,他想放下電話,又怎麽也放不下。

“文彬同誌啊!現在會戰的同誌們情況怎麽樣?千萬千萬要穩住啊!有情況隨時向我報告。部黨組正在召開會議研究對應措施。”餘秋裏焦慮萬分地叮嚀著。

“首長!醒醒,到站了。”不知什麽時候,秘書李曄的聲音又出現了。餘秋裏睜開眼睛一看,可不,車窗外那個俄羅斯建築風貌的安達小站出現了。

站台上,康世恩等會戰指揮部的幹部已經久候在那裏。老康怎麽啦?幾天不見,憔悴得快不成樣了!

一出車站,餘秋裏便停住腳步,一臉嚴肅地問康世恩:“老康,你沒事吧?”

康世恩一愣,定定神說:“沒事。”

餘秋裏這才緩和了一下,又問:“你哪隻手有力?”

康世恩不知其意,便伸出右手:“這隻有力。”

餘秋裏又伸出自己的右手--他的唯一一隻手,說:“那好,我們倆人從現在開始,你的這隻手抓生產,我的這隻手抓生活。”

在安達未歇腳,餘秋裏直赴薩爾圖前線。現在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要親自看一看隊伍到底被饑荒摧毀到什麽嚴重程度。

想象到的事都發生了:在疊疊排列的“幹打壘”裏,餘秋裏串東房、走西屋,一個一個的巡視,每一個“幹打壘”內的炕鋪上,他都看到了躺著的那些有氣無力的患病職工。有人見部長來了,想伸手跟部長握一握手,卻就是抬不起手臂,甚至連應一聲的力氣都沒有。餘秋裏握著一雙雙軟塌塌的、枯幹的手,心如刀割--昨天這些手還跟著他振臂高呼“讓地球抖三抖”,今天卻……餘秋裏兩眼噙著淚水卻又強忍著不讓其流出來。他知道此刻的會戰官兵們,無論是躺在鋪上的浮腫患者,還是仍拖著疲憊身子、堅持在崗位上戰鬥的人,他們需要更堅強的後盾支撐。

“會好的!會好的同誌們!”餘秋裏不斷用這句話鼓勵自己的幹部職工。

走出“幹打壘”,餘秋裏立即吩咐張文彬和吳星峰:“你們兩個從現在開始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抓病號治療和會戰職工們的生活上。所有病號要立即集中起來,不管有多大困難,必須對他們進行搶救。”

“可一下躺了這麽多人,本來咱這兒也缺醫少藥……”吳星峰說。

“再缺醫少藥也要保證患者。”餘秋裏斬釘截鐵地說,“讓他們吃飯吃好些,是最好的治療。老張,你通知所有食堂,一定要保證患浮腫病的人每天都能吃上二兩肉和一頓白麵或白米飯。”見張文彬麵有難情,餘秋裏補了一句:“讓辦公廳的同誌負責把我和幾個部長們的特供全部調到這兒來!”

張文彬知道餘秋裏說的是什麽,便忙說:“可你們也拖家帶口的……”

餘秋裏右手一甩:“我們那點困難算什麽?對了,從現在開始,我和老康等領導,生活上一律跟前線的職工們一樣,他們吃什麽我們也一個樣!聽明白了嗎?要是搞啥特殊,小心別怪我不客氣!”

“知道了。”張文彬和吳星峰哪敢違抗?

“主席都好幾個月不吃肉了。他老人家體重已經減了二十多斤!”在走進鑽井指揮部的辦公室時,餘秋裏的嘴裏嘀咕著。

又是一個座談會。“你們都說說,隊上和基層都發生了些什麽事?”餘秋裏的目光掃向一在場的幹部,發現他們一個個都變了樣似的,前次來時他們個個生龍活虎,今兒個咋成了有氣無力的敗軍之將?

“李雲同誌,你是不是也得了浮腫啊?”餘秋裏一把抓過坐在身邊的黨委書記李雲的手,捏了一下,軟的,又用手指一戳,塌下處沒有彈起來。

宋振明替李雲說:“李書記患病已經有些日子了!”

餘秋裏大為驚愕地站起身,然後一個一個地捏了捏幹部們的手,發現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不同程度患有浮腫。“這不行,你們是指揮員!你們要倒下了,隊伍就更不得了啦!”

康世恩掏出小本本,說:我作了一下調查和統計,重災區一般都發生在生產和工作任務繁重的幾個戰線,他們分別是施工第一線的幹部職工,像功勳隊的王進喜隊和1202隊等,他們的患病比例基本在50%左右;再就是負責生產、調度的部門,比如像建築指揮部,也達到了45%患病率;還有像指揮部機關的同誌,他們加班加點的特別多,患病率高達80%,打字室的同誌全部浮腫了!另一個特點是黨員團員的比例在患病者中占的多數,像水電機修處的21個患病中,有20個是黨團員……餘秋裏坐不住了,空袖子又扇動起來,一邊頻頻點著頭,一邊說著:“我們的事業能夠取得勝利,關鍵時刻,就是靠的黨團員骨幹!”突然他的腳步停住,右臂有力地一揮,洪鍾般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但現在我們要保護他們!保護這些同誌,就是保護了我們的大油田!保護了我們的大會戰!”

“這樣,老康,在你前期已經布置的幾條應急措施外,我看我們還需要再補充一條:前線的職工要進行輪休--當然鑽機不能停!物資供應也得保證,這是會戰的前方戰場,不得馬虎。但可以作些適當的調整。保證戰鬥員的戰鬥力不減,就是為了更好的戰鬥嘛!第二點就是機關、指揮部一級的機關同誌,得讓他們有休息時間,加班加點也得有個時間限定。我看還可以搞點文化娛樂活動嘛!吳星峰同誌和文彬同誌,你們在這方麵是行家,周末我看可以搞些舞會啥的……”

一生從不娛樂的餘秋裏,在萬般無奈的困難歲月,第一次開口讓自己的隊伍“娛樂娛樂”真是不容易。從此安達火車站旁的鐵路俱樂部和二號院後麵的那個禮堂內每逢節假日和周末開始有了歌聲和笑聲……但職工們仍然發現,即使所有的會戰人員都上那兒蹦蹦跳跳,也不會見得到他們的部長餘秋裏的身影在那種場合出現。

多麽好的石油會戰將士!多麽好的兄弟姐妹啊!他們舍家為國找油,千裏迢迢來到北國荒原,雨水尚未泡幹,嚴寒仍在襲擊,饑餓卻又降臨,他們沒有後退,堅守崗位,甚至不惜傾家**產賣掉僅有的隨身之物為吃一頓飽飯再上井場,這樣的階級兄弟能讓他們餓死凍死嗎?不不,決不!鐵骨錚錚的餘秋裏在此刻全身的每一根毫毛都張揚著萬般柔情,萬般溫馨,萬般忠厚,萬般憐憫。

“這還不夠!會戰隊伍裏那麽多浮腫病人躺著,明天還會有成百成千的患者。我們得想一切辦法製止疾病侵襲!我們必須作出相應的措施解決這些問題。為此,我建議:一,所有患者必須入院治療,對那些一線已經患病的人要全部下到後方來;二,每月要有20%的一線人員輪流下來休整;三,抽出10%的強壯職工搞生活--張文彬同誌你從現在開始把全部精力放在抓生活上,要人給人,部黨組全力支持;四,糧食、商業等後勤部門的人要全力以赴到全國各地去大力采購蔬菜、食品,送貨到前線;五,要發揚南泥彎精神,自己起來動手種菜種糧,掀起生產自救大運動。這方麵我看可以放手幹,而且要從長遠著想,必要時各單位可以抽調30%左右的人去開荒種地嘛。這北大荒比起當年我們在延安的黃土地不知要肥沃多少倍!《南泥灣》的歌你們不是都會唱嘛!王震將軍那時是三五九旅旅長,他的旅第一個通過開墾荒地實現了糧食、經費的自足自給,毛主席表揚他了。我是三五八旅的。我們後來也搞得好嘛!我所在的團在葫蘆河邊,那是洛河的一條支流。河兩邊盡是山,山上背陰長滿了樹林,陽坡沒有樹,隻有一墩墩的羊胡子草和一叢叢狼牙剌和酸棗樹,一米多高嘞!

我們就在那兒開荒種地。大家比著種,嗨嗨,那不得了啊!漫山遍野的人,钁頭上下飛舞,勞動的號子震得山都動了!同誌們編了一首歌叫什麽來的?噢,這麽說的:‘葫蘆河川好地方,火紅的太陽照山崗。一把钁頭一支槍,生產自給多打糧。粉碎敵人的封鎖,趕走日本小東洋,誓死保衛毛主席,誓死保衛黨中央’嘞!……”

會場氣氛被將軍部長繪聲繪色、神采飛揚的講述感染了。他們中間不少人就是從延安過來的,也都經過大生產運動。於是,整個幹部會又沉浸在一片激昂亢奮之中。

餘秋裏的“龍門陣”有些收不住了:“……當年我們團就收了6000多擔糧食、蔬菜87萬多斤,還采集藥材、山果和生漆7000多斤呢!養的豬、牛、雞更是不知其數!嗨嗨,老康你那個部隊聽說也搞得不錯。”

康世康滿臉笑容地推推眼鏡,不無得意地:“我們打的糧食還上過毛主席招待美國記者斯諾的宴會呢!”

“就是嘛!我看我們這兒要大家發動起來開荒種地,這北大荒,肯定能變成米糧倉!你們望外邊看看--看不到邊吧?對嘞!看不到邊,就證明我們可以在這兒有墾不完的地,有墾不完的地,就有產不完的糧!那時我們還怕餓肚子?不會了!說不好,我們外送的原油列車後麵還拖著幾節裝滿圓溜滾滾的大豆高粱米的車哪!那時,我們也來個給全國人民每人送上幾口袋糧食……”

“好--!”方才還是沉悶的會場此刻已經熱氣騰騰。鼓掌聲,叫好聲連成一片。

有幾個幹部在下麵竊竊私語:“這餘部長真有點子!賬也會算哪!”

“嗨,人家是當過解放軍的總財務部部長和總後勤部政委哩!算賬高手!咱這幾萬人在他手裏算個啥?不過是幾顆小算盤珠!”

“是啊,看來我們不會餓死了!”

“餓死啥?餓死了誰來找石油?”

“靜一靜,靜一靜。現在我代表會戰領導小組念一下《關於安排當前職工生活的緊急指示》,這通知是根據餘部長的指示起草的。大家聽著,有補充的一會兒再提……”吳星峰趁著餘秋裏和康世恩等幾個幹部沉浸在延安“南泥灣”的大生產運動的甜蜜回憶之際,便拉開嗓門,宣讀起來。這份通知基本上是餘秋裏親筆起草的,《緊急指示》裏提出了“幹部進食堂,書記下夥房”的口號。具體規定,每個基層大隊和中隊,必須保證有一名幹部在食堂同炊事員同做、同吃、同算、同議;要抽調部分優秀幹部和紅旗手(勞動模範)以及關心群眾、辦事公正的人,擔任食堂管理員和炊事員;食堂必須達到一清(賬目清,並能公之於眾)二無(無貪汙、無浪費)三好(飯菜花樣調劑好、服務態度好、清潔衛生好)以及三熱一暖(熱飯熱菜熱湯和餐廳暖和);同時不準吃不上熱飯熱菜,不準喝不上熱湯熱開水,不準住涼房子。此通知規定得事無巨細。這是餘秋裏風格。

別以為當部長、當大將軍的人就隻會劃劃圈、念念稿子、做做不著天不著地的所謂“大事”。餘秋裏的本事是粗能粗到右手一揮,千軍萬馬在遼闊的大荒原上鐵蹄飛揚;細能細到管住一顆螺絲一塊岩芯。

信不信?不信你看下麵的事:

不是說“幹部進食堂,書記下夥房”嘛!好,餘秋裏這會兒在會戰前線是最大的幹部、最大的書記,自然他也毫不含糊進了食堂。你以為大部長進食堂就是做做樣子?到處看看、遛達遛達算完事了?錯。餘秋裏進食堂,頭件事就讓炊事班長拿來一套夥夫的白大褂往身上一穿,那隻晃來晃去的空袖子則被紮在腰間。隻見他右手操起鍋鏟,一聲:“大火!”二聲:“上鹽”!三聲:“攪勻!”四聲:“悶足!”蠻是專業廚師水平嘛!

炊事班的同誌看得目瞪口呆:這餘部長怎麽還有這一手啊?

不是說開荒種地嘛?那地直鋪天邊,可沒那麽多牛耕地呀?“來,牛不夠,我們人來湊!”

餘秋裏利利索索地躬下腰,將兩條褲腿往上一挽,又將一根繩子搭上右肩,右手揪住繩頭,一聲:“走--嘍!”嗨,人拉犁,馬兒跑。這部長一出腿,一壟地就是十幾裏遠呀!“部長都參加開荒拉犁去了!我們還不趕緊行動?”

大荒原上頓時人聲沸騰,那你追我趕的勞動景象賽過“南泥灣”。

獨臂將軍在北大荒上竟然當了回“狩獵隊長”。餘秋裏對張文彬的安排和康世恩的謙讓十分滿意。除了抽煙,狩獵是他餘秋裏最感興趣的愛好了。人家槍法準嘛!俗話說“獨眼龍”勝過千隻眼,他獨臂舉槍就是比兩隻手瞄得準嘛!這叫“精力集中”。

“打!”獨臂伸出,子彈“砰砰”出膛,再飛跑的猛獸鳥鴇也無處藏身。

吉普車在草原上飛奔,野山雞、野兔子,還有野麅子,不是累倒,就是累死。不是中彈,就是斷頭穿胸……不要說我們的將軍凶殘手狠,那會兒《人民日報》在頭版還發過《開展冬季狩獵》的社論呢!全國饑荒,別再裝斯文了!此一時彼一時嘛!

狩獵隊載著滿車“戰利品”歸隊時,各食堂就會熱鬧好一陣,大夥兒的嘴巴上也多了些油腥味。

北京急電:令餘秋裏速回開會。

會議還沒有開完,會戰前線又是叫急的電話一個接一個。這是怎麽回事?不是浮腫病消滅得差不多了嘛?

餘秋裏真著急了。康世恩和張文彬報告說:黑龍江省來電說,儲備糧倉庫見底了,原來供應的糧食供應要斷一個月。六、七、八三個月隻能有兩個月的糧食供應。

“我們種的東西接得上嗎?”

“不行。至少得到深秋才有收成。”康世恩、張文彬那邊回答說。

餘秋裏直抓毛發:這可怎麽弄!一個月沒吃的,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現在是天上飛的沒了,地上跑的也少了,水中遊的基本也差不多了……剩下的我看也就是唯一還能解決些問題的就是挖野菜了。這北大荒畢竟還是個大草原,我看我們靠誰現在都不行,隻能靠能自己了,靠自己在自己的地盤上想法子!挖野菜,像當年我們在長征過雪山草地時那樣。我不信會絕命我千軍萬馬於這荒原之上!不是聽說有單位的同誌一天上草原挖了一百多斤野菜嗎?這就能吃幾天,我看這就是出路!”

康世恩說得更具體:“眼下最現實的度荒辦法,就是大挖野菜。每人每天吃3斤野菜,當命令執行。同時,到外地去捕魚,采鬆子。每天實行‘兩稀一幹’:早、晚吃稀飯、野菜湯,中午吃一頓野菜加糧食做的菜團子。”這話從一個石油專家和會戰總指揮嘴裏說出來的,讓人感到心酸和嚴峻。

捕魚的人後來最遠的到過最北端的黑龍江,采鬆子的到過大興安嶺。至於挖野菜的嘛,那麽大的鬆遼草原上如果再挖不到,其它地方肯定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