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1

艱苦卓絕。荒原上迎來“上甘嶺”之戰。

饑餓困擾會戰全線,一夜間有幾千人因饑餓患上浮腫而相繼倒下。將軍部長心急如焚:“下泡子逮魚!上荒地挖野菜!扒樹皮!吃雪水!就是用草根泥巴填塞肚子,也不能敗下陣!”

“誰做逃兵,我就在薩爾圖車站用機槍擋他回去!”

鑽井台上,一位正跪著雙腿擺岩心的女技術員說:“我的腿有毛病,站不起來。跪著好幹活。”

吉普車上,鐵骨錚錚的將軍部長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在一座“幹打壘”前,他飛腳踢開木門,對正坐在椅子上的一位領導幹部大開罵戒:“……工人和技術人員跪在地上幹活,你卻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聽著:把你們辦公室的所有凳椅統統送到施工一線去!否則我槍斃你!”

這一天,北京的天氣多雲。天安門廣場上聚集了二百多萬群眾,毛澤東出現在城樓時,“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響徹雲霄。毛澤東神情凝重,顯得心事重重。中蘇之間的爭吵已經很激烈了,而毛澤東此刻仍然期待著能夠彌合所出現的裂痕,天安門前這聲勢浩大的聲援便是一種姿態,但能不能換得赫魯曉夫的回心轉意,毛澤東顯得並不那麽有信心。

這一天,餘秋裏沒能上天安門城樓。他乘坐的吉普車正陷在雨中的荒原上,前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泥水裏的司機急得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不知如何是好地叫嚷著:“這鬼地方怎麽天天雨下個不停呀!”

餘秋裏無奈地打開車門,一手挑著蓋在頭上的雨衣帽,眯著被雨淋濕的眼睛,向四周了望:

四周是什麽?什麽也沒有,隻有白茫茫的一片望不見邊的水澤世界……那些剛剛露出綠芽的野草七歪八斜地飄落在汪洋之中,仿佛在痛苦地向過路者求助。但它們得到的結果是更加的痛苦--幾乎從它們身邊走過的人無一例處地反過來求助這些野草,他們或雙腳踩在它們的上麵以求不陷入沼澤之險,或幹脆將它們連根拔起,當作阻滑器,墊塞在拖拉機或者汽車的輪子底下……嘎斯吉普車毫不例外地同樣采取了野草墊塞車輪子的辦法。司機和秘書幾乎把長褲和短褲都浸濕透了,但由於陷得很深,車子不僅發動起來後前進不了半步,反而陷得更深。此刻的部長也成了“泥猴”,唯有那隻和身子貼在一起的空袖子還能讓人認出他是誰。

“哎呀餘部長,你們怎麽在這兒呀?快快,快上我們的拖拉機吧!”真是天助餘秋裏!在司機和秘書不知所措之時,老勞模薛國邦從一輛送貨路過的拖拉機上跳下。

“是薛國邦呀!我們拋錨啦!拋錨啦!”餘秋裏欣喜地握住薛國邦的手,問他隊上的情況怎麽樣。

薛國邦直搖頭:“大夥兒有勁使不上呀部長!你瞧這天,打誓師大會那天起,雨就下個不停。我們想搶任務,可物資供應不上來,這不,我們這批材料已經等三四天了,指揮部就是送不上來,我們隻好想法從幾十裏的一個農場那兒借來了一台拖拉機自個兒去拉的。這不本來一個星期就能幹完的活,現在還不知誤到什麽時候呢!”

餘秋裏皺皺眉頭:“工人們的情況怎麽樣了?”

“更別提了。我們都是從西北過來的,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的雨。隊上住的又是地窨子,您瞧這水汪汪的,大夥兒住的地窨子裏麵,那床變成了能浮在水上劃動的船了……”

“快領我去看看!”不等薛國邦說完,餘秋裏心急如焚地跳上剛剛從泥潭裏拖出的吉普車,直奔井隊。

眼前的情景,是餘秋裏不曾想到的:油井幾乎全泡在水裏,上班的采油工一半人在操作,一半人則用著各種可以抵擋雨水的布、篷、瓢、盆,站在雨中守護著采油樹……而更令餘秋裏不安的是當他走進工人們住的地窨子時,那個半在地麵半在地下的地窨子裏到處都是水汪汪一片,原先擱在地下的木板床無一例外地打飄在水裏,被子和物品濕成一團……下班的工人們沒有幹衣服可換洗,隻能光著身子在一隻烤火盆邊取暖……“部長?!部長您怎麽來啦?這雨下得這麽大您咋還上我們這兒來呀?”正在烤火的工人們見濕淋淋的餘秋裏來到他們身邊,感到十分意外。

餘秋裏解下身上的雨衣,裹在一位渾身在瑟瑟顫抖的小工友身上,心疼地:“我怎麽不能來?瞧瞧你們凍成這個樣!又住這麽個地方……我這個部長沒當好啊!”餘秋裏有些說不下去了。他順手提起一個工人放在床板上的濕棉衣,覺得特別的沉,便讓人拿稱過來。

一稱:整整18斤!

餘秋裏駭然變臉。

薛國邦不好意思地喃喃道:打會戰誓師大會那天起,老天爺就一直“淚汪汪”的,大夥兒隻能穿著又油膩又潮濕的棉衣上班,多數人為了保證能睡覺時有身幹衣服貼在肉邊,其它時間穿的全是濕衣。這三天五天下來,就成“鐵衣”了。

“我……是我沒當好這個部長!沒當好嘞!”餘秋裏聽著,一臉自責。

“部長您可千萬別這麽說!這都得怪老天爺!它是想有意跟我們會戰大軍較量較量!我們不怕它!同誌們說了:我們從大西北來到北大荒,如今大油田已經找到,我們就要為徹底甩掉進口洋油而奮鬥。它天公爺想跟我們較量,那好,我們就跟它宣戰:無雨時咱特幹!小雨時咱大幹!大雨時咱**!不信天公爺不低頭!”薛國邦在餘秋裏麵前握緊拳頭,壯誌淩雲。

“對。部長您放心,我們一定戰勝天公爺:無雨特幹,小雨大幹,大雨**!”工人們情緒高漲地在部長麵前表決心。

餘秋裏真的被感動了:“好!同誌們,我要向你們學習。同時還要把你們的戰鬥口號宣揚到整個會戰所有戰區!我們一起跟天公爺比個高低!就是上甘嶺戰役,我們也得衝上去!你們有這個決心嗎?”

“有--!”地窨子裏震起比雷聲響十倍的聲音。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戰鬥**?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姿態?也許今天的人已經無法想象,但昨天的共和國建設就是這個樣--在他們心目中沒有別的,隻有為國家建設出力流汗,甚至不惜英勇犧牲的心願。

餘秋裏離開薛國邦的采油隊時,雖然被會戰指戰員不畏困難的精神所感動,但他作為五萬餘會戰大軍的最高指揮官,他依然憂心忡忡:地處鬆遼腹地的大慶油田發現和開發初期,整個會戰大軍完全是在毫無依托的一片荒蕪的大草原展開的。這裏寒霜期有近四五個月時間。進入五月,大地剛剛解凍,雨季便開始了,而且1960年的雨下得特別的多。鬆遼油田的所在地,又是地勢低窪的鬆花江和嫩江兩個江河的自然泄洪區,這給油田會戰的五個戰區全線帶來難以想象的困難。原有的幾條土公路,已寸步難行。汽車出門,都得拖拉機保駕。就是拖拉機上路,也不時陷入泥潭。更讓人頭痛的是當時天氣氣溫很低,一般不過零上4-5度。會戰隊伍麵臨想幹活工地一片水汪汪,又等不到物資供應,想幹也沒法幹;一旦停工,別說總指揮部定下的計劃落實不了,就是職工們呆在工棚和宿舍裏也遭雨淋遭寒冷……職工們的幹勁和精神是一回事,但沒有物質保障的會戰必然會造成戰鬥力的嚴重損害,這一點當過司令員和政委的餘秋裏十分清楚。什麽都不重要,人是第一位的。他想命令後勤人員迅速給各井場和分隊的職工們送去能夠暖身子的生薑和辣椒去,後勤供給部門的同誌告訴他,幾十輛車子全部出去一天也送不了幾個井場;生產部門的人更是叫苦,說空車子往外跑還能走上幾裏,一裝上物資連幾百米都走不動--全線物資供應斷檔。

“有一個油建小分隊5個人,困在幾百裏外的暴風雨之中,已經五天失去聯係,不知是死是活……”有人報告說。

“部長,今天裝卸一中隊七分隊的30名複員戰士,為了趕搶一批泡在一米多深積水中的材料給井隊前線送去,他們從早晨3點一直幹到晚上6點,15個小時奮戰在水中,硬是把250噸鑽杆和油管裝上了車……”有人興衝衝地前來報告一個戰況,可餘秋裏聽了不知是喜是悲,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老張,當務之急,必須讓所有車子能動起來,否則我們全線幾萬人會陷在大草原上的!”

餘秋裏把張文彬叫到他的牛棚辦公室,異常焦慮地命令道:“你得用主要精力解決好這個問題。道路不通,物資送不到井場和野外分隊,我們整個會戰就是死棋一盤。必須限期解決,分秒必爭!明白嗎?”

“明白!我馬上去執行!”張文彬二話沒說,領了“軍令狀”就走。

張文彬接受任務後,知道這份責任之重大和緊迫,可他其實一點經驗也沒有。過去在玉門和新疆油田工作時,隊伍可能遇到的危險就是隨時隨地呼嘯而來的沙塵暴。這沙塵暴說穿了,別看它漫天狂舞的挺嚇人,可隻要躲它一陣子它就沒脾氣了。然而眼下東北大草原上的雨水讓張文彬有些束手無策。

怎麽辦?張文彬知道餘秋裏的脾氣,交待的事辦不好、辦不利索,那是要受到“軍法”處置的。輕則一陣狗血噴頭的臭罵,重則撤職受罰。而這也是張文彬格外欣賞餘秋裏的一個地方:軍人嘛就得有點軍人的血性。粘粘乎乎,拖拖拉拉,還能幹什麽呀?當年戰場上你慢一拍、愣一下,就是一條命、一場戰鬥勝利的結果可能就沒了。石油會戰就是戰場,就是人與自然較量的惡戰,含含糊糊,不是餘秋裏的作風,也不是他張文彬的作風,更不是全國人民時刻在期待扔掉貧油帽子的中國作風!

找群眾去!這是張文彬從餘秋裏和其他指揮者那兒學到的秘訣,也是他本人多年養成的傳統。車子動不了找誰呀?當然找會開車的人嘛!

果不其然,張文彬找到在三戰區工作的運輸處。運輸處的同誌發動全處職工獻計獻策,兩天之內就設計出了40多種方案,畫了59張圖紙。一區隊二分隊司機鄭學書聽說餘部長給張文彬下的“軍令狀”後,自告奮勇報名參加“欲與天公試比高”的革新活動。這鄭師傅還真有能耐,他在汽車輪上設計出了一套“防滑鞋”--用鋼板製成的又可固定在輪軸上的“鐵鞋”,而且不僅雨天能穿上,晴天還可以卸下,又不磨損輪胎和鋼圈。鉗工、電工連的同誌們加班突擊,把鄭師傅的“防滑鞋”進行技術加工,待完工後套上汽車一試:謔,效果好極了!汽車再不怕翻泥漿和陷爛泥地了,裝著貨物也能跑得飛快。

張文彬讓運輸處的同誌將穿上“防滑鞋”的汽車開到總指揮部。餘秋裏見後大喜,命令政治部的同誌給鄭學書師傅和運輸處的同誌記功嘉獎,同時又立即召開會戰總指揮部領導幹部會議,進行搶送物資和防雨工作的大動員。

於是全線機關和後勤人員全部出動,幫助供應部門突擊搶運前線所需物資。各戰區也針對前期對雨季的認識和準備不足的問題,紛紛成立了防雨指揮部和防雨突擊隊。指揮機關連續七天七夜人不下班、車不熄火,及時將3000多噸物資送到野外深處的40多個井場和工地以及數百個點的小分隊。各戰區的同誌更是按照餘秋裏的統一部署,在自己所屬的工作區內和井場周圍展開了挖掘排水溝等堵漏防漏的與老天爺爭奪時間和比高低的阻擊戰,創造了一個又一個“九天九夜不休息”的動人故事。會戰後來一直堅持的“九天製工作周”就是從這個時候全麵形成,即工作九天休息一天的周十製。一周十天,這是餘秋裏和大慶人發明的。

那個時候沒有勞動法,多快好省為社會主義建設是全國上下的*。毛澤東對石油工業還有一句話叫做“革命加拚命”,餘秋裏領導他的隊伍執行的就是這個法。

餘秋裏後來回到北京有人告訴他,這個五月份的黑龍江鬆遼地區,是有史以來同期降雨量創下了最高峰,為107毫米,比有記載的曆史最高紀錄的1919年5月的83.2毫米高出近24毫米。老天爺給餘秋裏和石油會戰大軍下了個“下馬威”。但一番激戰之後,輸家還是老天爺。老天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一支摧不垮、打不爛的建設大軍:

大雨滂沱中,他們連搬鑽機的樣式都變了--5月4日,1247隊在薩15井中,利用雨水打滑泥地所產生的潤滑,並依靠鑽機自身動力,將鑽機整體從這一井位挪動了100米。

幾天之後,他們第四次試行,僅用18分鍾時間,將鑽機移動250米,安全準確到達新井位……使石油史上創造了又一個創舉。這個隊的隊長叫段興枝,也是大慶“五麵紅旗”之一,他領導的這一創舉,為會戰的生產隊伍提高勞動效率所起的作用是前所未有的;大雨滂沱中,一支野外地質小分隊為了追回因泥濘耽誤的時間,在冰冷的溪溝裏,順著湍流趟水八個多小時,一天走完晴天兩個工作日的普查線路;大雨滂沱中,“八一部隊”的3000餘名官兵在負責鋪設管道中,幾乎天天是在一米多深的水溝裏揮鍬挖、用手摳,突擊完成輸水管線28公路、輸油管道28公裏,共計土方46.4萬方……“餘部長,哪一天需要,我準備到你這兒借一支隊伍,再戰一次上甘嶺也不怕!”一位將軍聽餘秋裏介紹會戰情況後如此興奮說。

餘秋裏笑笑,說我現在帶的是找油隊伍,不過哪一天真用得著讓他們打仗去,我相信他們都是“硬骨頭六連”式的好隊伍。餘秋裏心想,我還有許多“雨中上甘嶺”沒給你講呢:那天,二戰區65名同誌為參加生產技術座談會和同時向會戰指揮部匯報會戰成果,為了趕時間,每人僅帶了兩個餅子,在傾盆大雨中走了22個小時,行程140多華裏,而且這140多華裏全是泥濘之路喲!

這不也是“上甘嶺”嘛!跟當年紅軍翻雪山過草地差不了多少,就差了前後敵人的追擊與圍堵而已。餘秋裏堅信,這樣的隊伍就是有敵人前後追堵也一定能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5月25日,餘秋裏見會戰隊伍在雨季中站住腳跟、生產開始走上正規後,帶著周文龍和康世恩赴哈爾濱向黑龍江省委匯報會戰首戰情況。

“了不得了不得!石油戰士們的衝天幹勁和建設社會主義的積極性,是我們全省人民學習的榜樣。我一定要讓各地的幹部和群眾到你們那兒看一看,學一學。”歐陽欽書記握住餘秋裏的右手,直伸大姆指。宴會的飯桌上,歐陽欽書記悄悄問餘秋裏:“北京20號聲援老大哥的示威大會聲勢空前,你沒看報紙吧?”

餘秋裏抱歉地笑笑:“這些日子整天被暴雨衝得昏頭轉向,沒來得及看。”

歐陽書記又神秘地問:“你上次電話裏說不是也想給老大哥助助威,怎麽樣,準備差不多了吧?”

餘秋裏聽後笑笑,指指康世恩:“你問他。”

康世恩爽朗地點頭說:“爭取在六一。”

歐陽書記一聽,高興地站起端上酒杯:“來來,我代表省委先向你們表示祝賀!”

餘秋裏和周文龍等趕緊跟著起身,頻頻向黑龍江省委的領導們敬酒致謝:“沒有歐陽書記和黑龍江省委、省政府和全省人民的全力支持,我們的幾萬會戰大軍真是寸步難行啊!來來,我們敬你們……”

高級幹部們輪到有高興的事聚在一起時,也弄得挺熱鬧的。那天酒桌上沒有*的事,後幾天就在薩爾圖那個小小的火車上爆了出來:裝滿21節大慶原油的第一列油車在喧天的鑼鼓聲中徐徐開出……消息傳遍了東北大地,也傳到了毛澤東的耳朵裏。

“六一”的第一列原油駛出大慶油田這一事件,引起了全世界許多人的關注。雖然那時連大慶這個名字都是保密的,可再保密的事也不可能不透一點風聲。更何況,蘇聯“老大哥”的專家組一直參與了鬆遼找油的工作,他們不知道中國發現了大油田那是天大的笑話,已經開始同中國翻臉的蘇聯人知道的事,美國人不會一點不知道,美國人知道的事,他的歐洲盟國小兄弟們也不會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