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專機駕駛員似乎知道他們的心情,這會兒有意降低了飛行高度。從空中看下去,幾萬名出川將士著裝和裝備的簡陋,現在是一點都看不到了,看到的是一派威風,是雄偉的進軍。在相對綠色的原野底色上,排成好幾路縱隊前進的部隊,整體上看,就像黃河的排排湧浪,不可阻遏地奔向前方。而那些隨風飄揚,獵獵招展的軍旗,特別是幾萬名川軍將士背在背上的大刀,刀把上飄揚的束束紅纓,連結起來,在北地純淨而又明亮的太陽映照下,與軍旗交相輝映,像是一簇簇燃燒的火焰,真是壯觀極了。

“嗨,我們川軍好威風啊!”鄧錫侯的話中充滿了驕傲和欣喜:“我看清楚了,不錯,是我們的川軍!”

他們倆人就這樣站在舷窗前,興奮地指點著出現在飛機下,行進在八百裏渭河平原上的自己的部隊,議論著,熱血沸騰,先前的沮喪,憂慮,以及鄧錫侯的矜持,這會兒都一掃而光了。可就在這時,隨著一股汽流湧來,飛機忽然升高。汽流過去,再要看時,隻見舷窗外藍天高遠,機翼下朵朵白雲滾滾,像是一朵朵翻滾的銀棉。飛機下的景物,再也看不到了。

當鄧錫侯,孫震乘坐的專機,經過三個多小時的飛行,降落在太原機場時,已是暮色蒼茫了。

飛機剛剛停穩,精幹瘦小的李少昆出現在兩位司令的艙前。

“兩位司令,請下飛機吧!閻長官派來的人,已經在下邊等了。”李少昆說一口濃鬱的川北話,說時,帶一個弁兵進來,為鄧、孫兩人收撿起些茶杯等小零碎東西。李少昆是孫震的少校貼身副官。他雖是一個副官,但在整個川軍中都很有名。他原是孫震手下主力師,122師師長長王銘章的副官。1932年,在成都發生的那場相當慘烈的省門之戰中,當時,雙方爭奪的要點是皇城背後的煤山,那是成都的製高點。王銘章的122師是29軍的主打部隊。王銘章捷腳先登,派出一個營,先行將煤山占領。遲了一步的劉文輝急了,為鼓勵部下去奪取煤山,不惜懸以重賞。24軍獨立旅旅長石少武是劉文輝的幹兒子,巨匪出身,出名的花花公子,在成都專門奸人妻女,臭名遠揚,人人欲食其肉,寢其皮;但家夥和他那幫土匪部隊素稱慓悍,敢戰能戰。重賞之下,石少武站了出來,領受了任務,去攻打煤山。那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戰。

大戰前夕的那天下午,事必躬親的王銘章上到煤山,檢查該營一應部戰鬥準備。檢查完後,他端起望遠鏡,向將煤山團團包圍的石部及石少武設在羊市街一線的指揮所瞭望時,不意先被石少武發現。兩者之間,空中直線距離不過三、四百米。站在一幢西式小洋樓平頂上的石少武,趕緊叫來一個神槍手,準備打王銘章的黑槍。就在那個神槍手不慌不忙舉槍瞄準了王銘章,就要勾動板機之時,幸好被跟在王銘章身邊的副官李少昆及時發現。李少昆機智過人,敏捷異常,身手過人,槍法好極。他搶前一步開槍,當場擊斃了那個神槍手,如果不是石少武跑得快,也被李少昆當場打死了。戰後,成都大報小報,將此作為花邊新聞大登特登,一時,小小的少校副官李少昆一下成了名人。孫震發現了李少昆,看中了李少昆,好不容易把李少昆從王銘章手中要了過來,當了他的副官。

在孫震眼中,李少昆是一個一兵多用的典型,人又忠誠,能幹,能做好多事。因此,這次,他就帶了一個李少昆,鄧錫侯也隻帶了一個秘書,一個弁兵。

李少昆和鄧錫侯的秘書、弁兵一前一後護衛、簇擁著鄧錫侯、孫震,出了專機,上了舷梯。

一輪血紅的殘陽,正落在地平線上,緩緩下沉。一陣凜洌的寒風撲麵而來,很是強勁,風中夾著塞外的沙子,打在臉上手上生疼,寒意直透胸臆,連口腔中都充溢了土腥味。

“嗬!”鄧錫侯不禁倒吸了一口寒氣,用手護住被寒風卷起的軍呢大衣下擺,說:“才這個時候,山西就這樣冷了?北方的風沙,真是勁仗哩!”

四輛漆黑鋥亮的小轎車,已經停在舷梯下,虛位以待。當鄧錫侯、孫震下來時,一位個子瘦長,身著中式黑緞棉袍,戴副老式銅邊眼鏡,頷下護一綹山羊胡,年約五十,師爺狀的男人,從轎車內下來,快步迎上。

“歡迎,歡迎!歡迎鄧長官,歡迎孫長官!”師爺狀的男人抱拳作揖,態度不冷不熱,說一口土得掉渣的山西五台山話,不用說,他是閻錫山的老鄉。師爺狀的男人說話時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錐子似的目光,透過鏡片,打量著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鄧、孫兩位也同時對他抱拳作揖,算是有禮。

師爺狀的男人慢聲細語自我介紹,說他姓段,名德寬,閻長官的師爺。果然不差,是師爺。可不要小看這些說不清官品的師爺,他們大都是當權長官身邊的要人,紅人。段師爺解釋了閻長官不能親自到機場迎候二位將軍的原因,然後,手一比:“請兩位司令上車。”

這就有位年輕的晉軍軍官閃身而出,胸脯一挺,啪地一聲,兩腳一並,給鄧、孫敬了個軍禮,同時,替他們拉開了中間一輛轎車的門。

為了便於談話,鄧錫侯、孫震同坐一輛車,段師爺陪坐在側。

一行人相繼上車後,四輛轎車首尾銜接,披著最初的夜幕,向太原市風馳電掣而去。

孫震用手輕輕撩開雪白的淺網窗簾,透過車窗望出去,好奇地打量著這薄暮初上時的窗外景致。這是他們第一次來太原,轎車正從太原機場繞過,機場很大,顯得空曠而孤寂。戰時的太原機場是軍民兩用。然而這個時候,卻是無聲無息,已經完全沒有了起落的飛機,隻有幾架雙翅膀的,黃色的德國容克老式飛機可憐巴巴地停在停機坪上,恍然一看,像是幾隻縮頭縮腦,耷拉著翅膀的黃色瘟雞。機場明顯的外鬆內緊。機場四周牽著鐵絲網,之間,等距離地分布著一個個蘑菇狀的崗亭。崗內有站崗的兵,除此而外,機場四周還有不時巡邏的兵。看來外邊天氣很冷,這些巡邏的晉軍都戴上了厚厚的棉軍帽,穿上了厚厚的軍大衣,手中端著上了刺刀的晉造步槍,往來蹀躞。一輪雖然通紅卻毫無熱力的殘陽,正在快速西沉,將大平原映照得好像正在浴血。就像是誰不經意將一大包胎血打破了,灑得天紅地紅的。

轎車順著公路一拐,公路兩邊的曠野上出現了寥落的村莊。這樣的景致,與成都近郊的鄉村是完全不同的。

“兩位司令是第一次來太原吧?”陪坐在側的段師爺不知是怕冷落了客人,還是為了顯示口才,這就適時打開了話匣子。不等客人回答,段師爺順著他的話溜溜說下去:“你們四川是天府之國,靈山秀水,好地方呀,真是好地方。那年我也這是這個時節,隨一個汽車隊去過四川,我坐在一輛大貨車的駕駛室內,視線好極了。可路太難走,我們花了三天的時間,才提心吊膽地翻過了秦嶺。哎呀,那次讓我領教了你們四川為什麽叫天府之國,也領教了蜀道之難!”

段師爺最後這句話,正好觸動了孫震的心病。

“是嗎?”他渾身一震,調頭對段師爺說:“請你詳細給我們講講這個時節翻越秦嶺的情景,很險很艱難吧?”

“那是。不過,我們是坐汽車過去的,走的是盤山公路,比走金牛道又不知好到哪裏去了。”段師爺口才不錯,說著詳細描繪開來。

“哎呀呀,那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首先是山上那份冷!險就不多說了。”段師爺似乎沉浸在那段可怕的記憶中,兩手握起,用嘴吹了吹,好像是在呼熱氣。“山路險峻,路邊都是萬垮懸崖。落進懸崖,拌得稀爛的汽車,隨處可見。不要說開車,我就是坐在車上都不敢朝外麵看,一看腦袋就發暈。特別是晚上在山上宿營,之遭罪!”

“宿營?是搭帳蓬住嗎?”孫震又問。

“不是!哪敢住帳蓬,那還不凍死人!我們晚上都躲在駕駛室裏,蜷在沙發凳上將就一夜。因為晚上氣溫太低,汽車馬達一夜都得發著火。如果不然,人受不了,第二天一早汽車的水箱也肯定結冰。再發動,就得用火烤。

“晚上還時有猛獸出沒。我們去時帶了多條皮毛多厚、經凍的攆山狗。息夜時,大家招呼一聲,放狗了,隻聽車門砰砰響,大家趕緊關上車門。

“秦嶺山巔上空氣稀薄得很,這時節已經早下雪了。就那一趟,我們中就硬是有一個人沒有過得去……”

“哎!你們坐汽車過秦嶺都那麽艱難,而且你們中還有一個人沒有過得去。我們援晉的幾萬名官兵,這個時季還都還穿的是單衣短褲,還不知怎樣受罪呢!”孫震說時,流露出明顯的擔憂,還有一絲氣憤。

段師爺這才發現自己隻圖說得痛快,說漏了嘴,好在這時車已進入太原市區。段師爺為了轉移孫震的情緒,腰一弓,手往外一指,說:“兩位司令請看,這是我們的中央大街。”鄧錫侯,孫震這就注意往外看去。天,已經完全黑了。第一次來太原的他們,不禁在思想上將這時的太原與成都進行比較。這個時分的成都,華燈初上,涼風習習,不冷不熱,氣候很爽。街上遊人如織,滿天閃閃的繁星,與街上搖曳的燈光相映相襯。而這時的太原,寬闊的街麵上路燈稀疏,寒風嗖嗖刮過,卷起滿街的落葉。寥寥的行人,大都身著棉袍,袖著雙手,步履匆匆。經過一條十字街口時,隻見兩邊的樓上,一邊垂下一副大標語,紅底白字,雖然路燈稀疏暈黃,仍然看得分明。一副是:“在閻長官領導下,誓死保衛山西!”另一副是:“在蔣委員長領導下,將抗戰進行到底!”這就有些戰時意味了。而與之不協調的是,沿街而去,一些有錢的大戶人家正在趁夜搬家。大門前停著汽車,更多的是大車。有管家類的人站在車前指手劃腳,指揮著搬運工將主人家中的金銀細軟等等值錢的東西,大包小包的東西往車上搬,人來人往,忙碌得像一群工蜂似的。

街上不時出現抗日遊行的隊伍。隊列前,大都由兩個身穿短褂排扣的工人,一人手中舉著一根杆子,杆子間牽起一副抗日大標語,身後長長的隊列中,男女手中都搖著小旗。不時有人走出來,將小旗一舉,帶頭高呼抗日口號,後麵眾人齊聲響應。還有在夜間調動的軍隊……雖然目前在太原很安靜,但還是看出了大戰逼近前的一些緊張氣氛。

車出太原不久,眼前的景象陡地一變,儼然到了塞外江南。孫震,鄧錫侯這才發現,原來這晚天上有月,月亮又大又圓,月光灑下來,如銀如瀉。遠處山巒起伏,平坦寬闊的公路兩邊綠樹成蔭,良田沃野,流水潺潺,地勢平坦,阡陌縱橫,煙村人家稠密。

“這是晉祠嗎?”鄧錫侯調頭問段師爺,他知道,晉祠是太原最好的地方,是有名的塞外江南。

“正是。”段師爺這就介紹開來:“這裏,不僅是太原最富庶的地區,也是著名的風景區,文物古跡名勝很多。有王實甫在《西廂記》中寫過的白馬寺。白馬寺建於唐代,大悲殿內的千手千眼觀音菩薩造像最是精美,寺內藏有宋、元、明經書三萬餘冊……再往前走,就是汾河了。在汾河出口處有龍山石窟和童子寺燃燈塔……兩位將軍到了太原,一定要去這些地方轉轉、看看……”

說時,轎車拐了一個彎,前麵亮出一座由東向西的清秀雄峻山巒,如跪獅臥虎,有飛瀑白練懸空,鳴聲如琴。

段師爺說,前麵就是閻長官的公館了。他們看去,果然氣派非凡!山巒之下,閻長官的公館平地矗立,占地廣宏,四周高牆環繞,簡直就是一座城堡,有帝王氣象。

山西晉商很出名,山西晉商的大院之多之大之闊氣,也很出名。什麽喬家大院,常家大院……然而,眾多的大院,同閻長官的公館一比,那就簡直不算個啥了。

轎車甩開公路,駛向一條通往閻長官公館的私家路,是柏油公路。公路兩邊,一株株合抱的虯枝盤雜的柏樹、楠木有序排列,這些都是北方少見的珍貴樹木,在月光下灑下一地如水的濃蔭。首尾銜接的轎車隊,徐徐駛到門前停下來。是公館旁邊的側門。兩扇厚重的紅漆大門是正門,平時是不開的,大門上嵌著鎦金泡釘,吊著獸環。

側門上吊著幾盞大紅宮燈,燈籠下邊長長的金色穗子,在晚風中搖曳。

門前崗亭中站崗的士兵絲紋不動,從裏麵走出一個年輕的軍官。他來在開路的第一輛轎車前,坐在第一輛車上帶路的軍官,搖起車窗,遞去派司。軍官接過派司,看了看,還了派司,手一比,示意放行。

閻公館豪華氣派,很有縱深。車進去又開了好一會。移步換景,車輪觸地,發出好聽的沙沙聲。

閻錫山住在公館後院一個很中式很精巧,具有北地特色的四合小院裏。當段師爺領著鄧錫侯、孫震走進去時,閻錫山已走出屋來,等在階下,顯得很客氣。時年54歲的閻錫山,中等個,身材茁壯,留寸頭,寬麵大耳,眼睛很鼓很亮,燈籠似的。他嘴上護綹仁丹胡,身著青緞長袍,外罩黑馬褂,身姿很挺,很有精神,神態沉穩,很有派頭。恍然一看,就像當年市麵上普遍流通的,很值錢的銀圓鷹洋上鐫刻的袁世凱袁大頭的樣子。可不要小看了這位閻錫山,他可是民國以來,中國時局的弄潮兒人物。當年,蔣介石北伐,因實力不濟,不得不聯合“山西土皇帝”閻錫山,“西北王”馮玉祥和廣西李宗仁、白崇禧。北伐之後,蔣介石為了達到他在中國實行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支軍隊,一個領袖的目的而裁軍,而首先就是裁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的部隊。他們當然不幹,這就同蔣介石立刻翻臉,刀兵相見,暴發了有名的1930年的中原大戰。戰爭初期,雙方半斤對八兩,蔣介石還稍處下風。在鄭州火車站,蔣介石在一輛廢棄的火車皮上指揮部隊時,差點被馮玉祥派出的鄭大章的騎兵隊抓了俘虜。這個時候,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以及在曆史上就同蔣介石不和的國民黨元老級重量人物汪精衛,在太原成立了另一個“國民黨中央”,推定閻錫山為國民政府主席兼海陸空三軍總司令。然而好景不長。因為張群受蔣介石派遣,去關外說服了少帥張學良,引張學良率軍入關助蔣,戰爭的天平一下子傾斜,勝利倒向了蔣介石。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等人反蔣失敗,出國的出國,下野的下野。但有句話說得好,沒有永久的敵人,也沒有永久的朋友。以後,東轉西轉,閻錫山等人又同蔣介石轉到了一起。

閻錫山這個為期很短的小朝廷,史稱“九九短命小朝廷”,但不管怎樣,閻錫山畢竟是做過“國家元首”的,可見其人的力量和能耐。

“晉康兄,德操兄,委屈你們了,快請進,請請!”閻錫山說時手一比:“因為有事,沒有到機場迎接你們,還望恕罪。”鄧錫侯,孫震也同閻錫山客氣一番,先是抱拳作揖,然後握手,說些“閻長官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之類虛言,三人謙讓著進了屋。

閻錫山的客廳相當闊大,有北地建築特色,紅色的窗欞,綠色的窗簾,門前掛著珠簾,地上鋪著厚厚的土耳其地毯,品字形的沙發,靠窗有張大辦公桌。在辦公桌與接待客人的品字形沙發間,虛隔著一道博古架。古香古香的博古架上,陳列著富含古韻的陶罐、青銅劍等珍奇。屋裏的擺設簡單實用,沒有一樣是多餘的。舒適而寬敞。他們與閻錫山分賓主坐定後,自有丫環進來,送上香茶糕點。李少昆和鄧錫侯帶來的秘書、弁兵,自有段師爺在隔壁安排。

一見麵,孫震就將尹昌衡寫給閻錫山的信,拿出來,捧在手上,站起來,很莊重地交給閻錫山,特意申明:“這信,是我們來時,你的老同學、老朋友尹昌衡托我們代給你的,尹老並特意讓我們代他向閻長官問好。”

閻錫山隻是躬了一下身子,並不真站起,一隻手接過信來,隻是“哦!”地漫應一聲,隨手將信放在茶幾上,也不拆開看。孫震心裏不禁一驚一冷,心想,閻老西的如此表現,“水晶猴”還真是算到了。

“兩位司令官來太原找我有事嗎?”閻錫山明知故問。

“是。”鄧錫侯接過話頭,笑笑:“我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啊,是嗎?”閻錫山裝出一些詫異:“有事,你們打個電話來不就得了,何勞你們倆位大司令大駕跑一趟塞外?聽說,你們的第一批部隊已經出來了?”他說時,好像對其中一切全然不知。

“我們在成都給閻長官打過多次電話,都是長官部的人接的。我們說要找閻長官,而他們卻總是推三阻四!”孫震說時,顯得有點氣憤。

“是嗎?”閻錫山將胖大的身子往前一傾,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聽清楚似的:“這太不像話了!我回頭查查,看是誰幹的,了得!如此軍國大事竟然敷衍塞責,查出來,看我不處分他!”說時,用一雙燈籠眼瞅了瞅鄧、孫二位,觀察他們對他這話的反應。

鄧錫侯又是淺淺一笑。

“閻長官知道,我們甫帥抗日心切,從南京開完最高國是會議回成都後,立即上書要求派兵出川抗日……”鄧錫侯簡略地回顧了一下事情由來,然後直奔主題:“閻長官是知道的,我們首批出川的二十二集團軍兩個軍四萬餘名官兵,在這樣的天氣,還穿的是單衣短褲……”

閻錫山馬上接口:“這確實是件大事!自古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塞外這樣冷的天氣了,你們出川的川軍還身著單衣短褲,這哪能打仗,想想都冷,事情有些滑稽。你們甫帥,你們四川呀,這個哈哈!”閻錫山笑了起來,笑得有點諷刺,卻比了一下大拇指,表示對川軍援晉的讚賞。他的指拇很大,一根根香腸似的。

“不是早就同你們說好了嗎?”閻錫山又裝糊塗:“你們川軍隻要一到寶雞,馬上給換裝換武器?東西是已經到了。”

“可問題並沒有落實呀!”孫震說了其間有關方麵的交涉情況。“因此!”說時指了指坐在一邊的鄧錫侯:“我們至今心中都是懸吊吊的,不得不特意趕來,請閻長官落實。”

鄧錫侯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這個,你們請放心。”閻錫山說時,將寬大的袖子抖抖,伸出一隻手來,在頭上扣扣:“你們二十二集團軍的兩個軍一到山西,啊,不對。一出川,就是我們二戰區的人了。我作為二戰區司令長官,肯定關心你們川軍,肯定將你們川軍與我們山西的晉軍,還有前來支援的中央軍,一碗水端平。”

“那好!”鄧錫侯深怕閻錫山這樣說話彎彎繞,把話說遠了,繞了開去,馬上釘上一句,將上一軍:“這就是說,閻長官保證,我們的部隊隻要一到指定位置寶雞,馬上就能換裝換武器?!”

“是呀!”這一句把閻錫山逼來沒法了,他的手在頭上又扣了扣,用燈籠眼看著鄧錫侯,好像顯得有些詫異。

然後他當即表態:“你們川軍窮,我們山西也窮。窮到一起去了。不過,你們是來增援我們山西的,是客人,作為主人,我無論如何要表示表示,盡地主之誼。你們川軍到山西後,我還要以個人的名義送你們二十挺晉造機槍,兩個軍一家十挺,如何?”

“太感謝閻長官了!”鄧錫侯、孫震馬上如是表示。

“不過!二戰區的事情要複雜些。”閻錫山卻又這樣說:“貴軍到後,可能有好些時候,好些事情都要請你們包涵,因為副司令長官就有三位。”說時,又伸出手,將五根香腸粗的指拇一一伸開:“他們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利益。”說時訴起苦來,說是“副司令長官中有,正在晉北忻口一線組織會戰的衛立煌,他代表中央軍。有率軍在晉東一線作戰的二十八集團軍司令朱德,他代表共產黨方麵。還有黃紹竑!”至於黃紹竑代表哪個方麵,他沒有說。不過,說到這裏,閻錫山特別強調:“你們川軍準備參加娘子關戰役,由黃長官指揮調遣。”

他說,另外還有一個在西安坐鎮的西安行營主任蔣鼎文,“雖說他的職務與二戰區好像毫不相幹,但他是委員長的親信,是持尚方寶劍的人,四處插手,八方冒煙。你們川軍是先到陝西,然後經陝西的潼關從鳳陵渡過黃河到晉東。其間種種,我估計,蔣鼎文到時說不定也要插一杆子……”

閻錫山說這番話,在鄧、孫二人聽來,有推托的嫌疑,他是在預先給自己留有餘地。但他們並沒有把這番話很放在心上。在他們看來,像閻百川這樣很滑頭的人,把醜話說在前頭,處處給自己留有餘地,是必然的。他們在表示理解的同時,要求閻長官多多關照川軍。

“我現在忙得焦頭爛額,山西形勢嚴峻,你們來得也正是時候!”閻錫山說時適時轉移了話題,他將山西目前的狀況給他們作了一個大體的交待。鄧、孫二人很注意聽。他們早就對山西的情況作過一些研究,因此,現在雖然麵前沒有掛作戰地圖,擺沙盤,但閻錫山介紹的情況,在他們腦海中完全是具像的,可觸可感的。

“七七”事變後,閻錫山初期心懷僥幸,以為日軍不會進攻山西,理由有二:一是山西地形特殊,地處黃土高原東部,太行、呂梁、恒山、中條四山周邊聳峙,地勢險要,從古至今易守難攻,號稱“華北之鎖匙”、“華北屋脊”。其時,蔣介石已經在上海一線開辟了戰場,中日雙方漸次增兵,打得盈天沸地。閻錫山推定,這時,日軍不會勞師費力分兵進攻山西。二是,他有許多當年留學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日本同學,關係很不錯的,戰前隨時雙方都有音問,這些人中有些在日軍華北司令部就任高職,想來會幫他。不意,日本人不管這些。華北方麵,日軍在拿下軍事重鎮張家口後,立即殺向山西,而且聲勢很大。日軍集中了三個師團,七萬餘人,配350多門各類先進大炮,150多輛戰車,300多架飛機,在寺內壽一大將指揮下,氣勢洶洶殺了進來。閻錫山這才慌了,趕快向中央要求援軍,同時積極組織忻口會戰,並拿出了自己積攢多年的全部家底,將他平時深藏不露的九個炮兵團,計約三百門大炮全部拉了出來,集中到了忻口一線。據說,蔣介石聽後都大吃一驚,萬萬沒有想到平時總是向中央哭窮的閻老西私下富裕如此。國民黨中央軍委準其所請,除了把屬於雜牌軍的首批出川的川軍二十二集團軍的兩個軍調去增援外,又向晉北、晉東的天險忻口,娘子關一線調去了大批中央軍,總計有94個步兵師,8個步兵旅,4個騎兵師,80萬人。這樣,在山西,中國軍隊與日軍的比例是七比一。在由朱德、彭德懷指揮的十八兵團中,除了有八路軍的三個師,即115、120、129師外,還有屬於中央軍係列的73師,101師。

忻口會戰目前尚未全麵展開,但局部戰爭已經打響,一開始就異常慘烈。檢點初期戰鬥的結果是一喜一憂。喜的是,八路軍115師在平型關伏擊了板垣師團一支主要由輜重部隊組成的三千多人的部隊,慘烈的戰鬥打了一天一夜。115師在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之後,取得了平型關大捷。此戰,消滅日軍一千多人,繳獲輜重許多。這是抗戰以來中國軍隊首次取得的大勝,打破了日本軍隊不可戰勝的神話,給全國軍民極大的振奮。憂的是,在靈山一線,作為中央兵團總指揮的中央軍第九軍軍長郝夢齡,在帶領部隊從三麵圍攻日軍時,損失慘重,郝夢齡犧牲,同時犧牲的還有高級軍官多名。郝夢齡是中將,他是山西開戰以來,犧牲的級別最高的軍官,年僅39歲。聽到這些,鄧、孫二人越漸感到肩上擔子的沉重,正想著重問問川軍將要去參戰的晉東險隘娘子關的情況時,一陣優美的,極富山西風味的民歌隱隱傳來,伴著笛、簫和北地獨有的胡笳,是北音婉轉,好聽的女聲:

“汾河流水嘩啦啦,陽春三月看杏花。

待到五月杏兒熟,大麥小麥又揚花

黃澄澄的穀穗,好像是狼尾巴……”

鄧、孫二人細聽卻又沒了。

這時,閻錫山的副官走了進來,趨步來在閻錫山身前,彎下腰去,說是宴席已經準備好了。

“請吧!”閻錫山站了起來,手一比,做了個請的姿勢。

主客來在隔壁一間極富山西特色的小巧的宴會廳坐定,主人吩咐上菜。一桌子的山西菜擺得琳琅滿目,酒用的汾酒,很中和。推懷換盞間,閻錫山笑道:“總體上,我們山西同你們四川天府之國沒法比,但我們山西也有幾樣好東西,這就是汾酒,老陳醋,還有我們的山西民歌。你們要不要聽聽我們的山西民歌以助興?”

鄧錫侯、孫震都說好。

這就喚幾個歌手輪番上來演唱。紅男綠女,都年輕。他們的歌聲中,都有一種塞外的氣息。細聽,女的歌聲嫋嫋,悠揚而宛轉,傳達出一種塞外的遼闊、悠揚和悠遠;男的歌聲高亢,有穿雲裂帛之妙,讓鄧、孫似乎感受到了雄渾的黃河濤聲。

宴會時間不長,也就一個多小時。

臨睡前,孫震不放心,來在鄧錫侯的臥室,提出他的擔心,他說:“我總感到閻錫山這個人水很深,落不透。這閻老西該不會是嘴上說得蜜蜜甜,心中揣把鋸鋸鐮吧?”

鄧錫侯思索著點點頭說:“沒有辦法,隻能這樣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們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該說的也都說了,人家是滴水不漏,我們現在的命運是掌握在人家手中。我想,明天我們回到成都,除了把情況報告給甫帥外,當務之急是趕快把手上的事辦完,到前線去掌握部隊。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你我兩個的副軍長馬毓智和董長安,他們率領部隊到寶雞後,人家會不會理他們?勾子麻糖的事那樣多。你剛才不是聽閻錫山說,部隊到了陝西後,搞不好,蔣鼎文還會來插一手。如果是那樣,事情還不知有多糟糕,多複雜呢!”

孫震想了想說:“也是。”然後他們就去睡了。他們想到了很多困難,但讓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恰恰是他們最擔心的兩個問題,待他們的部隊千辛萬苦到了寶雞後,不僅根本沒有得到解決,而且接下來發生的情況更是糟糕,糟糕得讓他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