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怪事一樁,川軍援晉反倒去求閻錫山 01

飛機正在飛越秦嶺。

這是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的仲秋時節。這天天氣很好。籠罩在巍巍秦嶺上空的巨大蒼穹,浩瀚深邃,一碧萬頃,像塊碩大的水洗過的藍玻璃。在遠遠的天邊,貼有幾縷透明得薄羽似的白雲,恍然一看,動也不動,細看,卻是雲舒雲卷。橫亙在川陝邊界上的秦嶺,在純淨得近乎透明的金陽朗照下,色彩不斷地變幻、跳躍。由四川境內的一派油綠翠蔥,向陝西方麵逐漸演變:先淺黃、後深黃、橘紅……最後一個跳躍,變成了一派如火如荼的紅,漫山遍野的紅,好看極了。

如此斑斕的色彩,如此優美的畫麵,完全掩蓋了秦嶺的險峻和連結川陝之間的蜀道的萬般艱難。唐代大詩人、詩仙李白詩雲:“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緣”……

這時,如果坐在飛機上出川,往下俯覽的是一位采風的畫家,看到的必然是一幅很美的連軸大畫,靈動、瀟灑而大氣。這樣的大畫,隻有那位在蜀中沱江邊甜城內江出生,並吮吸著巴蜀大地上豐沛厚重的曆史文化學養長成、成才並走向全國,走向了世界的超一流大畫家,美髯公張大千才能畫得出來的。如果是詩人,那他一定會觸景生情,或許還會想起,同樣是從蜀中走出去的,以詩書畫三絕聞名於世的蘇軾,耳畔響起蘇軾“紅葉黃花秋意晚,千裏念行客,飛雲過盡,何處寄書得”類佳詞妙句。

然而,這個時候,坐在這架專機上出川公幹的倆個人,既不是畫家,也不是詩人,他們是首批率軍出川抗日的國民政府第二十二集團軍正副司令兼45、41軍軍長的鄧錫侯和孫震。他們的心情,與這樣美好的景色恰好相反。他們憂思重重,心都要操碎了。他們,是這天午後從成都鳳凰山機場起飛的,他們要飛去太原,急著去找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交涉、夯實一件要事。

鄧、孫二人,在蜀中可謂如雷灌耳。時年48歲的鄧錫侯,字晉康,1924年曾一度任四川省省長。在川內曆次的政治、軍事鬥爭中,都是一把好手,遊刃有餘,他有個綽號叫“水晶猴”,由此可以看出他處事之圓滑。孫震,字德操,成都人,時年44歲,保定軍校第一期畢業生。在辛亥革命、討袁護國以及四川多年的軍閥混戰中,也是際會風雲的人物。他們都是國民政府的陸軍上將。

他們性格迥異。孫震始終坐姿如鬆,保持著一個固有的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姿態。他高高的個子,隆準劍眉亮目,姿頎長筆挺,四肢勻稱,身著黃呢將軍服,領章上佩金光閃閃的將星,顯得很威風很有精神,顯得比實際年齡輕。他將大蓋帽揭來放在茶幾上,卻一直調過頭去,雙手伏在舷窗上,注視著從舷窗下急速閃過的景致。有棱有角的長條臉上,劍眉緊鎖。劍眉下,一雙黑亮的富有穿透力的眼睛,似乎想穿雲破霧,看清下麵的什麽,滿臉的焦急、憂慮。坐在他對麵的鄧錫侯,中等個,寬麵大耳,大刀眉,雙目有神,身材橫厚。上飛機後,他一直在假寐。身著黃呢將軍服的他,似乎置身於如此溫暖的機艙中還嫌冷,將披在身上軍呢大衣抄在手上,好像是想把自己包裹起來似的。這會兒,他雖然閉著眼睛,斜靠在沙發上假寐,但一張圓盤大臉上一副稍微下垮的大刀眉,卻在不時抖動,這就暴露出了他內心其實也是波瀾起伏,心情同孫震是一樣的。

水晶猴之所以保持這個姿勢,除了表示鎮靜之外,還想將其內心的不安、焦急,甚至痛苦得到一些壓抑,減緩。諸葛亮有句名言:“寧靜以致遠。”他希望越是在個時候,內心寧靜一些,對即將到來的軟性鬥爭,思考得更為周詳一些。

機艙內很靜。前麵隱隱傳來飛機沉穩的馬達聲,他們帶來的幾個人都坐在後艙,有事可按鈴。一縷明亮而純淨的金陽,透過小小的橢圓形的舷窗灑進來,跌成無數金色的碎斑,在舷窗內,在兩個將軍的身上跳**、閃爍,編織出一個個夢幻般的圖案。他們的思維,也像這些跳**的金斑,忽前忽後地跳躍起來。

算起來,這時,他們的部隊:二十二集團軍先行出川的41、45不足兩個軍,計四萬餘名身著單衣短褲,身背鬥笠和大刀,打綁腿,穿草鞋,持劣質步槍的兵,曆時半月,靠腳步一步步地丈量,已經走過了成都平原,艱難無比地跋涉過了氣候惡劣、道路險峻的巍巍秦嶺金牛道……應該是出川了。

一切,都來得太陡!

“七七”蘆溝橋事變之後,早在六年前“九一八”事變後侵占了我國東北三省的日本,一不做,二不休,悍然對我國發動了全麵的侵華戰爭,想一口吞掉中國。這就一下子把長期堅持“攘外必先安內”,執中華民國最高權柄的蔣介石逼到了曆史死角,要他迅速作出抉擇:是堅持內戰還是抗日?在全國各黨各派和全國人民救亡圖存,堅決抗日的怒濤衝擊下,蔣介石不得不於月前在南京召開最高國是會議,決定國策。會上,抱病出席會議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綏靖公署主任,時年47歲的陸軍上將劉湘,成了眾望所歸的主戰派代表人物。他在會上慷慨陳詞,提出必須抗日!而戰端一開,四川可以立即出兵30萬,提供壯丁500萬,提供糧食千萬石……數字驚人!總之,他表示,竭天府之國源源不絕的人力物力支持抗戰;並在戰時,將四川打造成一座堅強的抗戰堡壘,全國可靠的大後方。他甚而說,當今誰不抗日,誰就是亡黨亡國的民族罪人,當全國共誅之,全黨共討之!他的發言,埋所當然地受到與會絕大多數主戰派的熱烈歡迎,一時掌聲如雷。讓主張曲線救國,親日派首腦汪精衛的主要政治發言人,曆史上曾經當過中共一大代表,後來退出共產黨加入國民黨,時任國民黨中常委,中央宣傳部部長,要時跳出來大放厥詞的周佛海也不敢站出來發表意見了,在一邊閉聲閉氣。會議呈現出一邊倒。曆史上,天府之國四川,在中國的地位向來舉足輕重,“四川王”劉湘此舉,毫無疑問,給尚在猶豫的蔣介石背上猛推一掌,蔣介石抗戰的態態一下變得堅決起來。他隨後發表了抗日宣言,謂:抗戰開始!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人人皆有抗戰守土之責任……就此,中華民族與日本決一死戰的既轟轟烈烈,又悲壯慘烈的全民抗戰開始了。

在不明究裏的人眼中,劉湘何以前後判若兩人?眾所周知,“四川王”劉湘,長期以來將天府之國四川看成是他的一統天下。為此,他與一心插手四川的蔣委員長蔣介石進行了長期的,明裏暗裏的,有時甚至是尖銳的,動刀動槍的鬥爭。個中原因其實很簡單。劉湘是個強烈的地方主義者、更是個強烈的民族主義者。當外敵入侵,國家民族命運係於一發之際時,他這樣舍小我而就大我,是必然的,非常符合他的人生邏輯。

但是,劉湘此舉在川內遇到的阻力是相當大的。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他回到成都後的一件事。回到成都當天,他立刻召開了一個會,與會的盡是川中要人。會上,甫帥向大家通報了南京最高國是會議上的種種,他的堅決抗日態度,準備采取的舉措;以及會後,與會的中共要人,同為川人、被廣泛稱為總司令的朱德,還有董必武;桂係首腦人物李宗仁、白崇禧;“雲南王”龍雲等,都相繼到他下榻的金陵大飯店看望他,對他在會上的發言,對他抗日的堅決態度表示肯定、讚賞,並希望在以後的抗戰中與四川攜手,共赴國難等等。然後,劉湘像征性地征求大家意見。

劉湘在四川有很高的威信。人們尊稱他為甫帥、甫公。一般而言,甫帥、甫公不管在什麽場合,總是言出令行,沒有人敢吆言半句,說個不字。然而,這次不同了。甫帥話剛落音,就有一個人站起來表示公開反對。這個人不是別人,竟是劉甫帥向來最為信任、可謂是言聽計從的張斯可。甫帥和張斯可長期以來,上下關係非常融洽、默契。在公開場合,張斯可隻有給甫帥唱讚歌的,從來沒有唱過反調。

這就不禁讓大家一驚,也讓甫帥明顯一驚!甫帥當然知道,對他在最高國是會議上的發言、表態,在四川,在他的背後,反對意見不少。有的,還相當強烈。但讓甫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張斯可這回竟充當了反對者的代言人。

張斯可,字張再,四川資中縣人,他是劉湘早年就讀四川陸軍學堂時的同班同學。當時,劉湘在班上年齡最小,而比他大許多的張斯可,慧眼識英才,認準劉湘是個可資造就的人才,因而,對劉湘的方方麵麵都給予了無微不至的照顧、關心和輔導,像是他的大哥哥。他們那時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以後,張斯可一直追隨劉湘,忠心耿耿,出謀劃策,貢獻頗多。況且,張斯可本身也是一個足智多謀,文韜武略,最有參謀資質的人。劉湘對他言聽計從,依之甚重、甚深。早年,當劉湘當上四川省第二師師長時,偌大個四川就隻有兩個師。那時,劉湘率軍駐防合川,張斯可看他少年得誌,時時在劉湘耳邊敲響警鍾,告誡他千萬不要自滿自足,要樹雄心,立壯誌,並為他製定出了一個“統一中國,問鼎中原”的宏圖遠景。他要劉湘一方麵廣泛團結軍校同學,著意培養親信;一方麵開辦講習所,訓練基幹……劉湘這樣去做了,這就澆鑄起了他以後事業賴以成功的兩根基柱。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是,張斯可幫他一手策劃、建立起來的武德學友會,簡直就是為劉湘鑄起了一個軍魂,為劉湘日後事業的發展、鞏固,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隨後,張斯可又為劉湘延攬了王陵基、鍾體乾、傅常、鮮英等大批人才。正因為如此,劉湘後來才得以統一四川,事業蒸蒸日上。

不僅如此,張斯可為了劉湘的宏圖大業,多年來在省內外多方奔走,不辭辛勞,不遺餘力。特別是,1932年,在甫帥的幺爸,時為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國民政府24軍軍長劉文輝,與同居一城的29軍軍長田頌堯進行至關重要的成都巷戰前夕,在背後支持田頌堯的甫帥,離開重慶經過成都,回老家大邑安仁鎮祭祖探親時,張斯可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那次,甫帥輕車簡從,身邊隻帶了兩個人。一個是模範師師長,大名鼎鼎,據說能呼風喚雨,能掐會算的劉從雲“劉神仙”,一個就是張斯可。帶“劉神仙”,不過是施的一個障眼法,真正起作用,給甫帥拿主意、出主意的是張斯可。那次的成都巷戰,表麵上是劉文輝勝了,其實,就是那次,也就把後來“二劉”決戰中劉文輝必然失敗的陷阱埋設好了。長期以來,張斯可都是幕後英雄,但劉湘集團中的人,都知道他居功至偉。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始終布衣微行,不計名利,對劉湘維護始終,始終以甫帥的馬首為瞻。因此,張再越發贏得甫帥信任、尊重;在劉湘集團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而在這次不同了!長衫一襲,麵目清臒的張再站了起來,很不客氣,火氣很大,很直接地衝劉湘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這話當然是對的。抗日也是對的。但是,抗日也得講究一個主次!”這就是在明顯批評甫帥了,他進而說:“看來,這次甫帥是要不管不顧地,不僅把四川整個拿出去,把自己也要拿出去了!”張再話不多,意思全到了,張再說話就是這樣一針見血,讓甫帥有些坐不住了。這叫什麽話?怎麽說是“甫帥要把四川不管不顧地拿出去,把自己也要拿出去?”張再就是這樣敢說話,所有人都看著他。

張再不依不饒,又說:“甫帥此舉,是何等的深明大義,以國事為重,感天動地!”這就有些諷刺意味了。劉湘雖然笑著,聽他說下去,可臉上的神情很有些尷尬。

張再又說:“可是,我們甫帥是君子,人家有的人卻是小人……”這裏,張再口中的“人家”、“小人”指的是誰,大家都心知肚明。張再說著舉了些過去“小人”如何不擇手段想把四川拿過去的例子。進而憂心如焚地指出:“如果把四川騰空了,甫帥也出去了,豈不是給小人以可乘之機!況且,甫帥在病中,也不宜出外統軍殺敵。總而言之,請甫帥三思而後行……”

會上,張再的發言,真可謂字字淚,聲聲血,情動於衷,很感人。毫無疑問,張再這番話,是真心為川、保主,而且,他的後麵有一大批支持他的人。他的話極具代表性。況且,本身也不是沒有道理。張再這番話說得與會的好些人頻頻點頭。而且,張再那天的表現,有一種豁出去的味道,就像曆史上每每到了關鍵時期,總有一些為了國家民族利益挺身而出,不惜殺身成仁,目光如錐,有真知灼見,為主獻上諍言的諫臣、忠臣。張再這番諍言說完後,座無虛席的會場上一時鴉雀無聲。人們的目光,唰地一下掉過去,注意看著坐在台上的甫帥,都以為甫帥很可能要雷霆震怒,給張再發作!因為甫帥脾氣再好,但畢竟是軍人,是“四川王”,你張再理再端,總是弄得甫帥下不來台。甫帥難得發脾氣,但發起脾氣相當嚇人,好些人都擔心起來。

劉湘倒不像曆史上那些昏君,對像張再這樣說話不好聽的諫臣,動輒喝一聲,拉出去斬了,也沒有給張再發作。可是,向來對張再言聽計從的甫帥這次也很固執,對張再的話,堅決不聽,三言兩語就給打了回去,而且說出的一番話,也是發自肺腑,著實動人。

他說:“張高參的這番話確實有道理。我也知道,張再的話是為我好,為四川好,他的話代表了好些人的心聲。但是,大道理要管小道理。現在是非常時期!不說其他,就說我們自己,我們中好些人,尤其是我劉甫澄,在四川關起門來打了半輩子內戰,現在想起來都報不出盤。如果這個時候了,我們還在這裏患得患失,不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甫帥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哪個還敢說啥子,哪個還能說啥子!事情就這樣定了。

會後,甫帥雷厲風行,立刻將首批出川抗日的部隊造冊,上報中央軍委:

擬立即組建第二路預備軍總司令部,劉湘任總司令,鄧錫侯任副總司令。下屬兩個兩個縱隊,計五個軍,十一個師,約10萬人。

一縱為三個軍:41軍、45軍和47軍。41和45軍,就是原來田頌堯的29軍和鄧錫侯的28軍。田頌堯下去後,副軍長孫震接任了這個軍的軍長。自然,一縱這兩個軍的軍長,分別是孫震和鄧錫侯兼任。47軍軍長是四川原邊防軍司令李家鈺。

二縱為兩個軍,這就是劉湘的基幹部隊21軍和在21軍基礎上擴大的23軍。原先劉湘最信任、最倚重的兩個師長唐式遵,潘文華,分別任這兩個軍的軍長。

很快接到國民黨中央軍委批複,這樣快的辦事效率,是過去國民黨中央軍委從來沒有過的。上麵準其所請,隻是在命令中又作了些補充修改。全國劃分為十個戰區,中央任命劉湘為第七戰區司令長官,不日出川去南京組建戰區司令部。命令中撤銷了第二路預備軍司令部這個名稱。一縱改為二十二集團軍,二縱改為二十三集團軍。

上麵重新任命如次:

二十二集團軍總司令:鄧錫侯,副總司令孫震,兩人同時分別兼任45、41軍軍長。李家鈺的47軍稍後出川。命令第七戰區司令長官劉湘兼任二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唐、潘二人為該集團軍副總司令兼21、23軍軍長。

這道命令很給人刺激,特別是給劉湘的刺激處在於:二十二集團軍的41、45軍出川後,劃歸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指揮,參加山西戰事。至於稍後出川的47軍沒有提。這樣一來,甫帥就被一紙釋兵權了。可是,向來視川軍如自己**的甫帥、“四川王”劉湘,這回對這命令竟也認了,沒有對中央軍委的這一紙命令提出任何異議。

這道命令很細。對二十二集團軍孫震的41軍,何時從駐地德陽開拔起程,何時到成都匯同鄧錫侯的45軍,何時從東大路出川,過秦嶺馳援山西,何時在何地集中等等,都有明確的時間規定。命令同時說,鑒於甫帥目前身體欠安,可先在川內休養、治療。二十三集團軍的兩個軍,由唐、潘二人在重慶集結,稍後走水路,經夔門出川開赴淞滬前線作戰,至於先到何地,何時到達等等,也都有明確規定。可是,唯獨兩樣最不能或缺的大事,軍委在命令中,連提都不提。這就是:一、出川川軍的武器裝備如何解決;二、出川川軍現在逼不急待,急需更換的軍裝問題。

川軍的武器裝備之差,差得簡直沒有底。不要說根本不能同一色德式裝備的中央軍比,就是在全國“雜牌軍”中都是最差的。戰士普遍使用的都是老掉了牙的川造步槍,連清末重臣張之洞,當年在湖北武昌開辦的軍工廠造出來的所謂“漢陽造”步槍,在川軍中都寶貝得不行。漢陽造步槍,在川軍中的配置還不到百分之二十。而且,這些老掉牙的川造步槍,好些還都沒有配備肉搏戰必須的刺刀。因為年深月久,這些川造步槍很笑人。有些槍,連來複線都沒有了,準星也是歪的;有些槍拴在槍槽中是鬆動的,急行軍時為防止槍拴滑落,得找一根細繩子來將槍拴綁上……這樣的槍,上山趕趕野兔,轟轟山雞,或許勉強可以。真的要開槍打死在山上奔跑的野兔,從樹叢中飛上天去的山雞都不行,何況是出川去打“國仗”!是去同武裝到牙齒,訓練有素,裝備之好,武力在世界上都是數一數二的日本軍隊作戰!而大兵團作戰必備的野戰醫院,通訊聯絡,重炮等等,川軍更是一概沒有。每個師,輕機槍多的十餘挺,少則幾挺,重機槍更是少得可憐。每個師隻有寥寥幾門迫擊炮;像山炮,野戰炮這些正規戰必需的重武器,川軍更是全然沒有。

另外,更為迫切的是,已經是這個時節了,川軍官兵還穿的都是單衣短褲。這樣的裝束,在氣候溫和的四川盆地,勉強可以將就一段時間,然而,到山西就不行了。不要說到山西,部隊這樣的著裝,要翻越秦嶺都不行。部隊這樣出川作戰,簡直就是在開玩笑!然而,這兩個大問題,從中央軍委命令中看,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對於軍委命令中這兩個嚴重的缺失,鄧錫侯和孫震等都反應強烈,他們再三堅持,強調上麵非解決不行。不然,二十二集團軍不能出川!經再三交涉請示,上麵表示,已請準蔣委員長,因為時間緊急,形勢緊張,首批馳援山西的川軍,必須立刻開拔。至於川軍所需軍裝、武器彈藥等等,為節約時間,以免周轉,立刻照數點撥給二戰區,讓二戰區軍需部門代為保管,待川軍一到寶雞,立刻解決雲雲。至於首批川軍開拔必須要的460萬元經費,上麵不鬆口,堅持說,四川是天府之國,不再乎這點小錢,他們要四川方麵自己解決這筆開拔費。

而這樣欺負人的答複,劉甫公竟然也全部答應下來。從來沒有見過甫帥有這樣好的脾氣,這樣好說話的時候,有人在背後嘀咕:“甫帥簡直就是哭著、鬧著去求老蔣,我們要出川去打日本!”“用我們四川鄉下一句具有諷剌意味的話來說,這就叫‘手中端著三牲(祭祠的豬頭)還怕找不著廟門!’該老蔣來求甫帥的,卻是我們的甫帥去求老蔣,事情完全弄反了!”……

但是,甫公既然定了,擬定首批率軍出川,火速馳援山西的鄧錫侯和孫震也不好反對,況且,他們本身也是積極抗戰的熱血軍人。

現在問題的嚴重性在於,上麵撥給川軍的軍服裝備都已經到位,據悉,已如數進了寶雞兵站,全部入庫。但是,卻始終得不到落實。他們數次憂心如焚地把電話打到太原二戰區司令部,對方的回答總是支支吾吾的,說找閻長官,對麵總是推托閻長官不在……本來很簡單的事,現在看來很複雜。因此,他們不得不把這懸而未決的事看成第一要事!不得不放下手中要理的千頭萬緒,要辦的多項要事,急如星火地趕去太原,找到閻錫山落實這兩樁事。

這時,鄧錫侯、孫震都在憂思重重地想像著他們那些身著單衣短褲的幾萬名官兵,翻越高寒的秦嶺時的千難萬險,還有無法避免的自然減員!那場麵必是險象環生、驚心動魄的。

部隊從金牛道出川。金牛道說起來好聽,其實,好些地方都是蛇一樣逶迤的盤山棧道,雲遮霧鎖。棧道是秦漢時期修建起來的。棧道,先是用人工在看來完全沒有路的半山腰打出一個個方孔,孔上橫插木條,再在這些稀疏的木條上搭上木板,勉強搭成一條懸崖上的路。因年深月久,這些棧道,雖說後來曆朝曆代都有些修補,但許多地方早已是腐朽不堪了。這條盤山棧道,在莾莾蒼蒼,巍峨高聳雲天的秦嶺間忽上忽下,繞來繞去,九曲回腸。往往是,棧道就在半山腰上繞,一邊是千刃絕壁,一邊是萬丈懸崖,或是萬丈懸崖下山草掩隱著的深澗。在那些危乎一線的深澗中,水聲咆哮如雷,濺起深深的寒意,望下去頭暈目眩。而到了這個時節,山頂上大都已鋪上了皚皚白雪,寒意襲人。

這時,萬般艱險的金牛道上是沉寂的。早已看不到夏天時節盛開的百花,聽不到雀鳥的嗚唱,滿眼的蕭瑟。要時,有一隻兩隻矯健的雄鷹,出現在高高的灰白色的天空中,翱翔一陣。這些勇敢的精靈,陡然見到這樣一支隊伍,源源不絕,前不見頭,後不見尾,走在這樣一條腐杇不堪的棧道上,不禁瞪圓鷹眼,大為驚異。它們平展長長的雙翅,將自己釘子似地釘在空中往下看。隊伍中不時有人凍僵了,身體失去平衡墜落下崖;還有馱重的騾馬將棧道上的朽木踩斷,摔了下去……要時,這裏那裏,在轟、轟巨響聲中,失腳墜落的人或牲口,在空中發出一聲慘叫或是長嘶,陀螺似地旋轉著一頭栽了下去。隨即,棧道下的深澗或是深穀間濺起一陣打雷似的巨響。然後,天地間又歸於沉寂,一條或多條生命,就這樣無影無蹤地消失了……

這是多麽可怕的情景!這又是多麽讓人籲歎啊!

“晉公!”孫震似乎終於經受不起這樣痛苦的思索和煎熬。他調過頭來,看著對麵將身子斜依在長沙發上假寐的鄧錫侯:“你說,我們坐在飛機上能看見我們出川的部隊嗎?”

“我看不行。”鄧錫侯隻是睜了睜眼睛。

“我們的部隊,該是出川了吧?”

“應該是。”

“你說,上麵撥給我們的這批東西,既然已經全部到位,我們打電話去問二戰區,他們為啥總是支支吾吾的?東西又不是他們的!還有,當初,二戰區那些人,可是給我們答應得釘釘然的。說是保證,隻要上麵撥給我們的東西一到,我們部隊隻要到了寶雞就照給照發,現在卻是這個樣子?真是怪頭怪腦的!”孫震說出了他的全部擔心:“山西人精得很,我聽說,閻錫山更是個出名的嗇家子(四川話,吝嗇鬼),他們該不會扯拐吧?”好像這一切答案,水晶猴都是可以回答出來似的,這也表明了孫震在這些事上,對水晶猴的倚重。

“這個,我看難說!”不意,鄧錫侯又是隻有一句,用語打電報似的簡潔。這話本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孫震聽來卻是一驚,就像被槍彈打中似的。等鄧錫侯說下文時,他卻又不往下說了。水晶猴就是這個樣子,說話總是說半句留半句,神龍見首不見尾,一點都不耿直。

“怎麽個難說法呢?”孫震顯得有些生氣:“未必我們川軍千難萬險地去山西,幫他們打仗,又沒有叫他閻老西拿啥子東西給我們川軍,隻是讓他閻老西到時把上麵撥給我們的東西給我們,他都要打來吃起嗎?”說著來了一句四川息後語:“未必他是老鷹吃麻雀――毛都不留一根?”孫震纏著鄧錫侯不依不饒,打破砂鍋問到底,好像一切的謎底都被這個斜依在長沙發上假寐的水晶猴藏著掖著似的。

“德操你想哈,這閻老西一直是山西的土皇帝,原來深怕人家進入他的地盤,連鐵路都修得與外界不一樣,是窄軌。現在形勢危急,日本人打來了,他漲慌了,這才向中央要求派兵援助。正好,我們甫帥向中央主動請纓,派兵出川抗日。這下正好,軍委轉手就把我們二十二集團軍批發給了閻老西。按常理,閻錫山是不該把我們這批東西打來吃起。但是,我們打電話去問了若幹次,總是找不到他,他就像在同我們藏貓貓似的。其他人回的話,也是活搖活甩的。不然,你我何必這樣天遠地遠的去太原找他!我總覺得這中間有些蹊蹺,你說是不是?”

水晶猴繞了半天,核心就是“蹊蹺”二字。

孫震見從水晶猴這裏問不出個名堂,他想了想,說:“你說,尹昌衡為此,專門替我們給閻錫山寫了封信,你看,這封信會不會起點作用?”

鄧錫侯笑著搖了搖頭。這次,他的神情是肯定的。

他們說的尹昌衡,是辛亥革命前後四川的風雲人物,是他殺了清廷在四川的最後一任總督,有“四川屠戶”之稱的趙爾豐,當四川省軍政府都督時才27歲。尹昌衡在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留學時,與閻錫山是同班同學。他個子高高,相貌英武,風流倜儻。當時,秘密加入了孫中山領導的旨在推翻清廷的秘密軍事組織“鐵血青年丈夫團”的尹昌衡,深得孫中山信任,在留日同學中很有威信。在班上,連唐繼堯、李根誠,孫傳芳這些後來回國後風雲一時的人物,都整天圍著他轉,他根本就沒有把說一口土得掉渣的山西五台山話,長相舉止都苕眉苕眼的閻錫山放在眼裏。後來,尹昌衡才慢慢發現閻百川(閻錫山字百川)是個納於言而敏於行,烏龜有肉在肚子裏的人,對他另眼相看,不僅介紹閻錫山加入了“鐵血青年丈夫團”,而且以後倆人還結拜為兄弟。回國後,尹昌衡又是他們同班同學中最先大紅大紫的人物。後來因為觸犯了竊國大盜,已經當上了中華民國大總統,卻還想皇袍加身的袁世凱的利益,被袁世凱誘騙至北京關進深牢大獄達四年之久。最後還是經山西土皇帝閻錫山多方營救,才得以逃出縲泄,回到成都。回到成都的尹昌衡就此沉滄,成了成都五老七賢的領軍人物。

孫震知道鄧錫侯笑的意思。想想也是,人情張張薄如紙。今天啥都不是,在家賦閑的的尹昌衡寫封信去,能起什麽作用,說不定,閻錫山很可能理都不會理。於是,孫震建議,等一會到太原見到閻錫山,如果閻百川真是“不落教”,那就由他出來唱紅臉,公開同他理論,鄧錫侯出來唱白臉,當笑頭和尚。總之,非把這批東西拿到手不行……

“沒法,東西現在人家手上。隻能等一會見水脫鞋,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了!”鄧錫侯說時,手一拍,加強說話的語氣,內中沒有說明的意思,也蘊含其中了。

看來,也隻能這樣了。

然後他們轉移了話題,談到目前剛剛在上海拉開戰幕的淞滬會戰。說到這裏,倆人一下就有些振奮。因為先他們從貴州出發,去參加淞滬會戰的楊森的20軍和實際上隻有26師一個師的郭汝棟的43軍,在上海打得好極了!參加淞滬會戰的部隊,大都是中央軍。裝備簡陋至極的這兩支川軍剛去時,很為中央軍看不起。可是,兩仗打下來,川軍的名氣就響了。與川軍並肩作戰的88師,是中央軍中的佼佼者,被日軍稱為“最可恨之敵。”而這個師的師長孫元良,就是孫震的侄兒,成都人。孫元良原是北京大學學生,後來看國勢蜩螗,投筆從戎,去廣州考取了黃埔軍校,是黃埔軍校一期畢業生。而且,孫元良還是由早期共產黨創始人之一,北大教授李大釗介紹去的。談到這些,孫震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孫震似乎心有不甘,一邊同鄧錫侯談著話,一邊仍然掉頭看著窗外,一心希望看到出川的部隊。

“晉公,你快看!”忽然,孫震一下神情震奮,站了起來,用手指著窗下,臉上露出驚喜,指點著說:“你看,那不是我們出川的隊伍是什麽?”

“真的嗎!”鄧錫侯霍地一下站起來,將身子湊上去,頭拄在舷窗上,目光循著孫震手指的方向急切地看下去。這會兒,他是再也無法矜持了。

“在哪裏,在哪裏?德操,你快指給我看!”

這時,他們的專機已經飛越秦嶺,飛行在八百裏渭河平原上。

“你看――!”

鄧錫侯隨著孫震手指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