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從生活的偏旁走進抗日戰爭
事情發生時,我還是一個少年,剛上中學,那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葉。
那是一個初夏的日子,太陽明亮而又溫柔。周末,夕陽西下時分,放學了。讀住校的我回家去,確切地說,我沒有家,是回母親當校長的那所位於川西平原腹地的鄉村中心小學校去。
出了中學所在地的那座清幽古鎮,就上了川藏公路,展現在眼前的是川西平原上綺麗的景致。星羅棋布的田原,綠色為底,五彩斑斕,小橋流水,煙村如畫,鋪展開去,無邊無際。已經在一些少年報刊上發表了不少作品,成了一個文學少年的我,心地柔軟而敏感。在我眼中,傍川藏公路款款西行的小河,水平如鏡,它似乎有情有意,知道川藏公路一過了邛崍、雅安,富庶的川西平原就算走完了;就此一個筋鬥躍上世界屋脊雪域高原,開始了艱難的行程而有意要送它一程。
到了隆隆作響的劉家碾糧站,我下了川藏公路,上了一條路麵相當狹窄的鄉間公路。順著這條鄉間公路,可以到當時名揚海內外的大邑縣安仁鎮劉文彩的地主莊園陳列館。走了一程,到一座大石橋時,為抄近道,我又下了鄉間公路,上了一條田塍小道。這就直接走進了川西平原的深處,走進了川西平原的精髓。呈現在眼前的那份美,不能不令我驚歎,令我銘記在了記憶深處,終生難以忘懷。
多姿多彩的夕陽,沉進了小路兩邊波光瀲灩的水田,波動變幻;像一串串色彩各異的珍寶,在水田中跳躍、晃動,美不勝收。田原上已經沒有了勞作的農人,遠處是濃蔭中掩隱著的茅廬農舍。一切都是靜止的,但也有在靜中流動的韻致。一隻隻體態修長的高腳鷺鷥,在明鏡般的水田中尋尋覓覓。它們分明是在覓食捕魚,卻又高昂著頭,漫不經心地邁著伶仃的方步,表現出一分自得自足的幽靜、閑適;像是大大咧咧的紳士,又像澤畔苦吟的詩人。一隻隻歸巢的白鶴,扇動修長的雙翅,從黃昏的田野上緩緩飛過,姿態瀟灑地向著被晚霞燃燒成胭脂色的遠方飛去。置身在這樣的顏色和畫麵裏,連呼吸都輕了。
跨一道架在小河上的石板橋,轉過一片小樹林,我熟悉的那所鄉村小學就遙遙在望了。它由一座軒敞廣宏的廟宇改建而成,座落在一片突然隆起的高地上,四周古木參天,背靠一座顯得有些零落闃寂的小鎮。在這日暮時分,在煙雲流動的天幕背景映襯下,古色古香,紅柱綠瓦,飛簷鬥拱的鄉村小學,很像一艘軍艦,在暮雲四合,圓天蓋著的大海上無聲地前行。
咿呀一聲,我推開學校後麵那道虛掩著的月亮小門,一下就覺出了異樣。往日這個時候,老師們都離校回家了,他們都是本地本縣人。學校裏隻有母親和一個家在小鎮上的女工,而這個時候,女工也要回一會兒家的。這時候,學校裏顯得特別地幽靜閑適。母親總是坐在一把藤椅上,趁著最後一線天光不是讀書就是看報,等著我的歸來。而這天,母親卻不在。在最初的夜幕中,幾隻黑色的蝙蝠,在束束從房簷垂到階沿下濃密的牽牛藤間,晃動著不祥的陰影。
我推開虛掩著的寢室門,屋裏沒有開燈。暮色**漾中,母親躺在**擁被抽泣,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媽,媽,你這是怎麽了?”我大吃一驚。
母親強忍飲泣,被子一掀,坐起身來,隨手拉亮電燈。寒霜一般的燈光下,隻見母親端正的臉上紙一樣慘白,眼角噙著淚水。母親將一封信遞給我,說:“這是你爸爸學校來的,你爸爸被打成漏網右派了!”
“什麽?漏網右派!”我下意識地往後一退,手一縮,像怕被紅炭圓燒著了似的,睜大眼睛,駭然不解地問:“反右運動不是早在1957年就結束了嗎?怎麽到了這個時候,父親他們那裏還在打漏網……右派?”
“你父親他們那裏是老解放區,又當別論。”母親說:“你父親學校來信說,不說其它,隻看你父親讀的那所教會大學,就知道,他身上的每個毛孔都浸透了崇洋媚美的毒素,相當反動!”父親解放前夕畢業於成都華西協合大學,這所大學是領袖在一篇著作中點過名的。被點名的還有北京的燕京、輔仁、南京的金陵、上海的聖約翰、山東的齊魯等幾所名牌大學。這幾所名牌大學,是當年腐朽沒落的清政府,給打進北京八國聯軍之一的美國賠款,而美國又反過來,用這筆賠款在中國辦起的大學。用句鄉下人的話說,美國人這種作法就是,借你的骨頭熬你的油;帶有美國對中國搞文化侵略的嫌疑和印記。
“你父親學校的來信中還說,你父親不時在報刊上發表一些作品。表麵上看來,這些作品大都是些寫山水的美文,其實問題也不少,五七年反右就是被他滑過去的。
“與你父親同時被挖出來的還有兩個青年教師,他們都是北師大畢業的。這兩個青年人想不通,在一個夜裏從煉鋼廠的高煙囪上投下去自殺了……”
“父親,他……他該不會吧?!”想像著那兩個青年教師從冒著滾滾濃煙的煉鋼廠的高煙囪上投身而下,投進上千度的鋼水中,吱地一聲化而為無的那份慘烈,我簡直嚇著了、驚呆了。
“那倒不會。”母親說:“你父親目前是被學校‘開除留用’,在學校裏接受勞動改造。從現在起,你父親沒有工資寄回家來了……”向來追求進步的母親,接著教導我,不要因為父親的問題受到影響,黨的政策曆來是重成分而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然而,母親接下來的話,我卻沒有聽進去,隻是下意識地從她手上接過信來看。多年後,父親學校那封來信說了些啥,我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信中最後一句對母親說的話,極富時代性:“我們知道,你向來進步,表現很好,讓我們集中社會主義的火力來改造他吧!”
有悠美的歌聲隨風飄來――
“勞動的歌聲,隨著春風**漾,蜜峰兒自由的飛舞,百靈鳥愉快的歌唱……”
這是兩個家住小鎮上,在縣中讀書,周末回來度假的漂亮姑娘在歌唱。她們,一個聲音厚重的唱男聲,一個聲音幽婉的唱女聲,是二重唱,歌聲很美。我知道,她們在學校外麵綠草如茵,月光皎潔的的操場上蹀躞,在用歌聲向我發出邀請。可這晚,我哪有這樣的心緒,我覺得天都塌了!
抬起頭來,透過小小的窗欞望出去。一輪皎潔的月亮在暗藍色的天幕上緩緩巡行,時而被浮雲所遮蔽,時而又頑強地穿出來,將它的銀輝灑向靜謐的大地和這所幽靜的鄉村小學。多年以後,當我回憶起這個浮月穿雲的景象時,我才悟出,這景象實在就是對我個人、對我的家庭,甚至是對整個國家命運的前瞻、概括和暗示。
後來,父親負氣回到了成都。本來,揭去“右派帽子”的父親,是可以留學校的,學校也留他,可他堅決不肯。寧肯回成都又苦又累,拉架架車為生。
在寒暑假、節假日,我時常上省看父親。父親本來朋友是很多的,但倒黴了,朋友都離他遠去。隻有一個人叫李少昆的,對父親很好,叫父親一口一個田老師。這是一個小個子男人,有川北口音,比父親大幾歲,一看就是勞動人民出生。對父親很有些俠肝義膽。
父親告訴我,這是一個參加過抗戰老兵,我卻在心中嘲笑,國民黨哪打過日本人。因為,我背得:抗戰八年,蔣介石躲在峨眉山上……真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啊!父親是摘帽右派,李少昆是國民黨的兵痞,難怪他們能搞到一起。而後來,有幾件事給我印象很深。
因為饑餓,父親腳腫了。民間一句話叫:“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男的最怕腳腫,女的最怕臉腫。是李少昆同我陪著父親去醫院的。李少昆總是在父親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有次父親得了急性肺炎,一個人倒在小黑屋裏,高燒不退。如果不是李少昆適時出現,將他送去醫院,命也就沒有了。而同院子住的大表哥,大表嫂夫婦在門口過來過去的,卻是置若惘聞。
醫生看後說,這其實不是什麽病,而是營養不良所致。隻要吃飽,肚子裏再有些油水,病自然就好了,腫也就消了。看著我們發愁的樣子,醫生啟發我們,沒有白米幹飯吃,紅苕這些東西能將就吃飽也行。記住,千萬不要再吃厚皮菜,那東西清湯寡水的,吃多了,足還要腫上去。
看我們還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醫生知道,要從根本上解決吃的問題,談何容易。這就給了我們一個土方子,醫生本身也餓,說話有氣無力的。他說:設法去找到一把酒(糯)米,再找一條沒有半斤,也得有四兩的泡子黃鱔來煮稀飯。說著詳細介紹了黃鱔稀飯的做法。並再三對我們強調:要快,不然這水腫繼續腫上去就麻煩了、危險了!
可是,哪裏去找一根黃鱔,一把酒米呢,要命的一把酒米一根泡子黃鱔呢!市麵上一片蕭瑟,到處都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無論城鄉,誰養一隻雞,編一隻竹筐,或在田坎上點一棵豆,都被視為搞資本主義,都要被鬥爭、打擊。原先富庶的川西農村,晚上到秧田裏捉黃鱔的人牽群打浪,簡直就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現在哪裏還有這樣的景致,黃鱔已經成了稀罕品。
“毛弟!”李少昆親切地叫著我的小名,他說,那一把救命的酒米和那條救命的泡子黃鱔都由他負責,要我負責給大表哥借廚房用用,並約定了來我家煮黃鱔稀飯的時間。
我大起膽子給大表哥開了口,他家的事都是大表嫂說了算的,他也勇敢了一次,大起膽子答應了。
午後,李少昆帶著那一把救命的酒米和那一條救命的泡子黃鱔如期而至,我負責燒火,李少昆開始泡製黃鱔稀飯。他先在那口四板子鐵鍋裏摻上小半鍋水,將那條活蹦亂跳,呈土黃色,沒有半斤也有四兩的泡子黃鱔放在鍋裏。要我先燒微火。隨著鍋裏的水溫逐漸上升,經受著痛苦熬煎的泡子黃鱔開始在鍋裏遊動亂絆起來,李少昆這就蓋上了鍋蓋。時候差不多時,李少昆揭開鍋蓋一看,泡子黃鱔一身肉已經燉爛。他用筷子挾起黃鱔,將肉一點不剩地刮進沸騰的水裏,骨刺扔了。再將那一把酒米,也不用水淘洗,直接放進鍋裏,再扣上鍋蓋煮。
當廚房裏彌漫起一股混有土腥氣的稀飯香時,黃鱔稀飯熬成了,揭開鍋蓋一看,那是半鍋什麽樣的稀飯啊?可能是因為稀飯中磷質太為豐富,閃著一層綠瑩瑩的光,遵醫囑,沒有在稀飯裏放半點調味品,甚至連鹽也不放。父親心疼我這還是少年,急需補充營養,要我吃。我嚐了一點,差點吐了,無論如何不肯吃。李少昆當然更是半點不吃。
父親捏著鼻子,將那半鍋黃鱔稀飯硬灌下肚去。此後父親一雙腫起多高的足,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那是一個清明節。清明節成都的天氣,一派細雨紛紛。父親、李少昆帶著我去逛了一回武侯祠。大名垂宇宙的諸葛武侯祠裏一派幽靜而深沉,幾乎沒有遊人,供奉在正殿偏殿上的無論是羽扇綸巾的諸葛亮,大耳垂肩的劉備,還是威名震一時的關羽、張飛、趙雲等五虎上將,幸而沒有被革命造反派打碎。他們躲在在曆史的煙雲裏看著我,我看著他們,有一分現實的惆悵。
從後門,我們轉進了隔壁的南郊公園。先前清幽寧靜的南郊公園一片狼籍,遊人寥寥,細雨紛紛中,給人一種慘淡的意味。不知不覺來在了後園劉湘的陵墓前,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座陵墓,規模很大,有種國家級陵寢意味,但當時卻被造反派遭踏得不成樣子。整體看去,煙雨迷朦中的劉湘陵墓,像一艘檣傾楫摧的破船,無奈地躺在岸邊。
我不解父親和李少昆為什麽會久久地佇立在劉湘陵墓前,一副沉痛哀思的樣子。
“毛弟!”李少昆問我:“你知道劉湘嗎?”
“不就是一個舊軍閥嗎?”我不以為然地說:“當過國民黨21軍的軍長,還當過舊社會四川省的省長。打過紅軍。他的家我都去過,是學校組織我們去大邑縣安仁鎮參觀劉文彩的地主莊園陣列館時去的,房子孬。”
“是。”李少昆默了默:“可是,你知道他是抗日英雄嗎?你知道他對國家民族的貢獻嗎!”
“是嗎!”我很不以為然,背了“抗戰八年,蔣介石躲在峨眉山上……”一段反駁他,意思很明顯,國民黨、蔣介石都不抗日,他劉湘抗什麽日?我知道李少昆有這樣一段曆史,也是有意說給他聽的。
“你呀,知識貧乏得可憐!”向來不發火的父親,對我皺起了眉頭:“劉湘抗沒有抗過日?曆史終會證明。就如浮雲遮日於一時,卻不能永遠遮日一樣。曆史總不至於如胡適所說的那樣,如一個聽話的小女孩,想怎麽給她打扮,就怎麽打扮;想她以什麽樣子在世人麵前出現就怎樣出現吧!”父親在這裏現出了他的知識分子本相,而連連的詰問,表現出他內心的不平和氣憤。
我萬萬沒有想到,接下來,沒有什麽文化的李少昆,竟說出一段鏗鏗鏘鏘的話。這一段話在我心中震起驚天波瀾。
“毛弟,你還年輕,沒有經過那些事!”李少昆很誠懇地看著我說:“我是一個幸存的抗日老兵,我隻要一想起當年同我一起出川抗日,犧牲在祖國各地的那麽多兄弟,就心如刀絞。我想,那些長眠在地下的兄弟們,一定和我一樣,並不奢望當什麽國家功臣,但有一個希望,也隻有一個希望,這就是,將我們川軍抗日的本來麵貌昭告後人。”說到這裏,李少昆竟眼淚汪汪的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黑黑瘦瘦,樂於助人的中年男人流淚。“毛弟!”李少昆鎮定了一下情緒後,對我笑了笑,滿懷希翼:“弟兄們的希望,我是做不到了。因為我沒有文化,我能力有限,時機也不對。我不會看錯的,你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作家。事情清楚後,我希望你能將這段真實的曆史寫上一筆,昭告後人,啊!”李少昆就站在我麵前,那神情完全就是要我答應下來。
突然而至的期望,讓我猝不及防,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那段曆史對我完全是個空白,我對我自己的未來,完全沒有信心。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又要到哪裏去?這些,我都還全然不知。而李少昆突然交付給我的這麽一段沉重的曆史,這麽一份沉重的期翼,我怎麽承受得起!我一時陷於惶惑。出於禮貌,也出於我對他對我父親長期以來照顧的感謝,我不能拒絕,也不敢承諾,隻能笑笑,“唔唔”應對。
似乎冥冥中真有一種命定,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三中全會撥亂反正後,我真成了一個作家。在寫作中,出於性趣,也出於家庭的影響和便利,我尤其著重在近現代巴蜀曆史文化積澱豐厚的土地上,著意去挖掘,展示近百年來重大的人物、事件;並以這些重大人物、事件為主要寫作題材。自然地,寫著寫著,我開始接觸到了川軍出川抗戰這個題材。在翻閱有關史料中,李少昆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在那場決定台兒莊大戰命運的滕縣保衛戰中,原來李少昆竟是川軍――第二十二集團軍第41軍代軍長兼122師師長王銘章將軍的貼身少校副官。激戰三晝夜後,為保證完成任務,王銘章將軍率全體將士全部犧牲,而就在王銘章將軍倒下之時,用手一擀,將小個子的李少昆擀在了如山的死屍底下,讓他躲過一劫,成了滕縣血戰中唯一幸存者。而李少昆卻不跑,當夜從屍山血海中,在日軍的嚴密監視下,奇跡般地將又高又大的王將軍的遺體背了出去。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我感到震驚,也感到懷疑,此李少昆是彼李少昆嗎?我急如星火地回到父母家中,找到父親詢問此事。早已得到平反,重新回歸教育戰線並從教育戰線上退休的父親,已到耄耋之年,不過頭腦還清醒,也健康,就是耳朵稍有些背。
父親告訴我,就是。我急如星火地要父親同我一起趕到李少昆家。
這是少城的一個老院子,馬上就要拆去。我們找到了李少昆的兒子李揚名,已經從成都鎖廠退休的他告訴我們,他父親已經死去幾年了,不過留了份戰地筆記給我。我感到驚詫莫名。李揚名說,他父親有個本領:識人。在父親去世前,已經看到過我寫的書,因此越發認定,我不僅能成為一個作家,而且肯定要寫川軍。這不是,是我父親留給你的。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莊重地接過來。筆記很厚,用紙長短不一,紙質也已發黃。我想,在那戰火紛飛的日子裏,李少昆還堅持記筆記,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有心人。封麵上是五個墨寫的大字《抗戰親曆記》,是正楷字,顯然李少昆小時是練過字的。
我在表示感謝的同時,連說珍貴。
李揚名給我提了一個要求,說是書寫出來後,要我簽上名,送他一本。這書,他是要留傳下去的。
“那是當然的。”我說:“而且,我還要到李老伯的墓前,拿一本書來一頁一頁翻開,撕下,燒了,以此來祭奠李老伯和在抗戰中為國犧牲的千千萬萬的川軍將士!”
回到家,以後一連幾天,我懷著巨大的情感激**,仔細閱讀了李少昆寫就的這厚厚的一本《抗戰親曆記》。詞句半文半白,大體通順。有的地方,字跡很潦草,看得出來,這是他在戰場上戎馬倥傯中急就的。書寫工具也不統一,有鋼筆,有鉛筆。有的段落是戰地速寫,有的是他發表的感慨,還有的是他從當時《大公報》名記者範長江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社論等等的摘抄。總體看來,顯得有些零碎,但重要的是,李少昆的這本筆記,從川軍1937年出川抗戰寫起、記起,一直寫到記到抗戰勝利。很有實感,這是最重要的!無疑,李少昆這本《抗戰親曆記》,會對我的寫作提供很大的幫助。
為了寫作,為了得到盡可能多的實感。我特意再次去了南郊公園,在劉湘墓地前瞻仰憑吊。要知道,當年在川軍出川抗戰中,原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綏靖公署主任,陸軍上將劉湘,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且不盡如此,他甚至對蔣介石在國難當頭,是否堅決抗日,處於首鼠兩端時,他的態度,在相當程度上,可以說是在蔣介石的背上猛推一掌,促成了蔣介石的抗日。
南郊公園今非昔比。公園裏百花芳菲,曲徑通幽處,遊人如織,一派欣欣向榮。那些掩映在濃蔭翠竹中的宮觀式建築,講究的牌樓,曲折的回廊……無不傳達出一種幽遠而深邃的中國傳統中國氣息,有一種曆史的悠遠和大氣。通往劉湘的墓地的三重門牌樓已經修整一新,極有氣派,顯示出當初國葬的規格。劉湘陵墓也大體恢複了原貌,它占地廣宏,平地矗立,整體呈長方形。讓我聯想起《三國演義》中,曹操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銅雀台。陵墓在四周蒼鬆翠柏簇擁中。九級產自雨城雅安蘆山縣晶瑩剔透的漢白玉台階之上,迎麵是一座足有人高的石碑。正麵鐫刻著一排灑金隸書大字:“抗日戰爭時期第七戰區司令長官劉湘之墓。”字跡很新,看得出來,是重新鐫刻上去的。之後,躺著劉湘的石棺,石棺一頭高一頭低,足有一兩丈長,像隻沉穩的大船。在石棺的左右,隔有一定的距離,對稱簇擁著兩排蒼鬆翠柏,像是站立的兩排軍容嚴整的衛兵。而在石棺低處,劉湘腳指處,如孔雀開屏的一麵石壁,由左向右揮灑開去。毫無疑問,這孔雀開屏般的石壁上,原先一定鐫刻著劉湘的生平事跡以及當時國共兩黨領導人,如毛澤東、蔣介石等給他提寫的讚頌楹聯等等。然而,這上麵今天卻不著一字。毫無疑問,這些在文革中被鏟除的楹聯及劉湘生平等等,至今還沒有恢複。依稀可見早先被鏟除了的痕跡,一片模糊。如同那一段離今並不遙遠,而今卻被不少人遺忘了的那段抗日曆史。這就讓人感到在莊嚴肅穆的氛圍中,有一些殘缺的遺憾。
劉湘陵墓之下,有一些中老年人在唱歌跳舞,演繹出和平年景的歌舞升平景象。他們中,大都是女性,好些還化了妝的,舞跳得不錯,翩躚宛轉。而為她們唱歌助興的是個上了些年紀的男人,一聽就很專業,他很可能是某個專業團體退休的專職歌唱演員,兩鬢斑白,嗓音渾厚,富有磁性。他唱的是一首群瑤的《問斜陽》。歌聲中,有種感時傷懷的深沉:
問斜陽,你既已升起,為何沉落?
問斜陽,你為誰發光?為誰隱沒?
問斜陽,你燦爛明亮為何短促……
這首群瑤感時傷懷的歌,在我,卻聽出了完全不同的意味,有種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彈洞前村壁的感覺。這時,我多日蘊釀的情感,竟轟地一聲被點燃,有了寫作的靈感和衝動。為了捕捉這稍縱即逝的**、靈感,我回到家中,就此開始了沒日沒夜的寫作衝刺。那已逝的槍聲炮聲,不斷在耳畔回響轟鳴;川軍浴血奮戰的刀光劍影,在眼前不斷閃現;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華的一朵朵血花,在眼前漸次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