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陰陽樓解密墨魚汁 劉統勳大獄勸忠良

乾清宮院裏,乾隆背著手走動著,身邊跟著劉統勳,兩人靜靜地說著話。

乾隆道:“宋人歐陽修的《朋黨論》,文中有這麽一段話:‘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還有一句,‘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內廷發生了這麽多巨案,朕就一直在想著一件事,那就是,誰是真朋,誰是偽朋。像張廷玉這樣的中樞大臣,其實知道大清國的糧田出了事,隻是在瞞著朕而已!像他們這樣的人,朕能把他們再視為真心朋友麽?”

“不過,二位大人的忠心仍是不可置疑的。”劉統勳道。

“為臣者,忠心有兩種,一種是忠職,一種是忠國。”乾隆道,“前者是小忠,後者才是大忠。在朕看來,他們最多也隻是小忠。延清啊,梁詩正案看上去是侵貪了九十萬兩水利銀,可關礙的卻是大清國造水利、保糧田的大事,說到底,也是糧食安危。為了讓你能盡快把案子辦完,騰出手來替朕把天下糧田的事管好,朕準備為你把路給掃一掃,讓你這隻瘸腿走得更穩些、更快些。”

張六德前來報,說張廷玉在西暖閣伏地請罪。乾隆和劉統勳便一同回到了西暖閣。乾隆坐在榻上,兩側椅子上陪坐著劉統勳和訥親。白發蒼蒼的張廷玉跪在西暖閣長榻前,對著乾隆老淚如雨。

乾隆道:“衡臣快快請起,你在梁案上受到的非議,朕怎能不知?快起吧,朕心裏明白著呢!不過,你還須記住朕常說的那句話:為臣之道,不在忠厚,在於忠誠。也就是說,做股肱大臣的,要能識大體,時時以國計民生為念,若是摻了私心,那就成了投機取巧之人了。這樣的人,朕不僅不喜歡,還恨之入骨。”

張廷玉剛要站起,聽出乾隆話裏的意思,更為惶恐,又急忙跪倒:“聖上教誨,老臣銘記不忘!當洗心滌慮,痛改前愆,不負聖恩!”乾隆道:“怎麽又跪了?起來吧,你來替朕擬一道諭旨,今日就得明發下去。”

張廷玉起身,隨張六德在一張小案旁坐下,案上攤著幾張紙,筆墨都已現成。他取過筆,蘸了濃墨,複又抬起頭來。他吃了一驚,乾隆已不在屋裏。張六德道:“張相爺,皇上吩咐過了,這道諭旨的內容都在另紙上,您隻要重新謄抄一遍就成啦。”

張六德將手裏的一張紙輕輕放到張廷玉麵前。張廷玉看了看紙,目光震驚,臉上頓時沁出一層冷汗。紙片上密密麻麻地寫著人名!張廷玉握著筆管的手顫抖起來。張六德催促:“請張相爺落筆!”

張廷玉如夢初醒,一邊“哦哦”著,一邊趕忙照單謄抄。紙上,落下了一個個人名。張廷玉越寫手越顫,眼睛裏蒙滿了不敢掉落下來的淚水。椅子上,劉統勳痛心地閉上了眼睛;訥親的眼睛雖半閉著,卻難抑臉上的笑意。

皇上讓張廷玉親筆謄抄的,是一份革去三十四位官員職務的明發諭旨。這三十四位官員,全是張廷玉的親屬與親信。皇上這次是要鐵了心修剪修剪朋黨,為劉延清辦理糧田案掃清障礙。

劉統勳與孫嘉淦在梁案上該查的都查了,都對梁詩正不利。隻是還有一個死結沒打開,就是賬冊上到底有沒有記下過那筆賬,若是記下了,字跡為何又找不到了。此事是定案的關鍵,若是查明白了,案子就會走出迷津。

劉統勳在京城的巷子裏兜兜轉轉,獨自一人走在人叢中,邊走邊尋找著什麽。他向路人打聽,按路人的指點向一條胡同走去。胡同細長而潮濕,劉統勳在一堵並不起眼的門樓前站停,門楣上掛著一塊破匾,上寫“陰陽樓”三個草字。

劉統勳輕輕叩響了門環。好一會兒,暗沉沉的門影裏,一個戴著兔子帽的小童探出臉來:“客官來自何路?”劉統勳道:“死路。”小童道:“帶來何物?”劉統勳道:“死物。”小童道:“想找何人?”劉統勳道:“死人。”小童把門打開:“請進吧。”劉統勳撩起袍角,跟著小童進了門。

屋子裏掛著黑簾,點著幾盞暗沉沉的油燈,擺著各式奇形怪狀的器物,有拆散了零件的西洋機器,有還沒裝配成的奇槍怪炮,有煮著黑稠稠不知何物的大鐵鍋。屋角堆著各種各樣的草藥和奇石,牆上掛著用蛇蛻做成的雨衣、用大蜈蚣做成的劍鞘、用猴尾編成的撣子;木架子上是一隻隻瓦盆、木盒、竹籠子,養著蛇蠍、蜥蜴、雙頭龜、獨腳雞、無毛鴨……一隻戴了刑枷的猴子像死囚似的蹲在屋子的角落裏。整個樓屋神秘、詭異,令劉統勳感到渾身發冷。

劉統勳問小童:“我是特意來拜訪鬼爺的,不知鬼爺在麽?”

小童道:“客官定是聽說了鬼爺的大名,才來陰陽樓的。不知客官來找鬼爺,求的是什麽東西?”

劉統勳道:“並不求物,隻是求教。”小童道:“這麽說,客官是宮裏的人了?”劉統勳道:“你怎麽知道?”小童道:“陰陽樓常有宮裏的官爺前來求教些事兒。”劉統勳道:“童兒,請鬼爺出來吧。”

小童抬起手,摘下頭頂的兔兒帽,露出的是稀稀拉拉的幾綹白發:“在下就是鬼爺。”劉統勳吃了一驚,旋即笑起來:“失敬!失敬!劉某有禮了!”他對著侏儒“鬼爺”行了一禮。

鬼爺聲色平常:“你官居二品之上,是皇上身邊的人?”

劉統勳道:“從何看出?”鬼爺道:“人的屁股底下,都有一股氣場。從坐上椅子的模樣一看,就知道他的底氣所在了。”劉統勳道:“實不相瞞,我是戶部尚書劉統勳。”

鬼爺道:“聽說過。你的那口大紅棺材又從山東帶回來了,進宮之時,棺中積滿雨水,至今棺底還是潮的。”

劉統勳吃驚:“這事兒你又從何得知?”鬼爺道:“宮門雖大,大不過市井之人的嘴巴。宮裏出的幾件事兒,全在市井之人的口中。”劉統勳抱拳:“服!我來見你,是想問問,一本書上若是寫過墨字,可這墨字又不見了,到底是何原因?”

鬼爺道:“劉大人說的不是書,是賬冊。”劉統勳道:“對,我繞了個彎子。”鬼爺道:“書上的字是用墨印上去的,不是用墨寫上去的,故此,書上的字除了燒去,不會墨字全無。所以,我斷定你想問的,不會是書,而是賬冊。市井中都在說,戶部出了梁詩正大案。既然是大案,就得大查,既然要大查,就得在賬冊上大動幹戈。是不是戶部的賬冊上有賬找不到了,劉大人?”

劉統勳道:“正是如此!”鬼爺從櫃中取出一個小瓶,在硯台上倒出了一些黑汁,取過筆,在紙上寫了三個字“墨魚汁”。

劉統勳眼睛一亮:“鬼爺是說,倘若用墨魚汁代墨寫在紙上,會自行消退,直至無痕?”鬼爺道:“三日即消,了無痕跡。”

劉統勳興奮地站起:“明白了,多謝鬼爺指教!告辭!”他向門外走去。鬼爺道:“等等。”劉統勳回身。鬼爺道,“將這張紙帶走,上頭的字正是墨魚汁所寫。”

劉統勳將鬼爺的這張紙帶到都察院,交給孫嘉淦。“墨魚汁”三個字解開了多日來賬麵字跡消失的謎團,劉統勳既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終於得知了墨字消退之謎;害怕的是,梁詩正真的是動用了此術,把他自己的腦袋擱上了斷頭台。現在隻能希望找不出梁詩正使用墨魚汁的證據,梁詩正才有可能保住腦袋。

可劉統勳在明處,還有人在暗處觀察他們的行蹤,鐵箭飛得知劉統勳去了陰陽樓,便找人將存有墨魚汁的小瓶連夜藏到了梁詩正公房櫃子的隱秘角落。

當刑部司官將從梁詩正櫃子裏搜出的小瓷瓶呈到乾隆的禦案上時,乾隆震怒,下旨結案之日,斬立決!下朝之後,劉統勳又去了死牢,帶去幾樣小菜和一壺酒。梁詩正的臉仍然腫得厲害,兩隻手全是血痂,獄卒上前,開鎖卸下梁詩正肩頭的枷板。

梁詩正按住劉統勳正在倒酒的手,笑了笑:“打住吧,這還不是我的臨終酒,暫且免了吧?”

劉統勳道:“等到皇上批斬的諭旨下來,恐怕我就不能再來為你單獨送行了,所以,今晚上……”梁詩正道:“我知道,你是來與我道別的。”劉統勳道:“也不全是。我想再問問你,那瓶墨魚汁,你到底為什麽還要藏著,難道真的是指望還能第二回得手麽?”

梁詩正“哈哈哈”地笑起來。劉統勳道:“你笑什麽?”梁詩正收住笑,臉上浮起極大的痛楚:“我笑我太蠢,死到臨頭了,竟然不想把話再多說上一遍了。”

劉統勳道:“你是說,這是冤枉你的?”梁詩正擺擺手:“如今再說此話,已經晚了。重刑之下,我都在供紙上按了血手印,還有何話可說呢?延清,你是我梁詩正最敬重的朋友,我隻求你一件事。”

劉統勳道:“說吧。”梁詩正道:“聽說我的恩師張廷玉,在皇上跟前失寵了?”劉統勳道:“他從來就沒在當今皇上那兒得寵過。”

“正因為如此,他如今對自己的一落千丈才更會傷心。延清,張廷玉雖然對朝廷忠誠不足,可對皇上卻是忠心耿耿。”梁詩正道,“無論他老人家會走到哪一步田地,你能幫他之時,得幫他一把,別讓他落得個像我一樣的下場……說實話,我不怕下地獄見閻王,隻怕在地獄裏見到恩師……”劉統勳道:“放心吧,我深知張廷玉其人,能扶他必然會扶。養仲,你自己的事真的就沒有什麽話要交代麽?”

梁詩正苦然一笑:“既然你要我說些私心話,那我就說幾句。我不想讓你往後想起我的時候,想起的是一張怒氣衝衝的臉。陽有官刑,陰有冥罰,該受的,都得受,怨不得朝廷,更怨不得皇上。我此去泉台,不會有一絲恨意。既然此生認定了做官,就不恨自己做鬼。”

劉統勳歎出一聲:“你啊,要是不當那個貪官,那有多好!咱們在一塊,就像當年保糧倉一樣,替皇上、替百姓把糧田給保住,那有多好啊!可如今,你我得分手了……想到此,我心裏難受……”

梁詩正道:“延清,你真以為我是貪官?”劉統勳沉默了一會兒,垂下眼簾:“咱們倆,都指望下輩子吧,下輩子要是還能同朝為官,我劉統勳一定好好拴著你,不讓你……”梁詩正道:“打住!”劉統勳道:“我說錯了麽?”梁詩正眼裏閃起淚影:“你……你是在逼我……喊冤?”

劉統勳道:“你無冤可喊,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案頭上,你的罪條已是鐵證如山。”梁詩正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身上的鐵鐐一響,撐著膝蓋站起,對著劉統勳跪了下去,眼裏滿含著淚水,對著劉統勳失望地連連搖頭。劉統勳:“養仲,這又何必?”

梁詩正將身上的鐵鐐正了正,抱拳:“劉大人!我梁詩正受人陷害,自知已是跳入黃河難以洗清,也就作罷了,願以自己的頭顱留給後世,待有朝一日實情大白後,相信皇上定會還此顱於清白!故此,我打消了爭辯的念頭,願意扛著貪官的罪名,坦坦****地上路!可是,讓我傷心的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竟然也把我認作貪官,認作該下地獄的人,我……我不能再這般委屈下去了!”

劉統勳道:“你想說什麽?”梁詩正道:“劉大人,能幫我帶一句話給皇上麽?”劉統勳道:“說!”梁詩正淌著淚:“請劉大人稟告皇上:梁詩正雖然死不足惜,可死不瞑目!”

“咣啷”一聲響,獄卒鎖上了牢門。

走出門來的劉統勳回過身,望向牢裏緊抓著鐵柵的梁詩正,望了好一會兒:“我沒有白來!你讓我帶給皇上的話,我定當帶到!”

梁詩正道:“可你已不可能再讓皇上給你一月之期了!延清啊,咱們來世再見吧!”他的腦袋重重抵在了鐵柵上,緊抓著鐵柵的雙手在劇烈顫抖。

劉統勳的嘴唇在劇顫:“你還有遺言帶給家人麽?”梁詩正點點頭:“我對家人,無遺言可留;可對大清國,我有遺言不能不留,我把它寫給你!”劉統勳將自己的一隻手掌遞進柵去。

梁詩正咬破手指,在劉統勳的掌中寫下了“魚鱗冊”三個血字。

眼看結案日就到了,劉統勳被皇上的一月之期,逼得日夜連軸轉。躲在暗處的寸土堂在這些日子也異常忙碌。鐵箭飛現在已然是中堂訥親麵前紅得發紫的人物,他為訥圖全力操辦的“青雲當鋪”在京城開張,並替訥圖立下了規矩:小生意不做,窮生意不做,虧本生意不做!誰要是跟“青雲當鋪”交上朋友,銀子給得大方,“青雲當鋪”定能叫他們在官路上青雲直上!

訥親在當鋪開張的那天,跟鐵箭飛說:“訥圖能辦成青雲當鋪,當然全是你的功勞。往後,他該如何經營,還得靠你多給他指撥指撥。如今,潘八指高升出任吏部侍郎了,今後吏部的門鑰匙現如今攥在了自家人手中,往後進進出出,就方便多了。”然後拍了拍鐵箭飛的手,意味深長地道,“幹爹可是把路已給你們鋪好,你們如何去走,就不用我再教,好好幹番事出來,為朝廷立功。”

鐵箭飛被他的一席話說得熱血澎湃,當即將寸土堂的家妓一口紅介紹給訥親。可他沒想到的是,這個笑靨如花細腰肥臀的嬌俏人兒,與訥親淵源已久。她的命,是中堂保下的,她能去寸土堂,也是訥親的主意。她與訥府的白姑娘,平日就在京城的豪華酒樓錦花樓見麵,鐵箭飛的寸土堂的一舉一動,已經全在訥親的視線之中。

當日,訥府的人叫了一口紅去錦花樓伺候,見麵之後,白姑娘給了一口紅一隻小小的紅木盒,裏頭是一塊木牌,抬頭刻著一條黃龍,鐫著“侍衛處”三個字。白姑娘道:“這是宮裏的腰牌,往後你要是遇上難事,這塊腰牌會讓你逢凶化吉。”

第二日一口紅回到寸土堂之後,狡黠地輕啟朱唇道:“中堂隻說了兩個字:孝順!”鐵箭飛微怔了下:“就這兩字?”一口紅道:“不多不少,就這兩個字!”鐵箭飛突然放聲大笑,從錦凳上站起:“好!很好!看來,訥大人是真心認下我這個幹兒子了!”一口紅也跟著笑了起來,笑得鈿頭亂顫、千嬌百媚。

鐵箭飛與嶽父宋五樓密謀的梁詩正案,斬期已定,當務之急是不能再出事端,便派出他的秘密武器房杠,守住城門,殺掉來京的穀山、大扇子、小放生和汪子複,一個不留!

衣衫襤褸的穀山和王不易坐在馬車裏,這條通往京城的土道上滿是塵土。穀山從衣袋裏翻找了一會兒,將空無一物的藥袋擲了。王不易看了看穀山蒼白如紙的臉:“穀爺,這一路上你全靠芙蓉丸撐著,藥癮越來越大。”穀山聲音虛弱:“不是藥癮,是毒癮。我染上毒癮了,要是不吃它,就會……”王不易道:“就會死。你說了一百零三遍了,我替你數著。”

穀山打著哈欠,撐了撐身,硬讓自己坐直:“男人到了這份上,最想見的,就是老婆。不知大扇子怎樣了。”王不易道:“洪把總不是說,宋五樓也在抓她麽?她一個老女人,能逃得過麽?我也替她擔心。”穀山道:“有小放生在,或許她能逢凶化吉。”

王不易道:“這些天,我夜裏都沒睡過一個好覺,老覺得洪把總會來抓你,眼下離京城越走越近了,你說,他們會不會在城門根兒守著?索王爺說,當年他抓犯案之人,就專在城門根兒蹲著,一拿一個準。”

穀山的眼睛裏、鼻孔裏淌著涕淚:“別說了,我讓你討的鹽呢?”王不易從袋裏摸出一小包鹽遞給穀山。穀山將鹽倒進嘴裏,皺著眉頭嚼起來,嚼得沙沙作響。王不易急道:“你嚼的不是糖,是鹽!你不要命了?”穀山道:“大扇子交代過,哪天我真的吃芙蓉丸吃上了癮,就嚼鹽,要不,我會瘋。”

王不易道:“她這話你也信?”穀山苦笑著,嘴邊掉著鹽粒:“試試吧!”他大嘔起來,趴在車架上連膽汁都吐了出來,王不易擔心地拍打著他的背。馬車輪子突然脫落,兩人從車裏滾了出來。王不易跳起來:“這車怎麽跑的?”

車夫一臉愁苦:“沒見車都跑爛了麽?”穀山和王不易隻能在塵土中拖著兩條疲腿往前走著。穀山道:“再走上一兩天,就到京城了。到了京城,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梁大人,他派出的人都被殺了,他自己沒準也遭難了。”穀山看到王不易沮喪地踢著路邊的土坷垃,眼睛一亮道,“劉統勳大人不是回京了麽?咱們先去找他!”

一輛囚車從兩人身後駛來。車裏坐著個身穿綾綢的商人,脖子上戴著枷板,臉色死灰。兩個士兵騎著馬,硬著臉麵押車而行,停在了前方路邊的小吃攤上。

戴枷的囚犯和兩個士兵,大口吃著麵餅喝著粥。穀山、王不易也走過去端著碗坐在一旁。忽然,穀山站起,坐到囚犯身邊。囚犯的腿盤著坐了一路的籠車,都快盤折了,見穀山一副乞丐的樣子,便跟穀山商議起了一樁生意。囚犯出二兩銀子,由穀山扛著枷,往籠裏坐著,等進了京城,再換回來。穀山按捺住興奮,假裝沉吟片刻後,咬著牙道:“好,我來代囚!”

王不易站在一旁急了,扯扯穀山衣襟:“穀爺,這可不是代鞭,是代囚!你不會是兩天沒嚼鹽,真瘋了吧?”穀山低聲:“想活著進京城,有比囚車還安全的地方麽?”

王不易恍然大悟。戴著木枷的穀山盤腿坐在籠車裏,那個卸了枷的囚犯拄著棍,跟在囚車後頭一瘸一瘸地走著。王不易一步不落地跟在車邊。兩個騎馬的士兵仍舊是一臉鐵重,在囚車後頭跟行著。

遠遠的,城門越來越近。房杠坐在城門邊茶攤前慢慢地喝著茶,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視著朝城門走來的行人。囚車往城門口駛來,在茶攤前經過。房杠的眼睛在囚車上瞥過。穀山把臉埋在枷板上。房杠往囚籠看了一會兒,向行人移過眼睛。囚車駛進城門洞。

穀山和王不易借著囚車的掩護安全到了劉統勳府上,劉統勳聽完他們說完在錢塘發生的奇事之後,就安排琴衣帶他們去廚房吃飯,自己立刻動身去往都察院。明日就要行刑了,不管用什麽辦法,必須先救下梁詩正,一刻都耽誤不得。

紫禁城的淩晨,空氣裏濕濕潤潤的,上早朝的乾隆從養心殿裏走出來,舒舒雙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養心殿院落新鮮空氣,正要往大門外走,突然收住了步。劉統勳和孫嘉淦伏跪在地。兩人的衣帽上濕漉漉的,滿是露水。

乾隆一怔,回臉看向身邊的張六德,張六德急忙欠身:“昨晚上,劉大人和孫大人就上這兒來跪著了,說是有急事見主子,可又怕驚著主子,就在這兒跪著,還不讓奴才往東暖閣驚擾您!”乾隆急道:“你們兩個快快起來,什麽也別說,等上完了朝,再上這兒來回話!”乾隆快步走出大門。兩人伏地大聲:“遵旨!”

下朝之後,乾隆坐在炕沿上,看著劉統勳和孫嘉淦跪伏在地,道:“你們又要朕收回斬立決的禦令了?劉統勳你自個兒算算,這是第幾回了?”劉統勳道:“臣劉統勳有罪!未能按期明察梁詩正一案的實情,使梁案更為撲朔迷離!臣冒死前來懇求皇上再次刀下留人,再寬免數日,臣定將此案徹底查清!”

孫嘉淦抬起臉:“臣孫嘉淦也有罪!”

乾隆撣撣手:“現在不是說罪之時。你們要朕一而再再而三地收回聖命,這不是讓朕在王公大臣麵前失信麽?”

劉統勳道:“皇上!梁案確有新的發現!回浙江戴罪立功的穀山,從山東回到浙江,奉我之托,尋找證人,追查當年他們所謂犯案的來龍去脈。可就在尋找之時,他有了意外的發現。”

劉統勳向乾隆講述了穀山所經曆的一切之後,乾隆猛地抬起臉,逼視著劉統勳:“你說的這些,聽起來比山東空倉案更為離奇!你讓朕如何相信?”

孫嘉淦道:“皇上,穀山能在山東諸城出生入死,揭露大清國糧倉前所未有的彌天大謊,在錢塘銀案之事上,他也絕不會有半點虛言!臣願以身家性命替他擔保!”

“劉統勳,你剛才說自己有罪,罪在何處?”乾隆道。

劉統勳道:“臣派往錢塘的司官在梁宅見到了那九十萬兩水利銀,卻未在錢塘深查此銀是如何運入梁宅,這是其一;司官在錢塘打聽到梁詩正派往錢塘的兩個主事已經自殺,卻未在錢塘繼續細查下去,弄清自殺實情,這是其二;微臣為了搞清戶部銀庫賬冊記錄消失之謎,親自去市井尋訪高人,破解了墨字消失的秘術,並在梁詩正的公房裏找到了還未用盡的墨魚汁小瓶,由此斷定梁詩正確實侵貪了帑銀,此為其三。而昨晚上,穀山冒死前來陳述的一切,使微臣頓時頭皮發炸、冷汗直冒!臣知道,自己或許也掉進了別人設下的陷阱之中!身為都察院左都禦史,如此草率辦案,當是有負皇恩、罪責在身!”

乾隆道:“梁詩正不是還有一封親筆寫給錢塘知縣的信麽?在信中,他讓汪子複將銀子藏入私宅,汪子複照辦了。你說,此信又作何解?”

劉統勳道:“穀山說,那兩位死於錢塘牢中的戶部主事告訴他,他們也見到了此信,卻發現一個小小的破綻,那就是信上的私印稍稍蓋偏了地方。此說是否成立,還待重新比對!”乾隆道:“此信倘若真是偽造,汪子複就不是報案之人,而是真正的犯案之人!”孫嘉淦道:“據穀山說,汪子複已在被人送往京城,若是沒出意外,汪子複此時正在途中!審問汪子複,實乃破案的關鍵!”

乾隆搖頭道:“你們太馬虎了!連這兩個關鍵都沒有弄明白,怎麽就定讞了呢?”劉統勳道:“皇上,容微臣直言!倘若不是有十日之限、三十日之限,時間如此緊迫,微臣斷然不會這般倉促,以致草率定讞!”孫嘉淦暗暗扯了下劉統勳。

乾隆把手一撣:“別說了!傳朕的旨:暫且收回梁詩正斬立決之禦批,著令劉統勳、孫嘉淦二位大臣盡快查明案情,奏報禦前!”

劉統勳、孫嘉淦伏地:“微臣遵旨!”

聽聞穀山沒死,還到了京城,現在梁案即將翻轉,從不喜怒露於形的訥親怒衝衝地擲了茶碗,跪在地上的鐵箭飛向幹爹保證雖然這次沒能殺了穀山,可押著汪子複進京的大扇子和小放生想必還在路上,這一回無論如何也會將汪子複那三人給殺掉!不會再讓他們逃過!從中堂府出來的鐵箭飛立即派人去給房杠送信,讓他帶上能帶的兄弟,見了這三人,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們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