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苦鴛鴦洞房花燭夜 魚鱗冊浮出水麵來

房杠騎著馬,緩緩馳走在京郊土路上,目光如鷹,注視著每個過路的車輛和行人。他突然看見一輛無篷馬車風塵仆仆地駛來,車上坐著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一眼就認出自己找的人到了!馬車突然往路邊的一條空無一人的小泥道駛去。房杠暗暗一笑。他知道,機會來了。他將帽簷一旋,一塊隻露著兩個眼睛窟窿的蒙臉黑布落了下來,遮住了他的臉,手裏扶著火銃,緊跟在馬車後頭。

載著汪子複的馬車在月光下駛來,進了莊,在小街上緩緩行走著,要找個食宿之處。馬車在一座破廟前停住。

大扇子道:“在這兒住一晚,明日就能到京城了。小放生,扶汪縣令下車吧,給他找碗酒喝,讓他好好睡一宿。”大扇子拎著行李下了車,向廟裏走去。小放生把汪子複扶下車,挾著他走進廟門。

小放生喊道:“大扇子!哪兒有茅房?”大扇子道:“自己找!”小放生把汪子複送進廟裏,向廟後的一片樹林子走去。

一條人影在廟牆上一閃。小放生道:“汪子複,你這麽不要臉,看本姑娘上茅房?”人影又從她身邊一閃而過。小放生一把拔出腰裏的火銃,繞到廟後,突然對著人影舉起了銃,大喊一聲:“老頭!看本姑娘饒你不……”她突然噤聲。站在她麵前的是房杠。

不等小放生再開口,房杠向著小放生一掌打來,小放生滾下深深的坡坎,重重地摔在溝底的亂石堆裏一動不動。

房杠對著溝底看了一會兒,確定小放生這一摔肯定摔死了,回過身,朝原路走去。從廟裏天井傳出大扇子招呼汪子複的聲音。他身形一動,跳上了廟瓦。房杠在廟瓦麵上飛跑了一陣,蹲下,從腰裏拔出弓弩,朝廟殿的天井裏居高臨下選擇著射弩的位置。

從瓦頂往下看去,大扇子和汪子複靠坐在草堆裏吃著幹糧。房杠將弓弩瞄準了汪子複的腦袋。

一條細細的黑影無聲地落在廟瓦上。來人也穿著黑衣,臉上蒙著一塊黑布,顛著腳奔向房杠。房杠似乎感覺到什麽,站起身,緩緩回過臉去。蒙臉人也站停,在月光下看著他。房杠沉聲:“何人?”

蒙臉人不作聲,舉起了手裏的長劍。房杠道:“我再問一遍,你是何人?”蒙臉人挺出一劍。

房杠翻身而起,騰空跳下了廟瓦,落到破廟一處荒蕪的院子。蒙臉人緊隨著也跳下,長劍像追風似的向房杠刺去。房杠從腰間抽出軟劍,手指往劍環裏勾住,頃刻旋出一圈劍花,將刺來的長劍擋在了光影外。蒙麵人突然對著天井大喝一聲:“大扇子!快帶著汪子複走!”

這是琴衣的聲音。

房杠一急,軟劍攪得更密,劍身發出響尾蛇一般的沙沙聲。

大扇子聽到喊聲,一把攙起嚇癱了的汪子複,往廟殿裏退去。蒙著臉的琴衣和房杠絞殺在劍光中,誰也擺脫不出來,向著殿內越殺越近。兩人突然撞開破窗,一前一後躍了進去。

房杠無心與蒙臉人戀戰,邊殺邊找著汪子複和大扇子。大扇子夾著汪子複的手臂,在廟殿裏躲避。房杠突然看見了兩人,劍花一晃,擺脫蒙麵人,“索索”兩聲劍嘯,軟劍便像蛇似的繞向汪子複和大扇子的脖子。

就在軟劍掃過兩人喉嚨的一刹那,“錚”的一聲響,軟劍被一丸鐵蛋擊中,脫手彈起,往一尊四肢不全的金剛菩薩身上攔腰一繞,金剛頓時一分二截,轟然倒下,騰起一片塵土。

大扇子借著濃塵躲開房杠的追殺,用力撞開廟殿後門,挾著汪子複衝了出去。大扇子挾持著汪子複朝廟後的林子裏跑去。汪子複喘著大氣:“我還活著麽?我還活著麽?”大扇子道:“快閉嘴!再出聲就死定了!”

兩人跑進了黑匝匝的樹林子。

房杠挺著火銃從廊間跳出。天井裏,已經找不到蒙麵人的影子,也無大扇子和汪子複的人影。房杠站定想了想,奔出破廟,往廟後的樹林子奔去。房杠衝進林子,四下找著,林子裏什麽也沒有。房杠沮喪地對著頭頂狠狠開了一銃。

寸土堂裏,“啪”的一聲,房杠的臉上重重挨了一耳光。一道牙血從房杠的嘴角淌了出來。寸土堂一間屋內,鐵箭飛怒不可遏:“穀山跑了,我原諒了你,你又讓那三個人跑了,我還能原諒你麽?你誤我大事了知道麽!我……我鐵箭飛真是瞎了眼,太輕信你了!你給我……給我滾,我不想再見到你!”

房杠往門外走去。鐵箭飛咆哮道:“給我回來!”房杠回過身,看著臉色發青的鐵箭飛。

鐵箭飛道:“房杠,你知道沒殺了那兩撥子人,會帶來多大的麻煩麽?沒準就因為這兩撥人還活著,我苦心經營的寸土堂就這麽垮了,我嶽父宋五樓在錢塘苦心經營的家業也這麽垮了!這還不算數,我幹爹他苦心經營的……得了,你沒必要知道這些!走吧,好好想想,真到了大廈傾倒之時,咱們該如何應付。”

房杠道:“現在有一個人能救咱們!”鐵箭飛道:“誰?”房杠道:“侯祖本。”鐵箭飛眼睛突然一亮:“你是說,梁案的始作俑者就是他?”房杠點了點頭。

鐵箭飛道:“好!我再信你一回,你務必把這件事辦好!”

房杠帶著三樣東西,放在侯祖本家臥房圓桌上,一張白紙、一包白銀、一根白綾,道:“給你送上的‘三白’,你不會不明白,白紙是留給朝廷的,白銀是留給家人的,白綾是留給自己的。”

侯祖本絕望地伸出手,顫抖著抓過筆,打開墨盒,抖著蘸了蘸,往白紙上落下了筆,一張紙寫得滿滿當當,顫著拇指,蘸了印泥,往紙上蓋了個紅指印。回過身哆哆嗦嗦將官袍給自己穿上,又取過大帽子戴上,一把抓過白綾,哆嗦著爬上凳子,將白綾往屋梁上掛住,打了個結,伸脖子往白綾裏一套,腳一蹬,凳子倒下,兩腿晃**起來。

黑暗中,蒙麵的琴衣趕著一輛布帷馬車,飛快地奔駛在泥濘的鄉間小道上。

驚魂未定的汪子複縮在馬車內一角大口喘著。大扇子懷裏抱著昏迷不醒的小放生。馬車狂顛著,似乎要散架。大扇子大聲問蒙麵人:“你是誰?”蒙麵人摘下臉上的黑布:“我叫琴衣,劉統勳大人的義女!穀山前兩天就到了京城,把你們帶著汪子複來京的事告訴了劉大人。我趕著車早就跟在你們後頭,可沒想到你們會在破廟裏過夜,更沒想到小放生會被打下深溝。她頭上的血止住了麽?”

大扇子道:“止住了。”琴衣道:“那就好。你們放心吧,這條小路通往承德,父親說,要是我把你們接到,就送你們去哪兒,他和都察院的人在那兒等著。”

大扇子道:“劉大人想得真周到!對了,他知道我是那個死在寧古塔的周伏天的女兒,是麽?”琴衣道:“是的。”

大扇子沉默。琴衣道:“怎麽了?”大扇子苦笑笑:“沒什麽。不管怎麽說,他能救我,我得謝謝他。”

琴衣趕著的馬車一路狂奔通往承德。車裏,小放生醒來。大扇子道:“小放生醒了!”琴衣笑道:“定是馬車把她給顛醒了。”小放生道:“不對……我是聽到鳥叫才醒過來的……這不是琴衣姑娘麽?”琴衣道:“咱們又見麵了。”小放生道:“是你救了我?”琴衣道:“要不是我,你這會兒還在溝底下躺著呢。”小放生道:“我欠了你一回,下回還你。這是去哪兒?”

大扇子道:“去承德。”小放生道:“去承德幹嗎?”琴衣道:“父親擔心追殺你們的那些人詭計多端、防不勝防,為確保安全,讓你們暫時不要進城。”

小放生看著汪子複:“汪子複,這一路上,你什麽都不說,一口咬定隻有見了劉大人,才把知道的事給說出來。等會兒見了劉大人,你可不能食言。”

汪子複道:“這一路上,我都上閻王爺那兒去過好幾回了,該放下的也放下了,見了劉大人,我把知道的都說出來。”

通往承德的驛道上,琴衣打鞭,馬車疾馳。

突然,從路邊的岔道馳出一匹馬來,騎在馬上的人穿著一身黑衣,蒙著臉,手裏執著火銃。這黑衣人是訥親派出的侍衛領班冒大人,他一直跟著房杠,見到他沒能殺死三人,就易裝蒙臉,衝到馬車旁,對著車裏的汪子複猛開一銃。拉車的馬聽到銃聲,揚蹄驚嘶。

黑衣人拔出另一把火銃,對準了大扇子,就在擊鐵落下的一瞬間,琴衣已從背上拔出了劍,向著黑衣人掃了過去。黑衣人手裏的兩把火銃落地,見難以得逞,猛夾馬腹狂馳而走。大扇子和小放生扶起汪子複,喊道:“汪縣令!汪縣令!”

滿臉是血的汪子複已經死去。大扇子臉色蒼白:“他死了!”小放生欲哭無淚:“咱們白幹這一場了!”琴衣提著劍,怔怔地站在車旁,看著死去的汪子複:“還是沒能逃過。”

琴衣帶著大扇子、小放生到了承德之後,大難不死的穀山、大扇子、小放生、王不易四人又重新聚在一起,小放生看著臉色蒼白的穀山,想說什麽,卻也終究沒說出來,低頭默默地扒拉著碗裏的飯。

穀山道:“你們倆送來的那封梁詩正寫給唐思訓的信,加上我知道的那些事,都能證明梁詩正是無辜的。眼下,隻要找到誰在戶部賬冊上造了假,就能還梁大人一個清白了。”大扇子道:“可惜汪子複死了,要不,就不用這麽麻煩。”

小放生給每個人夾菜:“不說這些了,太煩人!吃菜,別隻顧說話,這兒不是劉大人的都察院,也不是孫大人的刑部,沒那麽多公事!”

穀山看看小放生頭上紮著的布條:“給傷口換藥了麽?”小放生道:“這話該問你呢。大扇子一見你的麵,就問你在錢塘牢裏受的傷怎樣了,你都沒告訴她。”穀山放下筷,撐開兩隻手掌:“釘子敲的窟窿眼不是長上肉了?”

大扇子道:“你這個人,不怕外傷,就怕內傷。囚痛還常發作麽?”穀山道:“我就怕你問這句話。”大扇子道:“把實話告訴我。”穀山不吭聲,埋頭扒飯。

王不易看看大扇子和穀山的臉色:“要不,我來說?”桌底下,穀山踢了王不易一腳。桌上四個人互相瞅著,都不再說話,默默地吃完了飯。大扇子收拾著碗筷:“不想說的事,就別說了。琴衣姑娘說,她等會兒帶郎中來給小放生再看看傷口。都早點歇著吧,這些天,誰都折騰夠了。”

小放生道:“對了,劉大人特意讓琴衣給你和穀爺的屋子裏換了兩支紅燭,還添了床紅被子,剛才我去看了一眼,還想給你們添樣東西。”王不易道:“還添什麽?”小放生道:“添個‘囍’字唄!”王不易道:“你真把這兒當成穀爺和大扇子的洞房了?”小放生道:“你不是說,他們倆在寧古塔成了親,至今還未進過洞房麽?今晚上可是他們正正經經的新婚之夜,穀爺,你說是麽?”

穀山笑笑:“算是吧。”小放生道:“大扇子,你說呢?”大扇子在灶台上利索地洗著碗:“也算是吧。”小放生笑起來,從灶台上拉開大扇子:“我來洗碗!一刻春宵值千金,還不快進洞房去!”

劉府廂房裏陳設雖然簡單,但布置得喜氣洋洋:紅燭、紅被、紅喜字,床頭的茶幾上,還放著兩個穿紅襖的泥娃娃。

深夜,桌上紅燭的火苗喜滋滋地搖曳著。掛著紅帳的架子**,穀山和大扇子蓋著紅被,在床頭靠坐著。穀山道:“你說做人奇怪不奇怪,你我拜堂是在寧古塔,可洞房呢,卻辦在了京城,這也太神奇了。”

大扇子道:“這真像做夢似的。剛才你知道我想起什麽來了?”穀山想了一會兒:“嗯,想起自己這麽大歲數了,總算有個男人了,沒準一年之後又有個孩子了,自己就當上媽了。”

大扇子打斷穀山,口氣不無蒼涼:“不,我想起了我父親。”

穀山苦笑笑:“這也對,你我是在你父親墳前成的親,這會兒進洞房了,做女兒的能不想他麽?其實,剛才我也想起他老人家來了,隻是沒敢告訴你。”

大扇子道:“穀山,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問。”穀山道:“我們倆都已經躺在一個被窩裏了,還有什麽話不能問的。”大扇子道:“還是那句老話,我大了你八歲,你小了我八歲,你說咱們倆般配麽?”

穀山道:“做夫妻,不能看般配不般配,得看能不能做到一塊兒去。年歲啊,相貌啊,個子高矮啊,長得肥瘦啊,那都不是事,要是做不到一塊兒,再般配,也不是真夫妻。”

大扇子道:“你是說,咱們能把夫妻做好?”穀山道:“能!要不,那天我就不會把石鐲子給你。”大扇子道:“那時候,你是想著把我從地獄裏帶走,可沒好好想過,娶了我以後,又會咋樣。”

穀山道:“這倒是實話。不過,這麽些日子來,咱們也都一塊兒出生入死過了,每回死到臨頭的時候,我頭個想著的就是你;你呢,頭個想著的也會是我。這也就是說,你我雖然成了親,還沒來得及進洞房,可心裏,早就在做夫妻了。一對人兒能把夫妻做在心裏,那就真的能永生永世做下去。大扇子,你說,我這話對麽?”

大扇子臉上露出感動的神色,遲疑了一下,將臉靠在穀山的肩膀上,眼裏滿是幸福的光澤。穀山輕輕地攏了攏大扇子的頭發,一臉幸福地閉上眼睛,親了下大扇子的額頭,緊緊抱住了她。

第二日,劉統勳就請了皇命,與孫嘉淦一道用擔架把梁詩正從刑部大牢裏抬了出來。又過了幾日,乾清宮正殿,站滿一殿的大臣們聽著劉統勳回述梁詩正奇案。乾隆坐在龍椅上,也默默地聽著。

劉統勳道:“一個人的脖子擱在了斬墩上,腦袋卻沒有落下來,那是命大,還是運大?依我說,都不是,是法大!三法司依律辦案,將這顆本該掉下的腦袋給保住了。這顆該掉的腦袋,長在誰的脖子上呢?就長在梁詩正的脖子上!”

眾官望向梁詩正。梁詩正臉色正肅。訥親、潘八指等官員臉色繃得鐵緊。

劉統勳道:“大清國常出奇案,可再奇也奇不過梁詩正案!先是戶部的賬冊上明明白白記下的九十萬兩出庫水利銀,竟然不翼而飛、了無墨痕了!這一下,就將經手此事的梁詩正驚得魂飛魄散,立即派宋、石主事趕赴錢塘查看此銀的下落。可誰也沒想到,這兩位主事一到錢塘,就被當成了盜銀賊關進了縣衙大獄,隨後便不明不白地‘自殺’在牢中,被當地官員運往火化場火化。而更讓梁詩正魂飛魄散的是,錢塘縣向戶部送來驚人消息:那九十萬兩銀子全都秘密地藏在梁詩正的老宅閣樓上!一麵是梁詩正經手的賬冊無單可查,一麵是銀兩進了梁詩正的私宅,這還用說麽,侵貪此銀的必是梁詩正!此案震驚朝堂,更是震驚了皇上!滿朝文武對梁詩正敢於頂風作案無不痛心疾首!於是乎,梁詩正被擒拿入獄、打入死牢!而就在此時,我劉統勳奉皇上之命接下了此案,限定十日之內將此案偵破。時間緊迫,本大人立即派出兩名司官八百裏加急直奔錢塘。他們潛入梁宅,竟然親眼見到了密藏的巨銀!同時,戶部也接到了汪子複轉來的梁詩正親筆信,信中密囑的藏銀之事,居然寫得明明白白!就此,梁案想必已能定讞。然而,就在我再次去獄中提審梁詩正的時候,他因身受重刑而口中難吐一字,隻是咬下一塊白布頭交給了我。白布一方,意為清白可證。我知此案或許另有隱情,急將白布頭遞到皇上跟前,討得了一月寬限之期。也就在這一月之中,案情峰回路轉,結局出人意料——剛剛在山東空倉案立了大功的穀山回到錢塘,意外卷入案中,經九死一生從牢中逃脫,將他所知的真情送到了京城;與此同時,穀山夫人大扇子也意外撞上此案,見到了梁詩正寫給唐思訓的一封被擱置的親筆信,於是和唐思訓女兒小放生一起,將知情人汪子複帶往京城,以證梁詩正的清白。可是,汪子複在途中遭人暗殺。她們倆躲過了重重劫難之後,將能證明梁詩正無罪的這封信交到了我的手中!而本案最大的一個疑點——賬冊墨字消失之謎,竟然在我市井探訪中受到奇人指點,得以破解了!原來,在賬冊上消失的墨跡,根本就不是用墨所寫,而是被使用了三日便能了無痕跡的墨魚汁!偷換之人侯祖本自知有罪,吊死在了家中。到此時,這麽一樁撲朔迷離、波譎雲詭、充滿了血腥味的天下奇案,就這麽給告破了,梁詩正的這顆腦袋也就在挨斬的那一刻,被皇上保了下來!好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滿殿一片靜默,空氣沉重。

張廷玉、鐵弓南的腦袋上也都在冒著虛汗。

乾隆道:“梁詩正,你還有話要說麽?”

梁詩正道:“臣隻想說一句話,那就是:梁詩正將托著自己這顆尚未落地的腦袋,為朝廷盡忠!”

下朝之後訥親、潘八指和四五個訥親的心腹官員圍坐在中堂府內室桌前,臉色沉鬱。門窗都關著,房裏暗沉沉的一片壓抑氣氛。

“俗話說‘大雨由天,小雨由山’,梁案這場雨,隻是來自劉統勳的那座山頭,所以隻是一場小雨,不足為患。各位振作起來,不要這般垂頭喪氣。”訥親道。

“好在鐵公子使出的那‘三白’之計,一張白紙、一堆白銀、一根白綾,就將此事平息下去了。”潘八指道,“一丁點水沫子都濺不到咱們訥爺的鞋麵兒上。”

訥親一笑:“潘八指,你若是這麽想,那就太小看劉統勳了。侯祖本區區一個五品小官,該是多大的魚,劉統勳不會不知道,憑這麽一條小魚就掀起了大清國幾丈高的浪頭,他能相信麽?皇上急於總結此案的教訓,隻可能是一個原因,那就是皇上沒看出劉統勳收兵的真意,還真以為案子已經了結。可梁詩正回來頭件要告訴劉統勳的事,就是戶部的魚鱗冊。而劉統勳呢,定然會從戶部的魚鱗冊上下手,倘若真這樣的話,什麽密折案、驗鳥案、空倉案、水利銀案,都成了小玩意兒,新冒出來的‘魚鱗冊案’,那將真正會驚天動地!”

潘八指道:“聽中堂大人這麽一說,朝裏朝外又得腥風血雨了!”幾個親信官員麵露狠色,咬牙切齒。訥親哈哈笑起來:“看看,看看你們自個兒的臉!別人手裏才攥著一杆棉花兔在玩,你們就以為來了漫天大雪!我問你們,魚鱗冊是從哪兒送到戶部的?”一個親信官員道:“是各州縣繪製後送到戶部的。”

訥親道:“那不就成了?出再大的事,也到不了我的門庭!潘八指,你看個日子,將咱們自己的人從各省召來京城,我訥中堂要跟他們說些話,兵陣可亂,將營不可亂!”

打發走那四五個親信官員之後,訥親叫潘八指在密室單獨說話。訥親低聲道:“在魚鱗冊之事上,本中堂雖然對那些人說得輕描淡寫,可你是知道的,裕善在戶部經營十多年,就是借著各地的魚鱗冊造假,才從中獲取巨利,而其中大半錢糧都入了我的手。眼下最最緊迫的,就是不能再讓裕善開口說話!”

潘八指道:“現在想來,真有點後悔,當初他下獄之時,就讓馮三鞭殺了他,不就萬事大吉了。”訥親道:“當初都在指望皇上殺他,可誰想到,劉統勳一到,這個‘殺’字就一拖再拖了。”潘八指道:“裕善不是已經犯了暈厥之症,一直在太醫院昏迷不醒麽,他想開口也開不了。”

訥親道:“我派人去太醫院看過幾回,他的病情大有好轉,不日就得送回大獄。那回劉統勳在牢中審他,皇上也去了,這老東西當著皇上的麵,說要透露一個天大的秘密,好在暈厥之症突發,才沒將這個秘密說出來。倘若這個秘密就是魚鱗冊,那就麻煩大了。”

潘八指道:“封他的嘴,一刻都不能耽誤了!”訥親道:“這件事,你抓緊去辦,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連鐵箭飛也不能告訴。”潘八指點頭。

訥親道:“眼下,咱們分布各處的耳目也該都動起來,無論宮內宮外、自己人還是對手,一切都要了如指掌!不然的話,哪腳跺空都不知道!”

禦河裏映著藍天白雲。劉統勳和穀山沿宮外禦河邊走著。

穀山道:“我被關進錢塘縣衙大牢的時候,在同個牢房裏遇上了當年的一個發小,他叫萬春渠。我問他,你為何下獄,他說,他的一份換田契書明明白白寫的是墨字,可事隔三月,再將契書拿出來一看,竟然墨字全無,成了幾片白紙。他的這個謎,讓我百思不解。可聯想到梁案中也有賬冊消字之事,二者如此相似,不知有什麽聯係。”

劉統勳道:“萬春渠的那份換田契書是跟誰換的?”穀山道:“錢塘大窯主宋五樓。”劉統勳道:“宋五樓?是那個‘天下金磚出宋窯’的宋五樓?”穀山道:“就是他,在錢塘遍地可見宋家的磚窯。”劉統勳道:“據我所知,宋五樓的親家就是戶部侍郎鐵弓南。對了,他的女婿鐵箭飛在京城開了個挺有名的寸土堂。”

穀山道:“寸土堂?這不又跟土地掛上了麽?”劉統勳道:“他們玩的可是‘寸土’,從名號上看,一點兒都不張揚,可內裏如何呢,那就難說了。所以,你回了錢塘,得謹慎為好。”穀山道:“我想明天就回錢塘去,和我哥杜霄分開了這麽些日子,還挺想他的。對了,聽說他在唐大人麾下當上了訓導,倘若這是真事,我替他高興!”

劉統勳道:“杜霄回浙江之時,我讓他帶了封信給唐思訓大人,讓唐大人幫你們倆徹查當年錢塘決堤案的實情,想必這信定是帶到了。你回去後,此事還得抓緊。我再說一遍,千萬不要因為此案是老師辦理的,就有所顧忌。”

穀山道:“好吧,這事等有了結果,我和我哥就來稟報。”劉統勳道:“你們的案子倘若確是我辦錯了,我會負荊請罪。”穀山道:“老師言重了!我倆定然不會忘記自己仍在‘戴罪立功’。”

劉統勳道:“穀山,今日我找你來,是想告訴你一個消息。經皇上恩準,擢升你為錢塘縣令,敕書不日就可到你手上。”

穀山一怔:“這……這不是唬我吧?!”

劉統勳道:“穀山,此去錢塘任縣令,知道自己首要之事是幹嗎麽?”穀山道:“三個字:保糧田!”劉統勳道:“對!這三個字不光是錢塘的大事,也是大清國的頭等大事。皇上眼下焦慮的,就是大清國的糧田能不能給保住。你身為錢塘縣令,守土有責,替朝廷好好管住這方江南沃土。”

穀山道:“學生明白!”劉統勳道:“可老師對你也有擔憂啊。”穀山道:“老師是說我染上的毒癮?”劉統勳道:“對,你要是不把毒癮給戒了,挑不起肩頭上的這副重擔。更何況,你也對不起從寧古塔跟你出來的大扇子。過幾天你就去上任了,老師送你一副對聯:高瞻才能雅步,遠矚方可看雲!還有三句話:不鑽褲襠、不尿褲子、不鬆褲帶。”

穀山道:“對聯的意思是,為官者隻有高瞻遠矚,才能有所作為?‘三褲’是說,做了官,一要有骨氣,二要有膽量,三要有節操?”

劉統勳笑起來:“能做到這‘三褲’者,百毒不侵!”

一個侍官捧著一遝紙快步走來:“劉大人,這是大扇子讓我交給您的,是她在淮安、景安兩地為父親收集到的平冤證據。”劉統勳道:“好,送我書房去!”

劉統勳在案頭認真地看著大扇子收集的證據,不時地點著頭,從中摘錄著什麽。這時響起輕輕的敲門聲。門推開,琴衣領著大扇子進來。琴衣道:“父親,大扇子來了。”劉統勳道:“琴衣,你先退下,我跟大扇子有些話要聊聊。”琴衣退出門,將門輕輕帶上。

劉統勳道:“大扇子,坐吧。在梁大人的案子上,你和穀山、小放生,還有王不易,都立了功。”大扇子在椅子上坐下,苦然一笑:“有結果了就好,大清國總算沒再多一個冤臣。”

劉統勳道:“這會兒我請你來,就是想和你說說‘冤臣’的事。穀山告訴我,你離開寧古塔的時候就發過誓,一定要為你的父親周伏天找回清白。所以呢,一到錢塘以後,你就逃出了宋府,自己去了淮安,按當年魚鱗冊上的記載,親自丈量田畝,替父親尋找沒說假話的證據。而後呢,你和小放生又去了景安,繼續在幹這件事。”

大扇子道:“你得相信,經我的手丈量的田畝實數,絕不會有差錯。”劉統勳笑笑:“你別著急嘛,我敢相信,就憑這堆東西,就已經能為你父親平冤昭雪了。”大扇子平靜道:“想必劉大人定是知道,我為何將這堆東西要交給你。雍正十年,劉大人任刑部提刑官,父親的案子就是您辦的。我想還經您的手,為父親平冤昭雪。那天你對我父親也說了一句話:‘大清國的糧田好好的,那是你借著糧田沽名釣譽,以致敗家毀身,折煞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劉大人,倘若我父親現在還活著,你還能對他說這麽一句話麽?”

劉統勳道:“當然不會。正因為我發現了大清國的糧田確實是出了事,所以我才拖著這條殘腿,重新回到朝堂。”大扇子道:“這麽說來,劉大人就像我父親當年一樣,如今也看到了大清國的糧田之危。遺憾的是,你比我父親整整晚了十年才看到!”劉統勳道:“這就是我劉統勳的愧疚所在,也是今晚上我想和你好好談一談的原因!”

大扇子道:“劉大人,倘若我父親當年並沒有造假,而我又替他找到了證據,你會痛痛快快替我父親鳴冤昭雪麽?”劉統勳道:“這句話你問早了。”大扇子道:“聽劉大人的意思,你還是不相信我丈量出來的數字個個屬實?”

劉統勳道:“不,不是我信不過你。你或許還不知道,當年定你父親犯下‘欺君之罪’的罪款,究竟是哪一條。”大扇子道:“父親告訴我,他栽就栽在淮安和景安這兩樁糧田案上。”劉統勳搖了搖頭:“看來,你父親還是瞞了你一件事,而且是一件最重大的事!”

大扇子道:“這不可能!”

劉統勳從椅子上站起:“那你聽我說完。十年前,我劉統勳之所以同意三法司定你父親犯下了欺君之罪,不完全是淮安和景安的兩樁糧田案,還有第三件,那就是發生在甘肅古浪縣的糧田案!”

大扇子一怔:“甘肅古浪縣?我父親沒有跟我提起過。”

劉統勳道:“他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是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古浪縣親眼看到的事到底是真是假。而他貿然給先帝雍正遞上的古浪縣糧田以少報多之事,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法拿出證據。正是因為如此,才讓雍正帝龍顏大怒,三法司據此才定了他的重罪!”

大扇子臉色蒼白:“劉大人,我能求你一件事麽?借我幾兩盤纏,我要去甘肅。”劉統勳一愣,大扇子又道:“你要是能借我幾兩盤纏,我就能去甘肅,替父親找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那塊將他打下地獄的大石頭!”

劉統勳道:“北京離甘肅古浪與去浙江錢塘的路途雖說差不多,可那兒至今未通驛道,到處是荒漠,上百裏不見人煙之處比比皆是,你一個女人能去得了麽?再說憑著在淮安和景安找到的證據,我劉統勳就有責任替你父親昭雪?你不用再去甘肅,也能還父親一個清白之身了!”

大扇子搖搖頭:“這對我父親來說不公平,在他身上,隻要有一塊汙點沒有衝去,他就清白不了!”劉統勳背著手在書房裏走動一會兒,站停:“看來我真不該把這件事告訴你。大扇子你想過沒有,穀山已身負錢塘縣令之職,得去浙江赴任,他要是知道你去甘肅,定然會陪你去。真這樣的話,他這個錢塘縣令還怎麽去當?”

大扇子道:“我和穀山成親的那天,就對他說過,不為父親平冤昭雪,我死不瞑目。此次去甘肅,我不需要他陪著我。”劉統勳道:“這事你別著急,待我好好想一想。”大扇子道:“那好吧,我等你回話。”

劉統勳戴著眼鏡,在戶部公房看著厚厚一摞公文。孫嘉淦領著張六德匆匆進來:“劉大人,張公公來了!”劉統勳急忙站起:“張公公請坐!”張六德道:“不了,禦醫來報,裕善已能開口說話,今日送回刑部去了。皇上口諭,盡快將裕善未能說出的秘事從他嘴裏掏出來!”

劉統勳道:“遵旨!我立馬就和孫大人去刑部大獄!”

刑部大獄單人牢房,一張流著口水的肥嘴半張著,一勺藥湯往嘴裏灌了進去。裕善躺在板**,眼睛一眨不眨地瞪得滾圓,喉嚨口發出“咕咕”的響聲。

鐵門打開,馮三鞭領著劉統勳和孫嘉淦進來。馮三鞭問獄卒:“老東西能開口了麽?”獄卒道:“人是醒來了,還不知能不能說話。”馮三鞭道:“給他兩個耳刮子,告訴他,就說劉大人和孫大人來了,看他還敢不開口!”

劉統勳示意馮三鞭和獄卒退開,走近板床邊,俯下身,看了看裕善的紫臉,大聲道:“裕大人,你眼睛瞪得這麽大,像是認出我來了?”

裕善的嘴唇翕動了兩下。

劉統勳道:“孫大人也來看你了!你好生聽著,別的事,咱們今日都不說,就說你想告訴皇上的那件秘事,還記得起來麽?”

裕善喘起了重氣,眼神有了光亮,劉統勳道:“有水麽?給他端來!”獄卒急忙端上碗,往裕善口裏灌了兩勺清水。裕善嗆起來,眼珠子鼓得像雞蛋似的,嘴角咳出了血。孫嘉淦道:“馮三鞭,快把他扶住!”

馮三鞭急忙將裕善的半個身子托起,靠在牆上。裕善的嘴唇嚅動了好一陣,牙縫裏擠出微弱的聲音。

劉統勳把耳朵湊近裕善的唇邊。裕善道:“延清……你……你救不了大清國……”劉統勳道:“是啊,憑我劉延清當然救不了大清國,不是還有孫嘉淦大人,還有你裕善大人麽?”

裕善的眼睛裏湧出淚水,舌頭僵硬:“誰都救不了……救不了大清國……”劉統勳提聲:“裕大人,你快說,那天你想告訴皇上的那個秘密,到底是什麽?”裕善道:“……皇上……來了麽……”

孫嘉淦道:“劉大人正是領了皇上的諭旨前來見你的!”

裕善脖子一挺,一口鮮紅的鮮血從口裏湧出,氣息更微弱。劉統勳一把奪過水碗,聞了聞,喝問獄卒:“這水哪來的?”獄卒道:“桶裏舀的!”劉統勳看著馮三鞭:“水裏怎麽有毒?”

馮三鞭一怔,看著獄卒,重聲道:“快回劉大人話!水裏怎麽有毒?”獄卒麵無人色,囁嚅。

馮三鞭道:“有沒有毒一驗就知!”

他放下裕善,往水桶裏舀了一碗水,一把掰開獄卒的嘴,將滿滿一碗水全都灌了進去。不一會兒,獄卒臉色一變,口裏湧出血,一頭栽倒在地。

馮三鞭一把抓住獄卒,大聲道:“果然是你下的毒!快說,是誰讓你這麽幹的?快說!”獄卒已說不出話,瞪著眼珠死去。

裕善口裏在大口噴血。劉統勳急忙用手掌托著裕善的腦袋,重聲道:“裕善!你快說啊!”裕善的眼珠開始混濁,抬起手,做了個握筆的動作。劉統勳道:“快!送上紙筆!”

孫嘉淦急忙將一支蘸了墨的毛筆和一張紙塞到裕善的手中。劉統勳道:“裕善,趁著你還有一口氣,快把你想說的話寫出來!”裕善的手指在劇烈地顫動,筆尖在紙麵上停頓著,沒有落下。血水從他的嘴裏不停地往外湧。

劉統勳抓住裕善的兩個肩膀:“裕善!你要是還認自己是大清國的臣子,你就趕快動筆吧!皇上在看著你!我劉統勳和孫嘉淦大人都在看著你!快寫啊!”

裕善的手顫抖著,斜著在紙上落下了歪歪扭扭的一筆。劉統勳一把掐住他的虎口。

劉統勳聲音帶著哀求:“裕善大人!你是王爺,你把這口氣給我頂住!把這支筆給拽緊了!”

裕善晃動著的手在紙麵上動了起來,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三個字:魚鱗冊!最後一筆剛剛收完,他腦袋一歪,在劉統勳的懷裏咽了氣。

孫嘉淦道:“與梁詩正寫給你的這三個字不謀而合!”劉統勳道:“我有感覺,殺裕善的人,就是想除掉梁詩正的人,他們是一撥子!”孫嘉淦道:“裕善毒斃之事,我會往下查。時辰不早了,我讓人做了一鍋麵,吃完了再送你回去?”

劉統勳道:“今晚上怕是得幹個通宵。”孫嘉淦笑起來:“看得出,你想留在這兒,一鼓作氣重審十大臣?”劉統勳道:“我在想,要是把裕善留下的‘魚鱗冊’三個字給十大臣都看上一眼,必有斬獲。”

孫嘉淦道:“馮三鞭!”

馮三鞭道:“在!”

孫嘉淦道:“告知下去,今晚劉大人要審十大臣,給牢裏每個人送上兩個肉饅頭一壺釅茶,吃飽喝足了好打起精神來!”

門吏領著潘八指匆匆從訥親府臥房外的天井外走來。

門吏道:“中堂大人喝了一大碗安神湯,剛剛睡著,這會兒叫醒他,合適麽?”潘八指道:“訥大人等著的就是這十萬火急的事,不可耽誤!”門吏道:“好,下官這就去叫!”

訥親進了密室,潘八指等候多時。聽了潘八指的消息,訥親一拍桌麵,臉浮喜色:“好啊!一碗白水就送了這老東西歸天了,幹得太漂亮了!”

潘八指也一臉興奮:“雖然裕善這老東西給劉統勳寫下了‘魚鱗冊’三個字,可一句話都沒說就咽了氣,沒撈到工夫把咱們給供出來!”

訥親站起,雙手大叉著腰,來回走動:“這是老天助我訥親!等天一亮,我就讓人給老天爺敬高香!”

潘八指道:“馮三鞭還密報了另一條消息,劉統勳和孫嘉淦今晚上要趁熱打鐵,連夜開審十大臣,想從他們嘴裏掏出魚鱗冊的事!”

訥親哈哈大笑:“知道本中堂跟魚鱗冊有瓜葛的人,隻有裕善,如今他死了,這世上除了你潘八指,已沒人知道此事!讓劉統勳和孫嘉淦狠狠折騰吧,折騰得越狠越好,我還巴不得折騰死這幫王八蛋!”

寸土堂樓廊兩掛籠鳥嘰嘰喳喳叫喚著。一籠養著銅嘴雀,一籠養著畫眉。鐵箭飛在給這兩隻活口喂食。

房杠走來。鐵箭飛道:“房杠,你說,這兩口籠子裏的鳥,你喜歡哪籠?”房杠道:“都喜歡。”鐵箭笑著搖搖頭:“沒說實話。你的眼睛盯著這隻銅嘴在瞅,卻沒看一眼這隻畫眉。你是喜歡銅嘴。”房杠一笑:“少爺眼力真好!”

鐵箭飛道:“這隻銅嘴,吃的是硬食,喂它得用穀子、蘇子、鬆柏子,還得有花椒粒;這隻畫眉,吃的是軟食,喂它得用綠豆麵、精肉、蛋黃,還得有皮蟲子。看來啊,你不喜歡吃軟食的,喜歡吃硬食的,你是吃硬不吃軟。這好麽?不好。你得記住,能軟硬兼施的人,才能做成大事,才是高手。”

房杠道:“我記住了!”

一個黑衣人疾步走來,在鐵箭飛耳邊低語了數句。鐵箭飛臉色一變。房杠用眼角暗暗打量著。鐵箭飛道:“房杠,我這兒沒事,去忙你的吧!”房杠應了聲,離去。鐵箭飛對著黑衣人目光一逼:“裕善真的死了?”黑衣人道:“真死了,是被毒死的!馮三鞭說,屍體已驗過,運到火化場去了。”

鐵箭飛道:“裕善死前,還給劉統勳和孫嘉淦寫下了三個字?”黑衣人道:“馮三鞭說,寫下的是‘魚鱗冊’三個字!”鐵箭飛一愣:“裕善怎麽也扯上魚鱗冊的事了?馮三鞭有沒有說,是誰指使他下毒的?”

黑衣人道:“說了,是潘八指。”鐵箭飛道:“知道了,退下吧。”黑衣人離去。鐵箭飛沉思著,眉頭擰緊。

鐵箭飛內心道:“潘八指殺裕善,肯定是受了我幹爹的指使……這麽說,我幹爹跟魚鱗冊有著瓜葛?可他為何不把這事告訴我呢……他防著我什麽呢……接下來,倘若劉統勳要查魚鱗冊,真要是查出事來,會不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鳥籠子裏,兩隻鳥在蹦躂著,叫得挺歡。鐵箭飛抬手,狠狠地扯下了黑色的籠布。

劉統勳穿著鐵靴子,一瘸一瘸地沿宮中長街走來。身邊走著孫嘉淦。兩人一夜沒睡,臉色憔悴,眼睛裏布滿血絲,目光中飽含深深的焦慮。

劉統勳道:“審了一夜十大臣,他們交代的竟然和裕善的這三個字不謀而合。”孫嘉淦道:“看來,定是戶部的魚鱗冊出事了!如此重大的發現,得趕快讓皇上知道!”劉統勳道:“在去養心殿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辦,那就是問一問張廷玉,身為軍機大臣,是不是早就知道魚鱗冊出事了?如果知道,又為何匿情不報?”

孫嘉淦道:“別去了,問也是白問。內廷出了這麽大幾樁案子,這兩位軍機大臣早已是噤若寒蟬,你再追問,不嚇死他們?”

劉統勳和孫嘉淦匆匆走來。值殿太監正領著兩人進養心殿大門,訥親從門裏走了出來。兩人微怔。劉統勳道:“訥中堂?”

訥親道:“我剛見過皇上,將裕善招供出‘魚鱗冊’的事稟報上去了,皇上龍顏大怒,正發著火呢!”

院落內,傳來茶碗重重砸地的哐啷聲。

訥親道:“瞧,皇上在砸東西呢!”劉統勳道:“訥中堂的消息也真靈通!”訥親道:“我也隻是才聽到了一點風聲,本不該這麽著急就去稟報皇上,可一想到真要是戶部的魚鱗冊出事了,那大清國的老磚底不就鬆動了麽?要是知而不報,我這位領侍衛內大臣也講不過去啊,越想越覺得麻爪,就往養心殿趕來了!”

孫嘉淦對著劉統勳說:“這麽說,咱們倆不必再去見皇上了?”劉統勳想了想:“既然訥中堂已經稟報了,那就放心了,咱們等著皇上召見再說吧。”訥親道:“對了,皇上發了話,讓劉大人將此事盡快給王公大臣們做個通報,讓大家都別以為梁詩正的案子洗白了,就沒事可幹了,更大的事兒已經給各位攤頭上了!”

劉統勳道:“好吧,議政大殿見!”

議政大殿上,魚鱗冊被端上台麵,一番震驚言論之後,大門打開,散會的王公大臣們臉色沉重,三三兩兩地從殿裏走出來。訥親緊了緊步,追上劉統勳。

訥親道:“延清,剛才你把如何冒出魚鱗冊的事才說了個大概,就讓王公大臣們都吃驚了。看來,大家都看明白了,要往魚鱗冊上刨下去,不會是個無底洞,會有好些王八給刨出來。對了,孫大人說,魚鱗冊造假,其實還不在本朝,先帝在位之時,就已成先例,隻是沒被捅出來而已,這話雖然說早了點,可也不無道理。”

劉統勳道:“是啊,你還記得麽,當年你在刑部的時候,咱們處置周伏天他們的案子,你我不是都相信大清國的糧田都好好的麽?隻要有人一說糧田在造假,你我就斷定他是在誣陷,因為你我根本就不相信,除了糧倉會被侵貪之外,有誰會去侵貪糧田。”

訥親道:“那時候,咱們打著的是天下糧倉的保衛戰,把糧食的根基糧田給疏忽了。”劉統勳道:“如此說起來,咱們在此事上都有過啊。”訥親道:“現在補過,為時不晚!”劉統勳道:“對,不晚!”

孫嘉淦從後頭快步走來。劉統勳喊住了孫嘉淦:“錫公,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孫嘉淦道:“邊走邊說吧。”兩人往前走去。

訥親眯眼看著兩人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劉統勳和孫嘉淦從神武門裏走出來。

劉統勳道:“錫公,我突然有了個想法,要查清當朝魚鱗冊的造假之弊,同時還得查明前朝留下的那些糧田造假案。隻有都查清了,才能正本清源,找到糾改的法子。要不然,不把根子給挖出,難以服人哪!”

劉統勳道:“我把甘肅古浪縣的舊案也告訴了大扇子,她執意要往那兒跑一趟,尋找當年父親留下的未解之謎。”孫嘉淦道:“你答應她去甘肅了?”劉統勳道:“還沒答應,不過我現在改主意了,得支持她去,還得讓人陪著她去。”

孫嘉淦道:“好啊,大扇子這麽幹,還真有點陰差陽錯,她看起來是在為父親昭雪,其實也是在為咱們查清前朝的糧田造假舊弊。可也有擔心哪,這麽個上了歲數的弱女子要遠去千裏之外,跋山涉水,風餐露宿,怕是完不成此事。”

劉統勳道:“我想讓琴衣和她一起去,你看如何?”孫嘉淦道:“好啊!有琴衣陪伴,那就萬無一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