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穀縣令上任保糧田 大扇子休夫赴古浪

劉府書房裏,穀山和大扇子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麵麵色嚴肅的劉統勳。劉統勳道:“大扇子,你要去甘肅的事,我和孫大人都商議過了,讚成你去。此去甘肅,不完全是你個人的事,也是我劉統勳和孫大人對你的重托!甘肅的糧田案是前朝案,找明實情,就能挖出腐根,催發新芽!大扇子,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大扇子道:“此去甘肅,大扇子義不容辭,已視生死為無物!”劉統勳看了一眼穀山道:“大扇子,穀山,你們這對夫妻做得不容易啊,得珍惜才好。我把你們的這間洞房給留著,我相信過不了多久,你們還會有機會住進來。”隨後他拉開抽屜,取出兩個布包,一個放在穀山麵前,一個放在大扇子麵前,道,“送你們兩樣東西。”穀山麵前是一遝藥方。大扇子麵前則是四錠銀子。

劉統勳道:“這遝藥方,是我讓太醫院的禦醫專門為穀山找出來的,專治囚痛,你好好看一看,照此醫治,定能將囚毒給排出。裏頭還有一個戒除芙蓉煙毒的秘方,你也得用。可最緊要的是,從今日起,你不可再想著吃芙蓉丸。”

劉統勳望著大扇子:“大扇子,此去甘肅,路途險峻,你帶著這些盤纏,我讓琴衣也陪你去。”大扇子道:“不必,劉大人的腿還這麽瘸著,身邊不能沒有人照應。”劉統勳站了起來:“不要說了,我意已定。穀山,大扇子,你們在京城再歇一兩日,就可動身。”

書房門外窗戶底下,小放生和王不易蹲著,顯然已偷聽了好一會兒。不易怔怔地兩眼發呆:“小放生,他們說的話,你都聽明白了?”小放生道:“嗯,聽明白了。”

王不易道:“大扇子要去甘肅,你會再跟她去麽?”小放生道:“她讓我去我就去,不讓我去就不去。你苦著臉幹嗎?”王不易道:“我是在想,穀爺為朝廷白白立功了!”

小放生道:“什麽意思?”

王不易一臉愁容:“我還指望穀爺能在京城當官,我和你也好跟著他榮華富貴,可穀爺他怎麽就撈了個知縣當呢!”

小放生擰了王不易一耳朵:“我真想把你變成一隻鳥!不放你的生,活活餓死你!掐死你!”王不易道:“那你不也得改名了?”

當天夜裏穀山、大扇子、小放生、王不易四人就偷偷地離開了劉府,留下一張辭行的字條。第二天門吏把字條交給劉統勳,劉統勳長長歎了一聲,連連搖頭。琴衣問道:“我這就去收拾一下,追上他們,送大扇子去甘肅?”劉統勳道:“不必了。大扇子既然把話說出了口,她就不會改變主意,追上她也沒用,由他們去吧。”

穀山一行的馬車行駛在土道上。王不易在趕著車,在路邊食攤前停下,四碗熱氣騰騰浮著紅油的泡餅吃完之後,穀山、大扇子、小放生、王不易都辣得用手扇嘴。

攤主見四人吃完,端上一盆水,讓四人洗臉。穀山絞出布巾,遞給大扇子,小放生敏感地瞪著眼,氣得轉過身去。

大扇子從穀山手裏取過布巾,浸下水盆,搓了一把絞幹,垂著眼簾:“我說小放生,我大扇子怎麽說也和穀山拜過天地的,你著什麽急呀?真要是想著把穀山給奪過去,至少也得把我這個老女人給放生了才行,是吧?記住,下回別動不動就跟我頂著擰著,我還沒寫休書呢,你還得忍著點。”

小放生沒想到大扇子會這麽說,怔愣著。

大扇子將布巾遞給穀山:“你先洗吧,洗完了,我再洗,等我洗完了,再給小放生洗吧。”穀山道:“你們倆什麽意思?”小放生道:“沒意思!你老婆喊你洗臉,你就快洗吧!要不,你老婆就把你當成了她兒子,替你洗了!”大扇子道:“我還想替我女兒洗呢!”小放生道:“你!”

大扇子道:“說錯了麽我?”小放生道:“誰是你女兒?我要是你女兒,穀山就成了什麽了?成我爹了!爹,爹,爹!穀山,你快應啊!”

穀山來了氣,抬起手,重重地將布巾扔地上,重聲:“都給我閉嘴!我……我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爹,我……我連自己是什麽玩意兒都不知道了!”

小放生見穀山真生氣了,轉過身撒腿就跑,一會兒就跑得無影無蹤了。王不易急忙扔下碗,朝小放生追去。

穀山一臉壞笑:“大扇子,怎麽樣,我把她給氣跑了!”大扇子道:“故意的吧?”穀山道:“那還用說。”大扇子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小放生非得把我給廢了才罷休。唉,這麽操之過急幹嗎,她會等到那一天。”穀山怔著:“大扇子,這話我怎麽沒聽懂?”

大扇子道:“過些日子就懂了。”夕陽西下。“啪啪”的鞭聲在暮色中抽響。王不易驛道上趕著馬車,車裏坐著穀山、大扇子和小放生。

穀山道:“天又快黑了,前頭遇上集鎮就住一夜吧,馬也該換掌子。”小放生道:“大扇子,你就別死心眼,老想著去甘肅的事,跟著穀爺一塊兒回錢塘吧。劉大人不是說了麽,就憑著在淮安和景安找到的證據,你父親就能昭雪了,你還跟自己較什麽勁呢。”

王不易道:“就是,穀爺回錢塘當縣令,有大扇子在身邊,幫著背大清律,誰還敢欺負咱們穀爺?”大扇子不作聲,手裏在使勁地紮著一把把鬆針。穀山牽著馬進了集鎮小客棧院落,大扇子在院子裏晾著剛為穀山洗出來的衣褲。

大扇子道:“給馬換上掌子了?”

穀山道:“找了好久才見到個鐵匠鋪,給換了。我讓王不易和小放生卸下車輪,也去了鋪子,給輪臉換圈鐵皮。晚飯吃了?”

大扇子道:“沒呢,在等你回來。”大扇子從客棧灶房的鍋台上盛了兩碗飯,在桌邊坐下,看了看穀山的臉:“一整天沒見你犯毒癮,看來,劉大人給你的藥方還真管用。吃飯吧。”

穀山取過飯碗,埋下臉,大口扒飯。大扇子突然發現什麽,一把抓住穀山的手:“等等,你把眼睛給抬起來。”穀山垂著眼簾:“放開,別這麽抓著,讓我好好吃飯。”

大扇子道:“把眼睛抬起來!”穀山抬起眼睛看著大扇子。他的兩顆眼珠紅得嚇人。大扇子道:“你的眼睛是紅的,囚痛又犯了是麽?”穀山苦笑一下:“知道了還問?”大扇子道:“你對我說實話,剛才你還去過哪兒了?”穀山不答話,繼續埋頭吃飯。大扇子扔下碗,站起身走到穀山身後,將他的外套給脫下。

穀山的後背上滿是一道道剛用棍子抽打出來的血痕!

大扇子的嘴唇抽搐起來,眼裏晃起了淚光,一下抱住穀山的後背,將臉埋在他的後脖子上,淚水唰唰地往下淌。穀山低聲道:“行了,別這樣,都不是孩子,哭什麽。你放心,劉大人給我的治囚痛藥方,我還會照著用,過不了多久,想必骨頭就不痛了。”

大扇子哽聲道:“這幾天我就要走了,去甘肅,我這麽一走,放心不下你。”抹了一把眼淚,“治囚痛的藥方,你都記住了麽?”穀山道:“早記住了,我背給你聽:桃、柳、榆、槐、椿、茄各取枝一斤,陳白艾一斤,煎水三大桶,入大盆內浸洗,一日三泡可見效。”大扇子道:“泡藥的時候,水冷了還得添熱,用桐油布覆蓋大桶,蒸出汗來,更能見效。”穀山道:“嗯,記住了。”

大扇子道:“其實,我更擔心的還不是你的囚痛,是你的毒癮。劉大人給的戒毒癮方子,你也得記熟了。路上見著了鬆樹,采一袋鬆針存著,煙癮上來之時,就掏一把鬆針使勁嚼爛咽下,慢慢地煙癮就可戒除。我給你紮了一布袋鬆針,一小把一小把的,嚼起來方便,每日早晨給口袋裏放上幾把,別忘了。”

穀山道:“忘不了。”大扇子道:“你給我發個誓,我走之後,你得照著這兩個方子,把傷痛、煙癮都給治了。”

穀山道:“你不是不知道,去過寧古塔的人都不會發誓,因為發了誓也沒人信。”大扇子道:“可我信。”穀山道:“那好吧,我發誓:按時泡藥,見著鬆針就咬,跟個馬似的,早日將這兩樣毛病給治了。”大扇子撲哧一笑:“馬可不吃鬆針!”

到了夜裏,穀山的煙癮又犯了,跑到鎮裏的一條小街上,跌跌撞撞地奔走在屋簷下的黑暗裏,臉上滿是被煙癮逼出來的涕淚。他用手掌抹著臉,沿著街麵一家家找過去。

一家煙膏店前掛著一塊幌子,上麵寫著“芙蓉膏”三個字。煙膏店顯然關門多日,大門用木板封釘著。穀山看著幌子,喉頭咕咕響著,使勁地敲門。

有路人走來,穀山急忙求問道:“老伯!這家煙膏店怎麽……怎麽釘著門?”老伯道:“官府封了好多日子了。”穀山道:“那……那店主呢?”老伯道:“給吊死了。”

穀山嗒然坐在台階上,狠狠地敲打起自己的頭。老伯搖著頭,歎息著離去。穀山抓撓著脖子,猛地站起,用力將釘在門上的木板扒開,重重地撞開門,跌了進去。穀山滿屋子找著芙蓉膏。

店主早已被抄,櫃上除了幾副煙具,什麽也沒有。穀山極度失望,滿屋子打轉,猛地見到一杆煙槍,一把抓過,顫著手,摳出煙鍋裏的煙油,滿屋子找起了紙片,可又是什麽也沒找到。

地上,落著一張張黃色的紙錢。他一把抓過紙錢,把桌上的幾支煙杆全都抓攏了過來,一支支地摳著,將摳出來的煙油全都抹在紙錢上,找到火石,狠狠地擊打,很快將紙錢點著,渾身顫抖著,貪婪地吸起了油煙。煙油在他鼻孔底下嗞嗞地冒泡作響。

突然,店門被重重推開,大扇子一頭衝了進來。大扇子吃驚地看著麵前狼狽不堪的穀山,撲了上去,一把將穀山的手裏燃燒著的紙錢打掉,緊緊抱住穀山的腰大喊道:“穀山!你不能變成一個煙鬼啊!你如今已是錢塘縣令,錢塘還得靠你去治理,你不能就這麽毀了!”

穀山瘋了似的重重甩開大扇子,向那團正在熄滅的紙片撲去。大扇子搶先一步,將紙片抓在手裏,塞進嘴,狠狠地咽了下去,咽得淚水迸流。喪失理智的穀山一把抓住大扇子的衣領,狠狠地推搖。

穀山狂喊:“大扇子!你給我吐出來!吐出來!”

大扇子用淚眼看著麵前的丈夫,哽聲道:“穀山,你不是對我說發過誓了麽,從此不再沾芙蓉膏,從此就照著劉大人給的方子解毒癮麽?你怎麽就食言了呢?看看你自己,還像是穀山麽?你已經不像了!你是廢人了!穀山,你已是廢人了啊!”

失去理智的穀山掄起拳頭,對著大扇子的臉打出一拳。大扇子的鼻孔裏淌出兩股血,大扇子滿眼淚水地晃著穀山:“穀山,你醒醒!我是你的妻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你!”

穀山咆哮:“別說了!你不是我的妻子!我沒有妻子!”大扇子道:“就算不是你的妻子,可我也是你的朋友,一塊兒從寧古塔出來的生死朋友!”穀山雙目通紅,一步步往後退著,靠在牆上喘著粗氣:“你再說一遍?”

大扇子道:“我可以不是你的妻子,可我是你的朋友!”穀山道:“你……你既然是朋友,那你幹嗎還不還手!”大扇子道:“你要我也打你一拳?”穀山道:“不是一拳,是十拳!快,快打我啊!”大扇子道:“我打了你,你就不犯癮了?”

穀山聲嘶力竭:“快打!!”

大扇子狠狠抹去鼻血,咬緊牙,攥緊兩個拳頭,狂喊一聲,對著穀山的腦袋重重地打下了一頓亂拳。穀山的身子搖晃起來,雙膝一彎,跪倒在地,咚的一聲倒下!

鎮子的雞鳴聲中,晨光漸漸升起。陽光從煙膏店門板和窗板的縫隙裏透進來,一道一道地照在穀山和大扇子的臉上。兩人都已經平靜了下來,臉上都掛著血,麵對麵地靠牆坐著。

穀山抬眼望著屋頂:“我……我是怎麽了?”

大扇子道:“沒怎麽,和我一塊,在這兒坐了大半夜。”穀山搖著頭:“坐在這兒的不是穀山,坐在這兒的是畜生,畜生!”穀山扶著牆,硬撐著站起,卻又滑坐在地。大扇子道:“這兒沒有畜生,隻有錢塘縣令穀山。穀山,之前我說過,你定然會遇上讓你心儀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喜歡你的女人。這個人就是小放生。”

穀山道:“你……你什麽意思?”

大扇子道:“小放生是個好姑娘。她能用命來陪著你,用心來跟著你,要是她沒把你愛到骨子裏,那是辦不到的。你對我說實話,你真心喜歡她麽?”

穀山沉默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

大扇子道:“有話就說出來,別點頭。”穀山:“我這個人盡管壞,可我不會說假話,我喜歡她。”大扇子苦澀地笑一笑:“那我明白了。”穀山道:“你不用提起小放生,我就是再喜歡她,也不如你!你是我的老婆,我和你是夫妻!”

大扇子似乎已將心裏的重石放了下來,臉色反而平靜了許多。她搖了搖頭:“現在不是了。你已經說過,你沒有這樣的一個妻子。”

穀山道:“我說過麽?那一定是我在說胡話!這樣的話打死我也不會說!不會!”大扇子道:“穀山,我和你很快就要分手了。此去甘肅,還真不知道是生是死。萬一要是我回不來,你會怎麽辦?我知道,你一定會去找我,你會盡一個丈夫的責任,把一個回不了家的妻子帶回家來,哪怕是一具屍骨,你也會把她帶回家。穀山,你說,你會這樣做嗎?”穀山道:“會,一定會。”大扇子道:“要是我不是你的妻子,你還會這樣做嗎?”穀山沉默。

大扇子長長舒了口氣,也把眼睛望向頭頂漏光的瓦麵:“我已經想明白了,從今日起,我大扇子不再是人婦,我又回到了出嫁前的那個時光,那時候,我多自在啊,鑿墓碑,給父親做飯,幫著人挖墓坑,渴了就去找山泉水喝,受傷了就爬到懸崖上去找蜂窩,掏出蜂蠟來給傷口抹上……那時候的大扇子無牽無掛,隻要埋著頭幹自己的事,就不會被人指著鼻子喊滾,被人掄著拳頭打臉,被人大著嗓門說你不是我的妻子!”

兩行淚水從大扇子的臉上滾下。

穀山道:“大扇子,是我犯糊塗了,你說的這些話!”

大扇子將臉上的淚水拭去,笑笑:“除了我的丈夫,我從不會在別的男人麵前掉淚,可這會兒,我卻是在別的男人麵前掉淚了。”

穀山道:“大扇子,我就是你的男人!”

大扇子搖搖頭:“現在不是了。你在我眼裏,已經是別的男人。”她扶著牆站了起來,拉開門,踉踉蹌蹌地往外走去。

穀山喊道:“大扇子!”

大扇子在門外緩緩回過身來,眼裏飽含著淒楚而剛毅的神情,望著一臉震驚的穀山:“穀山,高興點,咱們倆不做夫妻了,還不能做姐弟麽?叫我一聲姐,行麽?”

穀山的臉在抽搐,突然聲嘶力竭地狂喊一聲:“大扇子!你瘋了!”

清亮的河水緩緩流淌著。大扇子和小放生在洗著衣物。

小放生道:“大扇子,你和穀爺一夜未歸,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到處走走。”大扇子道。

“大扇子,你看出來沒有,穀爺的囚痛其實比以前好多了。”小放生道,“記得我跟著穀爺去山東的時候,隔三岔五就見他一個人躲起來,不是拿背撞石頭,就是找棍子抽自己。有一回,我見他穿的褂子全是血,就趁他夜裏睡覺,把他的褂子給偷了出來,一邊洗著,一邊還掉眼淚呢,你說怪不怪?”

大扇子停下手,看著小放生的臉。小放生覺得奇怪,也看著大扇子的臉。小放生道:“大扇子,怎麽這個眼神,像個老奶奶看孫女似的?”大扇子道:“小放生,我知道你心裏什麽都擱不住,有什麽就說什麽,從不藏著掖著,是麽?”

小放生點頭:“是啊。”

大扇子道:“那你跟我說實話,你喜歡穀山麽?”小放生點頭:“喜歡啊!”大扇子道:“要是他沒妻子,你會嫁給他麽?”

小放生笑起來:“這話你可說晚了,要不是你早早嫁給了他,沒準我就跟他拜上天地了。”

大扇子苦笑笑:“女人這輩子啊,能遇上什麽樣的男人,都是命中注定的,要不是去了寧古塔,我和穀山還真遇不上。”

小放生道:“你是說,人在苦難中才能遇上好人?”大扇子道:“患難見真情,隻有在患難中一塊生生死死過來的人,或許才能真明白。”小放生道:“聽你的意思,不會是我小放生還得再落難一回吧?”

大扇子道:“這句話誰也說不好,人有瞬息禍福,什麽時候來禍,什麽時候來福,還真說不定。不過,你和穀山也算是患難之交,你們倆能走到一塊,也是天意。”

小放生笑了:“大扇子,或許你不知道吧,有的女人啊,來到這個世上,不是為著讓人娶走的,而是為著讓人看的。我小放生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你別再逗我了。”

大扇子道:“我說的這些,都是認真話。”

小放生似乎感覺到什麽,看著大扇子:“你怎麽了?”

大扇子的眼裏亮晶晶地浮起一層淚影:“小放生,我要托你一件事,不是穀爺的事,是我大扇子自己的事。我想把穀山托付給你。”

小放生一怔:“什麽意思?”

大扇子道:“如果你真的覺得他好,他也覺得你好,就嫁他吧。”

小放生愣怔了一會兒,放聲大笑,兩隻手豁著河水,潑向大扇子。大扇子沒有躲閃。小放生道:“大扇子,你是笑話我小放生這輩子找不到男人,是麽?你啊,心可壞啦!”

她突然停下了手,發怔地看著滿臉淌水的大扇子。好一會兒,她伸出手,將潑在大扇子臉上的水漬抹幹淨,這才發現,兩道淚水仍從大扇子的眼裏滾滾淌出。

小放生吃驚:“大扇子,你是當真的?”

雞叫聲聲。穀山從客房炕上醒來,下炕趿鞋。突然,他感覺到什麽,往炕上看去。一條被子折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旁,枕頭旁放著折疊得好好的男人衣物,衣物旁,放著一個裝滿鬆針的布袋。

穀山喊道:“大扇子!大扇子!”

突然,穀山的目光落在枕頭上,上麵放著一把掛著殘破玉墜的蒲扇,扇上放著一張紙。他取過紙看了看,眼皮直跳。紙的抬頭寫著“休書”二字!穀山扔下紙,猛地拉開屋門,對著外頭狂聲大喊:“大扇子!!”

穀山騎馬狂奔,身後荒野黃塵滾滾。馬躍上山崗。穀山停住馬,朝前望去。通向地平線的一條小道蜿蜿蜒蜒,空無一人。他猛夾馬腹,馬衝下山崗,向著無人的小路馳去。

大扇子走了,馬車上就剩下三人,緩緩地駛在漫長的土路上,無人說話。馬車輪子吱吱嘎嘎像是奏著一支傷感的曲子。太陽升起又落下。他們夜宿在路邊荒棄的柴棚裏,王不易和小放生坐在火苗顫亂的篝火柴堆旁,避著從棚外刮入的大風。外頭,穀山在修著馬車。

王不易道:“小放生,你說,他們倆真的就這麽分手了?”

小放生目光發怔:“這幾天,我老想著一件事兒。這世上,幹嗎要有夫妻這檔子事,要是沒人想著做夫妻,這世上那該多清靜。”

王不易道:“沒人做夫妻,那就斷子絕孫了。這話,你可別對穀爺說,他心裏,放不下做夫妻的這檔子事。”

穀山進來,拎著拆下的車輪,在一邊坐下,修理著。

小放生看看穀山,突然笑著推了把王不易:“我問你,你喜歡我麽?”

“那還用說?上輩子就喜歡上你了。”

“上輩子的事那不是正事!我早看出你喜歡我,我呢,也喜歡你。不過,做夫妻是要緣分的,我和你,緣分不到。”

小放生偷偷看了眼穀山。顯然,她的話都是在說給穀山聽。穀山沉著腦袋,用力在敲著輪子。

王不易道:“緣分是什麽?不就是撞大運麽?誰說我王不易撞不上你小放生這個大運?”小放生道:“我做夢的時候,夢裏有個老神仙對我說的。王不易,我想過,我做不了你老婆,可我能做你的老妹。”

王不易苦著臉:“好吧,你就做我的老妹,那我就是你的小哥,咱們倆就能整天在一塊兒。從今日起,小哥我就跟你寸步不離!”

小放生道:“我走到哪,你就跟到哪?”王不易道:“對!”小放生道:“我要是吃飯呢?”王不易道:“你吃大碗,我吃小碗!”小放生道:“我要是睡覺呢?”王不易道:“你睡**,我睡地上!”小放生道:“我要是讀書呢?”王不易道:“你捧書,我捧茶!”小放生道:“我要是跟誰打架呢?”王不易道:“你打誰,我就給你遞刀子、遞棍子!”小放生道:“我要是做了叫花子討飯呢?”王不易道:“你端著碗,我給人家唱小曲!”小放生道:“我要是像我父親一樣做上個二品京官呢?”王不易道:“你別唬我,朝裏哪有女人做二品官的?”

小放生道:“這倒也對,女人心氣再大,也成不了大事!”她又偷偷睃了眼穀山。穀山埋頭幹著活,似乎什麽也沒聽見。

小放生有點失望:“王不易,要是哪天,我離開了你呢?”

王不易道:“我會哭。”

“一個大男人,為個女人幹嗎要哭?”

“我也不知道,反正啊,我現在就想哭。”

“現在就想哭?莫非我小放生現在就得離開你?”

“我怎麽覺著你想離開我?”

“你說,我和你真離開了,你真的會哭?”

“不會,我是說著玩的。”

小放生看了看沉默著的穀山,也沉默了。王不易道:“小放生,怎麽不說了?”小放生仍不作聲。王不易看著小放生的臉,這才發現她的臉上已掛了兩行淚水。

半夜穀山躺著睡得死沉,突然,他睜開了眼,猛地坐起,大喊一聲:“大扇子!”黑暗中,小放生坐在床沿上,聲音輕輕地:“她走了好多天了。”穀山道:“去哪了?”小放生道:“甘肅古浪。”穀山道:“去幹嗎了?”小放生道:“去找替父洗冤的證據了。”

穀山猛地清醒過來,抬起汗淋淋的臉,看著小放生:“你……你怎麽在這兒?”小放生道:“我在看著你睡覺。”穀山道:“我……說夢話了?”

小放生苦笑笑:“說的不是夢話,是心裏話。”穀山道:“你為何看著我睡覺?”小放生道:“一個女人看著喜歡的男人,想親他、抱他,可就是怕這個男人會拒絕、會推開,隻能在他睡著的時候看著他。我坐在床邊看著你,聽你在夢裏喊大扇子的名字,你說,這是什麽滋味?”小放生抬起淚光晶瑩的眼睛,“穀爺,你說,你喜歡我麽?”

穀山沉默。

小放生道:“大扇子走的時候,托了我一件事。她說,要是我真心喜歡你,那就嫁給你,可我沒答應她,不是我不想答應,而是不敢答應。要是你不答應,我答應了又有何用。我知道你心裏有我,也喜歡著我,可我畢竟沒和你一塊兒在寧古塔待了十年、一塊兒挨著鞭打棍抽、一塊兒跪在墳前拜天拜地拜夫妻。我是個不懂事的女子,家裏待不住,以田野樹林為家,捕了鳥,又放了鳥,既想快活自己,又想成全別人,心裏擱不住一點兒苦難的事,也沒想過這輩子要和誰同生共死。穀爺,我就是這麽一個人,細細想來,我配不上你,我不怨自己命薄,不怨自己命裏注定嫁不成一個愛著的男人,什麽也不怨。大扇子寫給你的那份休書,我看了,看它的時候我在想,要是我是大扇子,給自己的男人寫下這麽一張紙,從此就了斷了夫妻的緣分,那我會比死還難受。今晚上,我在你的床前坐著,呆呆地坐了這麽久,心裏就想著一句話,那就是:從明日起,在我小放生的口裏再也不提那個‘嫁’字了。”

兩行清亮的淚水從姑娘的眼裏滾滾淌出。

穀山一把抱住小放生的肩,將她摟入懷裏。小放生伸出手,也將穀山抱住。突然,小放生將穀山推開,朝門外跑了出去。

自從乾隆知道魚鱗冊造假之後,便夜不能寐,終日眉頭緊鎖。裕善案一起場,前波未平後波又起。乾隆現在最擔心的,是“魚鱗冊”會比“金殿驗鳥”更讓大清國不得安寧。他也在害怕,要是五年一次的全國人丁統計冊也出了差錯,那就是兩頭夾攻。萬一查到最後,二冊都在造假,查出人丁之數要遠遠高於吃糧之數的話,那麽大清國真的要出大事。

近些天來,乾隆下朝之後,都會召劉統勳、孫嘉淦和訥親到暖閣中商議此事。

劉統勳給皇上提了一個建議:要徹查魚鱗冊上的田數,同時還得徹查人丁冊上的民數,隻有雙管齊下,才能曉其利害。但是要將全國十八個省的魚鱗冊和人丁冊核驗一遍,光靠三法司不夠,還需訥親的大內禁衛軍和步軍統領衙門的旗軍一同配合。但是為天下糧田之事,大內禁衛軍和旗軍一年間兩次出京,於大清國來說,還是頭一回,規模之大,堪比出征。乾隆下決心要將大清國的腐根挖出,當場就給訥親下旨,訥親領命。

清查魚鱗冊和人丁冊二冊,對於很多地方的官員來說,是揭開他們多年貪腐皮囊的開始。所以一聽到風聲,就有六七個各省的督撫大員上京向訥親討教,訥親就給了三個字,一眾官員就茅塞頓開,這三個字就是——替罪羊。

督撫大員們走後,訥親又讓潘八指把鐵箭飛叫到府上。訥親坐在椅上呷著茶,鐵箭飛在一旁謙卑地坐下。訥親道:“軍機處如今隻剩下張廷玉這匹老馬,獨馬難馳。況且,皇上對張廷玉早已是失望透頂,吃又吃不得,扔又不舍得扔,那就隻有一個辦法,將他當成一頭肥鵝給養著,喂點兒食,讓他自個兒在棚子裏一圈圈地遛彎。”

鐵箭飛道:“皇上要給軍機處補上兩位軍機大臣?”訥親道:“這回你說對了,皇上絕不可能讓軍機處是個瘸子。”鐵箭飛道:“一位定然是幹爹您,可另一位是……莫非是孫嘉淦?”訥親道:“孫嘉淦是刑部尚書,如今皇上在肅貪,每日都有獲罪官員下大獄,皇上能在這種時候將刑部的頂梁柱給拆了麽?”鐵箭飛道:“難道會是劉統勳?”

訥親笑起來:“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講的那些麽,皇上讓劉統勳當戶部尚書隻是權宜之計,眼下鄂爾泰死了,軍機處絕不可能讓它癱著,皇上定會想到讓劉統勳去補這個缺。”

鐵箭飛道:“如此說來,幹爹您是要和劉統勳搭檔了。皇上的這個布局,恐怕連劉統勳都不會想到。”

訥親道:“他想不想得到,無關緊要,可有一個人不能不想到。”

鐵箭飛道:“您是說我父親?”

訥親道:“接下來,戶部就要開查二冊,讓你父親別病怏怏地打不起精神來,也得拚著老命玩一回。至於如何玩,那就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