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皇令下舉國查二冊 宋家窯強占萬籮墩

戶部公房內,全體官員麵容肅然,挺著腰板坐在議事房裏,劉統勳道:“清查二冊,當是戶部重務,趁著開幹之始,請鐵大人幫著念一段《大清律例》之《吏律》中的一款,請在座官員務必熟記!鐵大人,請!”

一司官將《大清律例》翻開,鐵弓南清嗓念道:“官吏將任內審理田土、錢債、人丁等項案件,有隱匿添改作弊等情,照盜取卷案改易例治罪;受財者,以枉法從重論!”

眾官麵容更為正肅。

劉統勳扶著桌子站起,沉聲道:“各司司官聽令!從今日起,全數打開戶部檔房,將曆年魚鱗冊與人丁冊與各省州縣新查之二冊逐項比對,列明數字,當日匯總,報送鐵弓南大人驗核,然後呈送我劉統勳案前複核!不得有誤!”

眾官員們抱拳齊聲道:“遵令!”

暗沉沉的屋子裏塵土飛揚,十幾個戶部司務在打著算盤,一片“劈劈啪啪”的響聲。另十來個司官坐在案前翻看著剛送來的《魚鱗冊》,與早前的《魚鱗冊》做著對比。鐵弓南坐在一旁的案桌前,麵前堆著大摞紙卷,再將一個個數字圈出來,然後交給司官。司官捧著發現問題的《魚鱗冊》,匆匆進入隔壁的劉統勳公房。房裏除了算盤聲,靜得連咳嗽聲都聽不到。

劉統勳的案旁,《魚鱗冊》堆得厚厚的。他戴著一副近光眼鏡,執著一把玉柄放大鏡,埋著頭,在案前看著一本厚厚的《魚鱗冊》。放大鏡下,《魚鱗冊》上繪著的糧田圖像魚鱗一樣層層疊疊,標注著田地的所在區域、大小、肥瘠、數量和主人名姓。劉統勳在一遝紙上不時地記錄下一些數字,並用紅筆做著一個個形狀不一的記號。

一個司官匆匆進來:“劉大人,浙江來的杜霄求見!”

劉統勳臉上一喜,摘下眼鏡:“快請!”

司官領著杜霄快步走來。杜霄穿著一身滿是塵土的官服,臉龐瘦削,背著一個包袱,一雙靴子露著兩個腳趾,腳步飛快。他此次來京,是帶來唐思訓的一封信,信中將他們在浙江鐵腕禁種煙草的事情仔仔細細地寫下來。

劉統勳從公房裏迎出來,老遠就展開雙臂,兩人緊緊擁抱。

劉統勳在公房看了杜霄送來的唐思訓寫的信後,眉頭舒展,臉有喜色。道:“杜霄,你這封信送得好!沒想到,唐思訓在浙江鐵腕禁種煙草,有如此成效!對了,唐大人還提到了你,說你辦了兩件聞所未聞的大事,一件是動火,一件是動錘,燒了煙草,還敲了帶頭複種煙草的官員的門牙懸掛於縣衙大門之下,既保住了糧田,又懲治了昏官。好啊,真看不出來啊,你還有這兩下子!”

杜霄謙恭地笑笑:“若不是記住了老師的教誨,這些出格的事,我幹不出來。”

劉統勳道:“燒煙,大清律有條款可依,可敲斷官員的門牙那就有點……怎麽說呢,是你的即興之作了。給你兩句話:此憤誠可嘉,於法卻不容。往後啊,若是再遇上這類事,得先想想大清律上是怎麽說的,不可任著性子胡來。記住老師對此事的批語:驚世未必能駭俗,門牙哪可代刑律!”

杜霄道:“學生記住老師的教誨了!”

劉統勳道:“這麽說,浙江糧田種煙之弊,已禁絕了?”

杜霄道:“禁是禁了,可說實話,學生心裏還不是太踏實。聽浙江按察僉事馬旗門說,皇上曾經下過旨,煙要禁,可也允許小種。”

劉統勳道:“何為大,何為小?於一家一戶來說,全都種上了煙草,自然是‘小’;而於一州一縣來說,全都種上了煙草,自然是‘大’。這‘大’‘小’之間,要是沒有尺度,就斷難把控。種煙、收煙、販煙之人就是拿著這個‘小種’二字來鑽空子,山東、浙江的教訓還不夠麽?那不是小種,而是大種!”

杜霄道:“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就動火了。”

劉統勳道:“再說,禁止棄糧種煙,在大清律上也是寫得明明白白的,你心裏無須不踏實。”

杜霄道:“有老師的這番話,我回浙江後,膽子就更大了。”

劉統勳道:“還真的相信人世間有個‘無獨有偶’這句話,你當上八品訓導,穀山呢,當上了錢塘七品縣令。你們這對難兄難弟,又得一塊兒做官了。”杜霄微微一怔,卻很快掩飾下去:“若無老師栽培,我倆斷不會有今日!”

劉統勳道:“你們倆是同命兄弟,這不容易啊,世間男兒,同道者比比皆是,可同命者,寥寥無幾。”

杜霄道:“我當珍惜!”

劉統勳道:“杜霄,你記住,做官從八品做起,看似平地落腳,實乃至高台階。在此位上,更能吹到八麵來風,更能淋到八方來雨,心裏呢,更能將身邊的百姓視為至尊八寶。官自八品始,是為官者的福氣,為政為民能做出更多的實事、好事來。若是心浮氣躁,無山而思登高、無水而思行舟,那就難免將官做得七零八落、七顛八倒,到頭來落得個七災八難,將前程甚至性命都給搭了進去。你須謹記:人之有大本領者,必沉靜,眠鷹伏虎,才能發不可當!”

杜霄垂下眼簾想了想,抬起眼:“學生在宣平敲了八顆門牙,老師就看出學生的七長八短了。老師的這番話,學生終生受益!”

劉統勳笑起來:“老師的這七八句話,正是衝著你的七葷八素去的,你能明白就好。對了,你不必急著回浙江,在我府上先住下,說不定我有大事要交你去辦!”

杜霄一怔,旋即站起,克製住內心的狂喜,抱拳一拱:“學生杜霄聽從老師安排!”

熒熒燭光下,杜霄站在劉府一間屋子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火苗。

杜霄絕對沒有想到,穀山竟然當上了七品縣令,而且他坐的這把椅子,曾經就是自己坐過的!他回想起曾經和穀山在寧古塔的情景:寧古塔囚犯營一間木屋,杜霄和穀山被披甲人押進來“配陰婚”。杜霄看了看穀山的眼睛:“你眼神有點邪。”穀山笑道:“你不邪,不也被人卸了官袍,扛著枷鎖在墾地麽?”杜霄道:“知道鼠目寸光是什麽意思?”穀山道:“知道,就是老鼠得了近光眼!”杜霄笑了笑:“你穀山,從來沒看清過我是誰。”

杜霄下意識地猛然站起,失控地狂聲大喊:“穀山!你給我閉上眼!閉上眼!”

桌上的火苗狂搖。

屋子裏沒有人回答他。杜霄一把撩起麻帳,抓過桌上的茶壺,對著黑暗扔去。茶壺在門上砸碎,發出一聲重響。

劉統勳仍在看著公文,琴衣在收拾書房。兩人猛地聽到後院傳來的響聲,都嚇了一跳。劉統勳和琴衣匆匆走來。杜霄屋子的窗戶上一片漆黑。琴衣欲敲門,劉統勳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劉統勳對著門裏輕聲問道:“杜霄,沒事吧?”

屋裏傳來杜霄的聲音:“老師來了?剛才,我一不留心把茶壺碰倒了,定是驚著老師了。我這就開門!”

劉統勳急忙:“沒事就好,你睡吧,老師不進來了。”

劉統勳拿著燈,和琴衣往回走。

琴衣道:“一把茶壺碰倒了,哪會發這麽大的聲?”

劉統勳苦笑笑:“他是不好意思說。定是發了夢魘,把茶壺當成了那些加害於他的人,狠狠砸了。這怪不了他呀,人受了這麽大的折磨,誰都會發夢魘的。一想起他曾吃了那麽多苦,我特心疼他。”

梁詩正在家裏休養了一陣子,聽說戶部已經開查二冊,便再也躺不住了,早早就來到了戶部的公房,劉統勳見了,扶梁詩正到了自己的公房道:“你得給我說實話,身子能挺得住麽?”

“傷口還有些疼,不礙大事了。”梁詩正道。

劉統勳道:“說起來,咱們現在查二冊,要不是你早早發現了魚鱗冊出了事,開查不可能這麽快,你梁大人在這件事上功不可沒。”

梁詩正歎息道:“功不可沒的該是林劍鋒。可惜,卻因為密查良田,死在了保定。”

“他的遺體從保定送來了,是喝酒喝死的還是被人害死的,刑部還在查,不會讓他死不瞑目。”劉統勳道。

劉統勳道:“這就好,他的家人也在等著消息。養仲啊,咱們辦這麽大的事,不能皇上指撥什麽,咱們就幹什麽,得先想到一步,把該幹的先幹起來。隻是,我擔心你的身子啊!”

梁詩正道:“這不必顧忌,哪怕我躺在躺椅上,讓人抬著,也能替你把事給辦成。”劉統勳道:“我想辦的這件事,恐怕有點難。別的人,我又不放心,想來想去,隻有你最合適。”梁詩正緊張起來:“是件什麽事?”

劉統勳沉毅地道:“廢皇莊。”

梁詩正一臉震驚:“這……這不是在皇上頭上……動土麽?”

劉統勳道:“從眼下看來,二冊出事已不容置疑,接下來必定是龍顏大怒。等皇上發完了火,冷靜下來後,就會想到,該怎麽樣把短缺的糧田給補回來,以供從未在人丁冊上登記的幾千萬張嘴巴。你想,要補上這些糧田,談何容易?皇上必定會走兩步棋:第一步,確保現有糧田不再被侵占;第二步,推行全國性的大開荒。這兩步棋,要是走得好,大清國或許會從這場糧食危機中走出來,要是走不好,必定天下大亂!養仲,我說的這些話,有點危言聳聽吧?”

梁詩正道:“不,聽上去挺嚇人的,可句句是實啊。”

“好,我再往下說,”劉統勳道,“開荒不是難事,曆朝曆代的君王都在糧食短缺之時開荒造田過,大有經驗可以借鑒,可要讓民間的現有糧田不再流失,卻是難事。或許你還不知,這些年,都察院乃至軍機處、內務府接報的民變大案,大多與皇莊有關。”

梁詩正打斷劉統勳的話:“延清,‘皇莊’二字,在滿朝文武中,都是唯恐避之不及,誰都不敢提起它,弄不好,不是摘烏紗帽的事,而是掉腦袋的事,你怎麽就……”

劉統勳道:“正因為沒人敢碰這兩個字,所以大清國的糧田連年被圈走、被吞並,連年在激起民變!倘若我和你都沒有膽量把這兩個字給頂在自己的烏紗帽上,一直頂到皇上的跟前去,告訴皇上,該把這兩個字給砸碎了,那還配做大清國的忠臣麽?”

梁詩正道:“皇莊之弊,我當然明白。那些借著管理皇莊的太監、旗校、莊主,打著‘皇產’的旗麵,跑馬圈地,侵奪民田,與民爭利,致使生民失業、流離失所。這些不光我知道,滿朝文武中的大多數臣工都知道。可大家之所以不敢碰它,那是因為,做大臣的都信奉這麽一句話:‘天子以四海為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莊就是皇上的私產,誰要去動它,不就是動皇上麽?”

劉統勳道:“皇莊從明朝景泰年間開始設起,直至當下,正是打著‘四海之內皆屬王土’的旗號,才越設越多。我去內務府查問過,分布在口內、盛京、錦州、熱河等處的皇莊已有兩千多座,所用壯丁加上他們的家眷,已達三四十萬人,而且侵占的糧田,大多開辦了遊獵場、放馬場,在良田沃土之上蓋起了一座座私家園林,占田侵地的勢頭連年激增,皇莊四周已到了無田不占的地步!皇莊這顆大瘤子不切除,必傷民心,大清國想保住糧田,那就寸步難行!”

“對了,明朝萬曆年間,是皇莊最盛之期,到處都在圈地,恰恰就是從那時起,明朝厄運來臨,不多年就滅亡了。”梁詩正道。

劉統勳道:“這個教訓,別人不敢說,你我難道也不敢說麽?”

梁詩正放下碗:“延清,這麽大一件事,你難道真的想明白了?真的要到皇上麵前把‘廢皇莊’這三個字給說出來麽?”

劉統勳道:“這三個字說出來還不行,還得喊出來!”他目光逼視,“養仲,你怕了?”梁詩正道:“我是個剛被‘斬立決’的人,閻王爺跟前都轉過一圈了,還有什麽可怕的?我擔心的是你。二冊查明後,大清國的首要之事就是保田、增田,要完成如此大業,朝廷之中不能沒有你,倘若你因為皇莊之事而觸怒龍顏丟了性命的話,失去的不光是你劉延清的性命,還有大清國的前程和天下黎民的生計!延清,我是在擔心這個啊!”

劉統勳站起,在房裏來回走動許久:“‘廢皇莊’這三個字,早晚會從我劉統勳的嗓子眼裏喊出來,不喊不足以振聾發聵,不足以讓滿朝文武大膽響應。但我會掌握好時機,要麽不喊,要喊就得驚天動地!”

梁詩正道:“頭個響應的,當然就是我了!聽你這麽一說,我也來豪氣了。順著你的話也來上一句吧:要保天下糧倉,就得先保天下糧田!”

劉統勳接口道:“要保天下糧田,就得先廢天下皇莊!”

梁詩正一臉感動:“說吧,想讓我怎麽幹?”

劉統勳走到窗前,將窗關上,低聲道:“要把皇莊的弊端都給查清楚,不能明著來,得暗中行事。這幾天,你上太醫院好好治治你的傷,然後以在家養傷為借口,秘密離京,以商人的身份前往錦州、熱河等地,將皇莊之弊一一摸清。我再給你身邊配個人,此人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他是誰?”梁詩正道。

劉統勳道:“杜霄!”

傍晚,夕陽染紅天空。京城城門口,商人打扮的梁詩正和杜霄坐在一輛馬車裏,一身布衣的劉統勳從自己的馬車裏下來。

梁詩正道:“劉大人,快關城門了,回吧!”

劉統勳道:“該交代的都已交代,此時隻有一句話:活著出門,活著回來!杜霄,梁大人身上有傷,你要多照顧他!”

梁詩正與杜霄對著劉統勳抱拳行了一禮,馬車駛動。劉統勳目送著馬車消失在暮色中,向自己的馬車走去。

琴衣道:“父親,回哪?”

劉統勳道:“回戶部!”

戶部在召開會議,商討查核“二冊”情況。每個與會官員都臉色疲憊,心情沉重。劉統勳道:“鐵大人為了查核二冊,好多日沒回府了,實在辛苦。你先說說吧。”

鐵弓南道:“魚鱗冊查核之數,各位都已知道,看了之後,心驚肉跳。糧田缺失這麽多,根由有三:縉紳造宅修園,百姓搭廬擴場,工匠建窯燒磚,農人棄糧種煙,占田以萬頃計;水、旱、風、蟲等災,年年毀田數以萬頃;戰亂與瘟疫遺禍不絕,撂荒之田更是難以計數。另加上省省都有沙逼堿侵、村村都在造廟修墳,所失糧田更為驚人。我再說說人丁冊。自先帝寬政以來,本朝內外太平,四表無事,舉國上下都在解甲臥鼓、散馬休牛之中,家家添丁加口,村村香火繁盛,根本無法阻止生齒的暴長。”

劉統勳道:“鐵大人說得好!一邊是人口劇增無法控製,一邊是糧田萎縮無法製止,一高一低,差距越來越大!還有,訥中堂也送來了勘查魚鱗冊的第三批清單,跟各地州縣曆年所報的數額出入之大,讓人咋舌!將實地丈量之數與存檔的《魚鱗冊》對照,竟有三五成的出入!各地為了一方私利,更為了腦袋上的紅頂子,就造起了假!將魚鱗冊的田畝數往高裏寫,將人口冊的人口數往低裏寫,力圖將其扯平,向朝廷虛設了一個太平盛世的景象!這些,就是咱們這麽多人幹了這麽多活,終於弄明白的事!”

眾官議論紛紛。

劉統勳道:“鐵大人,你臉色不太好哪,今晚回府上好好睡一覺吧,這兒的事,留給我。”

鐵弓南道:“梁大人在養傷,這兒實在是人手不夠,還是……”劉統勳道:“不必推辭了,回去吧,這兒有我。對了,存在戶部的一些前朝舊檔還沒查過,我想找出來看看,若是能找到些可作對比的數字,在向皇上稟報之時,就能一目了然。”鐵弓南道:“那好吧,我吩咐下去,讓司官在旁好生伺候!”

一部長梯子架在戶部一棟小樓閣樓的通道口,一個司官從閣樓上遞下手來。劉統勳爬上梯子,把手伸向司官。

底下的一位司官大聲道:“劉大人,當心啊,這兒可是幾十年沒人上來過了!”

閣樓上的司官將劉統勳小心翼翼地拉上了閣樓。

劉統勳道:“你確定明朝留下的《大明魚鱗總圖冊》,就藏在這間閣樓的櫃子裏?”

司官道:“下官也沒親眼見過,戶部的舊檔上是這麽記著的。”

一線線陽光從頭頂的瓦縫裏射進來,落在一層層滿是老塵、掛滿蛛網的櫃子上。幾隻野鴿子驚起,從通風的圓窗裏飛了出去。

劉統勳被灰塵嗆得大咳。

司官道:“劉大人,您不必親自來,咱們會把您要的東西給找到。”

劉統勳道:“少囉嗦,快找!”

兩個司官動手,扯去蛛網,在老櫃裏翻檢起來。一堆堆的舊檔搬上搬下,一冊冊地驗過。突然,司官從一大堆舊冊中抽出了一本足有二尺厚的大冊子,拍去封麵上的塵土,露出了一張封簽:《大明魚鱗總圖冊》!

司官興奮道:“劉大人,找到了!”

劉統勳抱過冊子,重重地擱在板桌上,急忙打開,借著絲絲縷縷的陽光翻看起來。

一根手指在厚厚的《大明魚鱗總圖冊》的頁麵上移動。手指在一行數字前停住。劉統勳吩咐一司官:“快記!”

坐在一旁案子前忙碌著的司官急忙提起筆。

劉統勳念著冊麵上的文字:“萬曆六年,大明有糧田七萬一千一百萬畝……萬曆三十年,大明有糧田十一萬四千二百萬畝……”

司官飛快地記著。

劉統勳抬起頭來,默想了一會兒,急忙從案上的一堆紙中找出了幾張,來來回回看了幾遍,眼睛漸漸睜得滾圓,瞳孔收緊。

司官不安道:“劉大人,怎麽了?”

劉統勳神色嚴峻,站了起來,在屋子裏來來回回地走了好一會兒,突然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站停。

劉統勳道:“你去告訴琴衣,讓她帶上我的那口棺材,去午門外等著,我這就去見皇上!”

劉統勳坐在養心殿西暖閣禦案前,乾隆神色緊張地聽著劉統勳的稟報。

劉統勳道:“……微臣已經查實,明朝萬曆三十年,全國有糧田十一萬四千二百萬畝,人口七千萬,每人平均有田十六畝,而眼下乾隆十年,從《魚鱗冊》上查實的糧田總共有……”

乾隆道:“等一等!”乾隆穩住了情緒,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記得朕繼位前的兩年,也就是雍正十二年,大清國有糧田八萬兩千零三十五萬畝,那時候大清國的人口是一萬零九百四十二萬,每人攤下來,有糧田七畝五分。雍正十二年到現在也就十來年光景,朕放開膽量再低估的話,每人攤到六畝左右還是有的,朕想跟你劉延清打個賭,要是高於六畝,朕就贏了,要是低於六畝,那朕就輸了。張六德!”

張六德道:“奴才在!”

乾隆道:“你說,朕要是輸了,該如何罰朕呢?”

張六德道:“奴才從來沒敢想過。皇上說的話都是對的,哪有罰皇上的道理?”

乾隆道:“朕偏偏要和劉統勳打這個賭。朕就不信,這短短十來年,朕的子民每個人的田畝數會少過一成!真要是少過了這一成,那朕的這十年不就什麽事也沒幹麽?不光沒幹事,還把祖宗留下的老底子給弄丟了!這個耳光,朕不想往自己的臉上抽!張六德,你說,朕輸了該如何受罰?”

張六德步步後退:“皇……皇……皇上……”

乾隆道:“好吧,你張六德不敢說,朕來替你說!如果朕真輸了的話,罰朕三日不得食!”

張六德道:“皇上!”乾隆道:“住口!就這麽定了!”張六德道:“要是……劉大人輸了呢?”乾隆道:“也罰他三日不得食!”張六德道:“君臣不可同日而語,罰劉大人五日不得食吧!”乾隆道:“準!”

劉統勳的臉色漸漸蒼白起來,急忙跪下:“皇上,讓微臣回去再細細校驗一遍,免得有錯。”

乾隆笑了:“劉延清,你太滑頭!你不敢賭了,是麽?你對朕說實話,今日你來見朕,帶來的數字,是虛數還是實數?”

劉統勳道:“實數。”

乾隆道:“那好,如實奏來!”

劉統勳硬著頭皮,狠了狠心:“皇上息怒,聽微臣啟奏!經戶部司官日夜盤驗二冊,以及派禦林軍赴各省核查,剔除二冊造假之數,乾隆十年,共有糧田實數七萬二千三百萬畝,全國人口實數共一萬八千三百萬,每個人丁攤到的可耕糧田已不足……不足……”

乾隆深深吸了口氣,背過身去。

劉統勳伏下腦袋,艱難道:“不足……不足……”乾隆背對著劉統勳,突然暴吼:“說!”劉統勳直起身,兩眼發直:“稟皇上,已不足四畝!”

乾隆的背影一顫。

劉統勳道:“所謂‘糧田’,有水為田,無水為地。水田種稻,全國平均每畝不足二石;旱地種麥,每畝平均不足一石,而每人每年得有五石糧食才能溫飽。如此折算下來,每人得有四畝耕地才能維持生計,而眼下已不足四畝,糧田所產之糧,已不能……已不能養活大清國的生黎了!”

窗外猛然響起一聲焦雷,打得窗欞嗡嗡作響。

一處鄉間村鎮井台前,穀山正搖著軲轆吱吱嘎嘎地將一桶水從井裏吊了上來。王不易捧著幾個剛出爐的燒餅跑來。

王不易道:“穀爺,明日就該到錢塘了,吃了燒餅好趕路!”

穀山道:“喊小放生來洗個臉,都髒成泥猴了。對了,她有沒有說到了錢塘要去哪?”王不易道:“說了,死也要跟著你。”穀山四下看著:“她人呢?”

此時,小放生正身上背著捕鳥工具,甩著手走著。路邊有個算卦的小攤空著。小放生在攤前的長凳上坐下。

算命老頭道:“算命?”

小放生點頭,在長凳上坐下:“我天生是個惹禍精。其實啊,我是想替別人算個命,告訴我,怎麽個算法?”

老頭道:“本攤有三種命不算:老人命不算,小孩命不算,死人命不算。除了這三不算,誰的命都算。”

小放生道:“那就幫我算一算。有個男人比女人小了八歲,你說,這男人和這女人的婚姻能成麽?”

老頭道:“哦,算姻緣,有句話叫做‘七上八下’,聽說過麽?”

小放生道:“本姑娘這會兒肚裏就七上八下的。”

老頭道:“那男人要是小了那女人七歲,或許那女人還能上堂,可要是小了八歲,那就命裏注定會下堂,這就叫‘七上八下’。”小放生道:“下堂的意思就是這姻緣成不了?”老頭道:“就算成了也得散。”

小放生大笑起來,可漸漸笑得苦澀,笑得滿臉顯出了悲容。她把幾個銅錢放到小桌上,站起了身:“老人家,我再問你一句話,你說,我和這男人……姻緣能成嗎?”

“想聽真話?”

“你剛才沒說真話,我看得出。”

“世上莫管有啥樣的姻緣,一個男人娶了個比他大八歲的女人,定是有許多難言之隱。”

“他們倆是在流放囚犯的寧古塔遇上的,成親的那天,是在墳地裏。”

“那就是苦命鴛鴦了。姑娘忍心拆散這對苦命鴛鴦麽?”

小放生臉上浮起痛楚的笑容,沉默了一會兒,默默地轉身離去。天空中,烏雲在一塊塊推湧。

雷鳴電閃。大雨像從大漏鬥裏傾倒出來,下得嘩嘩作響。城樓上“錢塘鎮”的大匾在閃電裏一明一滅。城牆邊的泥濘小道上,穿著蓑衣的穀山、王不易一路打著滑,快步走來。

王不易突然發現什麽,回頭尋找:“小放生怎麽又不見了?”

兩人站停,四下張望。到處都是雨聲,一片漆黑。

穀山喊道:“小放生!小放生!”

王不易道:“穀爺,別喊了,她這一路上兩眼白瞪白瞪的,不就惦著大扇子的那份休書,想法子讓你娶她麽?定是見你不接茬,她也就沒興趣跟你玩了。”

穀山不理王不易,仍喊著,突然聽到黑暗中傳來奔跑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小放生披著擋雨的桐油布,手裏捧著個鳥窩,興衝衝跑來。

穀山抹著臉上的雨水:“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小放生滿臉喜悅:“本小姐拾了個鳥窩,看,窩裏還有蛋呢!”

鳥窩裏,果然有幾枚小小的鳥蛋。

王不易扯扯小放生的衣角,低聲道:“別再沒事找事了!”

小放生仍笑著:“穀爺我問你,剛才咱們三個人在那片林子裏這麽跑著跑著,樹上突然掉下一窩鳥蛋來,怎麽沒讓你撿著,也沒讓王不易撿著,偏偏讓我小放生給撿著了呢?”

穀山道:“那是老天爺要讓你辦件事。”

小放生道:“什麽事?”

穀山道:“孵蛋。”

小放生大笑:“不對,是要讓我滾蛋!”

王不易急忙又扯小放生的衣角。

小放生撥開王不易的手,收斂笑容,臉上露出令人吃驚的認真。

穀山道:“小放生,你怎麽了?”

小放生的聲音有些發顫:“穀爺,我該走了,要是我再這麽纏著你,你什麽事都辦不成。把你給耽誤了,莫說你不饒我,劉大人不饒我,扇子姐也不會饒我。行了,我不想多說了,反正你從來沒想過會娶我為妻,再往下說,我會哭。穀爺,多謝你帶著我走了這麽多日子,讓我小放生平生第一回知道,知道跟男人在一塊是什麽滋味,我得謝謝你!”

她對著穀山鞠了一躬,從懷裏掏出個小盒,將鳥蛋一枚枚放入盒中的棉絮,重又將盒子塞回懷裏,突然冷不防地一把抱住王不易,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一口,然後狠狠地瞪了穀山一眼,咬緊嘴唇轉身跑了。

隻一會兒工夫,小放生便消失在雨簾中。

這一切發生得太意外,穀山一時回不過神來。王不易摸著自己被小放生親過的臉頰,傻怔著。猛然,兩人對著黑暗一同大聲呼喊:“小放生!……”

回答兩人的隻有響亮而沉悶的雷聲。

清晨,穀山、王不易二人到達錢塘城內時,雨已經停了。街上開始忙碌,人們三三兩兩出現在霧蒙蒙的晨光中。穀山和王不易沿著濕漉漉的石板路走來,王不易的手仍摸著自己的臉頰:“穀爺,你不會看不出,小放生不是在親我,是在親你。”

穀山道:“親我?我的手怎麽沒摸在臉上?”

王不易急忙放下手:“穀爺,小放生這麽喜歡你,你就不能給她說幾句好話,給她幾個好臉色。這不,她一看沒指望了,就走了。”

穀山道:“有完沒完?”

“沒完!大扇子不是給你寫了休書,還拜托小放生好好照顧你麽?”王不易道,“現如今,你和大扇子都不是夫妻了,是姐弟了,小放生又這麽喜歡你,巴不得把你當自己的男人,可你怎麽就這樣狠心,生生地把這麽好的姑娘給退婚了?”

“越扯越沒邊了你!退婚?我說過要娶她了麽?昏話!你給我記著,穀爺我這輩子隻認一個女人,她就是大扇子!”穀山道,“王不易,你要是再說這件事,也給我撿個鳥窩快滾蛋!”

王不易拚命搖頭:“我不撿鳥窩!”

穀山道:“那你聽著,我們已回到錢塘,該幹正事了!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小跟班,別駝著背,挺起腰來,跟我上縣衙點卯去!”

過了橋就是縣衙了,兩人走上橋頂,橋上一群人圍著兩個姑娘,王不易眼尖,失聲叫起來:“這、這不是麥香和萬蛉子麽?”

穀山擠了進去,吃了一驚。衣衫襤褸的麥香和萬蛉子跪在地上,麵前攤著一塊白布,布上密密麻麻寫著一片血字,抬頭四個通紅大血字格外刺目:替父鳴冤!

穀山和王不易把兩人帶到縣城“結義樓”,王不易、麥香、萬蛉子圍桌坐著,一邊吃著陽春麵,一邊望著在看血書的穀山。

穀山臉色沉重:“蛉子,把手遞給我。”萬蛉子將一隻手遞給穀山,食指上用布條紮著,滲著鮮血。穀山道:“麥香,你把手也抬起來。”麥香將手抬起,食指上也裹著布,紅紅的全是血。穀山道:“這份血書,是你們倆一同寫的?”兩個姑娘的眼睛裏晃著淚水,點頭。

麥香道:“蛉子姐沒嫌棄俺,俺們倆結拜做姐妹了。蛉子姐的爹,就是俺的爹。”

穀山將血書折起,收入懷裏:“你們倆姐妹聽著,我和你們爹一同坐過牢,他的事我都知道。放心吧,你們很快就能見到爹了。你們倆先回稻香村,在家等著消息吧。”

萬蛉子擔憂道:“穀山叔,聽說衙門到處在抓你,要是他們知道你回了錢塘,還不一窩蜂圍上來?你先找個地方躲躲吧?”

王不易笑起來:“看把你們倆嚇的!聽著,穀爺如今不是逃犯了,是知縣了!”

萬蛉子和麥香道:“知縣?哪兒的知縣?”

王不易一字一頓,無比得意:“錢塘知縣!”

錢塘縣署大門兩尊石獅前,四掛紅鞭高挑著,一隊樂班執著鑼鼓嗩呐等著吹奏。一二十個縣衙官吏列著隊,等著迎候新上任的穀縣令。四個轎班抬著一頂官轎,上橋、下橋,抬向縣衙大門,鞭炮聲、鼓樂聲頓時在衙門前響起。但是當錢塘縣的一個官員掀開轎簾迎接縣令的時候,才發現,轎座上坐著的不是穀縣令,而是一隻盛糧的大斛!轎夫帶來穀山的一句話:“凡是本衙門的官員,該敬重的不是他,該是錢塘百姓的糧斛!都跪下,迎斛入署!”

四個轎班扛轎上肩,在一片鼓樂聲和眾官的目迎中,無比莊嚴地抬進縣署大門。

穀山進了錢塘,讓一隻盛糧的大斛替他進了縣衙。自己則與王不易和錢塘舊友葉書辦各騎著馬,在梁詩正老宅大門前指揮著一隊衙兵往外運著銀箱。

葉書辦大聲道:“穀大人有令,將存放在梁家老宅的這九十萬兩水利銀如數運往縣衙銀庫,並派重兵看守,不得有誤!”衙兵首領大聲道:“遵命!”

裝滿銀箱的馬車一輛輛駛走。

穀山道:“葉書辦,你記著盡快派人勘察錢塘海塘大堤,擬定修堤文案,抓緊征集民夫,籌辦木石,趁著潮汛季節過後,將三十裏攔潮海塘大堤給修成。”

葉書辦道:“穀大人放心,我都記下了!”

穀山仿佛在自語:“隻有如此,才對得起為這九十萬兩銀子吃足了苦頭的梁詩正大人。”

穀山從梁宅回到縣衙之後,就搬進了杜霄當年做錢塘知縣的屋子,後來的知縣都嫌杜霄被貶寧古塔晦氣,屋子就一直空著,現如今,這間鎖了多年的空房堆滿陳年雜物,都是當年杜霄留下的東西。一張小板床已塌了架,書案上積著厚厚的塵土和鳥屎。一隻放書的櫃子成了老鼠窩,書籍已被啃成一堆堆爛紙。書桌上,墨裂筆枯。穀山默默地打量著這間自己的好兄弟當年的舊居。想起當年杜霄穿著知縣袍服,坐在這間屋子裏伏案疾書,二人官場相攜的樣子,再看看麵前滿是積塵的書桌和空空的椅子,不無傷感地笑了起來。

突然,穀山裸背上厚厚的傷疤**起來,一陣劇痛向他襲來。他扶住門框,大口喘息。王不易急了:“穀爺,你的毒癮又犯了,我……我給你找……找芙蓉丸去?”

穀山眼裏閃出狼一般的狠光,抬起手對著王不易重重地打了一拳,厲聲道:“你聽著!要是以後再跟我提……提芙蓉丸,我就……我就……劈了你!”他身子一沉,坐倒在地,臉色蒼白如雪。

王不易急得要哭:“穀爺!我不提了,不提了!你千萬別生我的氣!我……我這就給你找……找什麽來著?”

穀山的胸脯起伏著:“……找……找大扇子留下的……鬆針!”

京城,鐵弓南在公房伏案核查著送上來的厚厚一大摞紙冊,劉統勳匆匆走了進來道:“苦耘,那天你說糧田缺失的根由主要有三,你再說一遍,頭一條中有幾類?”

“縉紳造宅修園,百姓搭廬擴場,工匠建窯燒磚,農人棄糧種煙……”鐵弓南道。

劉統勳打斷:“等等,工匠建窯燒磚所毀田畝,有數字麽?”

鐵弓南道:“各地尚未統報。”

“我記起一件事來了!”劉統勳道,“之前,我問穀山,萬春渠的那份換田契書是跟誰換的,穀山說是錢塘大窯主宋五樓,那個‘天下金磚出宋窯’的宋五樓,在錢塘遍地可見宋家的磚窯。”

鐵弓南道:“劉大人是說,穀山此次來京,說到了浙江錢塘遍地燒磚之事?”

“遍地燒磚的背後,必是遍地毀田。”劉統勳道。

鐵弓南道:“宋五樓是我的親家,這不是秘密。劉大人的意思是……”

“‘錢塘遍地可見宋家的磚窯’這句話,讓我害怕,若是再任憑毀田燒磚,錢塘這座江南第一糧倉那就毀了。苦耘,既然那個宋五樓是你的親家,還望你以朝廷大局為重……”劉統勳道。

劉統勳道:“對,正是此意。”

鐵弓南道:“誰毀田,誰就是大清國的罪人,這個道理,我鐵弓南不會不明白。倘若我那個親家真的是因為一家私利而在這麽幹,我當然會毫不猶豫地給予嚴辦。”

劉統勳道:“那就好。”

鐵弓南道:“可是,‘天下金磚出宋窯’,也就是說,京城的內宮外宮、各處的禦園山莊,乃至修築皇陵、新蓋王府,還有滿天下的寺廟,凡是這些地方所用的鋪地金磚,除了蘇州與臨清幾處有些供給外,幾乎都由錢塘的宋家供給,若是將宋家所製的金磚給禁絕了,別處還好說,不用就不用了,可內宮造辦處每年都會奉旨采辦金磚數十船,該拿什麽東西給他們?”

劉統勳的眉頭皺緊:“如此說來,是禁不得了?”

鐵弓南道:“你是戶部尚書,能不能禁,不就憑你的一句話麽?”

劉統勳道:“你是在提醒我,宋家的金磚就是禦磚,誰也動不得!提醒得好,這事兒,待我好好想一想。”

鐵弓南回到鐵府就讓鐵箭飛盡快給錢塘去個信,告訴宋五樓,不能因為是燒金磚就胡亂毀田,按《大清律例》上的條款,用去了多少田,就補回多少田。可宋五樓剛從萬春渠那裏騙來了“萬籮墩”這塊寶地,哪裏肯輕易罷手。

萬籮墩是錢塘出了名的肥田,上千年來,這兒的鄉人為了在萬籮墩種出江南名稻“玉牙”,年年都要將田泥精心調養,久而久之,這裏的田泥已成活泥,如油似膠。這種田泥,如果用來燒金磚,光滑如鏡,叩之有黃金之聲,可謂天下無二!也正因如此,宋五樓想盡一切辦法,終於從萬春渠手裏把萬籮墩這塊寶地收入自己囊中。現在的萬籮墩已經蓋上了新磚窯,宋五樓與手握漕船的竇幫主聯手,已經在想象金磚燒出之後,金箔裹金磚,漕船披紅綢,敲鑼打鼓吹號一路直送京城的景象了。

穀山坐到縣署正堂公案前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按《大清律例》中的農忙時節不準審理民間糾紛案,可以將關押的田戶放出去回鄉農耕的條款將萬春渠從大牢裏放出來。

出獄的萬春渠眼裏含著淚水,對著穀山抱拳一拱:“謝穀大人!可是我人雖然出來了,可萬籮墩的官司還沒打贏,我萬春渠心有不甘哪!”

穀山道:“這事別急。你回村後,想辦法找到那份契書的失字之謎。如果這個謎解開了,案子十有八九就能打贏,你在萬籮墩裏的十畝好田就能從宋五樓手中拿回來。對了,我記起來了。那樁梁詩正冤案中,起因就是賬麵失字。經查,失字的原因是用墨魚汁代替了墨,那些個寫在紙上的字,不出三月就自動消失了。你好好想想,當初寫契書的時候,是什麽情景。”

穀山道:“莫非李堂帶來的那隻墨盒裏,不是墨,是墨魚汁?不過,究竟是不是,還得有證據。你要是能想辦法拿到證據,就能打贏官司!”

萬春渠道:“好,我聽你的!”

穀山道:“稻香村種稻子的萬籮墩、百畝灣這些好田,都得從宋五樓手裏要回來!不光稻香村的糧田一塊不能丟,全錢塘的每塊糧田都不能丟!在我手裏要是再丟一塊田,我寧可先把自己的大帽子給丟了!對了,你女兒萬蛉子,還有我從山東帶來的孤女麥香,兩人結成了姐妹,都在家裏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