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滿朝官空碗上朝堂 訥中堂行走軍機處

天空中大雲疾行。青銅色的太陽高懸在皇宮之上,大銅獅的卷鬃和利爪在日光下泛著火燒一般的紫色。整個紫禁城出奇地安靜,靜得有點反常。

東暖閣院落階前,跪著十來個朝廷的股肱大臣,訥親、劉統勳、孫嘉淦、張廷玉、鐵弓南以及幾位親王都在。像十年前天下糧田案時一樣,皇上這次也是三天粒米未進。

透窗而望,乾隆盤腿坐在炕上,閉著眼,臉色蒼白。訥親對著窗裏哀聲:“皇上啊!請進膳吧!”大臣們也齊聲對窗苦求:“皇上啊,請進膳吧!”

乾隆閉目不理。

燭光下,乾隆依然閉目盤腿在炕,臉色更為蒼白。窗外,那些大臣們仍在黑暗中跪著。夜色褪盡,日光橫移。乾隆盤坐炕上,聲音沙啞:“張六德!朕餓了幾天了?”張六德帶著哭腔:“回主子話,第三天了!”

乾隆道:“告知下去,明日上朝,讓大臣們每人都帶上一隻空碗。朕不要他們跪,朕隻要他們捧著空碗站那兒就行。”張六德道:“嗻!”

白晃晃的日頭照得人睜不開眼。心情無比苦悶的乾隆坐在窗台前的椅子上,背對著陪守在身旁的訥親和劉統勳。

乾隆仿佛是在對著自己吟哦:“穀數較於初踐祚,增才十分一倍就,民數增乃二十倍,固常太平滋生富。”

訥親道:“皇上,您又作詩了?”乾隆道:“這首詩,題名叫《民數穀數》,你覺得妥麽?”訥親道:“妥!皇上聖明!”乾隆發出低低的一聲自嘲:“聖明?朕聖明麽?這幾句詩,你可知何意?”訥親道:“詩中的意思是說,穀增一倍,民增二十倍,自然就民不足食了。”乾隆道:“延清?”

劉統勳道:“臣在。皇上對天下糧田的擔憂,在詩中說明白了!可是……”

“可是什麽?往下說,朕要聽真話。”

劉統勳道:“如今大清國的糧田已不足以養民,可真正的原因,卻沒幾個大臣能往根子上去想,都以為人口多了,糧田隻減不增,所以養民之事就出了大事,可要是往根子上好好去想一想,其實還是能找出緣由來的。”

訥親臉上的肥肉不自然地一跳。

“別話到嘴邊留三分。既然你知道根子在哪,就往根上說。”乾隆道。

“糧田之所以會短缺,緣由恐怕有這麽一些:人口增多,吃口重了,現有糧田自然就顯得少了;以往的開墾荒地,因為收受重稅,重又被拋荒了;大片的好糧田,改作了他用,比如種煙、燒磚、修宅、建廟、做墳;水利年年失修,水土流失造成了田地大片大片的拋荒;經世代耕種,有的成了鹽堿地、沙礫地、水淹地、拋荒地,糧田成了廢田;礦業在近些年也與民奪田,從礦裏流出的黑水、毒水,一旦流入糧田,那就無法再耕種了;還有就是天災比以往更為頻繁,颶風、洪水、幹旱、蟲口都一年甚過一年。”劉統勳道,“要找的話,還可以找出若幹條來,這些都是大清國糧田不足以養民的緣由,也是根子所在!”

訥親聽出劉統勳並未捅到他心中害怕的東西,鬆下一口氣,臉色緩和過來:“延清說得精辟!這確是大清國糧田缺失之根本!”

乾隆道:“延清,你給朕送來的《魚鱗冊》,朕都看了,你在上頭都注了標記,說有些在冊子上的田都已找不到,這讓朕特別吃驚。”

“各地的糧田越來越少,而人口越來越多,為了扯平,地方官員隻能做起假來,糧田是以少報多,人口是以多報少,結果就釀成了眼下‘二冊造假’巨案。”劉統勳道。

訥親一怔,臉上很快浮起誇張的氣憤:“各州縣的官員竟然連吃飯的本錢都敢造假,實在是太可惡!看來,他們和裕善、十大臣都是一丘之貉!”

“地方官員造假是為了他們頭頂的烏紗帽,”乾隆道,“而朝中的一些大員們,明知二冊在造假,為何知情不報呢?”

劉統勳道:“他們知情不報,一是怕給皇上的臉麵抹黑;二是怕一旦查下去,就會牽涉到他們自己的私利,從而斷送了前程。”

“延清,幸虧你把‘二冊造假’案給朕查清了,要不然,朕還兩眼模糊,近光得厲害。”乾隆道,“裕善那日在獄中對朕說的話,你還記得麽?他說,倘若他把知道的秘密說出來,大清的天下將難以收拾。看來,他不是在嚇唬朕,他是說了實話。”

“皇上!依微臣之見,裕善和十大臣的案子不能再久拖不決了,該殺該剮,得給天下臣民一個說法了!”訥親急道。

乾隆道:“朕在等三法司的定讞,延清,這事你和孫嘉淦得抓緊。”

劉統勳道:“微臣明白!”

乾隆長長舒出一口氣:“這幾日,朕一直在問自己:該如何治理這個缺田少糧的大清國呢?說實話,朕還真的心中無底。明日上殿,朕讓大臣們都帶一隻空碗來,朕要借著空碗說點兒道理。其實啊,朕心裏也明白,這沒準又是一場空說。倘若拿不出實實在在的辦法,或者有了辦法卻沒人實心辦理,那無論什麽樣的鴻篇巨論,到頭來隻會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可是,朕若是不說,那不是連笑柄都沒有,隻剩一把嚇唬人的刀柄麽?”

乾隆眼裏閃著痛苦而又焦慮的光影。

訥親垂目不語,一臉悲壯。

劉統勳極度不安地看著乾隆,欲言又止。

第二日上朝,鉛雲厚重,低壓在乾清宮的上空。景陽宮的鍾聲敲響,打破了深宮的寂靜。殿坪上漸漸傳來越來越響的靴子聲。上朝的大臣們表情肅然,列著隊,每人手裏都高高托著一隻空碗,腳步沉重地向乾清宮正殿整齊劃一地走來。一隻隻托著的空碗在晨光中閃著白色的瓷光。

眼睛浮腫的乾隆側坐在須彌座上,麵前的禦案上也放著一隻碩大的空碗。張六德從屏後走出,站在丹墀旁。

張六德掃視一眼大臣,大聲道:“皇上有旨,不用你們跪,捧著空碗站著就成!”眾臣齊道:“謝皇上!”張六德展開旨軸:“皇上有旨:餓上三日,方知饑為天下第一難事!”

殿內陷入一片比生鐵還沉重的靜默。

許久,乾隆開了口:“朕在養心殿的東暖閣餓了三日,這件事,你們都知道了,都在勸朕別這麽做。朕難道不是人麽,朕難道不知道餓上三日是何滋味麽?可朕為何要這麽做?剛才,張六德將朕在乾隆元年說過的那句話又說了一遍,這意思就是,朕還想告訴各位,朕當初餓了三日,並沒有完全懂得‘天下第一難事’這句話。那時候,朕讓你們在乾清宮的殿坪上都這麽坐著,而且誰偷吃了幹糧,朕都下了重手,免了他的官。”乾隆又道,“朕當初這麽做,隻是想讓你們都明白,要是天下糧倉出了事,不光天下的百姓要受餓,你們這些文武百官也得受餓。打那以後,朕一直以為你們都明白了,這所謂的‘天下第一難事’就是糧倉無糧。可是十年過去了,朕突然醒悟過來,這‘天下第一難事’其實不是糧倉,而是糧田!糧倉空了尚可補,而糧田沒了何來救?十年之後的今天,朕才知道這‘天下第一難事’真的將朕給難倒了!”

大臣們齊道:“臣等願為皇上排憂解難!”

乾隆道:“你們能為朕排憂解難,那就好。這些日子,朕讓劉統勳統領六部司官和禦林軍三千人,在朕的十八個省和將軍轄區,對《魚鱗冊》和《人丁冊》重做了查核,如今有結果了,各種各樣的數字都擱在了朕的禦案前。今日上朝,朕就和你們一塊議議這件事,誰有話就直說,不必字斟句酌。”

張廷玉出班:“聖上!康熙帝當年宣布‘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使百姓再無賦稅束縛,人丁繁衍如同山丘蟻穴;此後,雍正帝推行‘攤丁入畝’,取消人丁稅,人口增長更如脫韁之馬。老臣得知,山東人丁由雍正二年的一千一百三十九萬到如今已增加了近兩倍!而人口暴增,必然要有相應增加耕地。山東之耕地,康熙二十四年有九千二百五十二萬六千八百四十畝,而眼下也僅是增加了二三百萬畝而已!如此說來,山東的易墾之地,已基本墾完,而人口仍在暴漲!”

“微臣從返回的禁衛軍口中得知,他們赴順天府北路廳驗查田畝實額,途經密雲東北部的古北口要塞時,見到大批山東貧民不顧封禁,擁出關去,謂之‘闖關東’,每日有二三千人之多!”訥親道,“此見足以證明張大人所說山東‘田不養民’實乃事實!”

乾隆道:“鐵弓南,你專事調查人口編審,結果如何?”

“經臣查實,五年一次的人口清查編審,從無實數!”鐵弓南道,“原因眾多,比如鄉民散處鄉僻,縣衙派官員下鄉查驗,難以村村走到,更難戶戶造冊,況且,商旅往來莫定,流民工役聚散無常,以及番疆苗界都未歸入清查之列,再加上保甲門牌、土著流寓時常變更,人丁更是難以計數。鑒此,各省州縣五年一報的民數冊籍中,大多不實,上報人口大大低於真實人口,有違皇上嚴令各方須掌握民數的聖諭!”

乾隆道:“能舉例說來麽?”

鐵弓南道:“如應城之縣,每年隻報添丁八口;應山、棗陽隻報二十餘口或數口,而且每年所報數目一律雷同!”

乾隆道:“笑話!豈有一縣之大,每年僅出生八口之理?而且添丁之數還相同,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麽?”

孫嘉淦道:“據微臣所知,更荒唐可笑的是,各省曆任督撫明知其中有假,放任州縣官吏隨意填報,從不複加追查,乃至虛報成癖!”

太陽在鉛雲中穿行。

乾隆道:“天下糧田已不足飽天下!”

殿裏氣氛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過去曆朝曆代的帝王,攻城略地,略的不是糧田,而是疆土。那時候,疆土越大,國家就越強盛。”乾隆道,“可如今,朕的疆土已廣被天下,朕要的,是疆土之內肥沃的糧田!有了糧田,才能養活人丁;而人丁興旺了,國家才會強盛。這個道理,是治天下、續春秋的至理!朕問你們,何謂春秋?誰能告訴朕?”

訥親出班:“五穀各以其生為春,熟為秋!”

乾隆道:“答得好!人間春秋,其實就是糧田!”

劉統勳道:“微臣記得,乾隆元年在浙江錢塘抗旱保田之時,遇到了當地的高僧明燈法師,他曾這麽對我說:‘下界煙波如此闊,不知經幾變桑田。芸芸眾生哪,你們都以為輕賤了活命之田的是頭頂上的老天爺,卻不知葬送糧田的罪人,除了天,還有你們自個兒!’此言,微臣當初不能全懂,可今日,微臣卻領悟了法師的意思:誤了春秋大計的,不光是天,更是人!”

乾隆道:“對,這就是人禍甚於天災!朕每年春秋之時收到的各省奏章,無外乎都在說糧食的事。常見有這樣的奏言:‘今舊穀已盡,新穀絕收,民間疾苦在於無米。’朕直到金殿驗鳥那天才明白過來,此言謬矣!民間所苦,不是在於無米,而是在於無田!五代先賢李道安說過一句話:‘倉廩者,國之本;糧食者,人之命。固其本則邦寧,重其命則人富。’此話,天下有誰敢不牢記?”

眾臣道:“臣等謹記於心!”

乾隆道:“或許你們都覺得奇怪,為何今日上朝,朕讓你們每人都帶一隻空碗來。你們心裏會這麽猜測:朕讓你們帶上這隻空碗,是想讓你們像當年一樣,也坐在乾清宮的殿坪上,再餓上三日。如果你們這麽想,那就錯了。朕讓你們把空碗帶到乾清宮的正殿上來,是想告訴你們,大清國的糧食出事了,而糧食出事的根由,是糧田出事了!倘若再不補救,那麽,用不了多久,你們絕無可能再捧著手裏的這隻空碗走進乾清宮,隻能捧著它像乞丐一樣沿街乞討!朕這不是危言聳聽。你們想想,天下的百姓要是斷了糧,那會是怎樣的後果!張六德,把朕寫下的那個字送上來!”

張六德托著一隻托盤,從屏後快步走出,盤裏放著一張折疊起來的白紙,在乾隆麵前跪下,雙手托起。

乾隆道:“朕在打開這張白紙前,請各位大臣將放在地上的空碗拾起來,托在手上,這個字隻有麵對一隻隻空碗的時候,它才會說話!”

眾臣紛紛拾起空碗,托在手中。乾隆掃視了下麵前一隻隻空碗,深深吸了口氣,伸手從托盤裏將那白紙取過,一抖,對著大臣們展了開來。白紙上,是一個朱筆寫下的碩大的“飯”字!乾隆道:“這是一個‘飯’字,一個最平平常常的字。沒有‘飯’,人還能活麽?不能!天下百業、天下百姓、天下百官都在為著這個字忙忙碌碌、起早貪黑、流血流汗。所以,朕敢這麽說,凡是活著的人每天想著最多的字,就是這個‘飯’字!”

眾臣齊呼:“皇上聖明!”

乾隆冷笑了一下,“刺啦”一聲將白紙沿中間一撕為二,然後左右一同拎起。頓時,同一個字被拆成了兩個字:一邊的白紙上是個“食”字,另一邊的白紙上是個“反”字!

滿殿臣工震驚地看著這兩個字。

乾隆道:“朕將這個‘飯’字撕開了,你們說,這成了兩個什麽字?”

大臣們齊道:“一個‘食’字,一個‘反’字!”

乾隆道:“說得好!一個‘飯’字,說盡了天下人的活命之本!可這個字,若是沒有了‘食’,剩下的就是‘反’了!”

大臣們鴉雀無聲。

乾隆將“食”字放回托盤,從須彌座上站起,單手提著“反”字,推向眾臣眼前,來回掃視殿內。乾隆道:“爾等大臣,你們還要朕站在這丹墀之上說一說‘反’字是什麽意思麽?身為大臣,你們可以將天下萬字熟視無睹,可這個字 有誰敢不正眼相看!”

眾臣瞪大眼睛看著這個大大的“反”字,全都沁出一身冷汗。

訥親下意識地垂下眼簾,旋即又趕忙睜開。

乾隆重聲道:“不知道你們出汗了沒有?朕提著這個字的時候,渾身都在冒著冷汗!‘反’字之下,安有太平?大清國要是連太平都保不住了,那就隻剩下了兩個字:亡國!”

大臣們道:“臣等牢記聖訓,不敢有忘!”

乾隆道:“一個‘飯’字,就這麽厲害,它可以立國,可以興國,也可以敗國,可以亡國!朕讓你們把空飯碗托在手中,就是在告訴你們,糧田之危,其實就是空碗之危!你們都垂下眼,好好看一眼手裏的這隻碗,問一問自己:裏頭有‘食’麽?”

大臣們看碗。每隻碗空空如也。

眾臣沉默。滿殿響著沉重的呼吸聲。

乾隆走動著:“既然你們都不敢說,那就讓朕替你們說!這一隻隻空碗裏,沒有‘食’!也就是說,你們托在手中的,已不是一個‘食’字,而是一個‘反’字!這個字,此時就在朕的手中,你們都睜大眼睛看一眼!好好看一眼!!要是誰還沒看清,就走到朕的跟前來看!!”

撩袍聲嘩嘩,大臣們紛紛跪倒伏地。

乾隆極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卻越是克製,聲音越是發顫:“二冊查出了那麽大的糧田缺口,補救的辦法至此仍是一籌莫展;各省曆年所儲的庫銀庫糧也還是一筆糊塗賬,想動用它來以防萬一卻是根本無從下手;那麽多造假的州縣與省衙官員至今仍在想著蒙混過關,竟然沒一個人主動來向朝廷做個交代;再加上北方一開春就遇上了百年未有的春旱,今年是個大災年看來已成定局。這麽多事湊一塊,九九歸一,都歸在了一個‘飯’字上,逼得朕不得不親手寫下這個字,再將此字撕給你們看!朕這麽做,不是要嚇唬你們,而是要告訴各位,倘若真到了碗中無食的那一天,那麽,天下就反了!”

大臣們抬著驚惶的臉,滿眼淚水。

乾隆重新坐回須彌座,低下聲音,垂目看著案麵:“今日,朕要你們把這隻空碗帶回各自的家中,將它放在官帽瓶上。每天回家,你們摘下官帽休息的時候,看一眼它,每日早晨上朝之前,戴上官帽的時候,你們也看它一眼,再想一想朕給你們說的那個‘飯’字。如此一日二思,你們就不會再忘記空碗之危了!”

乾隆拿起放在禦案上的那隻空碗,托在手中,看了好一會兒。空空的九龍大碗在乾隆手中發顫:“這會兒,朕手裏也有一隻空碗。它是景德鎮的禦窯燒造的,上頭繪著九條龍,意為九方之天、國祚萬年。這會兒,朕想把這隻九龍碗放在一個比官帽瓶更顯眼的地方。”張六德和兩個內宮太監抬著一根蟠龍柱,在禦案旁放下。乾隆站起,走到柱旁,將九龍大碗放在了柱頂上,輕輕地扶穩。張六德遞上裝滿五穀的木斛,乾隆接過斛,將五穀倒入空碗中。金子般的五穀緩緩瀉入碗內。

乾隆回過身,目光剴切:“各位大臣,你們都看到了,從今日起,朕的身邊多了一件鎮殿之寶,它就是一隻盛滿天下五穀的大碗!往後,朕要天天看著它,和你們一同去想:如果哪天碗裏的五穀不在了,那麽,大清國也就不在了!——退朝!”

天空中響著鴿哨聲。白日在雲塊間急速馳行。

列隊走出乾清宮的大臣們步履整齊,手裏托著空碗,神色無比莊重地向乾清門外走去。

殿內空空****。乾隆坐在龍椅上,久久看著蟠龍柱上擺著的大碗。

天色漸暗。兩個太監將宮門關上,厚重的大門發出低沉的轟隆聲。

乾隆倚靠在須彌座上已沉沉入睡,雙臂交叉著緊抱在胸前,像是冷極了似的蜷縮著身子,嘴裏喃喃地說著夢話。

張六德和田喜不敢打擾,怔怔地等著乾隆醒來。

乾隆入了夢,手指在微微**,氣息越喘越重。

夢中高天亂雲,大雲如海。乾隆孤獨地站在大片大片的雲塊中,看著身邊一群接一群的臣工手裏高托著空碗,頭也不回地離他而去。

乾隆焦急地轉身奔跑,試圖引領自己的臣子走向太陽升起的方向,可他的腳下卻是軟綿綿的,怎麽也奔走不動,而身後的眾臣仍在背道而馳。他急得大聲呼喚:“眾愛卿!大雲之東乃是日升之地啊!”

眾臣的隊列中,訥親回過臉來,劉統勳回過臉來,孫嘉淦回過臉來,一個接一個的大臣回過臉來。乾隆臉上露出笑容。突然,電閃雷鳴,眾臣倏然變成一群紅冠藍羽的飛鳥,撲棱棱地騰空而起,在空中四下飛散,他們執著的空碗一隻隻脫手而飛,空碗紛紛墜落,殘碎的碗片濺起,重又穿越雲層,飛向乾隆,在他身邊旋轉、彈動、撞擊,卻怎麽也無法重新彌合。

夢中的乾隆猛地直起身,大喊:“田喜!”田喜急道:“奴才在!”乾隆喘著重氣:“快看看,朕的大碗摔了麽?”田喜回頭看了看:“沒摔,好好的呢!主子爺!”

乾隆長長舒了口氣,然後枯坐不語,想著剛才夢到的情景,好一會兒才道:“張六德,去傳劉統勳來這兒,朕有話要與他說。”

張六德道:“這麽晚了,皇上……”

乾隆道:“晚麽?朕哪一天不是以夜代晝?不晚,快去!”

乾清宮正殿燭光明亮而又飄忽。劉統勳孤單單地站在殿上,忐忑地看著坐在須彌座上的乾隆。

乾隆道:“這麽晚了朕喊你來殿上,是要你陪朕多說幾句話。朕問你,白天朕說了那麽多,臣工們真的都聽明白了麽?”

劉統勳道:“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也會裝明白。”

乾隆苦然一笑:“這會兒靜下來,朕在想,白天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些,說得讓大臣們心煩了。朕或許真的是有點兒操之過急,或者說,有點兒傻。一隻空碗,難道真的能讓百官們都為大清國的生死存亡擔憂麽?他們從今以後真的能替朕管好天下糧田麽?倘若一隻空碗有這麽大的神力,大清國的事兒不是都好辦了麽?這會兒,朕心裏……不踏實啊!”

“皇上心裏不踏實,也是微臣之過。打自回京以後,微臣心裏老有件事堵著,不吐不快。”

“那就吐。”

“若是微臣能早幾年就發現大清國的糧田出事了,哪怕這條腿再瘸、再廢,也不會告老還鄉,不會離開皇上,不會私耘一家之硯田,棄顧天下之糧田!微臣真後悔啊!唯能補過的,那就是跟隨皇上,為保大清糧田萬死不辭!”

乾隆動容:“端上椅子來,請劉延清坐下說!”

張六德急忙送上椅子,讓劉統勳落座。

劉統勳眼裏閃著淚光:“不,讓我站著說。皇上,倘若微臣沒有說錯的話,在皇上心裏想著的,不單單是一隻空碗,也不單單是大清國失去的萬頃糧田,而是大清國的生死存亡,是尚未辦成的曠世偉業,是夢寐以求的乾隆盛世!眼下的空碗之危,隻是上蒼設下的一道小小的坎子,皇上定能跨過去,一定能跨過去!”

乾隆道:“對!隻要跨過去,朕的麵前就一馬平川,朕想辦成的宏圖大業就有了辦成的指望!——張六德!”

張六德道:“奴才在!”

乾隆興奮道:“今天晚上朕高興,你趕快去傳朕的口諭,讓訥親也來殿上,對了,讓孫嘉淦也一同前來,朕要和三位愛卿好好聊一聊心裏話!”

君臣四人暢聊一夜,時而悲憤,時而信心滿滿。空氣新清而濕潤的清晨來臨的時候,乾隆看著大清國這三位股肱之臣,仿佛又看到了大清國的希望。

隔天張廷玉又來養心殿,求皇上撥派賢能之臣頂軍機處的空缺。軍機處是大清國的中樞,如今隻有張廷玉頂著,擔子確實也重,乾隆便讓張廷玉推薦人選。

張廷玉剛說完“劉統勳”三個字,乾隆就打斷了他:“不行,至少眼下不行。劉延清如今身任二職,扛著的是天字第一號重任,不能讓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撂挑子。其實啊,朕讓劉延清回京的本意,就是要讓他掌管朕的軍機處,可眼下不是時候。他一條腿踩在戶部,另條腿踩在都察院,兩條腿這麽大開著,是在給朕這麵牆打著人字撐,若是將他的一條腿挪開,朕的這麵牆還牢靠麽?他什麽時候該去軍機處,朕自有安排。”

最後乾隆給張廷玉定下的人選是乾隆眼中能辦實事、辦正事的幹臣——訥親。張廷玉雖有不滿卻也隻能聽命。

聖旨立刻就下到了訥親府上:“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訥親著即日起命為保和殿大學士、軍機大臣上行走。卿當砥礪德行,忠勇廉介,實心辦差!欽此!”

笙樂喧闐的寸土堂門樓裏張燈結彩,一片喜氣洋洋。宴席已經擺開,鐵箭飛一身華服,和一二十個袍冠鮮亮的官員在門前迎候訥親,等來的卻隻有潘八指一人。潘八指帶來了訥親的一句話:如今朝廷上下都在重立規矩、正綱禁侈,無論誰替他辦的慶賀宴,一律概不到場!

訥親和潘八指走在花廊間。白姑娘匆匆過來,將一份密箋遞到訥親手中。訥親拆開看了一眼,嘴角露出笑容。

潘八指道:“是內宮大臣們議論軍機處換帥之事吧?”

訥親道:“是啊,雖然都是些關著門窗說的話,可也能看出幾分端倪。張廷玉、孫嘉淦、梁詩正、趙宏恩,對了,還有浙江的那個糟老頭子唐思訓,這幫子人都不無微詞,有些話,還說得真夠難聽的。看來啊,早晚得給這幫狗東西敲上幾大板了。”

“這幫子人對您如此不恭,不是沒有來由。”潘八指道,“他們做夢都夢著劉統勳能在軍機處行走,好有一天讓他掌管上內廷的實權。可他們萬沒想到,皇上隻給了您訥爺一乘快馬,還遞上了一根鞭子,讓您快馬加鞭進了軍機處!這幫子人心有不服,當然是可想見的。”

“其實,在皇上的馬廄裏,早就替劉統勳韝著一匹馬、掛著一根鞭,隻是時辰沒到,尚未送出而已。”訥親道。

潘八指道:“劉統勳真要是當上了軍機大臣,他的那雙鐵靴子,不光會讓您聽著鬧心,保不準什麽時候就踩了您的腳指頭。”

訥親冷笑一聲:“這我早就想到了。皇上給劉統勳的那匹馬、那根鞭,既然現在沒送出,那我就不會讓劉統勳再有機會騎馬接鞭!”

潘八指道:“訥爺有辦法了?”

訥親道:“辦法辦法,到該辦的時候就有了法。本中堂與劉統勳同朝為官,同的是朝,而不是道。既然不同道,那就不必再同行,我遲早會讓他走岔道的!”

潘八指道:“好!我通知下麵,對劉統勳和他身邊那幫人,得加緊盯著,一有風吹草動,就立馬來向您稟報!”

雲掩月稀,大房正中掛著“青雲當鋪”鎏金大匾。高大的櫃台兩側柱子上掛著楹聯,上書:“未進龍虎山,先進發財門。”一塊巨大的“望牌”上寫著“天、地、元、黃、宇、宙、洪、昌、日、月、盈、者、辰、宿、列、章、安、來”十八個字,意為十八個贖月。一個長著一撮毛胡子的朝奉坐在櫃內,和幾個夥計盤著一堆堆當貨。

門聲一響,看門夥計領著個手捧錦盒的男人進來,此人是馬旗門。馬旗門走近櫃邊,踮著腳將手裏的錦盒遞進櫃去。一撮毛接盒打開,從裏頭捧出的是一尊晶瑩剔透、人腦袋一般大的白玉獅子。

一撮毛不露聲色:“本號的規矩聽說過麽?隻當清白貨,不當濁水貨。您爺這頭石獅子,三道裂縫,兩塊髒皮,當不了幾個銀子。”馬旗門道:“東西是不好,請朝奉估個價,合適就成。”

一撮毛道:“不知您爺尊姓大名?”馬旗門急忙遞上一張名帖。一撮毛看了看帖:“您爺請稍等,待我將您的這盒破爛拿進內房,請掌櫃過過眼,若是不值錢,那就隻能打回票了。”

馬旗門笑容可掬:“隻要掌櫃瞅著方便就行!”一撮毛拿起玉獅子和名帖進了內房。陳設華麗的當鋪內房裏,穿著一身綾綢的訥圖一手抹著鼻煙,一手摟著個美人兒,麵前堆了一桌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一撮毛進來,將手裏的兩件東西遞到訥圖麵前。

訥圖捧起玉獅子看了看,眼睛放光:“……娘的!這頭玉獅子,透得跟冰蘿卜似的!”一撮毛欠身媚笑:“訥爺,您好眼力!這口玉獅子,可是二百年前西域維萊米城送往大明朝的貢品!”訥圖道:“值多少?”

一撮毛打了手勢:“少說三萬兩!”訥圖取過名帖看了看,一怔,旋即笑了:“馬旗門?他不是當著浙江按察僉事好好的麽,怎麽還不知足,偏要學龜,哪暖和往哪爬?”

一撮毛道:“按察僉事才五品官,看他出的價錢,是想換塊三品的補子。”訥圖道:“也忒獅子大開口了!三萬兩能買個三品頂戴?”一撮毛道:“要是殺隻活狗,將這玉獅子往狗肚子裏埋上個一年半載,成了古物,那就遠遠不止五萬八萬了!”

訥圖道:“好吧,便宜他了,收貨!不過,得給他遞支大白燭,要是他懂規矩,明兒就稱一萬兩銀子給吏部的潘八指送去,這三品按察使袍子,讓姓潘的先給他備著,時機一到就給他穿上。”

一撮毛捧起玉獅子:“行,我這就去喊價,給他開當票、遞白燭!”一撮毛坐上櫃台,將玉獅遞給夥計,拉著長聲喊道,“……石獅一頭,三綹二皮外加斷尾巴!值銀十二兩!——拳頭、逆子!”

票台掌櫃聽到“收貨”的切口,飛快地開出當票,寫下底聯,讓夥計收起玉獅,將十二兩碎銀稱出,遞出櫃外,同時將一支長長的白蠟燭也遞了出去。馬旗門收過當票和碎銀,又接過白燭,笑了笑:“多謝訥掌櫃,這頭獅子當得太值了!”

一撮毛道:“您是三月的當期,到時候……”馬旗門道:“剛才忘說了,這頭石獅子是死當,不取了,請將底聯也一並給我吧!”

票台掌櫃遞出底聯。馬旗門將白燭點著火,將當票和底聯一同燒了。隻一會兒,櫃上落下兩團灰燼。一撮毛長聲道:“白燭白灰,死貨死當,有來有回,通達八方!”馬旗門抱拳:“那就多多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