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查父案沙海險喪命 救親朋禦窯吃悶虧

甘肅古浪縣,變形的太陽在寂寥的天空中發出的一種尖尖嘯音,在連綿起伏的沙海中囂響著。空氣中布滿了像岩石褶皺般的流光,這使得出現在這片流光裏的人看上去像是正在蒸發的虛影。

一道虛影跋涉而來,是大扇子!大扇子像蜥蜴一樣爬上一道高高的沙梁,又滑了下去。大扇子匍匐著,半張臉埋在沙子裏,蒼白色的頭發被沙漠的勁風吹散著,像一縷縷剪碎的灰白色布條。

陽光直射,大扇子緊閉著的眼睛慢慢睜開,嚅動著滿是沙子的嘴唇,頭頂的太陽仍在發出金屬般的囂響,綠得像一塊巨大的碧玉。她頭一沉,暈死過去。

漸漸地,不知從哪兒傳來淒涼而又悠長的骨笛聲。

骨笛聲向著沙梁越吹越近。

一望無際凝固著的沙海。骨笛聲清涼如水。在這罕無人跡的沙海中,骨笛聲聽上去像一股流淌的細泉。

太陽在骨笛聲中沉落。沙漠漸漸由金黃色變成紅銅色,又由紅銅色變成白銀色。

一輪滿月從沙梁間緩緩升了上來。吹骨笛的是位滿頭白發、穿著一身襤褸官袍的老叟,老叟牽著一匹幹瘦的駱駝,駝背上趴著昏迷不醒的大扇子。老叟把大扇子救回了村莊,一座被荒棄了才幾年的古浪村落,像是度過了千年歲月,斷垣殘牆在月光下一派肅穆。火堆上吊著一隻小小的銅壺,壺嘴裏冒著熱氣。老叟取下壺,往一隻破碗裏倒了些熱水,捧著,向一垛殘破的土牆根走去。

大扇子躺在一塊破氈上,臉色慘白,奄奄一息。老叟托起大扇子的頭,將水喂進嘴去。好一會兒,大扇子咳嗽起來,眼睛漸漸睜開,瞳仁裏閃著一絲活氣。大扇子道:“我到古浪了麽……”

老叟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喉嚨,搖了搖頭,以示他既聾又啞。

大扇子抬起手,用沾滿幹血的手指在沙子上寫了兩個字:古浪?老啞巴點了點頭。大扇子滿是血泡的嘴唇綻出一縷微笑。老啞巴從懷裏掏出一塊幹糧遞上。大扇子接過,拚命地吃起來。

大扇子的眼睛落在老啞巴的官袍補子上,破爛如縷的補子依稀可辨繡著的雪雁。

大扇子抖著手,伸出四個手指:“你穿著四品官的袍子,莫非你是朝廷官員?”

老啞巴拾起一根小棍,在沙子上寫了兩個字:囚官。大扇子眼皮猛跳:“莫非你也和我父親一樣,也來古浪尋找糧田失蹤之謎?”老啞巴似乎聽懂了,點了下頭,又用手指做了個“十年”的手勢,用棍子在沙上寫下四字:“來此何幹?”大扇子往沙窩裏跪下,用小木棍寫:認得周伏天麽?老啞巴盯著字看了許久,滿臉的皺紋像岩石一般碎裂開來。顯然,他認得周伏天!

大扇子急道:“老人家,我就是周伏天的女兒啊!我來古浪就是要尋找當年糧田失蹤之謎,為父平冤!”

老啞巴擺著手,撐著沙子往後退著,匆匆站起,牽著駱駝離去。

大扇子摸過枯樹枝,撐起身,對著老啞巴大聲喊道:“老人家……老人家……謝謝你救了我!可你得告訴我,當年的古浪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老啞巴牽著駱駝已經遠去。掛在駱駝脖子上的鈴聲也漸漸消失。大扇子跌坐在井台邊,絕望地看著通往村處的****沙海。

大風呼嘯,將燒著的火堆吹得火星四飛。大扇子裹著破氈蜷縮在火堆旁。遠遠的,不知從哪兒傳來狼的嗥叫聲。

大扇子驚醒,坐了起來,吃了一驚——

一旁的枯樹上拴著那頭瘦駱駝!駝背上掛著一隻水囊和一袋幹糧,一件厚厚的棉衣用繩子紮著,也掛在駝背上。

大扇子掙紮著站起,大聲喊道:“老人家……老人家……”沒有老啞巴的人影。大扇子朝腳下看去。

火堆旁的沙子上,寫著兩個大字:速回!

花園池亭,空氣清新,一條用黃線繡在緞袍左肩上的蟠龍金碧輝煌、奪人眼目。穿著繡龍五彩大袍的宋五樓握著一管紫毫大筆,在紙麵上落下最後一筆,收起筆,紙上出現四個墨光逼人的大字:“宋氏禦窯。”

宋五樓扔下筆,站在一旁的丫鬟急忙遞上手巾。李堂道:“宋氏禦窯……好字!好字!”宋五樓得意道:“李堂,就按這四個字做塊大龍匾,盤一圈五爪飛龍,掛到咱們新開的窯場去!”

李堂道:“我這就上杭州府找最好的匾匠!”

宋五樓道:“想我宋家,當年雍正皇帝在的時候,進貢了造殿用的鋪地大金磚,雍正皇帝還召見了我,在我左肩上拍了這麽一下,說了兩個字:‘好磚。’回來後,我就在被雍正皇帝拍過的左肩上繡了一條龍,每逢喜慶之日就穿上它,以表對雍正皇帝的恩謝!”

宋五樓道:“箭飛從京城寄來了快信,信中說,他幹爹如今當上了軍機大臣,手中之權已在萬人之上、一人之下!咱們宋家的底氣就更足了!咱們在錢塘燒的金磚,是為皇上燒的,是為王爺燒的,更是為大清國燒的,有訥中堂撐腰,什麽都不用怕,有多少好土就燒多少好磚!”

李堂道:“對,誰要不服,就將您爺肩頭繡著金龍的袍子穿給誰看!誰要是還不服,那就給他安個‘抗旨’的罪款,拿他下獄去!”

一個矮個子男人匆匆進來:“稟管家!小的打聽到大扇子的下落了!”李堂道:“快說!”矮個子男人道:“大扇子獨自去了甘肅古浪縣!”

宋五樓皺著眉:“蹊蹺!她一個女人,怎麽敢一個人往甘肅跑呢?此事得盡快派人去京,告訴我女婿!”

稻香村的萬家灶台上已經沒有一粒米了,萬蛉子和麥香都已經餓了幾天。萬春渠看著兩張蠟黃的小臉兒,越想越氣,光著腳就跑出了家門。跑著跑著就來到了萬籮墩,在光禿禿的泛著油光的萬籮墩農田裏奔走著。不遠處,一座座新建的磚窯燈火通明、濃煙滾滾。幹夜活的鄉民在掘著田土、打著磚坯。幾頭腳掛鐵鏈的耕牛在泥塘裏轉著圈踩泥。

萬春渠失神地看著,突然雙膝一彎,跪倒在地,在地裏瘋狂地刨著、扒拉著,很快扒出了一塊石碑,用手掌在碑麵上重重地抹著上頭的濕泥。染上掌血的石塊露出了四個字:“萬家田碑!”萬春渠抱著自家的田碑失聲慟哭。

好一會兒,他從地上爬起,抱著田碑,一步步走向地邊,將碑石重重地豎在田埂旁,穩穩地埋土立穩。隨後,他對著碑石跪下,磕了三個頭,爬起身,朝磚窯方向跑去。

萬春渠奔進蘆棚,找到一塊破布,用棍子紮緊,往布上倒上燈油,就著爐裏的餘火點著了火把,猛地衝出棚去,衝向一座高高的柴堆,柴堆點著了火,燃燒起來!

一群窯工被家丁從窯門裏攆出來,拿起滅火掃帚,撲打火焰。火越燒越旺。萬春渠躲過家丁,閃進窯門,用鐵棍對著窯膛裏爐口狠狠地砸來。爐口磚塌了下來。他瘋了似的跨進窯膛,對著滿窯疊著的金磚磚坯猛砸猛敲。

窯門外,傳來宋府家丁的喊叫聲,一群家丁衝進窯膛。幾個人一起動手,將萬春渠按倒。一二十個宋府家丁團團圍著五花大綁的萬春渠,宋五樓和李堂騎馬馳來。

李堂道:“五爺,穀山前些日子將萬春渠給放了,沒想到,此人自尋死路,竟然跑到咱們的禦窯場來砸場子了!”

宋五樓用鞭梢挑起萬春渠的下巴,冷聲道:“萬春渠,你好大膽哪!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麽?”

萬春渠怒目圓睜:“宋五樓,這話該我問你!這兒是萬籮墩,是稻香村村民的田產,也有我萬春渠的田產!如今這兒被你霸占了,變成了你的窯場!這會兒,我萬春渠來放牛、來縱火、來砸窯,就是想要告訴你,稻香村的鄉民沒了田,就沒了活路!你不歸還萬籮墩,就是在逼人死命!稻香村鄉民要想活下去,就得把磚窯給拆了,把自己的田從你手裏給要回來!”

“啪”的一聲,李堂重重抽出一鞭子。萬春渠臉上鮮血飛濺。

宋五樓道:“看來,他還真的不知道,這兒辦的是禦窯場,燒的是皇磚!你不是要砸我的禦磚麽,那我就成全你!來人,把這膽敢砸皇磚的刁民扔進窯去!封窯燒死他!”

李堂一擺手,幾個家丁上前抬起萬春渠,奔進窯門,穿過過道,將萬春渠扔進了窯膛。然後一陣忙亂,用磚塊將窯口飛快地砌死。

泥塘旁,龍大媽挑著水擔,在往泥塘裏倒水,急忙躲到一邊。剛才這一幕,全都被她看在眼裏。龍大媽放下水擔,匆匆地趕到縣衙,把這一切告訴了穀山。穀山和葉書辦把能出行的衙吏和縣兵都喊了起來,一起去稻香村。讓王不易帶上一位衙官,立即騎馬趕往杭州巡撫衙門求見唐思訓大人。

“宋氏禦窯”的大匾高高掛在窯門的門樓上。全副武裝的宋府家丁和護院分成兩排護衛著通往各座磚窯的通道,嚴陣以待。

那座扔進萬春渠的磚窯冒著滾滾濃煙,柴道口有幾個窯工在忙著運柴燒窯。空無一人的土路上漸漸浮現一道道黑色的人影。穀山後麵跟隨著幾十個掛著腰刀的衙吏和手執刀槍的縣兵,靴子聲漸漸震響,塵土飛揚。

李堂抬起手,下令:“各位都聽好了!咱們護著的是五爺的禦窯場,也就是說,護著的是皇家的私產!敢動我禦窯一指頭的,無論是誰,都給我格殺勿論!”

眾家丁和護院舉起刀槍,大吼道:“是——!”

窯前空地上,宋五樓的人馬和穀山帶著的縣兵衙吏麵對麵地怒目對峙著,一片鴉雀無聲,隻有從磚窯裏傳出的火焰呼嘯聲。

葉書辦道:“宋五樓!沒見到錢塘縣令穀山在此麽?快快下馬!”

宋五樓一聲冷笑:“‘禦’字之下,豈有下馬之理!讓這位縣太爺抬頭看看,窯門之上掛著的是什麽!”

穀山抬臉,看了看窯門上掛著的大匾:“宋氏禦窯?這麽說,扛著這個‘禦’字,天下就沒有王法了麽?”

宋五樓道:“這個字就是王法!自古以來,敢動‘禦’字的人,無一活口!”穀山道:“按《大清律例》,敢侵吞糧田者,更是無一活口!來人啊!熄滅窯火,打開窯門!”身旁的縣兵和衙吏齊聲高吼道:“是!”

李堂緩緩拔出腰劍,劍鋒指向穀山。身後,騎在馬上的護院和家丁也整齊地抽劍出鞘。宋五樓發出一聲冷笑,對著自己左肩繡著的五爪龍拍打了一下,重聲:“穀山,你眼裏可以沒有頭頂上這個‘禦’字,可你眼裏不敢沒有本爺肩頭的這條五爪龍吧?”

穀山道:“我早看到你肩頭繡著的這條龍了。這麽說,這條你自個兒繡上去的五爪龍,給了你藐視《大清律例》的膽量?”

宋五樓道:“大膽穀山!你竟敢連先帝恩賜的五爪龍都不放在眼裏!這會兒就憑著目中無‘禦’、眼中無‘龍’,我就能將你身首異處!就帶著你的人馬快快離開這兒,要是不從,那就莫怪我宋五樓要大開殺戒!”

穀山道:“我還從來沒聽說過,一個地方土豪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一縣之主!宋五樓,你若是不想再觸犯大清刑律,就帶著你的家丁和護院收起刀槍,讓開一條通道,由我的官兵將窯門打開!”

宋五樓哈哈大笑:“這麽說,你不是來砸窯的,而是來開窯的?窯裏正在燒著進貢的窯磚,你為何要打開它?”

穀山道:“據本官所知,稻香村鄉民萬春渠被你的人活活扔進了窯膛,我要找到他!”

宋五樓又一陣大笑:“胡說八道!禦窯之地,豈容鄉民闖入?更何談將鄉民封入窯膛?穀大人,你恐怕是輕信了讒言吧?宋氏禦窯堂堂正正,從不與鄉民有瓜葛!你要是不想自取其辱,就乖乖地退下吧。”

穀山道:“人在窯火之中,皮肉可化,而骨頭難消,這個道理你不會不知。倘若真如你所說,未曾將鄉民封在窯中焚燒,那為何不敢將窯門給打開,讓本官見一見呢?”

李堂插話:“中途熄滅窯火,一窯禦磚就將全數報廢,這個損失,你拿什麽來賠?”穀山道:“宋五樓!你的管家既然這麽說了,那我也就再多一句嘴:糧田乃鄉民活命之本,你宋府奪了糧田取泥燒磚,鄉民的這份損失,你拿什麽來賠?”

李堂語塞:“你……你……”宋五樓將手一抬:“好吧,既然穀大人要開窯門,我遂你的願。要是我打開窯門,沒有你說的那副骨頭,你會給我個什麽說法?”穀山道:“我會帶著官兵撤離此處。”宋五樓道:“永不再來?”

穀山道:“不,今日我帶人來,是來尋找萬春渠的屍骨。你違法侵占糧田這筆賬,我還會來跟你清算。”宋五樓道:“這句話就說得不地道了!吃著碗裏,還想著鍋裏,你穀大人也太貪心了。既然這般不給臉,這扇窯門,我五爺絕不會讓你打開!”

穀山道:“那你是在逼著我動手了?”宋五樓道:“此話該這麽說,是你穀山在逼著我動手!”“嗆啷”一陣大響,雙方人馬全都齊刷刷地抽出刀劍。

穀山將破爛不堪的官袍撈起,往腰帶間一掖,從身後的士兵手中接過一把大錘,重聲道:“宋五樓!我最後再說一遍,打開窯口的第一錘,由我穀山來砸下!”宋五樓毫不相讓,重聲道:“穀山!我也最後再說一遍,禦匾之下砍掉的第一個人頭,由我宋五樓來舉刀!”

一把寒光閃閃的劍從宋五樓腰間的刀鞘裏緩緩抽出。穀山冷笑一聲,舉起大錘,向著窯門一步步走去。宋五樓穩住馬,將手裏的劍也緩緩舉起。雙方人馬劍拔弩張,屏住呼吸,一步步逼近。

空場上的空氣緊張得要爆裂。鐵錘閃著寒光。劍刃也閃著寒光。穀山對著窯門高高舉起大錘。宋五樓對著穀山的腦袋高高舉起長劍。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身後響起唐思訓的喊聲:“都給我住手!”

雙方人馬怔了一會兒,將手裏舉著的刀槍垂下。唐思訓道:“不是說這兒出人命了麽?本巡撫從杭州馬不停蹄趕來,就衝著‘人命’二字!”

宋五樓笑了笑:“唐中丞果然是個明白人,想必知道頭頂上這塊大匾的分量!來到此處,不是來砸禦窯,而是來查人命。那好吧,既然中丞大人來了,我宋五樓也就不用再費口舌。李堂,你下馬,拾起這把鐵錘,給本爺打開窯門,帶中丞大人進去好好看一眼,裏頭到底有沒有人的屍骨!”

李堂應聲下馬,拾起鐵錘,走近窯口。裏頭傳出重重的錘聲和磚塊轟然塌下的響聲,一股火焰卷著濃煙從高高的煙囪口衝出。李堂出來,大聲道:“滅火!”一群家丁拎著水桶奔上窯頂,往煙囪裏倒進水去。白色的煙霧從煙囪裏衝出足有十丈之高。

一塊塊疊放著的磚坯還在冒著餘熱。一群巡撫署官員和士兵在各個空隙中間尋找著人的骸骨。磚塊間什麽也沒有。唐思訓在窯外喊:“好好查,每道磚縫都別漏過!”官員和士兵繼續尋找,仍是一無所獲。查窯的官員蓬頭垢麵地從窯裏走了出來,一官員滿臉烏黑:“稟中丞大人!該找的地方都找了,見不到任何骨骸!”

穀山道:“不,我不信!我自個兒進去找!”唐思訓一把抓住穀山的手腕:“你還信不過我的人麽!穀山,別固執了,給宋五爺賠個不是,帶著你的人退回縣衙去!”

穀山震驚:“唐大人,你這是……”唐思訓重重一擺手:“照辦!”穀山垂下臉,牙幫咬得緊緊的。好一會兒,他猛地抬起臉,眼裏滿是莫大的疑問和隱忍,對著宋五樓抱拳一拱:“失敬了!”

宋五樓哈哈大笑:“知錯就好!大人不記小人過,但願這種事就此打住,別再有第二回!趁著唐中丞此時在場,我宋五樓再放一句糙話給你穀山:倘若你再敢冒犯宋氏禦窯,那就不會像今日這般了斷了!——撤!”

李堂跨上馬鞍,帶著家丁和護院疾馳而去。宋五樓對著唐思訓抱拳行了一禮,也翻身上馬,疾馳離去。穀山望著遠去的馬隊,兩隻拳頭漸漸攥緊。唐思訓拍了拍穀山的肩:“小老弟,消消氣吧。”穀山猛地回臉,怒目逼視著唐思訓:“中丞大人!這麽說,你信不過我穀山,倒反信得過宋五樓?”

唐思訓一笑:“什麽信得過信不過,都是狗屁話!你要是長眼睛,就抬起臉看看頭頂。”穀山道:“頭頂上不就是有塊私製的禦匾麽?”唐思訓道:“‘禦’字在頭,縱然是一品大臣也得見而下馬,這你也不懂?再說,敢私製禦匾的人,難道就不敢私砍你的腦袋?這麽糊塗,我是在保全你!”穀山眼睛泛紅:“唐大人,你可知道,失蹤在窯場的萬春渠,他為何要來這兒麽?”

唐思訓道:“當然是為了自家的糧田。”穀山道:“不,還為了全稻香村鄉民的糧田!這會兒,你都親眼看到了,在這片大好的糧田之上,如今聳立著的是什麽,是一座座毀田的磚窯!倘若不把這些窯……”

唐思訓道:“別說了!難道我唐思訓不知道這些麽?你想想,宋五樓掛上這塊禦匾,難道隻是為了炫耀、隻是為了擋住有人來拆窯麽?不全是,他是在給你設下一個陷阱,要逼著你來將這塊禦匾給砸了,然後就有理由取你的首級!你這麽個聰明人,難道就會上他的當?”

穀山道:“唐大人……”唐思訓低聲道:“閉嘴!給你四個字:來日方長!”

衛士牽過馬,扶著唐思訓上鞍。官員和士兵護著唐思訓離去。穀山大聲喊道:“唐大人,我還有件事想問您!”唐思訓勒停馬,卻沒有回身。穀山道:“我哥怎麽沒來?”唐思訓道:“誰是你哥?”穀山道:“杜霄!”唐思訓道:“他奉我的命,去京城辦差了!怎麽,你想他了?”

穀山道:“請唐大人帶一句話給我哥:他在宣平幹下的那幾件漂亮事,我穀山佩服他!”唐思訓道:“又是一句屁話!”

馬蹄聲急響,唐思訓一行匆匆離去。王不易走近穀山,搖搖穀山的手臂:“穀爺,別發愣了,回吧。”

穀山道:“難道龍大媽親眼看到的事也會有錯?”王不易道:“龍大媽老眼昏花,沒準是看錯了。”穀山暴怒:“你給我滾開!”

隔了幾日,一條載滿金磚的大船掛著篷帆在運河上緩緩行駛。船頭架著“宋氏禦窯”的大龍匾,高掛著一麵繡有“貢磚”二字的大旗。身穿肩龍大袍的宋五樓和竇幫主背著手,站在船頭。船艙內,李堂領著十多個家丁執著刀,彎腰埋伏著。

竇幫主道:“五爺,您設下這個‘引蛇出洞’之計,他們會上當麽?”宋五樓道:“這些天,穀山領著人到處在找萬春渠的屍骨,都找得急紅眼了,我料定他會來攔我的船,向我要人。隻要他一冒頭,那他就吃不了得兜著走了!”

一個爬到桅頂張望的水手滑了下來:“稟二位爺,前頭河汊子有船出來了!”竇幫主拊掌:“五爺可真是料事如神啊!”宋五樓冷哼一聲:“好戲開場了!告知後頭,將船架上大櫓,迎上去!”

船尾大櫓架起,大篷鼓風,向著駛出河灣的木船迎麵衝去。

穀山道:“王不易,葉書辦,讓所有人都撐起竹篙,將來船頂住!”一二十支長篙在船頭和船舷旁橫起,對準飛快衝來的大船。

宋五樓大聲道:“穀山,本爺親自運送進貢的禦磚前往京城,你竟敢半路打劫,可知犯的是何等死罪麽?”

穀山大聲道:“穀山攔船,不是要磚,而是要人!你把萬春渠給我交出來,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宋五樓道:“放肆!唐中丞已查過本爺的禦窯,沒見著有人,你怎麽還敢口出狂言,向我要人呢?”

穀山道:“這幾天,我又找到兩位證人,他們親眼看見是你下的令,將萬春渠扔進磚窯,並下令封窯點火的!你怎麽敢說此事與你無關?”

兩條船越駛越近。竇幫主道:“看來,姓穀的還真上當了!”宋五樓道:“他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再加把勁,衝上去!”又一道側篷掛起,大船駛得更快。王不易大喊道:“穀爺!他們撞上來了!”穀山操起一根長篙,大喝一聲:“頂住來船!”

十幾支青篙將衝來的船頭頂住。一陣“哢哢哢”的巨響,青篙折斷。兩條船的船頭“嘣”的一聲撞在了一起。

就在兩船相撞的一瞬間,藏在艙裏的李堂將手裏的繩子一拉,高掛著的那塊早已攔腰折斷的“宋氏禦窯”大龍匾掉了下來,分成兩半。

倒坐在甲板上的宋五樓爬起,大聲道:“大膽穀山!竟敢毀折禦匾!來人啊,將穀山給拿下!”李堂帶著家丁,揮著刀從艙裏衝出,跳上了木船。幾位衙吏大怒,拔出刀大聲道:“欺人太甚了!弟兄們上!”

縣兵衝上,與宋府家丁交上了手。刀槍迸響,在船板上打成一堆。穀山從一家丁手中奪過刀,也砍殺上來。幾個家丁落水。王不易、葉書辦拾起家夥,殺入陣中。

甲板上一片刀光劍影。又有幾個宋府家丁跳入河中。突然,大木船上一聲銃響,十來個漕船水手手裏張著弓箭,齊齊地站在船頭,對準了木船上的穀山等人。

竇幫主雙手執銃,對空開了兩銃,暴聲道:“有人認得漕船幫主竇爺麽?自打本爺在這條千裏運河上跑漕船,就沒人敢打劫我的貨!縣衙的官兵都聽著,誰想活命,就把手裏的家夥放下,將穀山交出來!”

王不易大聲道:“憑什麽?!穀大人隻是來向宋五樓要人,沒打劫你的漕船!”

竇幫主道:“穀山領船衝撞,將‘宋氏禦窯’的大匾給毀了!這動了‘禦’字的事,那就是天下第一凶事,該交由省衙嚴處!”

官兵們大聲道:“誰敢動穀大人一根毫毛,那就是不想活了!”

宋五樓背著手,大笑著站到船頭:“穀山,莫非你還想將錢塘這一二十個官兵的性命給搭上麽?你抬頭看看,箭矢之下,安有活口?”

弓箭張得更滿。

官兵們道:“穀大人,咱們跟他們拚了!”穀山沉默了一會兒,沉聲道:“葉書辦,讓官兵們將手裏的兵器放下!”王不易和葉書辦齊聲道:“穀大人,那你……”

穀山重聲道:“再重的枷板也沒壓垮過我穀山,我就不信一塊斷匾就能將我給壓趴了!都放下兵器!”

王不易一把抱住穀山的腰,哭起來:“穀大人,宋五樓心狠手辣,什麽事都幹得出!”

穀山道:“王不易,放開手,別給穀爺丟臉!”

王不易抹著淚,鬆開了手。

宋五樓將手一抬:“擒了穀山!”

浙江巡撫院署正堂門猛地推開,臉色氣憤的宋五樓背著手,大步走進來。身後,李堂領著一幫家丁,抬著那堆被踩碎的大龍匾和砸碎的金磚跟隨而進。

唐思訓和幾個司官坐在堂上,一聲不吭地看著來人。椅子兩側站著四個扶著腰刀的戈什哈。

宋五樓一拍茶幾,重聲道:“請問唐大人!你聽說過大清國有人膽敢砸禦匾麽?”

唐思訓手裏拿著眼鏡,用布使勁地擦著,垂著腫眼皮:“何人在本官麵前咆哮?”

宋五樓冷冷道:“唐大人,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把砸爛的禦匾和禦磚給你送來了,你要是眼睛看不清,那好辦,我就讓人送到你眼皮子底下看看吧!”

李堂一揮手,家丁將匾、磚抬近唐思訓的麵前。

唐思訓重聲道:“退開!”

李堂一擺手,家丁退到一旁。

唐思訓不慌不忙地戴上眼鏡,對著宋五樓看了一會兒,臉上慢慢露出笑容:“原來是宋五爺來了!哎呀,有什麽大不了的事,還勞您大駕,大老遠地跑上一趟呢?您隻需遞個名帖,交代兩聲,不就成了?”

宋五樓早看出唐思訓在糊弄他,強壓住火氣,抱拳一拱:“宋五樓見過巡撫大人!”

唐思訓還禮:“五爺請坐!今日來此咆哮……不,來此做客,有何公幹……不不,有何私幹哪?”

宋五樓道:“唐大人已將近光眼鏡戴上了,想必麵前的這個被砸爛的‘禦’字還是認得的吧?”

唐思訓道:“‘禦’字?怎麽,五爺在皇上跟前當差了?”

宋五樓再也忍不住,又重重一拍案子,怒聲道:“唐思訓!你別以為自己是浙江巡撫,就敢糊弄我宋五樓!你瞧瞧,我這身馬褂的左肩繡著的是什麽!”

唐思訓笑了:“人什麽都能壞,就是眼睛不能壞,還真沒看清您這身褂子,要是早看清您肩上繡著一條五爪龍,不就早該知道您在皇上跟前吃糧了麽?要不,微臣給您下個跪,磕仨頭?”

宋五樓氣得臉色發青,猛地站起:“此事該如何了斷,唐大人自己看著辦吧!順便告訴你,本府已將目無聖上、砸毀禦匾的錢塘縣令穀山給你押這來了,該如何處置,唐大人秉公執法吧!”

不等唐思訓開口,宋五樓已氣勢洶洶地帶著人走出了門去。

兩個戈什哈押著穀山沿著走廊走來,進了巡撫院署後院一間屋子。一張床、一張桌子,屋邊還放了一個便桶,窗戶上釘滿了木條。穀山打量著屋子裏的擺設,重重朝桌腿踢去。身後響起唐思訓的聲音:“踢錯了,該踢你自己的腿!”

穀山道:“唐大人!你把我帶這兒來,是軟禁我麽?”

唐思訓道:“要是本官不把你軟禁了,那麽,本官就成軟蛋了!穀山,你問問自己,長了顆什麽腦袋?宋五樓要燒禦磚,你不聽我勸,偏要去砸場子,就不想想,這個陷阱他宋五樓早就給你挖好了,專等著你往裏頭跳!而且他宋五樓毒就毒在借著那個‘禦’字,不光要把你給坑了,還想著把本官也連帶著坑了!要是本官不將你收押了,我可以料定,他立馬就會把你給綁了,往京城送,借著訥中堂的那把刀,來取你的腦袋,然後再取本官的烏紗!”

穀山看著唐思訓一臉裝出來的拙相,突然感到哭笑不得。唐思訓也不忌諱,幹脆可憐巴巴地坐在門檻上,手裏拿著大帽子,一邊扇著,一邊擦著腦門上的汗珠。

唐思訓道:“我看得出,你瞧不上我這個老頭。可不管你怎麽想,那是你自個兒的事,我要是不把你給收禁在這,還是那句話,我是軟蛋!”

穀山道:“唐大人,朝廷當下正在各省追究二冊造假大案,為的是什麽?不就為著保糧田麽?宋五樓把錢塘好端端的一個產糧大村給毀了,你身為巡撫,如何向朝廷交代……”

唐思訓道:“別說了!我連這些都不懂,還能當中丞大人麽?你也別朝廷、朝廷,糧田、糧田的了,這都跟你沒關係,好好地回去當你的縣令,征糧收稅、管好二冊、整治市井、審案斷刑,把這幾件本分事做好,你就是盡職了!”

穀山道:“那你放了我,我這就回錢塘去。”

唐思訓道:“你從陷阱裏還沒爬出來,就想著走了?能這麽容易麽?好好在這待幾天,眼下能救你的不是我,是你的老師劉統勳!我這就派人去京城,把你砸禦匾、攔金磚的事稟報給劉大人,要是劉大人覺著你沒犯下‘抗旨不遵’的死罪,那麽,他自然會來救你!”

穀山笑起來:“我聽你女兒說,你是大清國最不滑頭的父親,可又是最滑頭的巡撫,果然見識了。”

唐思訓坐在門檻上,苦著臉,一跺腳:“我不滑頭,早就沒頭了!我今日教你一招,你給我記著:遇上大事,七分糊塗,三分明白,大事就能辦成;遇上小事,七分明白,三分糊塗,小事就能辦成!這一回,你要是大難不死,就按我教你的去做,保準你官雖然做得窩囊,可性命卻好好的。”

穀山道:“這話我不能聽你的。劉統勳大人在送我回錢塘的時候,也給我說過幾句做官的訣竅,想聽聽麽?”

唐思訓道:“你真不想聽我的?”

穀山道:“真不想!”

唐思訓站了起來,走到穀山麵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本官沒看錯你,果然是棟梁之材!——來人哪!”

仆人進來。

唐思訓道:“去奎元樓炒幾個好菜、打幾壺好酒,送這兒來,本大人要和穀縣令一醉方休!”

宋五樓看著自己被砸得七零八落的磚窯,怒火衝天地跑到京城找鐵箭飛給他出氣,順便找自己的幹親家訥中堂套套近乎。卻沒想到被自己的好女婿澆了個透心涼,鐵箭飛也給了他三個字:沉住氣,便讓他回錢塘等消息去了。

京城中,劉統勳在戶部日夜清查二冊,造假巨案該查的都已查清,剩下的一些餘案,也很快能了結。乾隆皇帝見朝廷上人心惶惶,誰都打不起精神來,糧田仍缺著,糧倉仍空著,就催戶部刑部鳴金收兵,案子盡快審定。頒布了一條諭旨:在各省及將軍轄區重新普查人口、清查糧田,重修《人口冊》和《魚鱗冊》。對那些已經查實的造假案犯,不論官職高低,一律交由各地衙門會同三司議處,該殺的殺,該關的關,絕不寬貸。乾隆做的這些就是為了一句話:以圖天下臣民實心辦理糧田要務。

訥親在朝廷的這場大清查中事先給了自己的黨羽三個“替罪羊”,所以自己栽在二冊上的人並不多,這場速戰速決的大戲,沒給訥親帶來影響,反而因為協助劉統勳辦案獲得了乾隆的信賴,可謂“大獲全勝”。他現在最關注的,是如何看準機會,抓住劉統勳的破綻,一刀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