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穀縣丞錢塘翻舊事 梁家宅庫銀惹新篇

正在漲潮的海浪拍打著海塘堤石,推湧著一堆堆白沫。穀山在到處是斷石裂縫的海塘大堤上行走著。遠處的岬角上,閃著一豆燈光。穀山加快了腳步。那豆燈光是岬角的一間小瓦屋,穀山輕輕地推開竹門進來,吊在火塘上的瓦罐冒著熱氣,一個白頭老婦人坐在火邊,在“吱吱呀呀”地搖著紡車。老婦人是當年巡堤老漢龍大爺的妻子,穀山一進門,她一眼就認出了當年的救命恩人。那年鬧海匪,龍大爺巡堤的時候被砍了三刀,是穀山帶著衙門的官兵把海匪給捉了,還給龍大爺治了傷。一聽穀山是來找龍大爺詢問那年塌堤晚上發生的事,龍大媽緊張起來,就說龍大爺去了梁家老宅守夜去了,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天的事,誰也記不清楚了。

穀山從瓦屋裏出來,納悶梁家老宅自打梁詩正大人去了京城就沒人再住過,是個空宅,空宅子幹嗎要人守夜呢?這裏一定有蹊蹺,便趁著夜色往縣城梁宅走去。月色如水,空****的縣城路麵上,行人稀少。穀山站在石橋頂上,朝橋下燈火通明的宋府默默地望了一會兒,往橋下走去。

突然,一陣襲來的骨痛像無影的鞭子猛地抽下,他一個趔趄從橋階上跌下,在地上打起了滾,兩隻手緊緊摳住磚縫,眼珠暴突,臉上滾下豆大的汗珠。他搖搖晃晃地爬起身,對著橋欄的木柱一下一下地撞起了背。好一會兒,穀山緩過氣來,搖晃著繼續往前走,跌跌撞撞地衝進了街邊保元堂藥鋪,滿臉蒼白,淌著大汗地要了一包芙蓉丸,抖動著手指將藥包拆開,取出兩枚烏黑的藥丸,放嘴裏嚼起來。好一會兒,他的手垂下了,喘氣聲漸漸平緩下來。穀山沒想到,他前腳剛出藥鋪,藥鋪老板就匆匆地進了宋府,將穀山回到錢塘的消息告訴了宋五樓。

當恢複正常的穀山站在梁府門前時,眼前的景象讓人驚訝,一座空宅子,緊閉的宅門前,居然有八個執著刀槍的士兵嚴密看守著,另有一隊兵丁沿著老宅圍牆來回逡巡。

穀山貓下腰從牆角閃出,瞅準巡兵的空隙,爬上一棵樹,攀上牆脊,往宅子裏跳了下去。宅子裏靜悄悄的,漆黑一團。穀山推開通往後院的小門,閃了進來,穿過一個庭院,往前找去。

宅子的夾廊裏有亮光移來。穀山急忙藏身,往夾廊深處看去。一個駝背老人挑著燈籠,沿著夾廊走來。穀山眼睛一亮:“龍大爺?”

挑燈籠的老頭聞聲站停,低聲喝問:“誰在這兒?”

穀山看看四下無人,從暗處走了出來道:“龍大爺,我是穀山啊!”龍大爺一驚:“穀……穀大人……你怎麽上這兒來了?”穀山道:“宅子裏就您一人麽?”

龍大爺點點頭:“沒別人。”

穀山道:“您這是在護宅?”龍大爺道:“這是縣衙派下的差事。”穀山道:“那門外的巡兵,他們也是在護宅?”龍大爺道:“這事我就不知道了。穀縣丞,你是怎麽進來的?”穀山道:“從後院的牆上爬進來的。”

龍大爺道:“你這是在找死啊!要是被官兵見著了,那是一點活路都沒了!”

“龍大爺,我進宅子來,就是為了來見見您!八年前,咱們錢塘的那場大颶風您還記得麽?那時候您是巡堤工,整天在海塘上巡查險情,您最知道哪兒會決堤,哪兒不會決堤,是這樣麽?”

“沒錯,哪處堤石開了縫,哪兒有了白蟻,我都知道。”

“那我問您,那天海塘開了那麽大一個口子,真的是被海浪給撕開的麽?”

龍大爺歎息一聲:“穀縣丞,事情已經過去八年,我都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了。”

穀山一把抓住老人的雙肩,急道:“老人家,正是那個口子,讓我和杜縣令都擔當了失察之罪,被發往寧古塔終身為奴!我今晚來找您,就是想知道,那天晚上的海塘,究竟是怎麽決口的?”

龍大爺執拗地搖搖頭:“穀縣丞,我真的什麽都不能說啊!我要是把真情給說出來,那就沒命了,不光我沒命,我家老婆子也沒命了!你饒過我吧。”

穀山道:“您這麽說,我就明白了,那海塘不是被颶風給撕開的,而是有人掘開的!”

“我可沒這麽說!求求你,別再追查這件事,你既然從寧古塔回來了,那就好好活幾年吧!”龍大爺道。

前院的門打開,閃起一片火把的光亮,一隊巡兵走來。

龍大爺道:“今晚上是當年親手將你送下大獄的洪把總巡夜,快走!”穀山急道:“老人家,我還會來找您!”火把的光亮越來越近,穀山跳出廊窗,向院樓跑去。

洪把總領著士兵跑來,喝問:“龍老頭!有動靜麽?”

龍大爺囁嚅:“沒……沒!”

洪把總重重抽了龍大爺一耳光:“有人看見一個男人跳進了宅牆,你在這兒巡夜,不會沒見著!”

這時內院傳來瓦罐落地的響聲。洪把總一擺手:“穀山就在宅子裏!快搜!”士兵們向著內院擁去。

穀山靠在內院廚房的櫃子前,門外傳來軍靴的跑動聲,一會兒又漸漸遠去。穀山踅到後門,輕輕將門拉開,閃了出去,四下尋找出路。

士兵的搜查聲越來越近。穀山閃到樓梯底下,頂起一塊梯板,爬了上去,重又將梯板合上。

屋內漆黑一團,上了樓梯的穀山輕輕地推開一道門縫,踅了進來。借著窗外透進的月光,可見滿屋子都疊滿了一口口大木箱。穀山跑到長窗前,推開一道窗縫往下望去。下麵的圍牆外,是城河。牆角立著一隻大花瓶,穀山捧起花瓶輕輕打開一扇窗,將花瓶朝河裏扔了出去。河麵上一聲大響。

洪把總聽見東西落河的聲音,急聲道:“他跳河了!快,沿著河道搜!”洪把總領著士兵朝門外奔去。樓下恢複了寂靜。穀山靠著牆坐了下來。忽然看見對麵牆邊疊著的一口口大木箱,眼皮突然一跳。每口木箱上都貼著封條,封條上印著“戶部庫銀”的字樣!

他站起,走近木箱,將一口箱子打開。滿滿一箱官錠!又打開一箱,也是銀錠滿箱!原來這宅子裏藏著戶部的庫銀!他們守著的就是這些銀子!穀山又合上箱蓋,重又將封條貼好,聽了聽外頭的動靜,踅出門去,從梁詩正老宅夾廊牆角閃了出來,在黑暗中向前摸去。穀山輕手輕腳地朝前麵的一簇燈光跑去。

龍大爺在給屋內燈籠換燭,聽見身後門聲輕輕一響,龍大爺回頭:“你怎麽又來了?他們還沒走遠呢!再說八年前的那樁事,你就別問了,我真的啥都沒看見。”

穀山道:“龍大爺,我這會兒來找您,不是問八年前的那樁事,是想問問內院小樓上那些銀子的來曆。”龍大爺吃驚:“銀子?內院的小樓上有銀子?”穀山道:“那兒擱著幾十箱銀子,都是戶部的庫銀。您真的不知道?”

龍大爺道:“真不知道!我來這幢老宅子的時候,樓梯口就已加了門,上了鎖,沒見誰上樓去過。不該我知道的事,誰都不會告訴我。穀縣丞,命比銀子要緊,快走吧,要是讓洪把總遇上……”

突然門猛地推開,洪把總帶了一群士兵衝了進來,刀槍緊逼著穀山。洪把總道:“沒想到,這個蟊賊竟然是你穀山!弟兄們,把他拿下!”士兵一擁而上,穀山拎著一條長凳跳上桌,橫掃過去,幾個士兵閃過,挺著刀矛左劈右刺。小屋裏,頓時打成一團。

穀山不敵眾士兵,被擒住。士兵用鐵鏈子鎖住穀山的手腳,拖著出了小屋,咣咣啷啷地押走。穀山背著的包袱被扒下,扔在牢中天井牆角。幾個獄卒摁住穀山,牢頭婁大鼠從水桶裏提起長鞭,冷笑著走了過來。

穀山從懷裏摸出小盒,將小放生寄養在他這兒的雛鳥從盒裏捧出,雙手往空中一托:“去吧。”雛鳥從穀山掌中飛起,飛上屋頂,吱吱地叫著。他收回目光:“動手吧!”獄卒擁上,將穀山的棉襖和內衣撕下,對著他的膝窩重踢一腳,穀山跪倒。

突然,婁大鼠和獄卒們全都大吃一驚,怔怔地站著不動了。穀山的胸前背後上,布滿了陳年的累累傷痕!這些傷痕重重疊疊地交錯著、拱隆著,像一塊風化了的岩石,完全看不出是人的皮肉!穀山用兩隻拳頭支著地,從地上站起,緩緩回過臉來。他的兩隻通紅的眼睛布滿著誰也沒有見過的狠鷙、倔強、憤怒與逼人的殺氣!暴聲道:“打吧!快打吧!”

婁大鼠掄起鞭子,對著穀山重重抽下,獄卒操棍也重重抽來。鞭子和棍子的呼嘯聲中,**上身的穀山被抽得滿地打滾。穀山後背上的累累傷疤被打裂,滲出一道道鮮血。穀山喃聲:“痛快……痛快……痛快……”靴子、棍子抽打得更狠。穀山昏死過去。獄卒拎來井水,對著穀山衝下。穀山醒來,又被鞭子棍子抽打得死了過去。

牢門打開,穀山被狠狠拖了進來,扔在草堆裏。嘩啦一聲響,鐵門又鎖上,獄卒離去。石牆邊,一個滿臉傷痕的男人抬起了頭,這人是萬春渠。萬春渠爬到穀山身邊,將他的身子扳了過來,抬手抹去臉上的血,突然驚呆,失聲:“穀山?你到底跟誰結下了這麽大的仇,婁大鼠這麽狠著手打你?”穀山的眼睛隻留著一道細縫:“春渠,說說你自己吧,你是怎麽進來的?”萬春渠道:“你知道,萬籮墩是我家的祖產,不久前,宋府管家李堂帶了家丁趕來,說是用宋府在城裏的五間店麵來換萬籮墩的幾十畝糧田,我被逼無奈,一時昏了頭,竟然在換田契書上畫了押。過了不久,李堂又來了,說是那五間店麵壓根就沒用來換田,派家丁硬是奪了回去!”

穀山道:“不是有……有契書為憑麽?”

萬春渠道:“我也這麽說,可把契書一拿出來,我傻眼了!紙上一個字都找不見,全都是白紙,上頭沒一丁點字跡!我去宋府討說法,被擋著不讓進門,就和他們打了一架,然後就被扔進大牢了。我萬春渠活得太冤,被人騙了,還不知道怎麽騙的,你說我還活著幹嗎呢?”

他的腦袋對著石牆一下一下地撞起來。

穀山支起身,一把抓住萬春渠的胳膊:“想想我穀山,還有杜霄縣令,我們倆受的冤,比你還大,我倆撞死了麽?沒有。春渠,我們都得好好活下去!”

穀山的囚痛在牢裏又犯了幾次,痛得冷汗如雨,脊梁靠在牢房石牆上,一下一下地重重撞擊。每次痛到大喊時,為他緩解囚痛的都是婁大鼠和他的鞭子,婁大鼠下鞭如雨,穀山直到皮開肉綻,內裏的灼痛才能稍稍減輕。

穀山做夢也沒想到,後來在錢塘大牢裏居然見到了昔日國子監的同窗——戶部主事石有林。

當天穀山披著鐵鐐,提著一桶水,正衝洗著牢房天井汙穢不堪的地麵。兩個獄卒坐在一旁的小桌上邊猜拳行令邊喝著燒刀子。到了給犯人喂食的時辰,婁大鼠喊道:“姓穀的!到喂狗食的時辰了,端桶去!”穀山拎起食桶,拿著勺子,往牢房走去。

穀山往遞出牢柵的一隻隻瓦盆子裏舀上一勺餿食。取了食的犯人們個個狼吞虎咽。穀山皺眉,一間間分食。一間牢房裏,沒有瓦盆子遞出來,穀山望進去。坐在草堆裏的是那兩個被抓進來的宋主事和石主事!穀山道:“二位,把瓦盆遞出來!”

兩個司官閉著眼不理。穀山勸道:“二位湊合著吃吧,別跟自己過不去。”兩主事睜開眼,看著穀山。長著長胡子的石主事突然覺得穀山麵熟,仔細地回想著。穀山等著瓦盆遞出來。石主事道:“你是穀山?”

穀山笑了笑:“我早認出你來了,你不是石有林麽?”石主事驚喜:“穀山!能在這兒遇上你,真是天意!沒想到,你還認得出我來!”穀山道:“當年在國子監一塊念書的時候,我們倆在一個屋裏住了半年,能不認得麽?對了,你們怎麽在這兒?”

石主事道:“穀山你別多問了,有辦法把咱們兩人弄出去麽?”穀山道:“他是誰?”石主事道:“戶部宋主事!”

穀山道:“把瓦盆給我。”兩人急忙把瓦盆遞出。穀山給瓦盆裏舀上食,低聲道:“石有林,你說實話,你們倆到底出了什麽事?”

石主事一把抓住穀山的手,目光急切:“穀山,你聽我說,梁詩正大人在錢塘遭到陷害,咱們得出去救他!”穀山震驚:“莫非你們是為了梁詩正的九十萬兩水利銀來的?”

宋主事道:“正是!梁大人發現戶部銀庫的出銀記錄消失了,就派我們倆前來查看銀兩的下落,沒想到,剛到錢塘,還沒查驗銀兩,汪子複就誣蔑我倆是劫匪,意欲打劫銀庫,把我倆送進了牢裏!”

穀山道:“我也去過梁詩正的老宅,也是在那兒被抓的!”宋主事道:“這麽說,咱們都掉進了他們的陷阱!”穀山道:“要救梁大人,得有證據!”

石主事道:“他們偽造了梁大人的一封親筆信,單憑字跡看,此信確是梁大人所寫,可是,梁大人在寫親筆書信之時,加蓋的印章必是落在簽名的那個‘正’字上,若稍有偏差,都得重寫。而這封信的印章落下之處,卻是落偏了。穀山,你得想辦法把我們倆弄出去!要不然,梁大人他……”話還沒說完,穀山就被突然躥出的婁大鼠當頭狠狠一棍抽暈了過去。當天婁大鼠就讓四個獄卒拖著被打昏過去的穀山,從門裏拖出來,扶著將他摁在天井的一塊大門板上,把他的兩隻手掌死死地抬起。

婁大鼠嘴裏咬著兩枚長長的鐵釘,手裏拿著錘子,取下一枚釘,對著穀山的左手掌狠狠地釘了進去。手掌上鮮血迸出!又一枚釘子釘進了穀山的右手掌,鮮血滋了婁大鼠一臉。婁大鼠罵著,對著穀山的腦袋重重打出一拳。剛痛醒的穀山又昏了過去!

梁詩正派去的兩位戶部主事,遲遲沒有書信傳回,梁詩正心中隱隱不安,鋪下紙硯,伏案疾書:“唐中丞大鑒:今年三月戶部發往錢塘水利銀九十萬兩,按規出庫,運往彼地。而養仲近日查庫之時,意外發現銀冊之中竟無此銀出庫記錄。不知該銀是否安然運抵錢塘銀庫,甚為牽掛。為萬全計,養仲派宋、石二位主事前往錢塘查問。今養仲將此事密告中丞,若二主事遇有不便,望中丞相助。梁詩正拜上。”寫完他從抽屜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腰形印章,蘸了印泥,按自己蓋印的習慣在“正”字上端端正正地蓋了上去。在信封上寫上“浙江巡撫唐思訓大人親啟”。又想了想,往信封的左角又添了“急”字。

但是梁詩正派出的這兩名主事,沒有等到唐思訓看到密信,就被鐵箭飛和宋府大管家李堂設計,死在了錢塘大牢中。

寸土堂中,李堂來給鐵箭飛送了一封密信,是一封偽造的梁詩正親筆信,是鐵箭飛的嶽父宋五樓找人按梁詩正親筆手劄仿造的,李堂專程去蘇州找了一位仿造宋元名畫的丹青高手,親自操刀。從此人手底下出來的活,別說是一封信,就是仿繪的《清明上河圖》也沒人能看出一點破綻來。有了這件東西,梁詩正就是長了十張嘴也有口難辯!

那兩名戶部主事的事情,鐵箭飛則給了李堂一個建議:梁詩正既然將這兩人派往錢塘,他在審訊之時不會不說,都察院也定會派人去錢塘尋找這兩個人的下落。隻有讓他們死,戲才演得下去。不過,死有多種死法,一定要死得合情合理,讓人抓不到把柄。等到都察院派司官追查起來,就讓汪子複告訴他們,這兩個劫匪不知為何自殺在牢裏。都察院司官定會如此推想:這二人是梁詩正派來的心腹,因知道梁案瞞不過去,知道必死無疑,不得不自尋短見。這事,隻有這麽做,才能天衣無縫。

鐵箭飛又讓李堂回到錢塘之後,準備好臘梅水,這件事情,馬虎不得,他會派人去錢塘親辦。

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東風已備,現在是時候去把梁詩正這個案子的火芯子點了。鐵箭飛沉吟片刻,叫了等在門外的浙江按察僉事馬旗門進來。

一個四十來歲、瘦個子、高顴骨的官員躬著身子走進了寸土堂的密室,一對眼窩深陷如洞,長著一張人見人畏的臉,他便是浙江按察僉事馬旗門。馬旗門道:“鐵公子,我來京城已經數日了,多謝鐵公子把我馬旗門引見給訥中堂!今天我是來登門道謝的!”

鐵箭飛道:“馬大人,你好不容易來一趟京城,我想有件事想托你辦。”馬旗門道:“馬某若是沒猜錯,鐵公子的這事,不光燙口,還燙手。”

鐵箭飛道:“這世上,不燙手的事,算不了大事。我想請你去見我父親一趟,將一件絕密之事告知於他。不瞞你說,我父親姓鐵,對自己的兒子不光有鐵臉,還有鐵門,更有鐵規。所以我不便開口的事,就煩請馬大人了。”

馬旗門領命之後,來到鐵府。臨窗旁,擺著一張低矮的小板桌,桌上擺著一大碗老粗葉茶,穿著一身便袍的鐵弓南在後院磨坊獨自喝著茶。馬旗門坐在一旁椅子上。

“下官早就聽人說,鐵大人府上不設客廳,見客有兩處,一處是書房,一處是磨坊,今日可是親眼見著了!”馬旗門道。

鐵弓南道:“人隻有在磨坊,才知道如何為官。要把官做好,就得像驢子拉磨似的,兢兢業業,老老實實,埋頭苦幹。所以,這間磨坊,既是本大人的見客之處,也是自個兒閉門思過的地方。”

“還有一條,鐵大人在磨坊見客,是想讓來客明白,不該說的話不能說,不該求的事不能求,要不然,人就連牲口都不如了。”馬旗門道。

鐵弓南道:“既然知道,馬大人就有事說事,無事走人。”馬旗門笑了笑:“鐵大人,我來找您,是想告訴您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兒!”

鐵弓南冷笑一聲:“你馬大人有件驚天動地的事?玩吧你!”“戶部侍郎梁詩正侵貪了浙江的九十萬兩水利銀,您會信麽?”馬旗門道。

鐵弓南道:“當我是傻子?”馬旗門道:“不敢!下官是按察使,伺候著的就是一個‘法’字,敢在鐵大人跟前說些無證無據的話麽?”鐵弓南道:“有證據?”馬旗門道:“有!您要是不信,可親自去趟戶部銀庫,查一查那筆運往浙江錢塘的水利銀有沒有記在出庫賬冊上。這筆不在賬上的銀子如今就藏在梁大人在錢塘的老宅子裏!”

鐵弓南眉頭一緊:“證據何在?”

馬旗門從袖中取出一遝紙,輕輕放在鐵弓南麵前。鐵弓南沉默,盯視著馬旗門的臉,像是要看透臉皮底下的骨頭。

突然,鐵弓南感覺到什麽,回臉朝窗外看去。

窗沿下,站著正在聽房的房杠。

一夜未睡的鐵弓南卻精神特別好,洗完臉將手巾不慌不忙地掛上,從小肚子手裏接過梳子,梳了梳辮子,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自己的臉,用剪子剪了鼻毛。

小肚子站在一旁:“老爺,今兒個您有喜事?”鐵弓南將剪子一扔:“備車!”

鐵弓南匆匆走出大門。一輛馬車已停在門前等待,侍衛打著車簾。鐵弓南向車門走去,突然想起什麽,回臉看著站在身後相送的房杠。

鐵弓南道:“房杠,小肚子說了多回了,你有聽房的毛病?”房杠道:“老爺,您不是吩咐過,府上的事,事無巨細,讓我都留意點兒麽?”鐵弓南氣憤道:“我花錢雇的是管家,不是花錢找個聽房的三耳朵!”

房杠道:“老爺,房杠我隻怕在府上稍有差錯,誤了您的大事,所以就多長了個心眼。”鐵弓南道:“怕是多長了個賊眼吧?你結完賬就打鋪蓋滾吧!”房杠道:“老爺!”

鐵弓南不再理會,上了馬車,重重關上車門。

早晨鐵箭飛也巧合地回到了鐵府,目送鐵弓南的馬車離去,看到房杠陰沉的臉,拍了一下房杠的肩膀,道:“房杠,我父親不喜歡三耳朵,可我喜歡三隻手。若是你還想吃鐵家的飯,來寸土堂找我!”

房杠回頭,看見鐵箭飛抱著胳膊,站在照牆的陰影裏。

鐵弓南的馬車停在神武門宮門外坪場,張廷玉從宮門出來,走向等候著的轎子,猛見鐵弓南站在麵前,嚇了一跳。

“張中堂,我在此等候,是想告訴您,在咱們身邊又出了件大事!”鐵弓南一臉正色。張廷玉的臉色緊張起來:“不會是……又出了個裕善吧?”鐵弓南從袖中取出一卷紙,遞給張廷玉。張廷玉接過,飛快地翻看了一下,抬起臉:“梁詩正侵貪九十萬兩水利銀子,會麽?”

鐵弓南道:“我去了銀庫,沒找到那筆銀子的出庫記錄!要是我告訴您,這九十萬兩銀子眼下在哪,您定然會嚇一跳。”張廷玉道:“在哪?”鐵弓南道:“全躺在梁詩正的錢塘老宅裏!”

張廷玉道:“你有證據?”鐵弓南道:“浙江按察僉事馬旗門親口告知此事,不會有錯!而且,當地知縣汪子複就是奉了梁詩正的親筆密信,才幫著他將銀子秘密運進梁宅的!”張廷玉道:“那他這封密信,有下落麽?”

鐵弓南指了指張廷玉手中的紙卷:“就在您手中!”張廷玉顫著手,重將紙卷打開看了一會兒,臉色變得慘白。鐵弓南道:“張中堂,這幾片紙,不會嚇著了您吧?”

張廷玉急忙擺手,發出一聲冷笑:“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沒想到他梁詩正也會幹出這等殺頭之事來!”

鐵弓南道:“張中堂,這兒說話不方便,請上馬車,我還有話說!”

張廷玉坐在馬車軟椅上,急等著鐵弓南開口。鐵弓南抱拳:“拜托張中堂將此證據親手交給皇上!”張廷玉道:“鐵大人,你為何不拿著這些證據,像上回扳倒裕善那樣,自己去見皇上?”

“外界都在傳,我鐵弓南和梁詩正素有不和,若這些證據是從我手中交出去,難免會有風言風語、節外生枝。”鐵弓南道。

張廷玉道:“那你為何不交給劉統勳呢?”鐵弓南道:“劉統勳與梁詩正是什麽關係,你不會不知吧?”

“可你不會不知,梁詩正是我的弟子,這麽重大的事你托我去辦,放心麽?”張廷玉道。

“宮裏自從出了那幾樁大案,皇上就指望著軍機處能處變不亂,像像樣樣做個大秤砣子,想必您老定當會盡心盡職!”鐵弓南道。

張廷玉一抬手:“不多說了,我這就去見皇上!”

乾隆在東暖閣聽了張廷玉的陳詞之後,“咣”的一聲,將一隻琺琅彩的茶碗摔得粉碎,取過榻案上的紙片,拍打著:“上頭寫著的,都屬實麽?”

張廷玉道:“鐵弓南親自在戶部銀庫查證,證人證詞都經得起三法司會審。而且,這九十萬兩水利銀,並未運至銀庫,全都藏進了梁詩正的老宅。出庫之銀未曾造冊,而銀子全都運至私宅,就憑這兩條,此案就已鐵證如山。皇上!朝廷撥下的這九十萬兩水利銀,是用來修築錢塘海塘的,而修海塘是為了保住浙江最大的一塊豐饒糧田!梁詩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侵貪這筆銀兩,就是在奪我大清糧田!其害尤烈,須得速辦!”

乾隆臉上泛起一層既憎惡又傷感的暗影:“朕要立個規矩,凡禍害大清糧田者,無論是誰,一律嚴辦、速辦,不得有半點拖延!哪怕隻是一隻雞,也要用牛刀殺!張六德,朕有旨!”

候在一旁的張六德應聲:“奴才在!”

乾隆道:“準張廷玉奏,即刻緝拿梁詩正,交刑部議審,並傳朕剛才的這番話!”張六德道:“奴才這就告知內務府擬旨!”

披掛著大鐵鏈子的馬拉囚車押上梁詩正的時候,北京城上空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各種市井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雪朵碩大。空曠的街麵,一條孤獨的老人身影緊裹在一件棉披風裏,拄著一根拐杖,站立著風雪中,整個人像是在等待著一種悲壯的吞噬。他是劉統勳。

刑部大獄門外大街,尖峭的寒風刮得雪片在半空團團打轉。

渾身是雪的劉統勳站在路心,口裏哈著重重的白氣。囚車在劉統勳麵前停住,押車的刑部司官認出了劉統勳,行禮:“劉大人何故在此?”

劉統勳道:“囚車裏押著的是梁詩正麽?”刑部司官道:“沒錯,正送往刑部大獄!劉大人在刑部大獄門前攔車,有皇上的手諭麽?”劉統勳道:“梁詩正與我同院為官,他下了獄,我不能置之不問,故此前來見他一麵,問他一句話。”

刑部司官道:“那好吧,劉大人問完了話,立即走人。”捕兵將蓋在車上的桐油大布掀起,籠裏蹲著一個人,劉統勳探望籠內,吃了一驚。梁詩正蒼白如雪的臉像是死了一般,隻有兩隻眼窩還有些生氣,閃著柔綿的光亮,圓圓的額頭如同一塊岩石,脖子上已多了一副厚厚的木枷,一根粗實的大辮落在枷板上,像是一堆黑土。

鐐聲一響,梁詩正抓住籠柵:“劉大人?”劉統勳的聲音發顫:“梁詩正,你還知道我是劉大人?你聽著,我前來攔車,隻是要聽你說一句話,你能如實回答麽?”梁詩正道:“能!”

劉統勳道:“我問你,你真是貪官麽?”梁詩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您竟然也犯了糊塗,連自己最信賴的人是清官還是貪官都分不清!我梁詩正不光是個清官,而且一清見底!”劉統勳道:“既然如此,你能洗刷自己麽?”

梁詩正看向籠外的一片片飛雪:“劉大人,上蒼降下這漫天大雪,是因為老天爺不忍看到人世間的汙濁,要還它一個清白!”

劉統勳的嘴唇哆嗦了一會兒:“我聽明白你的意思了……”押車司官大聲道:“押走!”劉統勳道:“等一等!”囚車停下。劉統勳走近囚車,抓住梁詩正的手:“張廷玉讓我跟你說一句話:罐子破了,也別破罐子破摔!”

梁詩正眼裏閃起淚花:“記住了!我會好好活下去,為自己洗刷冤屈!劉大人,您也多多保重!”

桐油大布嘩的一聲蓋下,車輪轉動,雪漿濺起。劉統勳站在深夜的大雪中,眼裏含著淚水。

劉統勳望著隆隆駛向刑部大獄的囚車,心裏有了一種自己被輪子軋過身軀的痛感。他無法相信梁詩正會是貪官,也無法不相信梁詩正不是貪官。讓他萬般揪心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這種痛感還會延遲多久、還會有多少“貪官”會突然冒出來……

臉色沉重的劉統勳跟著張六德疾步進了養心殿東暖閣,施禮。乾隆坐在炕前和孝賢皇後說著話,孝賢見劉統勳進來,退到屏後。

劉統勳道:“啟稟皇上!微臣剛從都察院趕來。”乾隆打斷劉統勳的話:“先不說都察院的事!聽說,昨晚上你冒著大雪攔下了梁詩正的囚車,有這事麽?”

劉統勳道:“有!微臣要對案情細究之後才能回皇上的話!”

乾隆道:“那好吧!你聽著,從今日起你暫時不要去戶部了,待在都察院,朕給你十日時間,將梁案審理出來,讓三法司盡快議處。”

劉統勳道:“皇上,此案的發生地在浙江錢塘,若要查清查明查實,恐怕不能操之過急。”

乾隆道:“朕如今最揪心的,就是糧田之事。張廷玉說得好,侵貪水利銀就是在害糧田!對於如此禍害大清國糧田、頂風作案的罪臣,朕要斬立決!不要多說了,照辦吧!”

劉統勳的目光痛苦而焦慮:“臣……遵旨!”

屏風後麵,孝賢皇後聽著,臉色不安地輕歎了口氣。

劉統勳來到都察院,與孫嘉淦商議之後,派兩個都察院司官前去錢塘,沿途驛站都按八百裏加急派給馬匹,三天就能到錢塘,潛入到梁詩正的老宅去,親眼看一看那筆銀子是否真的在那兒藏著。

雖然劉統勳人沒在戶部,他的一舉一動卻都落在戶部侯祖本的眼睛裏。都察院的兩個司官人還沒離開京城,侯祖本就已經到了寸土堂,跟鐵箭飛匯報了情況。鐵箭飛掏出一張銀票,給了侯祖本,讓他轉交給馮三鞭,讓馮三鞭在對梁詩正動刑的時候,下手要狠。動刑之後,要讓梁詩正有口難開、有手難寫,不能讓他有喊冤的機會。

侯祖本收了銀票,匆匆告辭。

寸土堂裏還畢恭畢敬地站著一個人——房杠。鐵箭飛抬起眼,看了一眼站在麵前的房杠:“看來,你還是戀棧的。我留下你了,從今日起,你就是寸土堂的大管家。”

房杠感激道:“房杠不才,能為鐵公子鞍前馬後伺候著,就是天大的福分。”鐵箭飛一笑:“你不才麽?不不,你太有才了!把你的衣襟解開。”房杠一愣。

鐵箭飛臉色一沉:“莫非要讓我動手?”房杠遲疑了一下,將衣襟上的大襻扣一個個解開,露出內衣。鐵箭飛道:“把內衣脫了。”

房杠遲疑,咬咬牙,將內衣脫去,竟然露出了插在腰裏的一把折扇、兩杆火銃、四支飛鏢和一支纏腰軟劍!鐵箭飛站起,繞著房杠看著他腰間的“家夥”,嘿嘿地笑起來。房杠渾身一棱棱結實的肌肉鼓起。

鐵箭飛重又坐回椅子,架起二郎腿,笑道:“房杠,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來曆麽?在來鐵府當我父親的管家之前,你做過鏢局的鏢師,還當過兩位王爺的貼身保鏢,還在健銳營做過一年的教習,端的一身好武功,而且殺起人來從不眨眼。那年轟動京城的鑄銀局焚屍案和鹽局九屍案,都是你的大作。”

房杠臉色變得像死人一般慘白,雙目中突然露出從未讓人見過的狠鷙凶光,一股殺氣咄咄逼人,沉聲道:“鐵公子是怎麽知道這些的?”鐵箭飛道:“你有你的眼力,我有我的眼線,不必多問。”房杠道:“公子既然知道了我房杠的來曆,那就讓您見笑了!”

鐵箭飛道:“見了這一把折扇、兩杆火銃、四支飛鏢,外加一支纏腰柳劍,世上還有人笑得起來麽?——把衣服穿上吧。我之所以讓你來當寸土堂的大管家,是因為我信得過你。你來鐵府這幾年,你的一舉一動全在我的眼裏。”

“房杠能得公子如此厚愛,定當以身效命!”房杠抱拳。

鐵箭飛道:“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你聽好,立即動身去浙江錢塘,幫我辦一件事。去縣衙大牢見兩個戶部主事,將他們殺了,而且要讓人看出是畏罪自殺。”

房杠道:“明白!”鐵箭飛取出兩張造像:“這是他們倆的造像,你帶上。”房杠看了一眼造像,抬起臉:“不用。”

鐵箭飛道:“很好!記住一條,到錢塘後,去宋府見一下我的嶽父,把事情告訴他,若是他有何事吩咐你辦,照辦就行!”房杠道:“我立馬就動身去錢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