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扇子複查魚鱗冊 小放生吃醋變情敵

離開寧古塔的這些日子,大扇子在江蘇淮安找到了瞎子書吏柴複生,並用一天時間,將當年父親周伏天記錄墾荒田畝的魚鱗冊悉數背下,並與柴複生的兩個侄子開始了三千多畝墾田——全縣九鄉二十五裏的漫漫複查之路。穀山與王不易、小放生三人也在行路中感情漸深,三人收留了饑民女孩麥香。小放生則在不知不覺間對穀山產生了異樣的情愫。至此,杜霄、穀山、大扇子、王不易——從寧古塔出來的四人,都各自艱難地走在了未知的前路上。穀山也沒想到能在不久的將來與自己的妻子大扇子再次相遇。

大扇子帶著柴書吏的兩個侄子在淮安的荒地裏,執著弓尺一弓一弓地丈量的時候,他們的怪異行動很快引起了淮安富商大麻子鮑老爺的注意。這個鮑老爺跟淮安縣衙的嚴縣令好得穿一條褲子,所以這事也就很快傳到了嚴縣令的耳朵裏。這兩人就是十年前造假魚鱗冊的主使,害怕十年前的舊案翻出。所以暗地裏查明了兩個年輕後生就是柴書吏的侄子,大扇子就是十年前被他們陷害的周伏天之女。大麻子鮑老爺和賊眉鼠眼的嚴縣令,知道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被兜了老底兒,他們是絕對活不了了,便打定主意要斬草除根。

當夜,大扇子收到了柴書吏讓老郎中莫忠仁送來的狀紙、血書,都是這些年鄉民們寫下的,控訴的就是魚鱗冊造假的事。柴書吏將這些狀紙和血書都保存了下來,憑著這些東西,就能把魚鱗冊造假的事給抖開,就能證明周伏天當年沒有對朝廷說假話。

剛剛送出狀紙血書的柴複生,在深夜裏被嚴縣令派去的人用石灰捂住口鼻,頓時斃命。十年前被嚴縣令一把生石灰弄瞎了眼睛的柴書吏,十年後又被一把生石灰熗住了嘴,他最終還是死在了石灰裏。

大扇子與兩兄弟得到柴書吏慘死的消息,痛心至極,對著柴書吏的方向連磕三個響頭。在清晨的星光下,柴家兩兄弟投奔洞庭湖的漁民舅舅,大扇子則開始申冤路。

嚴縣令的斬草除根計劃沒有得逞,自然不會放過大扇子三人,派去家丁繼續追殺,自己策馬徑直去了他的財源寶地——石馬村粥廠。他沒想到大扇子沒有逃出淮安,而是與他一同到了粥廠,嚴縣令在石馬村粥廠的如意算盤也被大扇子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打得滿盤皆輸。

石馬村粥廠設在村頭的空地上,兩隊兵丁執著刀槍,在門前守著。一群群饑民端著碗,扶老攜幼,從四麵八方擁來,排起了長長的隊。大扇子排在人堆裏,向粥廠大門擠來。

粥廠大灶頭上有三口大鍋煮著粥,灶膛裏柴火熊熊。幾個衙役高聲喊:“開鍋啦!”排著長隊的饑民們**起來,往前擠。大扇子擠了過來,被擋開。人越擁越多。穀山、小放生、王不易、麥香擠了過來。王不易眼尖,突然指著一個被人推倒在地的老女人喊起來:“穀爺!大扇子在這兒!”穀山往前看去,一眼就認出果然是大扇子,大喊:“大扇子!我是穀山!你怎麽上這兒來了?”大扇子從地上爬起,也見到穀山,驚喜道:“穀山?”

穀山擠了過去,將大扇子拖出人堆,王不易、小放生和麥香也跟了過來。

王不易道:“大扇子咱們又見麵了!”大扇子看著麥香:“她是誰?”穀山道:“在山東救下的災民,回不了家,就帶上她了。”小放生走近大扇子麵前,上上下下打量著。大扇子看著小放生。小放生道:“嗯,幹淨!”大扇子道:“你是……”小放生道:“看不出來?本姑娘是穀山的生死之交!”大扇子笑道:“你身上掛著鳥籠、鳥網,是捕鳥的?”小放生道:“鳥也捕,人也捕,穀山就是讓我給捕上了!”

穀山道:“別聽她胡說八道。走,先吃粥去!”小放生道:“吃啥?”穀山道:“吃粥啊!”小放生對著穀山的耳朵咬牙切齒:“這會兒,我倒想吃醋!”

穀山、大扇子、小放生、王不易、麥香排著隊在粥棚子前,等著領粥。後頭,傳來兵丁的喊聲:“讓開讓開,趕快讓開!給淮安縣令嚴大人讓個道!再擠,誰也別想領賑!”

饑民們讓開一道通道。端坐在觀賑台上的嚴縣令一拍袍子,被人扶下台,領著七八個官員闊步走向大粥棚。

大扇子看著嚴縣令,咬緊牙關,緊閉上眼睛,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衙役大聲道:“請嚴縣令驗粥!”

嚴縣令站在鍋台前,掃視一圈,大聲道:“本邑百姓都聽著!本縣今年遭遇百年未遇之旱災,萬頃糧田,皆如火燎!本官奉旨放賑,開辦粥廠,惠及生黎!各位或許聽說過,早在乾隆元年,山東放賑,劉統勳劉大人路經粥廠,打開鍋蓋,取過一把筷子,插入鍋中。因為鍋裏煮著的是清湯寡水的米湯,結果筷子根根浮起!依大清律,筷子浮起,人頭落地!”

大扇子低聲問穀山:“這事當真?”

穀山點頭:“此事是我的恩師辦的,當年無人不知。”

嚴縣令重聲道:“打開鍋蓋!”

衙役打開三口大鍋蓋,蒸汽衝起,全是厚粥!嚴縣令取過一柄大木勺,往鍋裏攪了一下,將一大把筷子分成三股,“唰唰唰”地重重插進三口鍋裏。三鍋厚粥中,穩穩地插著筷子!

嚴縣令躊躇滿誌,大吼一聲:“好一鍋厚粥啊!”

饑民們舉著碗,往鍋台前擁來。

嚴縣令突然大喊一聲:“慢!本官的話還沒說完呢,眼下是粥少僧多,你們這成百上千的碗,都要盛滿,不用說三鍋,就是三十鍋、三百鍋,也不夠分的。本官依官倉賑糧之配額,定為每日煮厚粥三鍋。各位都已親眼目睹,本官給你們煮出來的粥,鍋鍋都是厚可插筷!你們喝上了粥,把命給活下來,別忘了給本官送上一把萬民傘!”

饑民們吃驚,看著三口大鍋著急。嚴縣令領著官員匆匆離去。王不易早已按捺不住,往前擠,被兵丁重重地推了出來,一屁股跌坐地上。王不易喊問:“粥都煮出來了,幹嗎還不讓人吃!走錯棚子了?”穀山擠上前,問衙役:“衙爺,莫非領這份粥,還得去另個地方?”衙役道:“睜大眼睛看清楚,此地是官棚,隔壁是民棚,領粥還得到隔壁棚子裏去!”

人叢後傳來喊聲:“閃開,閃開,快閃開!”

饑民讓出一條通道。來了一群家丁打扮的壯漢,抬著三個大木桶,走到鍋前,將三口鍋裏的厚粥全都倒入木桶,抬起就走。

饑民們再次吃驚。

穀山大聲喊道:“怎麽抬走了?”抬粥的一個家丁重重地踢了穀山一腳:“嚷什麽嚷!要想喝粥,上隔壁棚子去!”

饑民們向民棚子擁來。穀山一行也隨著人流擠進棚子。鮑老爺被人簇擁著,站在賑粥台上。

三桶厚粥被分別倒進了十口盛滿渾水的大缸。擁進棚來的饑民們看著三鍋厚粥變成了十缸“米湯”,全都驚呆了。

大扇子問穀山:“你看明白了麽?”穀山道:“看明白了。官府怕朝廷治罪,燒了三鍋厚粥交差,再把厚粥交給當地商人,借他們的手,把厚粥變成了米湯。”王不易捧著碗,急了:“這……這是賑粥麽?這些當官的,就不怕筷子浮起,人頭落地麽!”

穀山道:“我找他們去。”大扇子一把抓住穀山的手:“‘筷子浮起,人頭落地’這條放賑法規,對官不對民。民間商人放賑,這句話管不住他們。”穀山道:“你怎麽知道?”大扇子道:“信我就是。”穀山道:“這一回得信我!老鄉們,把筷子都遞給我!”

饑民們紛紛把筷子遞到穀山手中。穀山順手將王不易、小放生、麥香的筷子也收在手中。

穀山高舉著一大把筷子,擠到賑粥台前,眼睛逼視著鮑老爺。鮑老爺道:“你是何人?”穀山道:“饑民。”

鮑老爺瞪眼:“我看你是刁民!舉著筷子想嚇唬誰呀!聽著,這兒是放賑的民棚,不是官棚!天大的王法管不到這兒!你要是還想喝到一碗粥,就把筷子扔了,老老實實排隊去!”

穀山道:“您這位爺不是沒看到,在我身後,有好幾百饑民,每個人都在等著一碗能活命的厚粥,要是喝了這缸裏的湯水,他們能活嗎?我把筷子往缸裏擲下去,要是浮起來了,剛才嚴縣令也說了,按大清律,筷子浮起,人頭落地!”

饑民們一迭聲為穀山喊好。

放賑的商人們急了,大聲喊道:“快把這個潑皮無賴給抓了!”幾個家丁衝上來,死死地扭住穀山。鮑老爺道:“慢!放開他!”家丁鬆開了手。鮑老爺道:“我就料到會有人來鬧賑,所以早把《大清律例》備下了!師爺,將《大清律例》取來,給這臭小子瞅上一眼!”

師爺走過來,把捧在手裏的《大清律例》打開,舉到穀山眼前,用指甲畫著《大清律例》上的條文:“瞧見沒有,‘凡有司官吏,放賑若是粥稀浮筷,處以斬刑’——瞧瞧,這條款是管誰的?管衙門的,管官吏的!這兒是哪?是民間粥棚!放賑的是鮑老爺,不是鮑大人!你小子連青紅皂白都分不清,就敢來這兒鬧賑,膽子也太大了!”

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丁撲上,將穀山手裏的筷子奪下,三下兩下緊緊綁住。穀山掙紮著,奮力從家丁手中奪過筷子,狠狠扔向大缸。

大把筷子落缸,濺起稀薄的米湯,隨即在缸裏全數浮起!

突然,從人堆裏傳來大扇子的聲音:“‘治罪’二字,能這麽輕易說出口嗎?”此言一出,饑民們全都回過臉來,看著這個破巾裹頭的婦人。

大扇子臉色平靜地走到大缸前,問鮑老爺:“你就是辦這座民棚的鮑老爺吧?能借你一塊白布使嗎?”

鮑老爺道:“白布?莫非你要替誰戴孝?”大扇子道:“不是戴孝,是盛粥。”鮑老爺哈哈大笑:“剛來了個傻子,又來了個瘋子。好吧,拿塊白布給這個瘋女人!”師爺找了快屜布,扔給大扇子。

大扇子從發髻上拔出一根針,從袖袋裏摸出個小線團,往針眼裏穿上線,很快就將屜布縫成一個敞著口子的布袋,道:“誰幫個忙,將缸裏的賑粥舀進這隻口袋去?”家丁們望向鮑老爺。鮑老爺丟了個眼色:“給她滿滿盛上一碗!”大扇子道:“不是碗,是袋,盛上一袋。”

家丁拿勺子往布袋裏舀了一勺“賑粥”。

大扇子將布袋提起,袋底“嘩嘩”地淋著湯水,一會兒就淋幹了。她把幹癟的布袋拆開,袋裏隻有三五顆米粒。

大扇子雙手托著布袋,展示給大家看:“這是賑粥嗎?”

饑民們大聲道:“不是!”鮑老爺似乎明白過來,惱羞成怒:“你是來羞辱本老爺的?”大扇子仍然從從容容:“不是羞辱,是取證。”鮑老爺道:“取證?取什麽證?”大扇子道:“當然是罪證。”鮑老爺發怒:“你瘋了!快來人啊,將這個女瘋子亂棍打出!”

大扇子平靜道:“等我說完,再動亂棍吧。這位師爺,將你手裏的《大清律例》借我一用。”師爺道:“莫非你還能看得懂大清國的王法?”

大扇子道:“有勞師爺將《大清律例》翻至卷九條例。”

師爺道:“什麽意思?”大扇子道:“打開您就知道了。”鮑老爺道:“師爺,打開給她看!”大扇子道:“不是給我看,而是給您看。”

鮑老爺冷哼:“莫非你要教本爺認字不成?”

大扇子道:“不是認字,是認罪。”

鮑老爺臉上一陣**,繼而哈哈大笑:“瞧瞧,女人瘋魔了,就是這德行!師爺,照她說的辦!”

師爺急忙把手裏的《大清律例》打開,翻到第九卷《戶律》一章。大扇子道:“有勞師爺將本卷施賑的條例念出來。”師爺又望向鮑老爺,鮑老爺做了個“念”的手勢。師爺抬起書,用手指找到第六行,念道:“民間放賑之法,以賑粥掛袋不漏為度,違者……違者……違者……”

棚子裏的人全都屏住了氣,緊張地聽著。

大扇子道:“這可是《大清律例》,誰也不能斷章取義,念完它。”

師爺的臉抽搐不止。

大扇子道:“師爺還有一字沒念出來,我來代你念吧。這個字就是:斬!”“斬”字一出,師爺手中的《大清律例》落了地。

鮑老爺道:“是……是這個字麽?”師爺道:“沒……沒錯!就是個‘斬’字!”鮑老爺驚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打量著大扇子:“你……你到底是誰?”大扇子道:“想喝碗厚粥的饑民。”鮑老爺氣瘋了,狂喊:“快快!把這個想喝厚粥的潑婦給綁了!”幾個家丁衝上,將大扇子綁住。

王不易、小放生、麥香和一群饑民衝上來,被家丁擋開。外麵傳來喊聲:“嚴縣令到——!”

嚴縣令疾步走近大缸,看了一會兒,猛地抬起一張怒臉。嚴縣令喝問:“本官熬下的三大鍋厚粥呢?混賬東西!你有負本官的重托了!趕快煮出厚粥,發放給百姓!給受綁的人趕快鬆綁!”

家丁給大扇子和穀山鬆綁之後,大扇子揉著胳膊:“您就是本縣嚴縣令?那好,請嚴大人把《大清律例》第九卷打開,看看上頭還有什麽王法是管著衙門的。”

嚴縣令臉色漲得紫紅:“你……你……本官已下令替你鬆綁了,你還想幹什麽?”大扇子道:“既然嚴縣令不想將王法告知百姓,那我就代您告知了。——有誰幫著將《大清律例》拿在手中,以驗差錯?”小放生擠上前:“我來!”

大扇子將《大清律例》撿起,遞給小放生。小放生將第九卷打開。大扇子背出條例:“賑濟被災饑民,以及蠲免錢糧,州、縣官有侵蝕肥己等弊,致民不沾實惠者,照貪官例,革職拿問,督撫、布政司、道、府等官不行稽查者,俱革職。”

小放生吃驚道:“一字不差!”饑民們歡呼起來。小放生將《大清律例》遞給嚴縣令:“你看看,有漏字麽?”

嚴縣令臉上肌肉一陣**,突然大笑起來,猛然鼓掌:“奇女子也!本官開眼界了!”突然,嚴縣令感覺到什麽,眼睛緊盯著大扇子的臉,殺意畢現。

然而,嚴縣令卻沒有立刻為難他們,反而讓兵丁把他們送回到了客棧。小客棧裏,穀山端著一木桶熱水進來。大扇子的腳板全走爛了,滿是磨破的血泡。穀山心痛地說:“大扇子,你這雙腳,怎麽走成了這樣!先洗洗腳麵,我這就找郎中去。”大扇子看著穀山的臉:“穀山,分手才幾天,你都快瘦成猴了。囚痛沒少發作吧?”

小放生在啃著棒子骨,冷不丁地插上一嘴:“他囚痛一犯,還給自己上烙鐵。”大扇子問穀山:“你真用上烙鐵了?”小放生道:“不信啊?我撩起衣來你看看?”穀山道:“小放生!沒你事,外頭吃去!”

小放生身子一擰道:“內人一到,我就成外人了?得,我走!常言道:新婚不如小別。你倆別隻顧著說話,一不留神雞就叫了,天就亮了!”說完重重地將門磕上。

穀山苦笑:“別見怪,她就是這德行,沒壞心眼。”大扇子笑笑道:“我連這還看不出來麽?”

穀山道:“來,換個腳。分手了才幾天,見你長出白頭發來了。”大扇子將耳邊的幾縷白發攏了攏:“女人不像男人,真要老起來,隔夜就見老。”穀山為大扇子洗著腳:“你在寧古塔鑿了十年墓碑,好不容易出來了,又上淮安這麽不要命地折騰。你這個女人,倆字:苦命。”

大扇子將腳揩幹,纏上布。穀山端著木桶將水潑了:“坐著別動,我這就去請郎中。”大扇子道:“別忙,你先告訴我,今晚上你睡哪?”穀山遲疑了一下:“按你的意思吧,小放生、麥香跟你住一屋,我和王不易隨便找個柴房湊合吧!”

第二天,晨曦微露。大扇子在銅臉盆裏絞出一把手巾,就著一麵掛牆上的破銅鏡,邊擦洗邊看著自己的臉。她的目光停留在眼角密密的皺紋上,久久地看著。背後,傳來小放生的聲音:“錢塘有句俗話:小媳婦喜歡鏡子,老婆娘喜歡河水。你對著銅鏡照了這半天,看來你還是小媳婦。”

大扇子道:“那你說,老婆娘怎麽就喜歡照河水?”小放生道:“這也不懂?河水照臉,晃晃****、模模糊糊的,臉上的褶子也就看不太清了。”大扇子笑起來:“往後啊,我就不照銅鏡子了,專照河水。”小放生道:“你辦不到。”

大扇子道:“為什麽?”小放生道:“你怕見到自己老了,穀山會休了你。”大扇子一怔,想說什麽,卻把話咽下了肚。

穀山、大扇子一行人在客棧裏收拾停頓之後,就匆匆上路了,行到樹林茂密的山路時,突然,林子裏一聲呼哨,一二十個執著刀槍的鮑府家丁衝出,團團包圍過來。穀山一驚,急忙護住大扇子。

小放生從腰間拔出火銃,攔在穀山麵前,對著家丁厲聲道:“都退開!誰敢過來,本姑娘讓他腦袋開花!”

穀山大聲喊道:“王不易!護住麥香!”

王不易急忙掏出腰袋裏的石子,朝衝上來的一個家丁擲去。家丁抱著腦袋號叫。他剛要再掏,幾個家丁擁上,刀槍已經架在王不易和麥香的脖子上。

小放生、穀山、大扇子一步步後退。家丁一擁而上,抓住了穀山和大扇子。小放生對著家丁開出一銃,竟然是瞎火。就在兩個家丁摁住她的一瞬間,她對著兩人的襠下重重踢去,左躲右閃衝出了包圍。家丁將四人綁住,扔上馬車。馬車朝著黑暗駛走。

穀山、大扇子、王不易、麥香被家丁扔進了淮安一間小廟牆邊。廟堂的門窗都被釘得嚴嚴實實。從門縫裏看出去,幾個鮑府家丁執著刀槍,繞著小廟逡巡,等著餓死廟裏的四人。

小放生手裏拎著火銃,貓腰跑來,小放生猛地抬起手,對著家丁開出一火銃。一個家丁被打得跳起來,重重地摔地,打著滾慘叫。

不等家丁們醒過神來,小放生取出弓弩,對著一個家丁射去,一家丁屁股中弩,狂跳著哭爹喊娘。小放生趁亂將腰裏的捕鳥網摘下,對著家丁扔去。家丁被網住,在網裏滾成一團。

小放生快步奔向後窗,用石頭將釘著的木條用力砸開,救出穀山一行人。

傷亡慘重的家丁回縣衙向嚴縣令報告情況,臉色青灰的嚴縣令將一封信遞給一個衙吏:“一到京城,就交到潘八指大人手中!”信中細說了當年周伏天的女兒從寧古塔出來,單槍匹馬到了淮安,拿著一把弓尺,在當年她父親丈量過的墾荒田畝上一塊一塊地丈量著,想替她父親翻案,她身邊還多了個幫手——穀山,就是被劉統勳從寧古塔放回來的穀山!請求訥中堂速速鏟除兩人。卻沒想到訥親和潘八指,並不想這麽早就引起劉統勳的注意,這封信也讓嚴縣令在半月之後命喪黃泉。

穀山、大扇子、小放生、王不易跑出十幾裏地,找了個隱蔽的河灘休整,小放生盤著腿坐在河灘的大石頭上,一邊啃著苞米骨,一邊表情誇張地說著大扇子老女人嫁了個小丈夫,占上便宜了,所以總是這麽低眉順目的,一副逆來順受的小媳婦模樣,穀山應該找個嬌滴滴的漂亮小娘子如何如何。

穀山臉色漸變,大扇子急忙扯住他,讓他忍下。穀山突然一笑:“小放生,這麽著吧,有些話我想和你一個人說說。”

小放生眼睛一亮:“行啊!大扇子,你可不能嫉妒啊?”穀山站了起來:“走。”小放生得意地站起,跟著穀山朝旁邊的一座石橋走去。兩人上了一座潭橋。橋下的深潭裏積著一汪碧水。

小放生高興道:“穀爺,我把你心裏不敢說的話都說出來吧?說吧,你該怎麽謝我?”穀山道:“我當然得謝你。”他突然抓住小放生的衣領,將她高高托起,重重往潭裏扔了下去。

潭裏“撲通”一聲濺起浪花。落水的小放生拚命掙紮,口裏連連灌著水。

穀山大聲道:“你給我多喝幾口水,長點記性!”小放生在水裏邊掙紮邊破口大罵:“穀山!你這個臭男人,你沒聽出來麽,我這麽埋汰大扇子,就是想讓你跟我好!你這個臭男人,本姑娘看上你了,我要是淹不死,這輩子,非你不嫁!”

大扇子和王不易聽見響聲跑上石橋。大扇子驚道:“穀山,你怎麽把她扔潭裏了?”穀山道:“灌她幾口水,不委屈她。王不易,你會遊水麽?”王不易道:“會點。”穀山道:“跳下去,去把她拉上來。”王不易不情願地脫起了衣。穀山道:“還是我來吧。”穀山跳下了深潭。

穀山和大扇子坐在荒廟石階上,看著地上晃動著的月光。大扇子道:“她還是個孩子,你不該這麽對她。”穀山:“我要是不扔,她非把你我的耳朵給說聾了不可。其實啊,這也難怪這女孩子,她不知道,我和你在寧古塔是怎麽過來的,更不知道,你和我自從在墳地裏結了婚,身上的經經脈脈都已經連在一塊兒了,身上的血也都流在一塊了,連身上的骨頭都在往一塊兒長。這些,她不懂……”

大扇子道:“可我覺著,她喜歡上你了。”

被撈上來的小放生也抱著膝蓋委屈地坐在小石橋上,王不易跑來與她一起坐著,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穀山和大扇子在寧古塔的事,小放生越聽越難過,站了起來,拍拍屁股往回走。突然,她看到坐著說話的穀山和大扇子,便又站停,憂傷地發起怔來。

天色微明,穀山一行整理行囊。大扇子要去浙江處州府景安縣,因為當年那裏墾田造假嚴重,父親周伏天就是在那兒給皇上寫的折子。而穀山要去錢塘,不能與其同路。臨走前穀山勸大扇子,人死不能複生,就算贏了,也不能讓父親活著回來,還不如跟他一起去錢塘。大扇子情緒激動,誓死要為父親討回清白,穀山見勸阻無用,無奈地告訴了她劉統勳留下的那句“父有冤,女來申”的話,各自道別珍重。

小放生倒是爽快地要替穀爺當一回大扇子的保鏢,跟她一塊兒去景安縣。臨行前,小放生送給穀山一隻小巧的木盒,盒裏是一隻小芙蓉雛鳥,嘰嘰地叫喚著。讓穀山替她好生養著。接著將身上的捕鳥工具和鳥籠掛上馬鞍,飛身上馬,用力一抖韁繩,向著大扇子追去。她上馬的一瞬間,眼睛裏滿是淚水。穀山看著大扇子和小放生的背影,久久佇立。

同時,今日還是十大臣行刑日,天色微亮,京中刑台和觀刑台都已修繕完畢,在一圈紅燈籠的光亮下,閃著詭異的光澤。

太陽慢慢升高。新修葺的高高斬台上,一個個斬墩前都鋪下了沙子,擱著一口口接腦袋的大瓦盆。十大臣和裕善背上插著斬牌,跪伏在斬墩前。穿紅衣的劊子手裸臂上架著大砍刀,威不可視地站在每個死囚的身旁。

觀斬台之上,坐著監斬的訥親和幾位官員。訥親身旁一把椅子空著,是留給劉統勳的。午時三刻快到了,劉統勳還沒到,忽然,熙來攘往的街麵行人中,響起急驟的馬蹄聲。

觀斬台上,眾官朝著大門外張望,太陽刺得他們睜不開眼。劉統勳一行策馬馳來,在兩列執刀持槍的士兵中馳過,衝入大門。訥親焦急著的臉上露出笑容:“哎呀,延清!午時三刻都快到了,你怎麽現在才來?快快請坐!你瞧那斬台上,十大臣和那裕善老賊都跪著了!”

劉統勳回過臉去,看了看斬台,眼皮猛跳,一臉正肅道:“訥中堂!要是我想把他們的腦袋都給暫且留住,你也不會反對吧?”訥親哈哈大笑:“今日午時三刻開斬,可是皇上禦批的斬立決!”

劉統勳道:“這我都知道,可我不得不非常遺憾地告訴你,這十一人的案子還未全都厘清,他們肚裏還有一本爛賬沒拿出來!”

訥親故作震驚:“是嗎?三法司的官員日夜審案,一刻都不敢懈怠,難道劉大人對三法司的定讞有懷疑?”劉統勳道:“不是懷疑,是懷恨!”訥親道:“懷恨?劉大人何來懷恨之說?”

“我恨這十一人,死到臨頭了還藏著掖著,不願幹幹淨淨地下地獄!這幾日我日夜在都察院公房內徹查卷宗,今天早上全部查完才知道,不光十大臣,還有裕善,他們侵貪的所有銀兩,來龍去脈都沒搞清,這些銀兩用到何處,也未查明,每一兩每一毫都用在了哪兒,都沒有筆錄和證詞,他們侵貪的銀兩實額和收繳的銀兩實額還對不上。他們花去的銀兩究竟花在誰的身上;他們究竟用這些銀兩辦了什麽事;他們各自究竟得到了何等回報,也都沒有一一查明。人,還不能殺!”劉統勳道。

訥親長歎一聲,搖了搖頭,抬眼看了一會兒天空中疾走的大雲塊,收回目光,望向劉統勳:“這麽說,劉大人不是來監斬的,而是來放人的?”

劉統勳道:“刑場之上放不放人,誰說了都不算。可我是皇上任命的都察院左都禦史,我沒在三法司的定讞書上簽字蓋章,這案子就定讞不了!未曾定讞的犯案之人,你說,該斬還是不該斬?”

訥親道:“可皇上的斬令已經下了!”

“我正是為此而趕來刑場!咱們倆一同去養心殿,將案子未曾完全搞清的事實告訴皇上!我相信,皇上聽罷之後,定然會收回禦命!”劉統勳道。

訥親牙幫一咬:“好!延清辦案這般心細,如此秉公執法,皇上定能收回成命!韝馬!這就進宮麵見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