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京城中風起並雲湧 杜家莊天翻與地覆

從紫禁城出來,穿著鐵靴的劉統勳叫上戴著枷板的紀衡業,兩人踏著晨曦,叮叮當當地慢慢地走到京城一家有名的湯池。

早晨湯池沒有人,兩人脫掉枷板和鐵靴,溫暖的湯池水,熨帖了緊張的皮膚和神經。

劉統勳道:“好好泡一泡身子,若是我沒說錯,這是你紀衡業此生最後一次泡澡了。閉上眼,把腦袋浸在池子裏,出出汗,活活經絡,好戴上枷板去刑部大獄。”

紀衡業在霧氣裏仰著臉:“劉大人,我想請求上朝奏述諸城空倉案時,讓我親自把那袋沙子扛到殿上去。案子是我犯下的,我得將罪證扛著。再說,我若能上殿,就能對百官們說一句話,這句話就是……”劉統勳一抬手:“這句話留到上殿的時候再說吧。”紀衡業道:“劉大人願成全我?”

劉統勳把一塊布巾遞上:“好好洗淨身子,等會兒再讓剃頭匠給剃個頭,將滿臉胡子也刮了。還是那句老話:剃剃頭、刮刮臉,有點晦氣也不顯。若是有來生,再幹幹淨淨做官吧。”紀衡業淚流滿麵。為了不讓劉統勳看見,他把腦袋泡進了熱水中。

洗淨一身的塵土之後,紀衡業穿好衣服,又重新戴上枷板,跟在劉統勳身後走出澡堂子,從袖裏取出一張紙片,雙手遞給劉統勳:“這是罪官在來京的路上寫下的名單,我所知道的那些在戶部清吏司的貪官汙吏,全都在紙片上了!”

劉統勳接過紙看了看,收入袖中:“這張紙,或許能換你不死。你放心,我會提請三法司慎重審理此案!”紀衡業苦笑著搖頭:“我這是在贖罪,誰也不必為我脫罪。”

次日清晨,大雨後的紫禁城皇城浮著一層水霧。乾清宮內,凜冽的寒風中傳來“啪啪啪”的上朝鳴鞭聲。陽光似乎是被鞭子抽打出來的,在雲縫間漸漸射下一道道淡黃色的金線。

眾臣進殿,列班,乾清宮正殿一片異樣的沉默。乾隆掃視一會兒眾臣,目光落在劉統勳身上:“劉統勳,你這一路走來的時候,朕老遠就聽到你的鐵蹄子底下傳來了金戈鐵馬之聲!朕好久沒有聽到這種響聲了!”

劉統勳道:“皇上這是在告誡微臣,沙場之馬該如何效力!”乾隆笑了笑:“說得好!”訥親的眉頭暗暗擰了一下。

殿前太監在大門外鳴鞭,眾臣下跪。

劉統勳扶著殘腿,痛苦地跪下。

乾隆道:“朕不是恩準你免跪麽,你怎麽也跪下了?”劉統勳的腿痛得直冒冷汗:“微臣若是哪天挺不過了,再懇求皇上免跪吧。”眾臣對著端坐在須彌座上的乾隆山呼:“臣等恭叩皇上金安!皇上萬歲!萬萬歲!”乾隆道:“都平身吧。”

眾臣從地上爬起。劉統勳硬撐了幾次,沒把殘腿給撐起來。訥親嘴角露出一絲嘲笑。跪在一旁的梁詩正急忙將劉統勳扶起。

梁詩正低聲道:“劉大人能回來,大清國有望了!”唐思訓眼睛放著光,把手伸向劉統勳:“劉大人可回來了!”劉統勳與唐思訓握了握手,用力搖了搖。唐思訓低聲道:“盡在不言中!”劉統勳也低聲:“昨日回來,還沒來得及拜望二位大臣,今晚上咱們聚聚。”

乾隆朗聲:“昨日,天公打下了大雷,而且還打了好一陣子,乾清門的殿瓦落下了一大堆,聽說太和殿的日晷也震裂了。朕心裏很不踏實,找來了天象書看了看,看到裏頭有這麽一句話:‘冬日雷,遍地賊。’這意思就是,朕的大清國並不太平,朕的身邊到處有賊人。細想之下,這話也對,把爪子伸進軍機處的裕善是賊人麽?一把金剪子剪出的十大臣是賊人麽?都是大清國的賊人。朕在書上還看到了另一句話,那就是:‘雷打冬,十個牛欄九個空。’也就是說,這冬天的大雷在提醒朕,在朕的麵前有一個‘空’字!”

眾臣臉色緊張,都屏住了呼吸。

劉統勳的臉色卻格外的平靜。

乾隆道:“裕善和十大臣這幫子賊人,如今都已下了獄,‘遍地是賊’這句話,今日就暫且不議。賊人之外,那就是‘牛欄之空’了。好吧,朕和各位臣工一塊兒來議議,這個‘空’字到底是怎麽回事?有誰願意來回答朕?”

一直在瞅著機會說話的張廷玉見時機已到,迫不及待地出列:“老臣以為,出了裕善和十大臣巨案後,又陸續將涉案的犯官揪出了一大批,皇上身邊的可用之臣已是空了不少,這個‘空’字,正是應了此意。”

不少大臣點頭附聲:“對,對!”

訥親聽出乾隆是要為劉統勳的出場打開場鑼鼓,也搶著表態:“在皇上身邊,雖然可用之臣‘空’了,可劉統勳大人回來了,足以以一當十,填補這個‘空’缺!”

劉統勳聲色不動,靜靜地聽著。

張廷玉急忙開口:“對!空缺一補,那就實了!”

乾隆道:“你們說的都沒錯,劉統勳回朝,填補了這個‘空’字。可你們或許不會想到,劉統勳昨夜在見朕的時候,也給朕帶來了一個‘空’字!這個字,逼著朕一夜未眠,眼睛一直睜到天明!這會兒,朕要是告訴你們,這個‘空’字就是一出戲,一出名叫《空城計》的戲,你們都會信麽?”

殿上鴉雀無聲。

乾隆道:“這出《空城計》是怎麽唱的,劉統勳,你來告訴各位!”劉統勳出列,鐵靴聲在殿上“咚”的一聲大響。眾臣一驚,回臉看著劉統勳。劉統勳道:“我想借一把算盤用用,誰有?”

眾臣不明其意,怔然。

劉統勳看向梁詩正:“梁大人,你在戶部有‘鐵算盤’之稱,那我就借你一用吧。你說,入庫的運糧馬車,每輛車能裝多少糧食?”

梁詩正道:“糧食入倉,每袋一石,每輛馬車能裝糧食二十袋,也就是說,一車糧合計為二十石。”劉統勳道:“好!一輛馬車能運二十石,那麽二千五百石糧食得裝幾輛馬車?”梁詩正道:“得用一百二十五輛馬車來裝。”

劉統勳道:“大家都聽明白了,要將二千五百石糧食從倉廒裏抬出來,擱上馬車,等驗糧官驗過以後再運回倉去,至少就得裝一百二十五回馬車。我這麽算,對不對?”眾大臣道:“對!”

鐵弓南低聲問張廷玉:“他怎麽當真像是上了沙場?”

張六德站在乾隆身邊,對著殿上重喝一聲:“安靜!”

殿上安靜下來。

劉統勳道:“有一座官倉,存糧二千五百石,朝廷派官員下去驗倉,那些倉官們便開始勞師動眾,將倉廒裏的這二千五百石糧食全抬了出來,擱馬車上,趕著車來到驗糧官的麵前重驗一遍,這合情合理麽?當然合情合理。可是,要是我告訴各位,本該用一百二十五輛馬車才能裝下的糧食,隻用五輛馬車就裝下了,你們信麽?”

大臣們議論起來。

劉統勳道:“你們當然會信,一輛馬車要是裝二十五回,那麽,五輛馬車裝上一百二十五回,二千五百石糧食就運全了。梁大人,我這麽算賬,有錯麽?”梁詩正道:“沒錯。”

“可是,要是我再告訴你們,這五輛馬車隻是裝了二十袋糧,在整個驗糧之時再也沒有裝過車和卸過車,就把二千五百石糧食都運了一遍,你們信麽?”劉統勳道。

大臣們又議論起來,紛紛搖頭:“不信,不信!”

“若按劉大人的說法,這五輛馬車上,隻有一百石糧食!”梁詩正道。

劉統勳道:“對,隻有一百石。我納悶的是,一百石糧食能變成二千五百石糧食嗎?如果我說能變,恐怕這兒的每位大臣誰都會笑話我;如果我說不能變,這兒也有一個人會笑話我。這個人是誰呢,是鐵弓南大人。”

就像一瓢冷水潑進了油鍋,大殿上頓時炸了起來,臣工們紛紛議論,都把臉轉向鐵弓南。訥親眯縫著眼睛,默默地觀察著各個大臣的表情。

鐵弓南怔愣了一會兒,忽然哈哈大笑:“我還能笑出來,是因為我記起了乾隆元年那會兒的一件事!那天,劉延清就站在這塊地磚上,抬進了一座糧倉,給咱們這些大臣們演了一出河南的‘空倉計’。那時的情景,想必各位都還曆曆在目!實在說,我對劉大人肅貪正綱的勇氣佩服之至,不僅如此,還時常提醒戶部的司官們,糧倉就是生死場,誰不想活了,誰就上糧倉造假去!七八年下來,據我所知,戶部沒一個司官敢在糧倉上再做手腳的!不單如此,連各省州縣的糧道官員也噤若寒蟬,都將這個生死牌舉在頭頂,從不敢輕慢!甚至連戶部尚書裕善這麽一個貪得無厭的大蛀蟲,他敢染指的也隻是帑銀,隻是田產,而不是糧倉!劉大人,我說這麽一番話,你不會不懂我的意思吧?”

劉統勳道:“這麽說,鐵大人是不會笑話我不能將一百石糧食變成二千五百石糧食嘍?”鐵弓南道:“劉大人,在皇上跟前,有你這麽開玩笑的麽?”

兩人對視,都“嘿嘿嘿”地笑起來。訥親摸著下巴,也笑出了聲。劉統勳道:“開玩笑,我不敢;開殺戒,我敢!一百石糧食要是變不出二千五百石糧食,那就是某些人的萬幸;如果一百石糧食變得出二千五百石糧食,那就是某些人的萬劫,這個殺戒誰也逃不了!”

鐵弓南臉色頓變:“劉大人,你一回朝堂就吃上了我,是麽?”

劉統勳道:“不是吃,是吐!你得和我一樣,一吐為快!當然,我知道你鐵大人不會蠢到教別人如何去變把戲,也更知道你壓根就沒想到諸城官倉的二千五百石糧食在別人的手指上玩得滴溜溜地打轉。我隻是在告訴你,如果不是你的失誤,就不會發生這種駭人聽聞的事!”

“聽明白了,你說的就是山東諸城那二千五百石貢糧?”鐵弓南道。劉統勳道:“看來,你還是記起來了!當著皇上和眾臣的麵,請你把這二千五百石糧食為何沒有運到京城來的事講個明白!”

鐵弓南道:“京通二地的倉廒年久失修,這兩年,正在一座一座地修繕,各省每年的貢糧若是全都運到,隻能擱在露天。為不損耗山東的這批好糧,我拜托山東巡撫薩哈諒,將諸城的二千五百石糧食暫存在官倉中,待來年京通二地倉廒修成之後,再一並解到。好了,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信不信由你!”

劉統勳道:“鐵大人所說當然句句是實,可我還是要問你,你把這大宗的糧食存放在諸城,可曾派人去看過?”

鐵弓南語塞。

劉統勳道:“你哪怕是派一位司官去過那裏,就不會再冒出一百石變二千五百石的天下奇事了!鐵大人,你想過這‘借倉’二字的背後,會有什麽交易麽?你想過有人會借你的手如何瞞天過海、暗度陳倉麽?你想過這二千五百石糧食如今在何處飄**麽?”

鐵弓南的臉色蒼白如紙,突然將頭頂的帽子摘下,往地上重重一摔,氣得白胡子翹了起來。鐵弓南道:“我鐵弓南活到五十歲,今日才知道什麽叫血口噴人!”他咬破舌頭,將一口血向劉統勳噴了過去。

眾臣喧嘩。一直在默默聽著的乾隆抬了下手,製住了眾臣的嘩然。訥親掏出帕子,遞給劉統勳。

劉統勳說了聲“謝謝”,不慌不忙地用帕子抹去臉上的血跡:“血口噴人不怕,就怕有人不知道是誰在張著血盆大口!鐵大人,您別捺不住性子,靜靜心,聽我跟您細細道來!把戲人人會變,隻是手法不同而已!當年河南的空倉案,是在糧倉的進倉口橫了一塊木板,一石糧食倒在擱板上,就算是倉滿了,於是乎,明明是隻裝了一石糧食的倉廒,就成了百石糧的倉廒。這手法,十年前就被破了。可是,隻隔了短短十年,空倉的把戲又換了一種新的手法!這手法更隱蔽、更高明,也更可笑!這手法是什麽呢?那就是讓糧食動起來,繞著糧倉轉!”

眾臣們吃驚,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劉統勳臉上浮著冷笑。劉統勳繼續往下說:“話說諸城官倉這二千五百石貢糧,本該在去年秋收之後由運漕的船隊送往京通二地的倉廒,可是鐵大人竟然下了一道口諭,告知京通二地的倉廒正在修葺,無法騰出來,吩咐山東巡撫薩哈諒,將這批糧食存放在諸城官倉之內,於是乎,這批糧食就這麽堂而皇之地成了戶部的賬麵之數,而糧食呢,卻根本就沒有一粒進過諸城的官倉之中!”

眾大臣震驚。

鐵弓南臉色發青,對著乾隆跪下:“皇上明鑒!微臣鐵弓南雖向薩哈諒借倉儲糧,卻未曾有任何造假之念!”

乾隆道:“站起來,聽劉延清往下說!”

大殿上一片靜寂,靜得連喘氣聲都清晰可聞。

唐思訓對梁詩正暗聲道:“來勁!真來勁!”

劉統勳道:“‘金殿驗鳥’之後,皇上派出戶部官員在全國各省普查糧倉,山東諸城官倉自然也在其列。剛才說了,倉中根本就沒有一粒糧食,麵對查糧的司官,那些知道內情的人能不急麽?當然會急!於是乎,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紀衡業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在官倉大門口設了一座驗糧台,弄來五輛馬車,在車上各裝糧二十石,從大門而進,再從後門而出——請聽清了,是從大門而進,再從後門而出——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在驗糧台前繞起了圈!這五輛馬車上的一百石糧食,在驗糧官的眼皮子底下,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變成了二千五百石糧食!”

殿堂裏又“轟”的一聲炸開了鍋。

鐵弓南臉色越來越青:“劉大人,你說的可都是真的?”劉統勳道:“正殿之上,我劉統勳說過一句假話麽?”鐵弓南道:“據我所知,此次山東諸城驗糧官是戶部主事侯祖本,莫非他的眼睛瞎了?”

劉統勳道:“帶證人!”

兩個都察院司官帶著侯祖本進殿,侯祖本手裏提著那個裝著銀錠的包袱。

侯祖本下跪:“戶部主事侯祖本,奉命前往山東諸城驗倉。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紀衡業為瞞天過海,行賄於我!下官為避免打草驚蛇,假意收下賄銀,與他虛與委蛇。驗倉之時,當場看出破綻,立馬回京,連家中都未回就趕往都察院,揭露諸城造假之眼見!這包銀錠,就是紀衡業的行賄之物,鐵證如山!”

滿殿又炸開了鍋。都察院司官將侯祖本帶下。看著侯祖本的背影,劉統勳冷笑了一聲。

一列大內衛士執著兵器,沿殿廊小跑著過來,在殿門兩側肅然站定。遠遠傳來“叮叮當當”的鐵鐐聲,有重犯正被押來。

劉統勳道:“現在該回到那五車糧食上來了。為了開驗的時候能夠交代過去,這五輛馬車上的糧袋,隻有一袋裝有稻穀,而剩下的全都是假的!如若不信,各位大人可以見一個人,他會告訴各位,麻袋裏到底裝了什麽!”

乾隆重聲道:“打開殿門!”

禦前侍衛將殿門轟轟隆隆地打開,掛著纏腰鐵鐐的紀衡業肩上扛著一口沉甸甸的大麻袋,艱難地跨進了殿門。殿內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紀衡業一步一步地走到大殿正中,將肩上的麻袋放下,理了理鐵鐐,對著乾隆跪了下去:“罪臣紀衡業,叩見皇上!”乾隆垂下了眼瞼,痛楚而又憤恨地扭過臉去。

鐵弓南撥開身邊的幾位大臣,走近紀衡業身旁:“紀衡業,抬起頭來好好看看,知道我是誰麽?”紀衡業道:“您是鐵大人!”鐵弓南重聲:“我問的是,你還認得這個‘鐵’字麽?”

紀衡業道:“認得。”

鐵弓南頓時暴怒:“你不認得!我對你說過多少遍,身為戶部的糧官,不得侵貪一粒糧食,那是鐵律!如果你還認得這個‘鐵’字,那你就不會戴上鐵鐐了!”

紀衡業道:“我有負鐵大人的厚望!”鐵弓南道:“我問你,諸城官倉中真的沒有一粒糧食麽?”紀衡業道:“真的沒有!”

鐵弓南道:“那你告訴我,二千五百石糧食都被誰給侵貪了?”紀衡業道:“這二千五百石糧食,從來就沒有進過倉!”

如同巨石滾過,滿殿俱震,繼而寂靜,旋即又大嘩。

劉統勳抬手道:“安靜!讓紀衡業往下說!”

紀衡業掙紮著從地上爬起:“山東缺糧,已經整整五年,每年都在寅吃卯糧,每年都是挖了東牆補西牆,連每年解往京城的漕糧,有一半以上都是向江浙、兩廣甚至台灣購買的。”

滿殿頓時炸開,臣工們大聲議論,群情激奮。

乾隆一拍禦案,猛地站來:“紀衡業,繼續說!”

紀衡業道:“山東之所以糧食短缺,之所以要外糧代漕,隻緣於一個字,那就是:田!也就是說,山東的糧田早已名不副實,早已是個虛數,早已養不活萬千黎民,早已供不起百萬漕糧!正因為如此,不光山東諸城的官倉是空的,全省州縣的官倉十有六七也都是空的!”

臣工們因為震驚而變得啞口無聲。乾隆的心像被錐子狠狠地紮了一下,痛得閉上了眼睛。

劉統勳道:“看來,紀衡業的話驚著各位了。我劉統勳剛從山東來,我可作證,紀衡業在這兒說的每句話都是真話!”

紀衡業淚水湧出。

殿門打開,劉統勳讓侍衛扛一個麻袋進來,道:“這口麻袋是我從山東臨清舅家的倉房取來的,我想讓各位看一看,袋裏裝著的到底是什麽東西!侍衛,將它打開!”

侍衛將麻袋解開。劉統勳拎起麻袋一倒,倒出的是紮成捆的煙葉!眾臣吃驚地看著。

劉統勳拾起一捆煙葉,舉著:“山東的糧田不產糧麽?不!它不是不產糧,而是因為種上了黃煙才不能產糧!”

殿內一片沉默。乾隆痛心地扭過臉。良久,乾隆回過臉來,望向紀衡業:“紀衡業,你扛來的袋子也當著眾臣的麵打開吧!”

紀衡業撫了撫“糧袋”,痛悔地搖了搖頭,又有淚水湧出:“我紀衡業還有最後一句話,這句話隻有四個字:謊言誤國!這四個字,就是我紀衡業留給大清國的遺言!”話音剛落,紀衡業撈起長長的纏腰鐵鐐,在自己的脖子上猛地繞了一圈,兩隻手抓住鐵鐐往左右狠狠一勒,“哢嚓”一聲,頸骨被勒斷,重重地倒地死去。

劉統勳震驚。滿殿臣工大吃一驚,看向須彌座。乾隆垂著眼皮,沉默。許久,乾隆低聲:“誰來打開那口糧袋?”乾隆猛地抬臉,重聲道:“鐵弓南,你來打開它!”鐵弓南咬緊牙關,彎下腰,將糧袋的紮繩抽去,雙手往袋裏一抄。手突然定住,好久才抽了出來。

眾臣們瞪大了眼睛。鐵弓南的手掌緩緩鬆開,落下的是瀑布似的黑沙子!

朝堂上的乾隆痛徹心扉,下朝之後,又讓訥親、張廷玉、劉統勳來到暖閣中,暖閣中卻隻有一片揪心的沉默。最後隻讓劉統勳將今日在朝堂上未能罵出口的話,明日早朝全都當著大臣們的麵說出來、罵出來!

第二日的乾清宮正殿殿中依然是一片異樣的沉寂。滿殿大臣恭立著,乾隆坐在龍椅上臉色肅穆。每個人都在看著出班的劉統勳。一夜沒睡,劉統勳的臉色難看。

劉統勳道:“皇上昨日要讓微臣把肚裏的話倒出來,微臣那就索性一吐為快!當今朝野忌憚真言,無不都在粉飾太平;臣工奏聞聖上的折子,無外乎盛世景象,卻不知背後掩藏著一個個彌天謊言!其根源之一,他們是將聖上的寬仁當成了寬免,將仁政當成了虛政,將體恤當成了賑恤,將信任當成了放任!繼而將國家當成了自家,將天下當成了私下!再如此下去,大清國的前程,必是岌岌可危!究其根源之二,在皇上的身邊,竟然有這麽一群大臣視《大清律例》為無物,以為天下乃為官者之天下,卻不知天下乃萬民之天下,更不知天下乃法度之天下!心中無法,必然目中無國;目中無國,必然心中無君;心中無君,必然目中無民!心目之中既然無君無民,那麽,定然會禍國殃民!三樁巨案雖為大惡,卻也在警告咱們這兒的每位忠君之臣,倘若仍不整飭吏治之鬆弛、仍不高揚法度之威嚴,那麽,大清國就離亡國不遠了!”

劉統勳說罷,扳著鐵靴子,艱難地跪下,雙手伏地:“皇上!微臣是帶棺複任,早已不懼一死,若是說出的話有違聖意,請嚴懲!”

孫嘉淦、梁詩正、唐思訓等一幹大臣麵露驚色,卻頻頻點頭。鐵弓南、鄒之旺等一幹大臣咬緊牙關,目露不屑之色。張廷玉的腦袋伏得更低。

訥親高高抬起臉龐,讓周圍的人都能看見他的臉色中充滿了對劉統勳的敬意。不用說,乾隆也注意到了訥親的表情。

乾隆站起,急踱數步,突然站在丹墀前重聲:“本朝家法,至皇祖皇考以來,一切用人聽言大權從無旁落。但朕隻長了兩隻眼睛,也隻長了兩條手臂,二眼縱然能看透春秋,雙臂卻難打天下!劉延清,你放心,朕不會做亡國之君!今日當著滿朝大臣的麵,朕給你說一句話:你敢放言,朕就敢放權!”

劉統勳抬起身,一臉正肅:“皇上敢放權,微臣就敢放膽!”

乾隆道:“說得好!你能放膽,朕就能放心!”

張廷玉閉緊了眼睛。訥親出列,在乾隆麵前跪下,一臉感動道:“皇上!劉延清重回朝堂,大清國正本清源就有能臣了!微臣替皇上高興!”

大臣們急忙齊道:“臣等替皇上高興!”

乾隆道:“劉統勳接旨!”劉統勳伏首:“臣恭聆聖諭!”乾隆道:“著劉統勳為戶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禦史,替朕恪慎辦差!欽此!”

劉統勳重伏下頭去:“臣劉統勳不負聖望!”

乾隆道:“各位議政大臣,還有話要說麽?”眾大臣齊道:“皇上聖明!”乾隆道:“著令軍機處會同吏部,將此旨即刻明發六部三院及各省督撫!”張廷玉道:“遵命!”

訥親埋著腦袋久久沒有抬起。張廷玉道:“訥大人,你怎麽了?”訥親漸漸直起腰,眼裏閃著淚光:“我是替劉延清高興!”

劉統勳動容,將一隻手遞給訥親。訥親伸出一隻手,與劉統勳緊緊相握,還用力搖晃了三下。

劉統勳和訥親走出議政大殿的時候,訥親突然道:“對了,裕善案和十大臣案都已經定讞,皇上批下了斬立決。按以往的規矩,刑部大獄就能將斬刑辦了,可這一次不一樣,皇上下旨要將聲勢造得大大的、足足的,讓每個在京四品以上官員都能到刑場上去觀斬,以儆效尤。”

劉統勳道:“這事我已知道。回京那天路過刑場,見到裏頭正在搭台,斬墩也都換上了巨木。”訥親道:“延清,如今你已升任都察院左都禦使,犯官的審案與正法,都歸你管。行刑那日,就看你的了。”劉統勳道:“好吧,這一二日我上都察院熟悉一下案情,到時該說些什麽肚裏就有底了。”

訥親道:“二案經三法司定讞,那就成了鐵案,你若是不得閑,我讓人將案子的要點摘抄下來,讓你過目。”

“不必了,還是我自個兒細細看一遍吧。金殿驗鳥是我提的,而我上戶部頂替的又是裕善的位子,說到底這二案都與我有關,案情細末我都得了如指掌才行。”劉統勳道。

劉統勳一瘸一瘸地走出大宮門。梁詩正站在門前等著他。

梁詩正興奮道:“劉大人,朝中好些位大臣們見到你重回朝堂了,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劉統勳道:“承蒙各位還看得起我劉統勳!對了養仲,你說戶部出了裕善案後,院門裏人心如何?”梁詩正苦笑:“當然是人心浮動嘍。”劉統勳道:“這麽說,收拾人心是頭件要務?”

梁詩正道:“正是如此!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都在看你怎麽燒!”

劉統勳搖了搖頭:“三把火能燒出什麽東西來?能燒熟一隻鴨子還是烤熟一隻鵝?我看什麽也燒熟不了。三把火之說,無非是來個上馬威,來個虛張聲勢。這一套,別指望我會做。得明白,放火我劉統勳不會,可殺人那就難說了!”

梁詩正笑了:“劉大人在江湖上走了一遭,說話更帶點匪氣了!”劉統勳道:“江湖之匪可遠不如朝中之盜,或許我的這丁點兒匪氣,根本就壓不住盜膽。”

兩人大笑。劉統勳拍拍梁詩正:“好夥計,你沒變,還是那味!”

下朝之後,劉統勳又分別去孫嘉淦、鐵弓男和唐思訓府上拜會。孫嘉淦正在府中養傷,但是在劉統勳拿出紀衡業寫的名單紙片時,立即決定當日就回刑部,會同劉統勳的都察院,派一批幹員到各省去查實這些人的犯案事實,要替朝廷挖出毒根。而拜會鐵弓男時卻遇到了老臣的眼淚。

鐵弓南一看劉統勳來府上,氣得胡子都顫起來,指著劉統勳道:“朝堂上這麽一折騰,我……我鐵弓南在皇上眼裏,就不再是個忠臣了!我鐵弓南在你劉大人眼裏,就更不是個忠臣!”說罷連連搖頭,眼角掛上了兩顆濁淚。劉統勳道:“苦耘,為臣忠不忠,誰說了都不算,得靠天下百姓來說。我劉延清要是不把你當朝廷的忠臣,我會登門來拜見你麽?”

二人促膝長談了半天,劉統勳將朝堂之上的種種一一列給鐵弓南,鐵弓南雖心中委屈,也決意支持劉統勳清查朝中蛀蟲。

劉統勳從鐵弓南府上出來時,恰巧遇上載著唐思訓回浙江的馬車駛過。兩人在城門外,停下馬車,迎著夕陽,交談許久,得知唐思訓要回浙江,劉統勳目光沉重:“唐大人,回浙江後,多去省內的糧田看看,到底有沒有全都種上糧食!”

“哦?莫非劉大人對浙江糧田有所耳聞?”唐思訓道。

劉統勳道:“山東糧田普種煙草的事,你在大殿上都看到了。你想想,山東這麽一個產糧大省,如今竟然成了一個缺糧大省,於國何堪?於民何堪?我是擔心浙江的糧田也有類似情況出現,將大好的種糧之田移作了他用,毀了浙江這座偌大的天下糧倉。”

唐思訓抱拳:“唐某知道分量!”

劉統勳道:“對了,我在諸城遇上了你女兒小放生。實在說來,諸城空倉案,她也立了一功。你回去帶上句話,我劉統勳謝謝她。”唐思訓驚奇道:“還有這等事?真沒想到,我這個野丫頭,竟然跑到山東去玩耍了!”

劉統勳道:“請唐大人上車吧,延清就不遠送了,路上多保重!”唐思訓道:“劉大人也保重!咱們一塊兒替朝廷建功!”

兩人抱拳作別。劉統勳站在路邊,看著唐思訓的馬車遠去,久久沒有收回目光。這邊劉統勳京城風起雲湧,那邊杜霄在千裏之外的江西也同樣天翻地覆。

滿臉胡子的杜霄背著行李出現在江西青銅縣杜家莊村頭時,縣衙把總正站在台階上,手裏執著火銃,大聲道:“杜家莊的刁民們都聽著!青銅縣令在莊子裏陪你們玩了三天,他不想再玩了!今日是最後限期,爾等要是再提那筆銀子的事,那就是說,在逼著我把總大開殺戒!”

被火銃包圍的村民們攥緊拳頭,怒目而視,默不作聲。

把總又環視一眼:“很好,看來你們都想把腦袋給留著!本大人成全你們!誰要是再敢暗中作祟,蓄意起事,那就隻能說聲對不起,本大人取你首級,連眼睛都不會眨一眨!”

把總將手一撣,兵勇們猛地架起刀槍,排出一道長長的“刀槍走廊”。把總也一下拔出了劍,高高舉著。把總厲聲道:“想活命的都從這刀槍底下退場吧!不想走的,那就留在這兒,看本大人如何血濺祠堂!”

鄉民們又**起來,默默地從刀槍底下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場子。幾個年輕後生用目光相互暗示了一下,也默默地退出場去。很快,場子裏已空無一人。杜霄冷冷地看了一會兒,拾起一根被人丟棄的蘿卜,慢慢吃著,嚅動著胡子拉碴的下巴,反身離去。走到莊子裏一座小院門前,放下行李,起身推開屋子的邊窗,跳進屋去。闊別八年的家,如今已被翻箱倒櫃,一片狼藉。供案上,父母的牌位也翻倒著,香爐傾翻在地。杜霄站在屋子裏,默默地環視著。

好一會兒,杜霄走近供案,將牌位扶正,往香爐裏重新插上兩炷香,將香點著,對著牌位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爬起身,推開了內屋的小門。陳年落塵紛紛,陳年回憶紛紛。當年二十歲的杜霄身著一襲青衫,神情桀驁,將剛剛繪成的《六雀圖》掛到牆上,如今這軸落款是“六雀堂主”的畫蒙滿蛛網和積塵。

記憶裏狂放的大笑聲、雜亂的說話聲、嘩嘩的鐵鐐聲、捕人的吆喝聲、囚車的隆隆聲在畫下響著,重重地敲擊著杜霄的心。

杜霄深深吸了口氣,走到一張硬桌前,往桌洞深處摸索了一會兒,摸出了一個記事簿,拍去灰土,借著窗外的陽光看了一會兒,臉上露出抑製不住的痛楚。

好一會兒,他回身將一口櫃子打開。櫃裏,一套白色的麻布孝衣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他取出孝衣,抖開。又把掛在牆上的一條桐油雨披扯下,用牙咬著,扯下一大塊,又找出針線,將針上的鐵鏽在靴底下磨去,攤平記事簿,用桐油布包裹住,嚴嚴實實縫住,然後貼孝衣的後背下方再縫了上去。

他做完這事,將孝衣貼肉穿上,重又穿回上衣。他感到極累,仰身重重倒在床榻上。

八年的塵灰在他身下澎起。

次日清晨,杜霄在莊裏的小食攤前打聽哥哥杜雲的下落,沒想到哥哥卻成了莊裏人諱莫如深的話題。最後一個小夥計追上杜霄,悄悄告訴了杜霄事情的經過。

原來,朝廷在杜家莊修築官馬大路,征用糧田一百八十七畝,按律須全數複墾還田,並撥下銀兩,由當地鄉民做複墾之需。而杜家莊鄉民未曾取到半文撥銀,與青銅縣衙交涉無果。更可惡的是,青銅知縣與把總率數十兵勇,以“開殺戒”恫嚇鄉人。杜雲等八人寫了狀紙,要去巡撫衙門告狀,不想被把總發現,就發生了杜霄剛進莊子時見到的那一幕。被青銅縣令和把總追殺的杜雲現在正藏身莊頭廢棄的糧倉裏,杜霄馬不停蹄地趕到糧倉,告狀的八人正在商議如何將狀紙送到巡撫衙門,杜雲一見身著孝衣的杜霄,兩兄弟抱頭痛哭,杜雲也給杜霄講了告狀被追殺的始末。眾人聚頭小聲說著話,對外頭的動靜卻絲毫沒有察覺。

青銅縣令與把總也得知了他們的藏身之所,正領著一二十個抱著柴草的士兵,貓著腰向糧倉摸來,在黑暗中指揮著士兵們將柴火堆放在牆邊,單等著把總下令放火,要燒他們個屍骨不留。

杜雲將狀紙塞進一節竹筒,扭緊木塞,雙手捧到杜霄麵前。眾後生在杜霄麵前跪下。杜霄道:“這是……”

杜雲道:“糧田被征用走了,可又無法複墾,往後的日子就隻有死路一條!哥哥我領著大夥向官府討銀子,其實就是在討命!這事兒,不光是為了一個杜家莊,更為了因修官道而失田的萬戶百姓!弟弟此時回來,定是天意!就由兄弟你去送這張狀子!大哥代杜家莊鄉親跪謝於你!”杜霄莊重地接過竹筒,雙手托起,沉聲道:“杜霄不負眾望!”

突然,門窗外一片通紅,濃煙夾著火焰撲卷進來。

一個後生大聲道:“壞了!被官兵發現了,他們在放火!”七八個人跳起,向後窗退去。

火勢借著大風,頃刻將屋子燒著。

杜雲大聲道:“大家都別亂!隻要杜霄活著就有指望!弟,快走!”

眾人不容杜霄分說,猛地打開高高的後窗,一起托起杜霄,將他狠狠地推了出去!

被推出高窗的杜霄重重地朝著屋後的運河落去,轟隆一聲沉下了水。杜霄在黑暗中下沉著,頭頂水麵上,晃動著一片通紅的火光。拱在水麵上的杜霄震驚地看見,糧倉已經大火衝天,官兵們舉著一杆杆長柄火銃,對著後窗方向猛射著。

火焰中,杜雲出現在窗口,火銃聲成排地響起。杜雲中彈,趴倒在窗戶上,頓時被火吞沒。杜霄狂喊:“大哥——!!”士兵掉轉火銃,對著河裏放銃。

杜霄將竹筒往衣服裏麵塞了塞,暗下決心,官場如此,要告就直接告到京城去。

杜霄破衣爛衫地到了京城工部都水司,在外麵跪了三天三夜,喊著工部郎中訥圖的名字,說有冤情上告,打扮架勢著實像個進京告禦狀的災民。

可是這訥圖是個隻關心吃喝玩樂的官場草包,隻仗著是中堂訥親的侄子,在工部也混得風生水起。到了第三天,訥圖約請鐵箭飛和侯祖本,酒正酣時,杜霄又開始在門外喊冤,訥圖便讓手下綁了杜霄帶進公房來。

公房桌上擺滿了菜肴,三人喝著酒。訥圖抹著鼻子,打了個響亮噴嚏:“阿嚏!朝廷在江西征用糧田修築官馬大路,按章程,征用多少糧田,就得補回多少糧田,工部按每畝六兩銀子撥給地方衙門,再交到鄉民手中,讓他們把新田給開出來。就為這麽點陳貓古老鼠的事,此人就上工部來練上了!”

侯祖本道:“朝廷給下六兩銀子開一畝新田,給的不少了,人不能太貪心嘛!”鐵箭飛道:“恐怕還另有隱情吧,要不,他傻呀?”

訥圖笑起來:“鐵公子是明白人!誰都知道,地方衙門的那些官員,手掌上都是長銼牙的,就是鐵彈子讓他們過過手,也得給銼一層皮去!這姓杜的真他娘傻,逮住蛤蟆攥出尿來,這好玩麽?不好玩!”

門猛地推開。

杜霄進來,見到酒桌上的訥圖,訥圖皺眉:“你怎麽還來?本官問你,帶什麽來了?”杜霄道:“空手而來!”訥圖道:“要帶什麽走?”杜霄道:“撥銀實數!”訥圖道:“既然空手而來,那就得空手而歸!你說,這公平麽?”杜霄道:“訥大人!您聽我說……”

訥圖站了起來,怒容滿麵:“放肆!簸箕大的天你見過幾個?還真玩上癮了!告訴你,本官是誰?是訥中堂的親侄子!也是個吃了扁擔、橫了腸子的爺!”

鐵箭飛默默地打量著杜霄。

杜霄道:“訥大人,青銅縣杜家莊修官道征田一百八十七畝,卻沒有拿到一文複墾還田的撥銀!您是掌管工程撥銀的郎中,我來找您,隻是請您給一句話,那筆銀子到底有沒有撥到青銅?就這麽一句簡簡單單的話,您為何就不能說呢?”

訥圖抓起酒碗,往地上重重一擲:“你想堵著雞窩要蛋,本大人就是不給!來人啊,把這個瘋子拖出去!”

四個趕到的衙卒衝進來,按住了杜霄。

杜霄重聲道:“等一等,讓我再說一句話!”鐵箭飛道:“鬆開他,讓他說。”訥圖一怔:“公子……”鐵箭飛道:“讓他把話說完。”

訥圖對著衙卒使了個眼色,衙卒鬆開杜霄。

杜霄從地上爬起,將破棉袍的大襻口一個一個解開,脫下扔在地上,露出的是一身麻布白衣。

訥圖道:“滾!快滾!本官是不是孝子,關你屁事!”

杜霄道:“訥大人不願說,那我就代您說吧。這是一身孝衣。十年前,我爹娘死的時候,我剛當上錢塘縣令,第一回穿上孝衣,此後不久,我去了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獲釋回來後,重又穿上了它。我之所以將孝衣貼肉穿著,是因為我不敢將這個‘孝’字給放下。我為何會這樣?是因為我父親告誡於我:為兒孫者,對父母須得‘孝’字當先;為官者,對百姓、對朝廷須得‘孝’字當先!這個‘孝’字,就是我杜霄做人的本分。正是憑著這個字,我才千裏迢迢趕到京城,趕到都水司,趕到您訥大人麵前,跪著討您的一句話!訥大人,看在你我都是孝子的分上,咱們一塊兒替青銅縣失田的百姓盡一回孝心吧!”

鐵箭飛輕輕鼓起了掌:“說得好!這番話,想必在朝堂之上是聽不到的。訥大人,願聽我一句話麽?”訥圖道:“請鐵公子賜教。”鐵箭飛道:“你在京城混了不少年,見過幾個人是戴孝為官的?怕是沒有吧?像杜先生這樣的真孝子,如今已不多,好生待他吧。”

訥圖臉色尷尬:“好吧,看在鐵公子的麵子上,杜霄你先找個客棧住下,待本官一有空,就讓人去找你。送客!”

衙卒拖起杜霄:“走吧!”鐵箭飛道:“慢。”鐵箭飛離桌,從地上拾起棉袍,給杜霄披上。鐵箭飛道,“外頭寒冷,別凍著了。”

杜霄感動道:“敢問這位公子尊姓大名?”鐵箭飛道:“在下姓鐵,草字箭飛。”杜霄抱拳:“多謝鐵公子相助!”

鐵箭飛抱拳還禮:“戴孝為官者,你是當朝第一人。如果不是我眼拙的話,杜先生前程無量!”

都水司大門口,訥圖送鐵箭飛、侯祖本出來:“鐵公子,侯兄,過些日子我再做東,咱們接著玩。”

鐵箭飛道:“你們二位記住我的一句話,想成大事的人,可以看不起高士,看不起清士,不能看不起死士。告辭!”

護衛牽上馬來,鐵箭飛騎上馬背,疾馳離去。訥圖咀嚼著鐵箭飛的話,一臉困惑。訥圖道:“莫非鐵公子看出杜霄是個死士?”

侯祖本一笑:“鐵公子是什麽眼力?您不知道,可您叔叔知道,要不能收他當幹兒麽?”訥圖道:“這麽說,你也知道?”侯祖本又一笑:“我敢說,在鐵公子眼裏,您還不如這個青銅來的不速之客。”

訥圖臉一沉:“你……”

侯祖本道:“咱們都是鐵公子的朋友,要是見外,那就是跟您叔叔見外了!”

送走了兩人的訥圖陰著臉走進大門。筆貼式疾步迎上。

筆貼式道:“訥大人,您回哪個家?”訥圖道:“先換身行頭,去情天樓。”筆貼式道:“好嘞,我這就去備轎。”訥圖道:“等一等。”

訥圖嘿嘿陰笑了起來,在筆貼式耳邊咕噥了一陣。

筆貼式臉色一緊:“這罪名……安得上麽?”訥圖狠道:“怎麽安不上?給人安功名難,給人安罪名還難?如今空倉案餘黨一個接一個逮出來,也算上他一個!一屎盆子扣死他!”

杜霄從工部都水司出來,坐在路邊小酒攤的板凳上,麵前是一壇子烈酒,桌上撒著一把茴香豆。他在端著碗喝酒。四個捕兵騎著馬馳來,一眼看到杜霄,翻身下馬,拔出刀,圍上。

杜霄站起:“你們是誰?”捕兵道:“還廢話!你逃不了了!”杜霄道:“逃?我幹嗎要逃?”捕兵道:“有人告你是裕善的餘黨,合夥侵貪帑銀,犯的是死罪!”杜霄憤怒:“這是血口噴人!”

捕兵拎起鐵索子,道:“說錯了,爺這是血口咬人!”杜霄道:“等等!”他端起酒壇,仰臉大口喝盡,重重將酒壇往地上一擲。杜霄一抹嘴,大聲道,“下索子吧!我就不信偌大的京城就沒有說理的地方!”

捕兵大笑道:“又是個大傻子!”

鐵索子將杜霄鎖住。捕兵騎上馬。長長的鐵索拖著杜霄,一路狂奔。杜霄跌倒,在地上被拖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