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揮大刀銀龍斬九段 小夫妻水牢訴衷情

圓明園北遠山村落帆閣,乾隆、劉統勳、孫嘉淦、鐵弓南、傅恒坐在椅上商議著事。

乾隆道:“皇上身邊的股肱大臣倒了這麽大一批,此時回過頭去再想,難道不是有人在舉著刀要把朕左右手臂乃至兩條腿都給斬斷麽?滿朝文武都不作聲,莫非他們是瞎子、聾子?不是!他們是在忌諱著一個人,這人就是訥親!”

“是啊,‘小人善謗賢,君子憂中傷’,忠臣怕的就是這個,所以在此事上來了個‘大智知止’,為的就是保全自己。”傅恒道。

“有人在搞清君側,在搞殺雞給猴看,目的不光是要架空朕,還要切斷朕的言路,繼而再斷朕的進路和退路!”乾隆道。

孫嘉淦道:“不久前,鐵大人敢單槍匹馬挑滑車,與訥親的那班家臣們扛著幹,那真是難能可貴。反觀之,那些要清君側、切言路的勢力,已是猖狂到了何等地步!”

乾隆道:“如今該回到朕身邊來的,大都回來了。梁詩正到哪了?”傅恒道:“近幾日就能到京!”乾隆道:“好,他一到,就盡快下一道旨,官複原職,讓他做鐵大人的助手,把爛透了底的戶部給扶起來。”

“如今總算明白過來了,訥親不除,天下不寧!”鐵弓南道。

“是啊!該到剪除巨惡之時了!”孫嘉淦道。

“訥親的惡行,朕雖然早有察覺,可苦於沒有找到他行惡的證據。”乾隆道。

張六德匆匆進來:“稟皇上,張廷玉大人到了!”

乾隆道:“這麽快就到了?快請!”

張六德對著門外:“有請張中堂!”

張廷玉手裏拄著拐杖,背上背著個大包袱,顫巍巍地進來,對著乾隆伏地跪倒。張廷玉道:“老臣受命趕往落帆閣,覲見皇上!”

乾隆道:“快起來吧,地磚兒涼。”劉統勳站起,扶起張廷玉。張廷玉搖頭:“延清你也是半個殘人,老夫自己爬起來吧。”

劉統勳道:“衡臣不會是來落帆閣打尖的吧,背了這麽個大包袱,不沉?”

屋裏的人都笑起來。

張廷玉掃視了一下屋裏的人,突然將牙一咬,臉上一掃平日的中庸之相,目光中燃起從未有過的咄咄逼人的火焰,重聲:“皇上!老臣犯下了殺頭之罪,瞞著皇上在某人身邊安插了一個耳目!”乾隆道:“某人?某人是誰?”張廷玉心一橫:“訥親!”

在場的人全都為之一震。

乾隆道:“往下說!”

張廷玉道:“若是老臣說了,皇上能免老臣死罪麽?”

乾隆道:“這兒是落帆閣,不是菜市口!”

張廷玉道:“老臣那就膽大了!早在幾年前,老臣就發現訥親心有不軌,可又知其心狠手辣、狡詐無比,若與他公開叫板,絕不是他的對手。再則,老臣私心太重,犯下過營結朋黨之罪,更不敢與訥親白刃相見。然,出於為官的良心,也出於對皇上的忠誠,為掌握訥親的背叛朝廷、橫征暴斂的罪證,老臣私自將一個名叫‘白姑娘’的人安插到了訥親身邊,打入了他的垓心,幾年下來,已將訥親的罪行全都收集在手!”

乾隆道:“這麽說,你有訥親行惡的證據?”張廷玉道:“有!全都在我手中!”

劉統勳、鐵弓南、孫嘉淦、傅恒四人目光相碰,臉色凝然。張廷玉將包袱高高托起:“訥親的罪行,全都在這個包袱裏了!”乾隆道:“孫嘉淦,打開!”

孫嘉淦將包袱接過,匆匆打開,取出一遝遝紙片,雙手捧給乾隆。乾隆閱著紙上的文字,眼睛漸漸睜圓,雙手微顫,臉麵漸漸慘白。

好一會兒,乾隆突然往後跌了一步,在椅子上木然地坐下,手一鬆,紙片紛落,將地麵兒蓋得白了一片……

劉統勳、孫嘉淦、鐵弓南、梁詩正、傅恒圍在圓桌旁,桌上堆著張廷玉獻上的訥親罪證記錄。顯然,每個人都被訥親的罪行所震撼,小聲議論著。隻有鐵弓南臉色沉重,失血的嘴唇緊抿著,一言不發。

乾隆進來。眾臣急忙起身。乾隆擺手讓各位坐回椅子。

乾隆道:“梁詩正,你在大金川送軍餉時,發現訥親私辦鍵銳營、訓練家兵,還私鑄刀槍萬件,此事確鑿麽?”梁詩正道:“回皇上話,千真萬確!”乾隆道:“嗯,這與朕掌握的情報完全相符!這麽說來,他訥親早就有了盤算,到了萬不得已之時,就將後路當前路,要來一場改朝換代的大兵變。嘿嘿,他也太小看朕了!”眾臣臉色沉重。乾隆道:“看了這堆罪證,各位有何說法?”

劉統勳道:“罪證中說到一件事,訥親離京之時給潘八指留下過三個錦盒,其中第三個錦盒中,訥親的四個字是‘火燒醬房’,不知‘醬房’是何意?”

張廷玉道:“訥親的秘密銀庫就設在鴉兒胡同的醬房內,這四個字的意思,定是要潘八指去燒了銀庫,毀滅證據。”傅恒道:“訥親火燒庫房的本意,並非為了死無對證,依我之見,他是寧可留下一把大火也不願留下一堆巨銀給朝廷!”孫嘉淦道:“沒錯!於他來說,至少是個魚死網破!”

乾隆道:“孫嘉淦,傅恒。”

孫嘉淦和傅恒站起:“臣在!”

乾隆道:“你們倆立即帶上人馬,去鴉兒胡同阻止潘八指火燒醬房!”

孫嘉淦和傅恒抱拳:“臣領旨!”

京師街道,馬蹄聲急響。孫嘉淦和傅恒領著禁衛軍,策馬狂馳進鴉兒胡同。

潘八指領著兩個黑衣人,拿著油燈,匆匆從鴉兒胡同醬房一間黑屋子通向地下銀庫的一部木梯爬下去。潘八指滿臉是汗,著急道:“快!快!下了銀庫就點火,明白麽!”黑衣人道:“明白!”

堆滿了山一般的銀箱,各種奇珍異寶扔滿一屋。

潘八指三人進來,將拎著的一桶桶桐油潑到箱上。潘八指咬著牙,將手裏的一條布塊點著火,扔了過去。很快,銀箱燒了起來,越燒越旺。

潘八指暗暗掏出兩支火銃,在背後對著兩個黑衣人的腦袋扣下了扳機。“砰砰”兩聲大響,黑衣人倒在了火堆裏。潘八指扔掉火銃,急忙爬上木梯。他腳下,木梯也燒了起來。

濃煙滾滾。潘八指捂著嘴,連爬帶跌地奔出來,拉開了門。門外,停著一輛囚車,一隊禁衛軍團團包圍著。潘八指大吃一驚,想往裏逃,卻被火逼了出來。

孫嘉淦和傅恒騎在馬上,出現在門前。孫嘉淦厲聲道:“潘八指!訥親交給你的‘火燒醬房’四個字,你還真辦成了!是自己進囚籠,還是送你進囚籠?”

潘八指的臉瘋狂地抽搐著,目光絕望,突然對著門柱撞去。幾個禁衛軍早有防備,一把將他給抓住,塞進了囚籠。潘八指在籠裏像野獸似的狂跳,瘋喊:“讓我去死!快快讓我去死!我潘八指不活了!”

傅恒冷聲:“潘八指!你別以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也別以為死了就能保住你侵貪的財產!我告訴你,哪怕你死了也得追繳,一毫田、一片瓦、一錢銀子都得挖出來!從你這兒挖不出,從你老婆、兒子那兒,也一定要挖出來!”

潘八指絕望了,癱倒在籠裏。

孫嘉淦大聲道:“留下一撥人跟著傅大人滅火,其餘的跟著我,分為兩隊,一隊將潘八指押入刑部大獄,一隊前往青雲當鋪捉拿訥圖!”

禁衛軍齊道:“是!”

火焰中一聲大響,銀錠像瀑布似的一瀉而下,幾乎將整個銀庫全都給填滿!火焰倒逼,沒燒著的銀箱也熊熊燃燒起來。銀錠在熔化,一股股銀水蜿蜒淌出。

熔化的白色銀液從地下淌出,彎彎曲曲像一條白色銀龍向著長長的溜水溝爬去,然後沿著溜水溝又彎彎曲曲地向前遊動。

傅恒領著一隊禁衛軍和百姓在滅火。

地底下,白色“銀龍”在溜水溝裏緩緩爬行,往上方的青石板縫裏透著一股股熱氣。一個禁衛軍感覺到腳底下發燙,將青石板撬起,吃了一驚。溝裏,臥著一截白晃晃的東西。

禁衛軍喊道:“傅大人!這是什麽東西?”

傅恒奔來,看了一會兒,大聲道:“將石板撬起!”

救火的士兵聞聲擁來,一塊兒動手,將青石板一塊塊撬起。很快,傅恒和士兵們都驚得目瞪口呆。溝裏,銀水已經凝固,仿佛臥著一條彎彎曲曲足有十來丈長的一個人都抱不過來的巨大“銀龍”!

乾清宮殿坪上站滿京城四品以上官員。每個人的臉上都無比沉重,看著緊閉著的乾清宮正殿大門。內宮太監走上丹墀,揮動手中長鞭,“啪啪啪”地猛抽三下。殿坪一片肅靜。

“轟隆隆”一陣響,殿門打開。

乾隆背著手,從殿內走出來,站在丹墀上,掃視一會兒站滿殿坪的臣工,目光冷重,大聲道:“都說江山是鐵打的。可真的是鐵打的麽?不是。在有些人眼裏,江山就是銀子打的。沒有銀子,江山就垮了。所以說,他們寧可說江山是銀打的,而不願說江山是鐵打的!朕今日把你們都請到殿坪上來了,就是想讓你們見一見銀子到底是什麽東西!——抬上來!”

十六個禁衛軍士兵抬著一條覆蓋著黑布的長長的東西,像抬棺似的一步套一步地走來。禁衛軍在丹墀前停住,猛地掀起黑布,露出的是那條彎彎曲曲的巨大的白色“銀龍”!眾官不由自主地猛地發出“哦”的一聲驚呼!

乾隆道:“你們好好看一眼,這是什麽?!”

眾官沉默。

乾隆道:“你們既然不敢說,那就讓一個人來告訴你們,押上來!”

兩個侍衛押著穿了一身破爛官袍、雙腳拖著鐵鐐的潘八指,一步步地走來。

乾隆道:“潘八指,你來告訴各位臣工,朕讓禁衛軍抬上來的,是什麽東西?”

蓬頭散發的潘八指仰起死人一般的臉:“是我把訥親的秘密銀庫燒了……庫房的銀子熔化,沿著溜水溝往外淌,淌成的一條……一條銀龍!”

眾官發出一陣驚呼。

乾隆怒道:“訥親在九卿班內,貌似清正廉潔,暗地裏卻結黨營私,黨同伐異,貪贓枉法,蠶食國帑!他是一個陰陽兩麵的惡鬼!——將訥親的領班家臣潘八指押下去,交三司議處!”侍衛拽起癱成爛泥的潘八指。鐵鐐聲“叮叮當當”地響著,很快遠去。

乾隆走下丹墀,走到“銀龍”前,細細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又繞著“銀龍”走了一圈,又重新回上丹墀。

乾隆道:“銀子是無辜的!這是大清國庫的銀子,也是老百姓的銀子!今日,朕把這條‘銀龍’讓人抬到這兒來,是要讓它告訴大清國的官員一個道理:不是你的東西,你拿不走!”

眾臣屏住呼吸。

八個執著砍頭刀的禁衛軍士兵奔來,在“銀龍”前排開。乾隆將手一揮,聲如雷震:“開斬——!!”眾章京大聲吼:“開斬——!!”八把大刀高高舉起,對著“銀龍”猛然砍下,“咚咚咚”的一陣巨響,被砍成九大截的銀段滾落在地上!

眾大臣歡呼。隻有兩個大臣麵無表情。

一個是劉統勳,一個是鐵弓南。

乾隆、張廷玉、孫嘉淦、梁詩正、傅恒坐著,在落帆閣開著會。

乾隆道:“前幾天的落帆閣會議,被冒出來的訥親巨案打斷,隻開了一半就散了,今日朕把你們召來繼續往下開。劉延清病倒了,向朕告了假。他是積勞成疾,才在大殿上支撐不住,暈倒在地。見他倒地的那一刻,可知朕想到了什麽嗎?朕想到了‘累臣’兩個字!”

在座的大臣沉重地點頭。

乾隆道:“倘若天下百官都能像劉統勳那樣做個‘累臣’,朕還怕創不下盛世麽?朕要下個旨,為官者都要做‘累臣’,而不是做‘閑臣’!對了,朕又說到了盛世,錫公,你能告訴朕麽,何謂盛世?”

孫嘉淦道:“孟子曰:‘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這番光景,恐怕就是盛世。”

乾隆道:“衡臣,你說呢?”

張廷玉道:“老臣以為,官無腐蠹之藏,國無流餓之名,此乃賢君之國、盛世之象也!”

乾隆看著傅恒:“傅恒,你怎麽說?”

“輕刑薄賦,兵革罕用,生者有養,死者有葬,行旅萬裏,宿泊如家,前人都說此乃盛世之景。可臣以為,糧田有保,倉廒有盈,民糧有餘,兵炊有足,這‘四有’才是盛世之大觀!”傅恒道。

乾隆道:“說得好!”

梁詩正道:“盛世之象,無外乎上能整肅,下有忌憚,其弊久而自除;吏治日漸澄清,賊匪自然消滅!”

“天下之重,非獨治可安;帝王之功,豈一士之略。沒有聖上的治國方略和大臣的嘔心瀝血,要保住糧田萬萬不能!”張廷玉道。

孫嘉淦道:“所以,要成盛世之景,就得向天下臣工亮出八個字:彎腰種田,直腰做官!”

“光亮字還不行,還得亮刀!如今,地方官員與地方紳衿之間同流合汙、狼狽為奸,或序齒換帖,稱兄道弟,言必‘老大’;或依權倚勢,招優酬酢,稱必‘同年’。這些衿監士子,以安分為恥,以抗法為榮,若再良莠不剪,則嘉禾不生,非動重典而不能止之!”傅恒道。

乾隆道:“各位愛卿所說極是。朕要澄清吏治、整飭官方,須得給各部堂官、各地督撫、提鎮、藩臬、知府及將軍、都統等官員立下三條新規:離奸佞之言以絕禍源;嚴貪墨之罪以懲巨惡;明參劾之權以正國體!朕要每個官員都知道:朕可寬,刑不可懈,別指望朕還會法外施恩。那些貪瀆不法的官員,朕要關一批,殺一批!”

傅恒道:“來落帆閣之前,微臣去看望了劉統勳。他在病榻上讓微臣帶上幾句話。他說:大清國的危機,其實不在於糧田短缺,而在於官員腐敗。貪官淘汰了清官,惡官取代了好官,庸官排擠了能官,大清國不是因為糧田出了事才岌岌可危,而是因為官員腐敗才有了亡國之危!”

“延清這番話,一針見血。清丈征稅,貽害百姓,流毒之廣,罄竹難書!皇上,為禁絕此類惡行再蔓延下去,須得重立新法!並將新立之法成為乾隆朝的金矩鐵律,以此來管束天下百官!”張廷玉道。

乾隆道:“對!在糧政上,要有新法、新策、新舉。”

孫嘉淦道:“微臣建議在《大清律例》之戶律冊中,添加如下一款:各省丈量田畝及抑勒首報墾田之事,永行停止;違者,以違製律論。”

梁詩正和傅恒點頭讚同。

“這一款添得好!無法就無天,該改一個字,無法就無田!要保大清國的糧田,必須修改舊律,定下新法!”乾隆道。

梁詩正道:“民間多辟尺寸之地,即多收升鬥之儲。修訂新法,將世代凜然恪守,其心感天泣地!”

乾隆道:“糧政新法,就是立聖朝養民之大法!”隨即接連下了兩道聖旨,敦促糧政新法的推行。

傅恒和孫嘉淦站在乾隆麵前。

乾隆道:“新法頒下,想必朕推行的‘萬民墾荒、舉國增田’就會順暢多了。傅恒,訥親之案三法司已定讞具結,不殺不足以正國法。你帶上朕的尚方寶劍立即前往大金川,親手處斬訥親巨賊!”

廷官捧上鑲滿寶石的尚方寶劍。

傅恒接過:“微臣今日就動身去四川!”

乾隆道:“孫嘉淦,你也該動身了,立即去錢塘,將鐵箭飛、宋五樓,還有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杜霄,一並捉拿歸案!並帶上朕的任命敕書交給穀山,命他來京任職!”

孫嘉淦道:“臣遵旨!”

慘淡的星光下,王不易趕著馬車駛來。車輪搖搖晃晃地碾行在坑坑窪窪的泥路上。四周一片死寂。墾荒營工地到處是遺棄的農具、傾翻的車輛。幾頭耕牛跪在積水的荒田裏哞哞地叫著。

大扇子坐在馬車裏,震驚地看著渺無人影、慘不忍睹的工地。

王不易吃驚道:“墾荒營怎麽成這樣了?”

馬車在一個大坑前停住。

大扇子下車,走到坑邊蹲下,捧起一把土聞了聞。王不易道:“哪來這麽大的坑?”大扇子道:“是火炮炸出來的,這兒開過戰了。”

王不易從坑邊撿起幾條染血的破衣和幾雙燒焦的鞋子,遞給大扇子:“大扇子,快看!”大扇子接過血衣和焦鞋,看著,目光痛楚。王不易指著身後的山崗:“看,咱們大本營前的旗子也換了!”

大扇子回臉望去,崗頂上,旗杆掛著的已是一麵白底黑字旗!

普懷寺空地上坐滿了墾民。明燈法師領著僧人,在給墾民分發大鍋巴。麥香突然喊道:“扇子姐、不易哥來了!”寺院門口,大扇子和王不易疾步進來。

萬蛉子、大青樹、小青樹回臉驚聲:“扇子姐!王不易!”

僧房裏,明燈法師將墾荒營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大扇子和王不易,他們倆沉默著,一旁的麥香、萬蛉子、大青樹和小青樹也眼睛紅紅的。

麥香抽泣著:“扇子姐,這半天了,您一句話都不說。俺知道您心裏著急,可就是不往嘴外說,怕俺們跟著難受。剛才,俺們還在合計,想法子去找宋五樓,向他討回穀爺!”

大青樹道:“我已召集了七八十位墾民兄弟,大夥都說,拚了命也要將穀大人給救出來。”小青樹道:“對!弟兄們修複了八杆火銃,找回了幾十把大刀,可惜的是,咱們的火炮被宋府的家丁給炸爛了。”

萬蛉子道:“扇子姐,您回來就好,趕快領著大夥將穀爺給救出來吧!墾荒營沒了穀爺,就沒了主心骨!”

大扇子仍然沉默著。

麥香著急道:“扇子姐,您就說句話吧。”大扇子聲音喑啞:“死去的墾民,都掩埋了麽?”明燈法師道:“都埋在了寺院後頭的山上。”

大扇子道:“受傷的人呢?”明燈法師道:“受傷的太多,僧房裏住不下,大多躺在大雄寶殿和觀音殿,能請來的郎中都給請來了。”大扇子站起身,從小僧人手裏接過燈籠:“走,看看他們去。”

太陽在雲層裏,天空灰暗。普懷寺大門外空地上,墾民們在默默地修理著農具和破爛的車輛。有人在給幾頭淌血的耕牛用藥麵抹著傷口。每個人都臉色沉重,誰都不說話。

隨後,大扇子為救穀山悄悄潛入宋府,為了不讓其他人送命,她誰也沒帶。

宋府中,宋五樓在指揮著家丁將一箱箱新運到的銀子過秤送入庫房。

賬房道:“這都是杜霄大人派人送來的清丈稅銀,今天晚上也會有兩條船要到咱們碼頭。”

宋五樓道:“墾荒營的那幫打散的刁民,有動靜麽?”賬房道:“都在普懷寺裏住著,未見有動靜。”宋五樓道:“吩咐護院嚴加看守,見他們一離開普懷寺,格殺勿論!”

兩個家丁匆匆奔進來,臉色緊張:“五爺!五爺!穀山的老婆大扇子來了!”

宋五樓一怔:“來了幾個人?”

家丁道:“一個人。”

宋五樓道:“她的膽子還真夠大的!看來,她要見我定是為了穀山,想求我將穀山給放了。”

賬房道:“老爺,穀山可不能放!您要是放虎歸山,那咱們這一屋銀子恐怕就……”

宋五樓道:“別說了!既然來了,我非得會會這個女神仙不可!”

宋五樓背著手,臉色鐵重,快步往前院走去。兩個家丁手裏握著刀,緊隨在後。院門外,李堂慌慌張張地奔來。李堂臉色慘白:“五爺!出大事了!”宋五樓站停:“李堂,慢慢說!”

李堂道:“奉五爺之命,我去了趟巡撫衙門,沒想到,不光沒見著馬旗門大人,連衙門裏大大小小的官員也沒見著一個!”

宋五樓道:“怎麽?衙門的官員也都刨銀子去了?”李堂道:“誰還敢刨銀子?都逃命去了!”宋五樓道:“怎麽回事?”李堂道:“我好不容易找到貝千總,他告訴我,就在數天前,皇上在乾清宮金殿驗田,本想給馬大人他們賜功德匾和黃馬褂,沒想到,劉統勳沒死!還將大扇子引薦進了金鑾寶殿!那大扇子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竟然將十個二品大臣全都當殿掀翻!到頭來,皇上讓這十大臣每人舉著一把鑰匙,全都下了刑部大獄!”

宋五樓頓時驚得麵無人色,手中的執扇落地:“那潘八指大人呢?”

李堂道:“貝千總說,潘大人毀得更慘!他將訥中堂的秘密銀庫給燒了,銀子燒化,居然淌成了一條銀龍!皇上讓人將此銀龍抬到乾清門,當著文武百官的麵,令禁衛軍一段段地斬成了九截!貝千總怕那九十萬兩水利銀的事牽涉到他,正準備帶著家眷逃命呢!”

宋五樓氣得臉都歪了:“如此說來,這一巴掌倒轉了乾坤,全都出在大扇子的手勁上?”

李堂道:“就是!”

宋五樓牙一錯,從家丁手中一把奪過刀,大步往前院走去。

李堂道:“五爺,您要去哪兒?”宋五樓道:“大扇子就在府上,我這就去殺了她!”李堂道:“五爺,能聽我李堂一句話麽?”

宋五樓站停:“說!”

“雖說官場上該倒的都倒了,可咱們跟官場沾的不是明邊,是暗邊,還不至於一敗塗地。想必鐵公子很快就會來錢塘,等他一到,聽聽他的說法再下手不遲!”李堂道。

宋五樓道:“訥親、潘八指一倒,鐵箭飛的寸土堂必倒無疑,他還會想著來錢塘見我?”

李堂道:“就算是衝著咱們庫房裏的銀子,他也會趕來見您。”宋五樓道:“他來不來,和留著大扇子這條人命何幹?”李堂道:“大扇子在京城這麽一鬧騰,定然已成皇上的紅人,您將她拿在手中,真到了萬不得已之時,或許還能跟誰做個交易。”

宋五樓想了想:“這麽說,穀山這條命,也得暫且留下?”

李堂道:“他們倆是一口籠裏的鳥,要留一塊留,要斬一塊斬,這就看到時候買賣如何做了!”

宋五樓將刀擲給家丁,厲聲道:“聽著,立馬將大扇子送進水牢,和穀山關一塊,嚴加看管!”

家丁道:“是!”

“啪!啪!啪!”一隻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地摑著。摑著臉的是鐵弓南。小肚子滿眼淚水,站在一旁看著老爺。

鐵弓南臉色泛青:“小肚子,上洗臉房去,把……把老爺那塊照臉大鏡子給砸了!”

小肚子道:“老爺……您……您這是怎麽了?”

鐵弓南道:“別給我結巴!快去砸!從今日起,老爺再也不想看自己這張臉!”

小肚子急忙跑出門,不一會兒,便傳來鏡子砸碎的哐啷聲!

一頂民轎抬來,在寸土堂門前停下。門兩旁,站著禁衛軍。鐵弓南穿著一身便袍,從轎裏下來。禁衛軍認得鐵弓南,放行。鐵弓南抬頭看了看匾牌,往大門內快步走進。

鐵弓南背著手,臉色鐵青地穿行在寸土堂一幢幢樓堂亭軒間。

各處都已人去樓空,可奢華之景依然可見。垂著各色紗簾的窗內,傳出女人和男人的調笑聲、官員的勸酒劃拳聲,其間還夾雜著不葷不素的昆腔京戲聲、清點銀兩的嘩啦聲……

鐵弓南猛地睜開眼,臉色越來越難看。

鐵弓南回到鐵府,在磨坊推著磨。小肚子在一旁幫著一塊兒推。

鐵弓南眼裏晃著淚光,低聲吟著:“……無官何患,無錢何憚,休教無德人輕慢。你便列朝班,鑄銅山,隻不過為了衣和飯。官,君莫盼;錢,君莫盼。……”

鐵弓南咳嗽起來,停住口,與小肚子一同大笑。

小肚子道:“老爺,我看出來了,哪天您丟了官,成了草民,憑這幾口嗓子能學成戲,照舊有地方吃飯。”

鐵弓南道:“不,老爺從今往後呀,就找一家上好的戲園子,端一條小板凳,坐角落裏,聽別人唱戲。”

小肚子信以為真:“老爺,您要找的是哪家戲園子?我陪您去!”

鐵弓南嘿嘿地笑起來,笑出了淚水:“傻小子,你可知老爺說的戲園子,在哪兒麽?”

小肚子搖頭:“不知道。”

鐵弓南道:“坐直了,聽老爺跟你說。”

小肚子坐直了腰。

鐵弓南道:“小肚子你聽著,老爺說的這個戲園子呀,你想想,總得要有人演戲吧?好多官員哪成了戲子,在台上‘出將’‘入相’,生旦淨末醜雜那各色人等,都高高矮矮地擠著,有吼高腔的,有唱皮黃的,有喊正音的,有哼小調的,各人都拿出力氣,你來段秦腔、亂彈,他來段西調、梆子,就看誰的唱功好。都這麽費勁地唱啊、吼啊、蹦躂啊,騰挪啊,到頭來不過是亮了個相、走了個場、轉了個圈,全都是在台麵上或是跑了個龍套,或是演了個妖魔……”他接不上氣,咳嗽,才把滿腹的話打住。

小肚子道:“老爺,時辰不早了,小肚子伺候您歇下吧。”

鐵弓南道:“別管老爺,今晚老爺還得外出辦件事,你早點歇吧,別忘打桶熱水泡泡腳。對了,老爺到頭來演的收場戲,沒想到演的會是《鼎峙春秋》裏的那個心魔。”

小肚子道:“啥叫心魔?”

鐵弓南道:“老爺的心被親兒子這個惡魔給紮刀了,擰血了,揉碎了,也就變成……變成心魔了!”

清晨,小肚子在鐵弓南房裏掃著地。突然,他彎下腰,從地板上撿起一顆東西,細細地看著。這是一枚火銃的彈丸!

小肚子急忙打開櫃子,拚命翻找,破衣爛褲扒拉了一地,垂下了手,嘀咕:“老爺的洋火銃呢?”

城門打開,等著出城的人擁出門去。人叢裏,一輛馬車駛來。

車裏,坐著緊閉著眼睛的鐵弓南。車夫回臉:“這位爺,您這麽大年紀了,還去江南,您行麽?”

鐵弓南閉著目,撣了撣手:“走吧,到了錢塘,車錢少不了你的。”

鞭響,馬車駛出城門。

大雨狂暴,錢塘一帶海麵上的風暴即將形成。

大雨中,一群鄉民被宋府的家丁押著,運著一捆捆柴草和一筐筐碎石奔走著,向有塊口的坍陷處傾倒著。

監工揮著鞭子大聲道:“快!別磨蹭了!這可是在替朝廷修海塘大堤!宋五爺說了,必須在今晚上把堤給修好,要不,扔你們下去填坑!”

鞭子聲中,萬蛉子、麥香、大小青樹兩兄弟抬著柴草和碎石快步奔走。鞭子在他們頭上呼嘯。

堤下,海浪在一層疊一層地向著大堤推來。

宋五樓府內天井裏、走廊上、花園中,到處扔著搬不走的箱櫃、綢緞、字畫。女眷哭喊著,在雨中爭奪珠寶,扭打在一塊。

李堂帶領著一群院丁抬著大大小小的箱子,向後門的私家碼頭來來回回地奔忙著。

宋五樓匆匆走來,李堂緊跟在身旁。

李堂道:“老爺,按您的吩咐,已將宋府能帶走的財物都打箱運到後門碼頭。”宋五樓道:“鐵箭飛雇來的那八條船都到了麽?”李堂道:“到了,隻等你一句話,就往船上搬。”

宋五樓道:“別猶豫,搬船!”

李堂道:“五爺,在這種節骨眼上,咱們要是全聽鐵箭飛的,把家當運上了他雇的船,要是萬一有個閃失,那就後悔莫及!”

宋五樓道:“雖說鐵家敗了,可不管怎麽說,鐵箭飛還是我的女婿,當年我答應過他,我宋五樓的家產就是他的家產,他沒有必要來爭奪。別再耽誤工夫,趕快把東西運上船,今晚就走!”

窗外雨簷長掛。樓下的拴馬樁上拴著杜霄的馬。錢塘“結義樓”一間雅房,杜霄和竇幫主坐在桌前密商著事。

竇幫主低聲道:“杜大人,宋五樓讓備下的八條木船,都已到宋府的後門,等裝滿了貨,就能與鐵箭飛一塊上船,沿運河往東走,從那兒進入錢塘出海口,然後下大洋!”

杜霄道:“我存放在宋府銀庫的那些銀子,他們留下了麽?”

竇幫主道:“全都運到船上去了,一兩都沒留給你!”

杜霄冷笑道:“當初我之所以將銀子留在宋府,就是為了今日能搭上他的船!竇幫主你聽著,我要將宋五樓這八船金銀珠寶全帶走,一點不留!實不相瞞,如今一切都翻了,我在仕途上已走到絕路!常言道,官路不通走商路。我杜霄隻要有了這八船財寶和銀子,就有了從商的本錢!你將此事替我辦好,等咱們倆到了海外,就在一塊兒幹一番大事!”

竇幫主興奮地一拍大腿:“好,仗義!杜大人,我已挑選十八個能賣命的弟兄在船上!”

“鐵箭飛武藝高強,你有把握拿下他麽?”杜霄道。

“如今他身邊房杠已不在了,又是單槍匹馬一個人,不難對付!再說,我手下的兄弟,個個都是江湖上滾釘板踩刀梯混出來的,滅一個鐵箭飛沒一丁點擔心!”竇幫主道。

杜霄道:“宋五樓身邊還有李堂和一大幫護院,你如何對付?”

竇幫主笑起來,神秘道:“我已在宋府後門碼頭埋了暗雷,隻要見到李堂帶著護院衝出來,就點著火撚子,轟——!炸爛個王八[屎]

 [求]了!”

杜霄道:“記住,隻有滅了鐵箭飛和宋五樓,咱們才有機會走得了!”竇幫主道:“杜大人放心!咱們今晚何時動手?”杜霄道:“這要看鐵箭飛和宋五樓何時上船!”

竇幫主道:“那好,等他們倆一到船上,我就動手開殺,將船奪下後,你就立馬上船,咱們直奔運河,下大洋!”

杜霄道:“好,就這麽定了!”

“咣”的一聲,被大風吹斷的窗戶重重地掉落到樓下。

狂風暴雨中,孫嘉淦的禁衛軍領著三輛寬大囚車,奔向錢塘。小放生帶著箭傷也騎馬奔向錢塘。狂風暴雨已至,錢塘今夜無眠!

大雨從簷間瀑布似的瀉下。宋五樓和李堂匆匆走來。

宋五樓道:“東西都上船了麽?”李堂道:“都上船了!”宋五樓道:“鐵箭飛人呢?”李堂道:“他說臨走之時,要見兩個人。”宋五樓道:“誰?”李堂道:“穀山和大扇子!”宋五樓道:“這兩人在水牢裏都泡死了,他還想著見屍?”

齊腰深的宋府水牢,穀山和大扇子泡著。穀山昏沉沉地向水下滑去,大扇子將穀山抱住。

大扇子道:“穀山,你千萬挺住,不能睡過去。你一睡過去,那就再也醒不過來了。穀山,咱們倆強打精神,就是死,也要死得快快活活!”

穀山睜開眼,嚅動著嘴唇:“大扇子,你我……怎麽個死法,才是快快活活的死?”

大扇子道:“咱們想點高興的事,行麽?”

穀山道:“高興的事,自從你我在寧古塔相識,一塊兒走到今日,能在一塊兒才幾天,我都能扳著手指一天天算出來,你我是聚少離多,還得以姐弟相稱……我知道,你不把我當你的丈夫,不是因為嫌棄我,而是……而是要成全我……可你知道麽大扇子,每回你讓我叫你姐的時候,我心裏有多難受……我不是叫不出口,而是怕叫出了口,我就覺得我穀山就不是一個男人,更不配做男人……你想想,自打你把休書留給了我,我沒叫過你一聲姐,我在心裏還喊你妻呀!”

大扇子的眼睛紅了:“其實……你心裏叫著我的時候,我心裏……也在應著你……”穀山又閉上眼,半昏半睡了過去。大扇子從水裏抬起泡腫的手,托住穀山的腦袋,大聲喊道:“穀山!醒醒,你一定要醒醒!穀山,我和你猜個謎,行麽?”

穀山半閉著眼,對著大扇子翻動了一下眼皮。大扇子道:“你說,有肉無骨,那是什麽?”穀山的嘴皮動了動:“花。”大扇子道:“對了。有骨無肉,那是什麽?”穀山道:“石。”大扇子道:“又對了。有骨有肉,那是什麽?”穀山道:“那是……人。”

大扇子道:“你都猜對了!這會兒,我抱著你,就是抱著一個有骨有肉的人……這個人呀,是我的親人!”

穀山露出笑容:“這話……是你我做夫妻這麽久……你說出的最好聽的話。”穀山伸出手,將大扇子的一隻手抓緊。大扇子道:“抓緊,才知道溫暖。”穀山道:“鬆開,才知道牽掛。”大扇子道:“那就別鬆開了。”穀山道:“不鬆開,一輩子不鬆開。”兩人抓著手,把臉靠在一起。

穀山點了點頭:“有點兒,但我能忍,我這個人,就這麽點出息。”

大扇子道:“那天見到你身上有這麽多傷疤,我還真嚇了一跳。在寧古塔的時候,有一年,我見你在采石場上拖著腳鐐,爬在懸崖上幹了一冬天,和你一起幹活的九個人,七個都死了,隻有你和杜霄活了下來,可如今,你和杜霄,恐怕你得先走了。”

穀山道:“可說起來,他這麽活著,一定比我還不如。”“是啊,人在世上走一遭,生和死,隻是睜著眼和閉著眼的事。倘若睜著眼看到的自己是個惡魔,那還不如閉上眼睛,看到自己是個聖賢。帶著魔障活著,其實生不如死。這個道理,要是杜霄能懂,那有多好。”大扇子道。

“哪天我和他在來世相見了,頭句話要對他說的,就是你剛才這句話:人活於世,不能帶著魔障活著。”穀山道。大扇子抱緊了穀山:“……穀山,不說杜霄了,再說說你我……自己,行麽?我這輩子做女人,最遺憾的是什麽事,就是……就是沒給自己的男人生個孩子。”

穀山道:“你想要孩子?”大扇子道:“想。哪個女人會不想?”穀山道:“我還以為你不想。”大扇子道:“不是不想,是不敢想。”穀山道:“現在真的想了?”

大扇子苦然一笑:“想也白想。下輩子吧,要是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妻,一定給你生個兒子。”

穀山道:“女兒也行。”大扇子道:“你說,下輩子見了我,還會……喜歡我麽?”穀山道:“難說。”大扇子道:“為什麽?”穀山道:“要是你不喜歡我,我不是空喜歡你麽?”

大扇子動情地將穀山抱得更緊:“穀山,我發誓,我不會再給你寫休書了!打死我也不會寫了!”

穀山道:“那我也發誓,一定好好做你的男人,不離不棄,要生一塊生,要死一塊兒死!”

大扇子看著穀山的眼睛:“穀山,親我一口,要是你我真的分手了,真的各自去了別處,也就……沒有枉為夫妻一場了。”

穀山看著大扇子,將她抱在懷裏,在她的嘴唇上親了過去。兩張嘴唇緊緊膠合在一起。兩人瘋狂地親吻著,越抱越緊。

“嘩啦”一聲大響,鐵門打開!

燃燒著的大油燈下,被五花大綁著的穀山、大扇子靠坐在宋府正堂牆角,嘴裏塞著破布。李堂執著劍,站立在兩人身旁。宋五樓坐在椅上,默默地抽著水煙。鐵箭飛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臉上掛著他慣有的冷笑。

鐵箭飛道:“我鐵箭飛和你們兩人沒見過麵,可你們的大名如雷貫耳。我之所以把你們請到這兒來,就是想會會你們,和你們說上幾句話。這也是緣分。穀山、大扇子,我替你們算了下,你們從寧古塔回來後,有五不該。一不該和劉統勳一塊,打開大清國糧田這個誰也動不得的魔匣子;二不該招惹梁詩正的案子,壞了我鐵箭飛精心謀劃的大計;三不該六親不認,毀了宋五樓的斂財之路;四不該與杜霄分道揚鑣,跟著劉統勳在錢塘辦墾荒營,與清丈征稅交上了手;五不該在金殿之上將潘八指、馬旗門等一幹大臣送上斬台!正是這五不該,將你們倆的性命也給葬送了!”

一個家丁匆匆進來,對宋五樓耳語:“老爺,有人來報,朝廷派來的禁衛軍已進杭州地界,正朝錢塘而來,要是再不走,來不及了!”

宋五樓一拍桌子:“行了,下刀吧!再不走,晚了!”

鐵箭飛道:“好吧,還有一件事,辦完之後就走!李堂!”

李堂道:“在!”

鐵箭飛道:“把兩人帶到我夫人的房裏去!”

宋五樓猛地站起,臉色頓變:“箭飛,你想幹什麽?”

鐵箭飛冷聲:“老丈人,失敬了!請你也一塊過去,看看你的女兒,好跟她道個別,不然的話就沒機會了!”

宋五樓道:“你……你……”

鐵箭飛道:“走吧!”

洶湧的海浪撕裂著大堤。“轟”的一聲巨響,一處堤壩被撕開一條大縫,海水灌入。修堤的宋府家丁四下奔逃。

萬蛉子大喊:“麥香!大青樹!小青樹!海塘要是決堤,我們墾出來的幾萬畝新田就全完了!我們分頭把散去的墾民召集到堤上來,一定要將大堤給保住!”

四人分頭奔跑,消失在雨中。

大風大雨狂掃著園子,落葉滿空。宋府後院黑暗無光的樓廊上,李堂挑著搖搖晃晃的燈籠,側著身,走到一間掛著鎖的房門前,“哢嚓”一聲打開鎖。門軸發出駭人的響聲,被推開。

兩個家丁狂奔而來,喊道:“五爺!不好了!海塘大堤扛不住大潮,快決堤了!”宋五樓狠聲:“錢塘已不是我宋家的了,讓它淹了吧!”穀山和大扇子震驚,回望身後的大雨,被鐵箭飛推進了房門。

鐵箭飛推著穀山和大扇子走進屋。宋五樓也走了進來。屋裏漆黑一團。李堂打著火石,將桌上的一排紅蠟燭點亮。屋裏亮堂起來。排窗上的窗紙被風刮得嘩嘩作響。穀山和大扇子抬眼看去,吃了一驚。這是一間根本就沒有人住過的洞房!

房裏裝飾得富麗堂皇,衣架上掛滿一套套嶄新的女人衣裙;妝台上,放著一排排從未使用過的金銀首飾和胭脂花粉;紅木圓桌上,放著一副棋盤,盤上的棋子工工整整,沒有動過一子;婚**,垂著一塊密密實實的紅帳,上麵貼著兩個大囍字;床頭踏板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雙女人的繡花紅鞋和一雙男人的黑漆靴子!

整間屋子卻彌漫著一股強烈的死亡氣息!

鐵箭飛將穀山和大扇子推到床前:“我聽說,你穀山和大扇子曾經配過陰婚,可你們知道什麽才是陰婚麽?我把你們倆帶到這間洞房,我就是要你們親眼看一看,陰婚是什麽!”

不等宋五樓阻攔,鐵箭飛一把扯下婚床前掛著的一頂紅帳。穀山和大扇子往**看去,又吃一驚。**,並枕躺著兩個用紗巾蒙著臉的人!更駭人的是,兩人合蓋著一條繡滿牡丹花的大紅緞被,躺著一動不動。

穀山和大扇子震驚!

鐵箭飛大笑起來:“現在看明白了吧,這就是陰婚!躺在外頭的這個石頭人,就是我鐵箭飛!躺在裏頭的女人,臉上貼著金箔,頭上戴著花,她就是我鐵箭飛的夫人!”

宋五樓抖著嘴唇:“女婿!你說得太多了!”

鐵箭飛道:“宋五樓,你讓我把話說完!這對**的同枕夫妻,已經一塊躺了整整八年!這個女人,在八年前就已經死了,為了給她找個男人配陰婚,你宋五樓滿天下尋找如意郎君,結果找上了我!隻要我答應這樁陰婚,陪這個女人一同做陰間夫妻,你宋五樓就答應在你死後,將家產全都留給我!正是看中了你宋五樓的這份家產,我瞞著父親,沒把陰婚的事告訴他,還違著心騙他說,我娶了個足不出戶的錢塘絕色女子!就是從‘成親’的那天起,我鐵箭飛的女人就在臉上貼了金箔,和我這具石頭人同枕共眠了!這一眠,就是八年!”

宋五樓用拐杖重重跺地:“夠了!說夠了!我宋五樓的家產不是全運到你的船上去了麽?”

鐵箭飛笑起來:“這就是你將死了的女兒嫁給我的代價?”

宋五樓道:“我不食言!等我死了,宋府的財產全是你的!”

鐵箭飛笑起來,一把扯出穀山和大扇子嘴裏的破布。兩人大口地喘息。鐵箭飛道:“我把我的身世告訴你們了,你們臨死之前,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大扇子冷冷道:“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何這麽歹毒!因為你時時想著,躺在你身邊的是一個死人,從那時候起,你不光將自己當成了死人,把別人也當成了死人!”

鐵箭飛目光瘋狂:“說得對!這是我平生聽到的最有見識的話!想必這幾句話,你穀山不敢說,因為你們倆配的也是陰婚!”

穀山道:“可你說錯了!在我身邊的,不是個死人,是個活人!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

鐵箭飛哈哈大笑:“可你忘了,你我的區別不在於此,你馬上就會成為死人,而我將繼續活著!李堂,動手吧!”

穀山道:“且慢!宋五樓,我能問你一件事麽?”

宋五樓道:“我知道你想問當年你和杜霄下獄的事!好吧,讓你做個明白鬼!當年,就是我宋五樓派人掘開了海塘大堤,嫁禍於你們倆。”

穀山道:“原來如此!要是現在杜霄在場,他不會放過你!”

宋五樓道:“錯!他早就變了,他不會放過的不會是我,而是你!”

李堂牙幫一咬,橫劍一抖,一道血滋出,一人應聲倒下。倒下的是宋五樓!

鐵箭飛嘿嘿地笑起來:“沒想到吧,我讓宋五樓先趕到奈何橋去,好在那兒給你們引路!”

穀山道:“鐵箭飛!我求你一件事,放過大扇子,行麽?她一輩子最大的事,就是為父親洗刷清白,這件事,她還沒有辦成!”

大扇子重聲道:“穀山!他這樣的人,不值得你去求他!我不是跟你說過麽,要死,一塊兒死,咱們還有下輩子!”

穀山雙目通紅對著鐵箭飛道:“我再求你一遍,給自己積點德,將大扇子放了!”

鐵箭飛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從腰後摸出弓弩,往弓槽上架了一支短箭,手緩緩抬起,對準了大扇子的眉心,手指漸漸勾緊!不一會兒,箭頭又移向穀山的眉心,手指再次漸漸勾緊。

大扇子把自己的頭和穀山靠在了一起,兩人絕望地閉上眼睛。扳著弩機的手指猛地扣下,短箭出槽,呼嘯著緩緩飛行。短箭不偏不倚地紮在李堂的眉心上!劍從李堂手中掉落!

李堂瞪大眼睛:“鐵公子……鐵公子……為何要殺了我?”

鐵箭飛冷聲:“這世上,連我父親都可以將我置之死地,我還能相信誰?”

李堂嘴裏噴出一大口血,往身後倒去,倒在了那兩具“屍體”上。

就在他倒下的一瞬間,一把火銃從他的腰間扔了出來,直飛穀山!

火銃在半空緩緩落下。被綁著的穀山一把將大扇子推開,騰身跳起,用膝蓋接住緩緩落下的火銃,拚盡全力用力一蹬,火銃再次騰空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弧線,銃把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具石頭人的額頭上,擊鐵落下!

“嘭”的一聲,散彈射出,鐵箭飛一聲慘叫,緊緊捂住臉,指縫間鮮血飛濺,仰身倒地!

穀山一腳踢翻梳妝台,一堆女紅散落一地,他用一隻手掌抓起剪子,剪斷綁著自己的繩索,又將大扇子的繩索剪斷。

穀山一把扶住大扇子:“快走!去大堤!”

鐵箭飛睜開了眼,滿臉是血,從地上爬起,找到弓弩,重重地踢開宋五樓的屍體,狂喊著朝門外跌去。狂風暴雨撲打著滿院樹木,到處是斷枝敗葉。鐵箭飛踉踉蹌蹌走出門,放聲大笑著。

鐵箭飛道:“哈哈!宋五樓死了,李堂死了,後門停著的八條船,就是我鐵箭飛的了!哈哈哈……哈哈哈……”他抹著血,搖搖晃晃地向著後門走去。一條人影出現在廊上。鐵箭飛猛地站停,吃驚地看著。他又抹了抹眼睛上的血,這才看清,站在麵前的是父親鐵弓南!鐵弓南的官袍被樹枝剮破了一道大口子,耷拉著一大片;一隻靴子已掉,滿臉披著白發,惡狠狠地看著兒子。

鐵箭飛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去過寸土堂了,我做的事,你都該知道了。可你想錯了,你以為去過了寸土堂,它就能被毀了麽?你真要是這麽想,那就大錯特錯!好多人都說,我鐵箭飛取寸土堂這個名字,是衝著‘寸土寸金’去的,可誰也沒說對!我之所以取名‘寸土堂’,意思就是‘寸土不讓’!你想想,我會跟你回京麽?”

鐵弓南道:“你的幹爹死了,你沒有靠山了!”

鐵箭飛道:“這個靠山,我從來就沒想過要一直靠下去!其實,你根本就沒想到,我最大的靠山,不是別人,而是你!沒有你這個二品大臣、一品大臣,訥親會收我為幹兒麽?潘八指會認我是他的同黨麽?一大窩文武官員能與我稱兄道弟麽?你不是去過寸土堂了麽?那你想想,要不是有你這座靠山,滿大清的黃煙能讓我給收入庫房麽?南北鹽道這麽多的鹽稅能孝敬我四成麽?十八省的糧田田契幾百萬頃之數能入我的櫃子麽?還有那些綢緞莊、瓷器行、鑄銀局、銅鐵礦、五行八作無數家送來的銀子,能嘩嘩啦啦滾進我的銀箱麽?父親啊父親,這一切,都是你給我的呀!你現在總該明白了吧,鐵家有今日,全是你這頂官帽給害的!你要是還戴著這頂官帽,不舍得摘下,死了也想罩腦袋上去拜見閻王爺,那麽,你就是個老混蛋!”

兒子的話像重錘一般重擊著鐵弓南。老頭渾身顫抖得厲害。鐵箭飛看著父親搖搖欲墜的模樣,像是完成了一次最痛快的報複,心滿意足地哈哈大笑起來。

鐵弓南顫著手,指著兒子:“老混蛋是麽?不,不是老混蛋,是老不死!我鐵弓南在朝中為官,清清白白,從不沾染一點汙濁,卻沒想到一世英名會毀在自己兒子手中!你聽著,你要是還把我當父親,就隨我回去,批斬之日,你好好跪在刑場的斬台上,將自己犯下的罪惡全都告訴世人,然後帶著鐵家最後的一點正氣,在地獄裏重新投胎!”

鐵箭飛又放聲大笑:“你還是這麽不開竅!那些沒再把大清國當回事的官員,那些打心底裏就看準大清國會日薄西山、無可救藥的官員,不光已經腐爛,而且早已透頂!你想借兒子的頭顱去喚回他們的良心,那隻是你一廂情願!你救不了他們,更救不了你自己!回去吧,我不會聽你的!”

鐵弓南目光暗了下來,從馬蹄袖裏掏出一支打開機頭的火銃。鐵箭飛一驚:“莫非你想打死我?”鐵弓南道:“最後一遍問你,回不回?”

鐵箭飛哼笑一聲,對著父親抬起了弓弩。銃口與箭口在廊外大雨的狂嘯中對峙!鐵箭飛扣下了機簧,射向父親的短箭突然在弩槽上卡住!

鐵弓南握銃的手仍抬著,臉如一塊生鐵。銃口,慢慢飄著一縷淡煙!

後院假山前,閃電猛然劃亮。杜霄站在雨中,目光蒼白地看著在廊上倒下的鐵箭飛和呆站著的鐵弓南。鐵弓南的手終於垂下,轉過身,走進暴雨,在閃電的光亮中拖著蒼老無比的身影,向著前院一步步走去,很快消失在雨聲之中。

大風將門摔打得砰砰作響,門板上雨水狂流。杜霄從門裏奔了出來。碼頭上空****的,除了滿河跳動著的雨珠,一條船影都沒有!

杜霄驚呆,狂喊:“竇幫主!竇幫主!船在哪兒——!”

閃電劃亮。石拱橋上,明燈法師拄著禪杖,在默默地看著杜霄。杜霄猛地回臉,望向橋麵:“明燈法師?”明燈法師道:“杜霄,你是在找那八條載滿金銀珠寶的船麽?”杜霄道:“你……你怎麽知道?”明燈法師道:“阿彌陀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杜霄道:“竇幫主他人呢?”明燈法師道:“他帶著船早就走了!你沒想到吧?”杜霄咆哮:“畜生!畜生!畜生!”

明燈法師道:“杜霄,我問你,可知蟬的背後是什麽?”杜霄道:“螳螂。”明燈法師道:“螳螂的背後呢?”杜霄道:“黃雀。”明燈法師道:“黃雀的背後呢?”杜霄道:“籠子。”明燈法師道:“那籠子後頭呢?”杜霄狂躁道:“不知道!不知道!”明燈法師道:“既然不知道,就讓老衲來告訴你吧,是油鍋!”

杜霄渾身一震,一步步後退著,腳下積水濺彈。

明燈法師道:“退步而行,那就不是正路。你要去哪?”杜霄道:“海塘!”明燈法師道:“這麽說,你還忘不了穀山。聽老衲一句話,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杜霄步步後退著,狂聲道:“你給我閉嘴!我杜霄什麽都沒有了,可還有一樣東西留著,那就是這個——!”

他使勁地拍打著自己的心口,拍得雨水飛濺,拍得聲嘶力竭,拍得淚水橫流!巨大的雷聲中,閃電劃亮。當閃電熄滅之時,杜霄已經消失在黑暗中。明燈法師長長歎出一聲,搖了搖頭:“阿彌陀佛,業障啊業障!”

暴雨中,孫嘉淦領著的禁衛軍馬隊向錢塘狂馳著。小放生迎麵馳來,猛地勒住馬。

孫嘉淦道:“這不是小放生麽?”

小放生道:“你是……”孫嘉淦道:“你忘了?在京城劉大人府上,我見過你。”小放生道:“你就是孫嘉淦大人!”小放生突然哭起來,“孫大人,錢塘墾荒營被宋五樓的院丁攻破了!穀爺也被抓走了!”

孫嘉淦道:“別急!本官領著禁衛軍,正是趕往錢塘捉拿宋五樓!”

小放生道:“我跟著你們回錢塘!”

驚心動魄的銅鑼聲在海塘大堤上響起。大群大群的墾民擁來。巨大的海浪撲打著堤壩,將被衝刷出來的一捆捆柴草和一堆堆碎石卷入海中。穀山、大扇子奔來。萬蛉子大喊:“穀大人、大扇子來了!”麥香、大小青樹和墾民們歡聲雷動。

轟的一聲巨響,被撕出大裂縫的海堤猛然崩塌,露出幾丈寬的大口子,洶湧的海水瘋狂地湧向堤內的糧田。護堤的墾民們紛紛退開。

萬蛉子道:“穀大人!你看,這就是他們修的海塘,用的全是柴草和碎石!”穀山大聲:“我都看到了!保住大堤要緊!墾荒營的弟兄們,跟我跳下去!咱們用身子堵住缺口!留在堤上的兄弟們趕快運石運木頭,將缺口堵住!”

大扇子衝上:“穀山!我倆一塊兒跳!要是大堤內的墾田保不住,劉大人的心血就白費了!跳!”兩人緊緊拉住手,朝著越裂越大的缺口跳了下去。萬蛉子、麥香、大青樹、小青樹一個接一個跳下。明燈法師帶著一群僧人趕來,大喊一聲,也全都跳進了缺口。墾民們一群一群跟著往下跳。

缺口裏的人手挽著手,用身子擋著一道道像山峰般崩裂的巨浪。他們身後,墾民們抬著巨石、扛著木頭,朝大浪中扔下。救堤的墾民越聚越多。被撕開的缺口在漸漸合攏。一捆繩子從堤上扔下。穀山接住,大聲道:“咱們用繩子把腰纏在一起,別讓大浪給衝走!”墾民們喊道:“好!把繩子傳過來!”穀山在水中遊動,往每個人的腰裏纏上繩索。

大浪一個接一個蓋頭打來,一道閃電猛然劃亮。穀山從水裏鑽出來,猛吃一驚。就在他身邊的咫尺之處,站著杜霄!穀山驚聲:“杜霄?!”杜霄蹚著水,靠近穀山。

兩人在狂風巨浪中都像狼一般地逼視著。穀山道:“杜霄!十多年前,你我受冤去了寧古塔,不正是因為海塘決堤麽?剛才宋五樓告訴我,那年根本就不是海浪衝開了大堤,而是宋五樓為了淹田,派人挖開了大堤!”

杜霄道:“你說的這些,我早已不感興趣!”穀山道:“那你來這兒幹什麽!”杜霄道:“來找當年的兄弟!”穀山道:“如果你願意改邪歸正,認我這個兄弟,那你就挽住我的手,和我一塊兒保住錢塘的護田大堤!”杜霄道:“好吧,你把手伸給我!”

穀山向杜霄伸出了手臂。

猛地,匕首一閃,穀山的手臂上被重重地劃了一刀,一股鮮血淌出!杜霄收回匕首,對著穀山的臉麵迅疾刺去。

穀山一把抓住杜霄的手腕,大聲道:“我聽說,你當上了戶部郎中,官居五品!你……你想要的官品,已經有了!你就不該再冒這麽大的風險,跳下海來,找我玩命!”

杜霄冷笑著,咆哮:“五品郎中?我杜霄隻配當個五品郎中麽?”

話音未落,穀山對著杜霄重重打出一拳。兩人在水裏你死我活地扭打成一塊。穀山體力不支,身子一軟,鬆開了手。杜霄趁機舉起匕首,對著穀山的胸口猛地刺去!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大扇子挺身而出,替穀山擋住這致命的一刀!一股鮮血噴出!

大扇子帶著匕首,向海底沉去。穀山瘋了,大喊:“大扇子——!大扇子——!”他拚盡全力,對著杜霄的腦門重重地打出一拳。杜霄被打暈,也往水底沉去。穀山潛入水中,拚命遊向漸漸下沉的大扇子。大風暴漸漸停息,海浪在岸邊發出最後的喘息聲。大堤劫後餘生、慘不忍睹。那處缺口已經合龍,墾民們在修補著一處處坍塌的堤岸。

小放生駕著一輛無篷馬車,沿大堤走來。車上躺著重傷的大扇子,穀山守護在一旁。孫嘉淦騎馬馳來,在馬車旁下了馬。穀山跳下車:“孫大人,多謝你及時趕到!”孫嘉淦看了看車裏的大扇子:“大扇子傷勢如何?”穀山道:“刀尖傷著了骨頭,還昏迷未醒。”

孫嘉淦道:“一定要救活她!對了,等她醒來,你告訴她,皇上讓我帶了口諭,她的父親周伏天罪名不實,蒙冤十載,朝廷已為他平反昭雪,繪了功臣畫像,已掛在賢良祠!”

穀山和小放生的眼裏都浮起了淚光。穀山道:“等她醒來,我一定告訴她!”小放生道:“扇子姐為父昭雪吃了那麽多苦!這些苦,她沒白吃!”

孫嘉淦道:“穀山,本官已派人追上被竇幫主劫走的八條大船,將船中的財物如數追回,解押進京以做罪證!你看,他們押過來了!”穀山回頭看去。禁衛軍押著被綁著的竇幫主和一大群幫凶走來。後頭,禁衛軍押著一輛囚車駛來,囚籠裏蹲著戴了大枷的杜霄。

杜霄與穀山的目光相遇。兩人相互盯視著,目光猶如劍鋒磨礪,似乎能讓人聽出沙沙聲來!囚車搖搖晃晃的,越走越遠。兩人的臉仍扭著,逼視著對方,目光裏近乎都能迸出火星!囚車的吱嘎聲終於消失。穀山痛苦地搖了搖頭,收回目光。

孫嘉淦道:“穀山,我在臨行之時,皇上讓我帶了一份敕書,要你盡快進京,有重任交辦於你!”身邊一位官員取出敕書,雙手遞給穀山。穀山接過,回臉看了看車裏的大扇子,將敕書放到了大扇子的耳畔,低聲道:“大扇子,我和你……又得分開一段日子了!”

一顆淚珠從大扇子緊閉的眼睛裏慢慢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