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乾隆帝金殿驗糧田 大扇子一人抗群臣

西洋穿衣鏡裏映著乾隆神采奕奕的臉。田喜捧著一身新龍袍,在旁伺候著。

乾隆道:“田喜,朕在想啊,今日給墾荒造田立下巨功的大臣們賜匾,不該由朕去,該由你去。”

田喜道:“主子爺又在說笑話了。”

乾隆笑著:“你的名不就叫田喜麽?田逢喜事,當然該由你去賀喜才對。”

田喜道:“那行,主子爺頒個旨,田喜就去乾清宮的龍椅上坐著……”

張六德匆匆進來,瞪了田喜一眼:“大膽,說話沒個輕重!”

乾隆道:“沒事,朕心裏高興,在跟田喜說笑話呢。”張六德道:“皇上,孫嘉淦大人來了!”乾隆道:“哦?他有事麽?”

張六德道:“奴才也這麽問他,他說,那年金殿驗鳥的時候,他也是在皇上上殿之前到了乾清宮將一樣東西給皇上看過,今日皇上要金殿驗田,他也有一樣東西要給皇上看。”

乾隆從鏡前回過身來:“朕記得,那回驗鳥之時,孫嘉淦從腰裏摘下一串刑部大牢的大鑰匙,莫非今日他又帶著這串鑰匙來見朕了?”張六德道:“奴才這倒沒問他……”乾隆想了想:“好吧,讓他進來。”

張六德道:“傳孫大人覲見!”

小太監領著孫嘉淦匆匆進門。

乾隆道:“孫嘉淦,不必跪了!把袍子撩起來讓朕看看。”孫嘉淦一怔,將袍子撩起。果然,在他的腰上掛著一串沉甸甸的刑部大鑰匙。乾隆笑了起來,直點著孫嘉淦:“盡職!”

孫嘉淦道:“皇上,微臣趕在上朝之前來見聖上,不光又帶來了這串刑部牢房的鑰匙,還帶來了一句話。”

乾隆道:“什麽話?”

孫嘉淦道:“倘若像那年金殿驗鳥那樣,今日也驗出了一批吃田的大耗子,請皇上允準孫嘉淦將這串鑰匙從腰間摘下,讓這些巨蠹自個兒下牢去。”

乾隆的眉尖隱隱一跳。乾隆道:“這麽說,這一大早的,你是來告訴朕,今日金殿驗田,也會像上回金殿驗鳥一樣,朕又得折去一班大臣?”

孫嘉淦垂下頭:“但願這隻是微臣的擔憂!”

乾隆道:“你是不是聽到什麽風聲了?”孫嘉淦道:“不是風聲,是殺聲!這殺聲從‘田’字上而來!”

乾隆的臉沉下:“說這話的人隻有一個,就是劉統勳!”

“皇上,劉大人在浙江辦墾荒營,親眼目睹了那些派下去的督察大員是如何勾結地方官紳,對墾民橫征暴斂的!”孫嘉淦道。

“劉統勳在浙江辦墾荒營不是辦得好好的麽?除了錢塘,還將鬆陽、雲和、龍泉三縣都辦成了墾荒營,要是有人在浙江清丈征稅,他辦得成麽?”乾隆道。

孫嘉淦道:“皇上……”乾隆道:“不要再說了!”孫嘉淦道:“皇上……”乾隆道:“你還想說什麽?”孫嘉淦道:“臣有一諫言,趁著還未金殿驗田,恩準劉統勳前來養心殿,將他所見所聞一一稟奏。”

乾隆背著手,在屋裏有點煩躁地走動著。從乾清門隱隱響來響亮的鳴鞭聲。張六德道:“皇上,都已鳴鞭了,該上殿了!”

乾隆道:“孫嘉淦,你說,朕真要是再次被大臣騙了,在乾清宮上,又會是如何結局?”

孫嘉淦道:“結局有二:一、皇上法外開恩,赦免了這些罪臣;二、下令孫嘉淦取下牢門鑰匙,讓罪臣門高高舉著下牢去!”

乾隆道:“要是正相反,朕在驗田之時,驗出的全都是真實的,那麽,在殿上又會是如何結局?”

孫嘉淦沉默。

乾隆道:“為什麽不說話?”孫嘉淦道:“聖上是明君,絕不會再受人之騙。”乾隆道:“你是說,你腰裏的鑰匙,定然是要取下了?”孫嘉淦道:“這就要看皇上願不願意讓微臣取下!”

外頭又傳來一陣悠長的鳴鞭聲。乾隆道:“把鑰匙取下遞給朕。”

孫嘉淦將腰間的大串鑰匙摘下,伏跪在地,雙手托給乾隆。乾隆接過鑰匙串,一把把地撫著,目光像被火灼了一下,痛楚地眯縫起來。“嘩啦”一聲,乾隆將鑰匙串扔在孫嘉淦麵前,疾步朝門外走去。

門外傳來乾隆的聲音:“朕誰也不聽,你們在殿上見分曉吧!”孫嘉淦顫著筋骨嶙峋的手,將地上的鑰匙串一把握住!

乾清宮正殿殿前,就像那年金殿驗鳥一樣,擺著一溜鋪了黃綢的長桌,桌上按省份分別放著一塊塊禦製功德匾和一件件黃馬褂,各省的《墾荒田畝實數》奏折,在黃馬褂前一份份地擺著。殿中,幾十個文武大員跪伏在地。眾臣身後,身穿破棉袍的劉統勳跪在角落裏。

殿內一片沉寂。

丹墀上,乾隆在須彌座上坐下,掃視了一圈跪伏著的大臣道:“今日,朕要在乾清宮金殿驗田,也就是說,朕要在殿上驗收天下新開田畝,表彰功臣!都平身吧!”

眾臣從地上爬起。劉統勳支著膝蓋艱難地爬起。

乾隆興奮道:“一年前,朕頒令大墾荒,本以為這是天下第一難事,可沒想到一呼百應,不對,一呼萬應,普天之下全都動起來了,墾出的荒田何止千萬頃!”

眾臣齊道:“皇上聖明!”

“朕已吩咐將各省送來的五萬六千多把萬民傘,全都擱在了議政大殿。這麽多萬民傘,都是在給朕報喜!也是在給各位大臣報喜!”乾隆道。

馬旗門等一幹大臣相互看了一眼,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鐵弓南看了眼一旁的孫嘉淦,目光焦急。孫嘉淦示意他穩住。

乾隆道:“各位定是在想,大清國開國以來,收到如此多的萬民傘,還是頭一回。朕得告訴你們,‘萬民墾荒、舉國增田’也是大清國的頭一回!有何等大計,就有何等大業;有何等大田,就有何等大傘!江山就撐在這個‘大’字上,撐在萬民之心!”

眾官齊道:“皇上軫念萬民,感天泣地!”

“萬民墾荒在全國鋪開隻短短一年,就獲如此成效,實乃罕聞。可是,開墾既然是大業,那就難免出點毛病。偌大一個清國,億兆百姓同幹著一件事,要讓它不出點毛病,那就是一個笑話。有病就延醫求治,沒有大不了的事!”乾隆道。

馬旗門等官員興奮,大聲道:“皇上聖明!”

乾隆道:“今日,朕金殿驗田,說實話,難免會想起那年的金殿驗鳥。若沒有那回驗出了十大臣造假案,沒有孫嘉淦大人將十把牢門鑰匙扔給那些巨蠹,那麽,就不會有朕的墾荒大計!朕要將普天之下的荒地開墾出來,全都種了糧食,一改大清國缺田少糧的危局,那就斷無可能!所以,今日之驗田,源於昔日之驗鳥!提到那次驗鳥,朕要感謝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此時站在角落裏的劉統勳!金殿驗鳥的主意,就是他告訴朕的!沒有他的那次獻計,大清國的糧田之危,如今恐怕已是難以收拾!”

眾臣望向劉統勳,劉統勳麵無表情。

乾隆道:“朕還要告訴你們一件事。一年前,辭官而去的劉統勳,並沒有在朕的眼裏消失,他去了浙江錢塘,辦成了一個五萬之眾的墾荒營,將縣境之內十萬畝荒地開了出來!不僅如此,辦成了錢塘墾荒營後,他又穿著那隻鐵靴子,跑了三個縣,曆經千辛萬苦,將三個墾荒營又給辦成了!這會兒,朕要給各位大臣看一樣東西!——送上來!”

張六德捧著一個木盤,盤上蓋在一塊黃絹。眾臣瞪大了眼睛。劉統勳也感到意外。乾隆從龍椅上站起,將盤裏的黃絹掀去,拿起的竟是劉統勳的那隻鐵靴!

殿裏一片靜默。

乾隆道:“這隻鐵靴,每位大臣都聽到過它的響聲,卻未必能夠細細地看過它。昨晚上,朕發現劉統勳沒穿這隻鐵靴,就讓人把它給找來了。你們都看看,這隻鐵靴的靴底,已磨成了何等模樣?”

乾隆轉過靴子,將靴底朝向眾臣。厚厚的靴底已被磨得平坦、發亮。孫嘉淦、鐵弓南等一批大臣動容。

“這是鐵啊,這是厚厚的熟鐵啊!要將鐵磨成這樣,那該走多少路?朕在錢塘親眼看見劉統勳就穿著這隻鐵靴子,在錢塘穿鄉走戶、日夜奔波,踏勘過每一塊荒地,也踏上過每一塊新地,錢塘的十萬畝墾出來的田地,都留下過這隻鐵靴子的靴印。不光錢塘,還有鬆陽、雲和、龍泉三縣的荒地新田,都留下過它的印跡。所以說,浙江的新墾田畝都是這隻鐵靴子給踩出來的!這份巨功,朕隻能用四個字來說它:感天泣地!”乾隆道。

孫嘉淦、鐵弓南帶頭鼓起了掌,殿內響起一片掌聲。潘八指、馬旗門等大臣臉上強掛著敬佩之色,也在拚命地鼓掌。

乾隆將靴子放回木盤。張六德端著退下。乾隆道:“朕說了這麽多題外話,就是為著要在金殿驗田之前,宣布一件事。宣旨——!”

宣旨官走出,展開紙軸。眾臣屏住了呼吸。宣旨官道:“劉統勳接旨!”劉統勳一怔,扶著膝蓋跪倒。宣旨官道:“命劉統勳為內閣大學士、領班軍機大臣,欽此!”

殿內大臣發出驚歎聲。

劉統勳咬緊牙關,將腦袋深深伏下:“臣……接旨!”宣旨官道:“給劉大人送上一品袍服!”

張六德捧著袍服和大帽子走來,在劉統勳身邊停住。

劉統勳硬撐著站起,那條殘腿卻怎麽也無法伸直,將一隻手遞給身邊的鐵弓南:“鐵大人……攙我一把……”

鐵弓南將劉統勳攙起。鐵弓南低聲:“劉大人,大清國有望了!”張六德道:“請劉大人穿上袍服!”

劉統勳抬起兩隻手,在袍服上撫摸了一下,垂頭沉默了一會兒,將臉抬起,望向乾隆。

眾臣紛紛看著劉統勳。

劉統勳道:“皇上,這身一品大臣的官服,劉統勳不敢穿上!”

乾隆微怔:“這又為何?”

“剛才,皇上將我的這隻鐵靴子示給各位大臣看,靴底雖已磨平,卻有該走的路尚未走完,想到此,延清我深有愧疚。我之所以不敢穿這身袍子,不是不敢挑起皇上交與的這副重擔,而是怕此時穿上了,一會兒皇上就會讓我給脫下來。”劉統勳道。

就像一把鹽扔進油鍋炸起,殿裏頓時響起一片驚聲。

乾隆臉色吃驚:“這麽說,你是信不過朕,以為朕在戲弄於你?”

“延清不敢這麽想!這一品官服,若是我將它穿戴在身,不想再被脫去的話,那麽,積壓在我肚裏的怒火,就不敢再噴射而出!我會為了保這身官服,強壓住無數墾民像河流一般流淌的血淚、像高山一般沉重的憤懣!倘若真是這樣,皇上讓我穿上這身一品官袍,那就是看錯了人!我劉統勳根本就不配穿它!既然不配,我還不如不穿!讓我自己仍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將我親眼目睹的墾荒實情說出來!”劉統勳道。

大殿裏又跌入了一片死寂。

馬旗門等一幹官員的臉色全都緊張起來。孫嘉淦、鐵弓南等一幹大臣向劉統勳投來敬佩而又鼓勵的目光。

劉統勳在殿上給滿殿大臣講了在浙江景安發生的清丈征稅的事情,氣氛緊張得令人喘不過氣來。乾隆背著手,在丹墀上來回走著,突然站定,望向劉統勳。

乾隆道:“你剛才講的浙江景安發生的這些事,有何證據?”

劉統勳麵容蒼白:“我所說出的這一些都是親眼目睹。本來,琴衣能做證人,可是,就在她送我來京的途中,被蒙麵人殺害!我僥幸逃脫一死,跟著一個戲班扮作巡街的閻王,才躲過了層層密密的殺手,隨後在鐵大人和孫大人的幫助下,前往太醫院,求張六德公公將我帶進了宮中!皇上請想,若是我所說的都是不實之言,為何會有人這麽記恨於我,一路追殺到京城,甚至在紫禁城內也布下了刀斧手,要取我的性命!”

乾隆猛地回臉:“張六德,可有此事?”

張六德欠身:“稟皇上,昨晚上確是奴才將劉大人在太醫院易容後帶進宮來。”

殿裏又一片驚呼,各臣表情各異。

劉統勳道:“皇上,琴衣雖死,可還有一個人沒死。倘若皇上能恩準此人進宮,可請她說出實情!”

潘八指給馬旗門丟了個眼色。

馬旗門大聲道:“皇上!微臣身為浙江巡撫,對浙省各州縣的墾荒親曆親為,事無巨細,盡數了然!劉統勳所說之言,純屬臆造,全無真憑實據!”

大臣甲出列:“皇上!微臣是被派往浙江的墾荒督察大員,也在浙省各處奔走,對每縣每村的新墾田畝,都已走遍,並無發現劉統勳所說之清丈征稅之事!微臣敢用頭上的這頂大帽子擔保,馬大人所說,並無一句虛言!”

同夥大臣一片附和之聲。

鐵弓南出列:“皇上!就算馬大人所說是實,也未必能證明劉大人所說就是假的!”

孫嘉淦出列:“皇上!劉大人提出有人能說出實情,微臣以為,可召此人上殿,將實情說出,倘有不實,可依例追究其罪!”

一批大臣附議讚成。

乾隆沉默。

鐵弓南道:“皇上!微臣敢坦言,此人若是進殿,所說之事,定然能讓皇上驚心動魄!”

乾隆冷聲道:“是麽?天下之事,有幾件能讓朕驚心動魄的?對了,金殿驗鳥、二冊造假、餓殍天下,這些事確讓朕驚心動魄了幾回。難道此人想告訴朕的事,比金殿驗鳥、比二冊造假、比餓殍天下更為駭人聽聞?”

劉統勳道:“皇上若能開恩見她,就都明白了。”乾隆道:“要是朕不聽你劉統勳的呢?”劉統勳道:“那延清我隻能向皇上問一句話了。”乾隆道:“什麽話?”劉統勳道:“那延清就鬥膽問皇上一句:殿與田比,孰大孰小?”

乾隆一怔:“當然是田大!沒田哪來殿?不光沒殿,連國都不會有!”

“有皇上這句話,延清就心定了。我給皇上引薦的這個人,她想說的,就是一個‘田’字!此人之所以要將新墾糧田的實情說給皇上聽,是因為她知道,皇上心裏有田,皇上在為田著急!”

殿上又響起各種驚聲。

乾隆沉默了一會兒:“好吧,說,這人是誰?”

劉統勳道:“錢塘民女大扇子!”乾隆道:“是她?朕見過這個女人。莫非她也到京城了?”劉統勳道:“她此次到京,不是來畫官袍,也不是來背禦詩,更不是來唱昆戲,隻是為著‘田’事而來!”

馬旗門等人急起來,潘八指暗示他們穩住。

乾隆道:“隻要是忠言,朕不怕逆耳!來人哪!傳朕的旨,宣民女大扇子進殿!”

孫嘉淦出列:“稟皇上!民女大扇子就住在微臣府上,微臣可立即前去將她帶來!請皇上恩準!”

乾隆道:“好,快去快回!”

載著孫嘉淦的馬車狂奔著。馬車後頭,跟著四個挎刀的侍衛。孫嘉淦探出臉來:“快!走小路!”馬車駛進一條胡同。孫嘉淦的馬車衝出胡同,向另一條馬路狂駛。

此時,蒙著臉的房杠正從孫府瓦麵上跳下,他奉鐵箭飛之命,務必取大扇子首級,這次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兩個在屋內的侍衛聽到動靜,拔出刀,衝向天井。

侍衛道:“來者何人?”房杠一聲不吭,手影一抖,纏在腰間的軟劍已在手中。頓時,天井裏絞動起一片刀光劍影。

老家人領著大扇子匆匆上樓。老家人道:“大扇子,一定是衝著你來的,快上閣樓躲起來!”大扇子道:“那您老人家……”老家人道:“快上去吧,千萬別開門!”

大扇子奔上閣樓。

老家人將閣樓前的吊門拉下,用鐵鎖鎖住。他操起一根棍子,守在樓梯口。

窗台上,房杠跳入,四處尋找起來。老家人貼牆靠著,舉起棍子。房杠尋向樓梯。老家人猛地從暗中打出一棍,房杠軟劍掉地。不等老家人再拎起棍,手臂一動,一隻袖鏢射出,紮在了老家人的胸口。老家人靠牆滑坐,胸口大口大口地湧著血。

房杠拾起軟劍,走向樓梯。突然,兩扇窗戶被踢開,四個侍衛破窗而入。四把刀幾乎同時殺向房杠。房杠朝樓上狂奔,被吊門封住去路。四把刀閃電般地掃來。房杠知道已無法得手,對著一口圓窗撲了出去。孫嘉淦匆匆進來。

坐在地上的老家人抬起一隻手,手裏握著一把鑰匙:“老爺……她……她在閣樓上!”

孫嘉淦接過滿是鮮血的鑰匙,狂喊:“老人家——!”

正殿殿門打開。孫嘉淦一臉沉重地領著大扇子進來。大扇子背著一個大包袱,臉色沉靜。眾臣望向大扇子,用各種神情的眼光看著她。大扇子對著劉統勳、鐵弓南微微點了下頭,對著乾隆跪下。大扇子道:“民女大扇子,奉詔來殿,叩見皇上!”

潘八指、馬旗門等眾臣打量著大扇子,麵色在變。

乾隆道:“起來吧。大扇子你聽著!是劉統勳、鐵弓南、孫嘉淦三位大人保舉你進殿的。這三位大人,都是一品大臣。大清國開國以來,三位一品大臣同時保舉一個民女進殿,從未有過,你是頭一個。朕問你,知道什麽是金殿驗田麽?”

大扇子道:“就是要在金殿之上驗收各省新墾田畝。”

乾隆道:“知道就好!你站在這兒好好看著,等朕驗完了,有話問你。張六德,開始吧!”

張六德長聲:“皇上問:各位大臣所遞之折,如實麽?”眾臣大聲:“如實!”張六德道:“皇上問:各位大臣所說之言,如實麽?”眾臣大聲:“如實!”張六德道:“乾清宮驗收各省新墾田畝,開始——!”

一隻巨大的筒形大算盤抬出,兩個太監站在筒圈內,準備撥子。一太監長聲:“請刑部尚書孫嘉淦大人出列,念奏折之實數!請督察墾荒大員領班馬旗門大人出列,驗查複核實數!”

孫嘉淦與馬旗門同時出列,走到長桌前。張六德道:“福建啟驗——!”孫嘉淦取過福建省的奏折打開,念道:“福建省新墾田畝一百八十二萬九千七十七畝!”

馬旗門打開手中一個厚厚的冊子,念道:“經複核,福建省新墾田畝一百八十二萬九千九十二畝。”筒形大算盤撥動,兩個太監回出話來:“多十五畝!”福建巡撫李潛長長鬆了口氣,笑起來。

乾隆臉上露出笑容。殿上,潘八指等人對著劉統勳露出一絲冷笑。劉統勳平靜地站著,臉無表情。

張六德道:“江蘇啟驗——!”孫嘉淦取過江蘇省的奏折打開,念道:“江蘇省新墾田畝二百六十六萬七千七百七十畝!”

馬旗門看冊子,念道:“江蘇省新墾田畝二百六十六萬七千七百四十四畝!”筒形大算盤撥動,兩個太監回出話來:“少二十六畝!”

眾臣望向乾隆。乾隆道:“如此巨數,多計幾十,少計幾十,不足為怪!”江蘇巡撫巴陽阿露出笑臉。同道大臣鬆了口氣,紛紛點頭。

突然,大扇子開口:“皇上,民女有話要說!”殿上的空氣頓時又緊張起來。乾隆道:“你想說什麽?”大扇子道:“民女想問問江蘇巡撫巴陽阿大人,江蘇新開田畝之數,能詳說麽?不知巴大人有否帶著各州各縣各鄉新開田畝的細冊?”巴陽阿一怔:“什麽意思?”大扇子道:“總數有了,若是能與細數相符,那才能算是驗田無誤。”

巴陽阿道:“你……你懂什麽!”

乾隆道:“巴陽阿,戶部告知爾等要將細冊也帶在身邊,以備複查,你帶了麽?”巴陽阿急忙從袖中掏出一個冊子:“回皇上,帶了!”乾隆道:“大扇子,你想問什麽?”

大扇子道:“請巴大人將句容縣的明細賬報出。”巴陽阿望向乾隆:“皇上……”乾隆道:“報!”巴陽阿念冊道:“句容縣新墾田畝三萬四千二十二畝!”眾臣望向大扇子。

大扇子欲開口,乾隆打了個手勢,兩個筆錄官搬上一張桌子,在桌前開始記錄。大扇子望向筆錄官:“可以開始了麽?”

筆錄官道:“開始吧!”

大扇子道:“我先不說巴大人的這些數字對不對。我想說的是,在這一年裏,我走了四個省,去了八個州、二十七個縣,也有自己的一本賬。”乾隆道:“你也有本賬?那好,將賬冊取出,給各位大臣看看!”大扇子道:“這本賬冊,都在我的頭腦裏。”

殿上響起笑聲。

大扇子道:“看來,有人信不過我。那好,就從句容說起吧!句容縣的各個鄉我都跑了,記下的新墾田畝之數是二萬六千零五十三畝,也就是說,巴大人多報了七千九百六十九畝!”

轉筒算盤一陣響,兩個太監長聲:“民女所計無誤!”

殿裏嗡的一聲鬧起來。

乾隆道:“大扇子,我問你,你的數字從何而得?”

大扇子道:“親自查驗而得。”

乾隆道:“難道你說的就是準的,巴大人說的就是不準的?”

大扇子道:“我所說的每個數字,都有一本細賬。僅句容而言,**鄉墾田六百四十三畝六分、草頭鄉墾田一百零七畝二分、石籃子莊墾田四十二畝九分、黑木鄉墾田二百六十四畝七分、陽照鄉……”

巴陽阿打斷大扇子:“你隨口報出這麽多數字,誰能證明你說的都是實數?”

大扇子道:“我報出的數字是不是實數,先不必論。民女想問問巴陽阿大人,你剛才所報江蘇新墾田畝之數,可是你們清丈征稅的田畝實數?”

巴陽阿一怔:“你說什麽?”

大扇子道:“我說,這是不是你們清丈征稅的田畝實數?”

殿裏一下炸了。

巴陽阿失態了:“你……你血口噴人!皇上三令五申不準清丈征稅,你怎敢信口胡言,誣我江蘇在清……清丈征稅?”

馬旗門等一幹大臣嚷起來:“對!不許胡言!你拿出證據來!”

乾隆道:“聽她往下說!”

“還是拿剛才那幾個鄉為例吧!**鄉墾田六百四十三畝六分,清丈之後,變成了九百五十五畝九分,每畝按七分三厘銀子開征,共被征稅銀六百九十七兩八分;草頭鄉墾田一百零七畝二分,清丈後變成了二百零五畝,被征稅銀一百四十九點六分五厘;石籃子莊墾田四十二畝九分,清丈後變成六十九畝八分,被征稅銀五十兩九分五厘;黑木鄉墾田二百六十四畝七分,清丈後變成三百畝整,被征稅二百一十九兩。還需我往下說麽?”大扇子道。

殿內一片沉默。

轉筒算盤響個不停,終於停下,兩個太監長聲:“民女所計無誤!”

殿裏一下驚然了。

巴陽阿道:“這種事,我怎麽不知!”大扇子道:“那我告訴巴大人一個實數吧!僅句容一個縣,清丈征稅就有二萬四千八百三十六兩!其中多丈的田畝又被多征收稅銀五千八百一十七兩!”

兩個打算盤的太監長聲:“民女所計無誤!”巴陽阿跳起來:“你……你這是一派胡言!”

大扇子道:“我大扇子是不是一派胡言,也暫且放一放。剛才我說了,這一年裏,我跑了四個省八個州二十七個縣,我將所知的這四個省墾荒之數報出來,再將清丈征稅之數也報出來,而且都是每個鄉的細數,倘若誰有疑問,我可將各鄉各村各戶的細數全都告知於你!”

馬旗門大聲道:“大扇子!皇上這是在驗收新田,不是在聽你信口胡言!”

乾隆道:“劉統勳,你怎麽說?”

劉統勳道:“既然是金殿驗田,微臣以為,凡是與田相關,都在必驗之例!”

乾隆道:“準!”

太陽在殿瓦上移動。

殿裏一片沉寂。馬旗門等一幹大臣的臉色在變。兩隻轉筒算盤在劈劈啪啪驚人地響著。大扇子用一串接一串的數字將滿殿大臣都驚住了。

大扇子道:“剛才,孫大人和馬大人已將江蘇、浙江、安徽、江西四省的新墾田畝都念了,與民女所說的數字顯然不符;民女所報八州二十七縣清丈征稅的銀兩,合計起來就有七十二萬九千九百兩!”

轉筒內的太監拭汗:“民女所計無誤!”

廣東巡撫朱階圭道:“皇上,大扇子所說謬也!微臣隻用一句話,就能破她的謊言!”

乾隆道:“是麽?那你說說!”

朱階圭道:“倘若這些省對新墾田畝都在清丈征稅,那麽,這些省的百姓如何能送上這麽多萬民傘?皇上,民心不可辱啊!”

直隸總督張德榮出列,滿臉氣憤:“皇上!請恩準將議政大殿的萬民傘取來,給咱們這些蒙受奇恥大辱的官員們撐撐腰!”

乾隆道:“允張德榮所奏!”

馬旗門等大臣看到了一線希望,臉露喜色。不一會兒,幾十個侍衛和太監舉著打開的萬民傘,列著隊,轟轟烈烈地走了進來,在丹墀前排成了兩列。紫紅色的萬民傘輝煌而又耀眼,遮住了外來陽光,使殿內頓時暗沉下來。

乾隆道:“大扇子,朕收到的萬民傘有五萬六千餘把。你可知道,這五萬六千把萬民傘,有多重的分量麽?”大扇子道:“皇上,我有一物,或許比這五萬六千把萬民傘重得多!請皇上恩準民女將這個包袱打開。”乾隆道:“準!”

眾臣的心再度拎起,屏息觀望。

大扇子蹲下,不慌不忙地將放在地上的包袱打開,從裏頭取出一大卷白布。乾隆道:“朕這是在金殿驗田,不是在金殿驗布!劉統勳說,你大扇子上了殿,要給朕說的,就是一個‘田’字。朕問你,田在何處?”大扇子道:“皇上!民女所知的田,就在這十丈白布中!若是皇上恩準,請六個侍衛幫我一把!”乾隆道:“準!”

六個侍衛上前,將白布緩緩打開。白布在侍衛手中越展越長,竟然在大臣中繞了兩圈才全部展盡!整條白布上,密密麻麻蓋滿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泥手印!滿殿俱驚。劉統勳、孫嘉淦、鐵弓南也都滿臉驚色。乾隆驚得從龍椅上站起,看著萬民傘前的十丈白布。

“在這塊十丈白布上,蓋滿了泥手印。民女要告訴皇上,告訴各位大臣的是,這些手印是八州二十七縣的墾民和棚戶蓋下的。手印有大有小,有女人有男人,有小孩有大人,還有手指不全的,共有三千八百六十九個泥手印!在這些手印旁邊,都有我幫他們寫下的名字。剛才,我所說的那一個個數字,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可以按著這一個個手印去查實!若是有一點錯謬,民女大扇子甘當死罪!”大扇子道。

乾隆震驚:“這就是你能給出的證據?蓋上這三千八百個泥手印的墾民,都是被清丈征稅了的?”

大扇子道:“正是!墾民受清丈征稅之苦,罄竹難書!民女去了安徽山區,所見新開墾的山田都為小塊‘魚鱗田’,層層疊疊,十餘級還不足一畝,開田之民仍用刀耕火種之法,隻求有微薄收成,若是缺水,不得不忍痛放棄。這樣的新墾山田,州縣官吏仍狠著心每畝征收稅銀七分三厘!民女所到的三十個鄉,走了四十二座山的山田,訪了二百七十九戶墾民,他們墾出的一萬四千二百九十九塊魚鱗田,最小的如飯鍋,最大的也不過像一領草席,總共才三百五十五畝九分七厘山田,清丈之後,竟然被征去了二千五百九十八兩八錢稅銀!墾民被逼無奈,才交足三成計八百六十六兩,就再也無力繳納,隻得將山田重新拋荒,拖兒帶女離開了村子!民女親眼看到逃難的墾民有一百一十九戶半,那半戶是因為老人全都掛樹自盡,隻剩一對幼兒幼女!”

算盤聲大作著,停下,兩個太監長聲道:“民女所計無誤!”

乾隆再度吃驚:“往下說!”

大扇子道:“民女尋訪江蘇鄉間,那些本來就在堿地、鹽地開出的新田,因遇冬春二季多風而旱,新田全都返堿返鹽,無法再種,隻得拋荒,而當地官吏卻已將該地清丈記冊,派武弁上門逼交田稅,結果舉村逃亡,百裏之內一片鬼哭狼嚎,形如地獄!”

乾隆道:“有數字麽?”大扇子道:“民女所到九鄉,尋訪墾戶二百七十七家,墾田六百五十五畝九分,每畝按八厘交稅,該交五千二百四十七兩,而實交卻是六千八百九十兩!”乾隆道:“為何會多交?”

大扇子道:“墾田被多丈二百零五畝!”

算盤聲停,太監道:“無誤!”

乾隆道:“也就是說,這六百五十多畝墾田,被多丈了近三成?”

大扇子道:“對!也就是說,墾民為這三成子虛烏有的田畝交了血汗錢!”乾隆道:“這六百五十多畝墾田,都已拋荒?”大扇子道:“因返堿拋荒一百九十八畝,因返鹽拋荒三百二十二畝,剩下的一百三十五畝九分,也隻有不到一半在耕種!”

一股被大臣們捉弄與欺騙的恥辱感湧上乾隆心頭,他嗒然坐回龍椅,垂下臉,痛苦地連連搖頭。

乾隆道:“大扇子,把你知道的、看到的,都說出來吧。”

“民女還在安徽山區看到,那裏因為幹旱,田畝難以養水,當地的墾民就發明了一種名叫‘石子田’的墾荒之法,先是將墾過的生土施上肥料,然後運來沙石一層層鋪在土上,以保住土中的水分,隨後再在沙石上播種。當地老農告訴民女,這種墾荒之法已傳了數百年,頭年尚有收成,往後便逐年貧瘠,二三十年後乃至絕收。故此,當地鄉民有這麽三句話:‘墾出石子田,累死老子,撐死兒子,窮死孫子。’據民女親眼所見,那些早已拋荒的‘石子田’,當地衙門也都在趁火打劫,全都歸入清丈征稅之列,僅呂崗村和大棚莊兩處,這類‘石子田’連老帶新就被征走了稅銀三百八十七兩五錢!因交不出稅銀,尋死自盡的有馮大根一家九口、安國良一家七口、馮倉滿老夫婦倆、李全山和他的舅家五口,總共冤死二十四人,外加肚中嬰兒二人!另有外出逃難十九戶,計一百零七口!”大扇子道。

“這些都可一一查實?”乾隆抬起臉。

大扇子道:“他們都在這三千八百個手印之外,若是要查,也全能查實!”

乾隆望向筆錄官:“都記下了麽?”

筆錄官道:“稟皇上!民女所說的每句話、每個數字都已記下!”

大扇子繼續道:“民女在四省行走,時常會遇到各省外出逃災、逃荒、逃難、逃命的鄉民,他們告訴我,其地官吏與鄉裏紳衿相互勾結,向新墾之田私加每畝七厘至九厘的賦稅還不滿足,更是別出心裁開征雜稅,名目之多,聞所未聞!”

乾隆道:“舉例說來!”

大扇子道:“廣西難民竇三娘、雷震山告訴民女,他們那兒的鄉人開出新田後,另被開征了二十八種稅,如草蒜稅、灰麵稅、地豆稅、西瓜稅、冬瓜稅、菱角稅,與田畝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也變著法子開征,比如筆稅、墨稅、硯稅、魚苗稅、豬苗稅、花麻稅,甚至連江河之中捕魚的鸕鶿也被借來一用,稱為鸕鶿稅!”

殿內嘩然。

乾隆道:“廣西巡撫管采龍,朕問你,民女所說屬實麽?”

管采龍急忙垂首,結巴起來:“臣……臣……臣略有耳聞,可……可……可也未曾目……目見!”

乾隆冷聲譏諷:“要不要朕給你送上一副近光眼鏡?”

管采龍觳觫,急道:“臣……臣不敢!臣回廣西後就……就去嚴查!若有此情,嚴……嚴懲不貸!”

“大扇子,繼續說!”乾隆道。

“民女曾遇廣東難民,他們告訴我,該省的新田不僅畝畝加派、私征分肥,而且所征雜稅都與糞相關!如糞鋪稅、糞船稅、糞缸稅、糞桶稅、糞勺稅、稀糞稅、幹糞稅、童糞稅、雞糞稅、豬糞稅、狗糞稅等等,連老人死時拉下的臨終糞,也有稅名,稱作死糞稅!初算下來,僅一個縣的墾田征稅之名,就有六十六個‘糞’字!”大扇子道。

眾臣大嘩,連連搖頭,望向廣東巡撫朱階圭。

朱階圭取帕抹著汗,出班:“皇上!民女所說雖然屬實,卻不盡然!廣東地方墨吏不單開征糞稅,還開征了……尿稅!”

有大臣笑起來,急忙斂聲。

乾隆道:“連便溺之物都要收稅了,還有什麽不能收的?百姓之可憐,莫過於此了!”大扇子道:“可憐的還不光是百姓,還有耕牛!”乾隆道:“此話怎說?”

大扇子從包袱裏取出那副血跡斑斑的牛角。張六德急忙奔下,將牛角接過,捧到乾隆麵前。

乾隆道:“這鋸下的牛角……怎麽回事?”

大扇子道:“這是民女受錢塘縣令穀山所托,從浙江湖州鄉間取來了這副牛角!在該縣清丈征稅的官吏,竟然還想出對墾民征收牛角之稅!墾民實在無法交稅,隻得將耕牛的雙角全都鋸下!”

乾隆拍案而起:“現在還需要朕一一查明麽?”馬旗門等大臣臉色頓時慘白。乾隆道:“在朕的麵前,有五萬把萬民傘,也有三千多個泥手印。傘上、帛上,都有名姓。既然有名有姓,那就不難查實,孫嘉淦!從明日起,調集六百名京官,馳驛各地,核證名姓,開具清單,繕折具奏!並命三法司、九卿、科道從速審理,查實無誤,即行正法!”

孫嘉淦道:“遵旨!”

心虛的大臣漿汗如雨。

乾隆道:“再調各部司官若幹,分赴郡縣州邑各地鄉間,將田冊與墾戶直接見麵,掌握吏役造假侵蝕證據,立即按律嚴懲!金殿驗田,驗出了這般結果,朕萬萬沒有想到!朕想說的是,孫大人很快就會將查實的證據交到朕的手中,到了那時,墾田造假、狂征暴斂的督撫大員,一個都逃不了!此時,倘若有知罪的、有認罪的,盡早坦白還來得及!”

殿裏一片死寂。

許久,響起一下接一下的膝蓋磕地聲。

巴陽阿、西琳、李潛、葉存仁、明德等七八個大臣一個接一個地跪了下去。馬旗門看看挨不過,也跪倒在地。

潘八指的眼珠轉著,突然重重一跺腳:“你們……你們這班畜生!原來……原來如此可惡!”

跪下的大臣齊聲哭喊:“皇上!罪臣該死,請皇上原諒微臣的失察之罪!”

乾隆看著一地跪臣,痛楚地搖了搖頭:“上回,朕金殿驗鳥,驗出了造假的十大臣,這回,朕金殿驗田,又驗出了十大臣,這大清國到底怎麽了?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讓朕痛心?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朕將牢門打開?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朕要看著自己的大臣被推上斷頭台?侵漁之案,日積而多;侵貪之員,比比皆是!再不整頓,則營私蠹國之風由茲日長,一旦釀成痼疾,那就無藥可救了!——孫嘉淦!下牢門鑰匙,將這窩子禍害糧政、無利不搜、壞法荼民的巨賊押下去!”

孫嘉淦摘下大鑰匙圈,將鑰匙一把把取下,扔在了十個大臣的麵前。侍衛上前,押起十大臣。殿門轟轟隆隆打開,陽光湧入。十大臣排成一隊,每人手裏高舉著牢房鑰匙,垂著腦袋往殿門外走去。

十大臣被押走。刺目的陽光下,十把舉著的大鑰匙像一條長長的刀鋒,劃傷著乾隆,也劃傷著殿內的每個大臣。劉統勳與大扇子的目光中充滿了悲憤與悲憫。

乾隆垂目望向放在麵前的一塊塊功德匾和一件件黃馬褂,像被什麽蜇著似的,身子突然一顫,下令將這些全部付之一炬!

一塊塊功德匾和一件件黃馬褂堆積著。四個禁衛軍手執火把站立在乾清門殿坪四角。文武百官垂手站在坪上,默默地等著即將點燃的大火。

宣旨官表情肅然,環顧四方,威嚴地展開旨軸,重聲:“皇上有旨:功德匾下,無功德之臣;黃馬褂前,有黃馬之恥!統統付之一炬、化為灰燼,是為永記教訓!欽此!燒——!!”

一口紅房內,“啪”一聲重響,鐵箭飛重重抽了房杠一耳光。

鐵箭飛道:“你失手多少回了!你說!”

房杠抹著牙血,狠鷙道:“我再去找他們!”

鐵箭飛道:“晚了!咱們現在得做好大禍臨頭的準備!你將寸土堂能帶走的金銀細軟連同田契,都給我打包裝箱,密運到船上,駛往錢塘出海口等著我!”

房杠道:“鐵公子要出海?”

“要真玩砸了,出海是唯一的生路。”鐵箭飛道。

“那為何要去錢塘出海口?”房杠道。

鐵箭飛道:“這還不懂麽?我得去趟錢塘,宋五樓的家產連同清丈征到手的稅銀,我全都得帶走!”

房杠道:“那好,我就按公子的意思辦!”

鐵箭飛道:“聽著,又有十大臣下獄了!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在京城傳開,我不信潘八指能沉住氣,要是連他也被拿了,我幹爹的底牌就會被翻出來。真到了那時,咱們全都得一鍋燴!脫身之事,刻不容緩!”

“錚”的一聲,垂簾後響起琴弦被撥斷的聲音,斷弦彈跳不止。

撥琴的一口紅驚得臉色煞白。

在密室急踱著的潘八指猛地回過身,看著站在麵前的白姑娘。

潘八指道:“你說什麽?鐵箭飛要跑?”白姑娘道:“這是一口紅剛送來的密報!”潘八指怒容滿麵,重重一拍案子,重聲道:“這個畜生!”

白姑娘道:“一口紅還說,鐵箭飛讓房杠將寸土堂的家當全都運上船去,運往錢塘出海口,等他去了錢塘,將宋五樓的家產和存在那兒的稅銀一並運出後,再亡命天涯!”

潘八指暴跳:“他連清丈的稅銀也不放過了?我得殺了他!殺了這頭牲口!”

白姑娘道:“訥中堂臨走之時說,第一個錦盒中交辦的事要是失敗了,就讓你打開第二個錦盒。”

潘八指道:“快,把錦盒給我取出來!”

白姑娘挑下牆上的畫,打開壁間密櫥,將一隻藍色的錦盒取出,遞給潘八指。潘八指打開盒蓋,掏出一張紙片看了看,上寫四字:“知情者死!”白姑娘道:“中堂在紙片上寫了什麽?”

潘八指臉色狠鷙:“這不該你問,聽著,你哪兒也別去,我會去找你!”

白姑娘欠了欠身:“好!”

六個精幹的黑衣殺手蒙著臉,站在潘八指麵前。

潘八指目光狠毒:“這是訥中堂留下的親筆密諭,你們都看一遍!”

小紙片一亮,六個殺手往紙片上看了看,點頭。

潘八指道:“都看清了吧?訥中堂密諭‘知情者死’!也就是說,那些不是中堂大人的心腹,而知道中堂大人秘密的人,都得死!名單已擬出,你們再看一眼,今晚就動手!”

陽光溫和。乾隆和孝賢皇後坐在養心殿院落的椅上,身邊的杌子上坐著劉統勳和大扇子。張六德、小齊兒站在一旁等著使喚。

乾隆道:“金殿蒙恥,朕算下來已經是第三回了。‘三驗’之下,驗出了大清國的恥辱,驗出了朝廷的腐敗,更驗出了吏治的無能!”

劉統勳道:“可這‘三驗’,也驗出了正本清源之緊迫,驗出了鐵腕治吏之緊要,驗出了解困去危之緊急。‘三驗’之下,斬獲‘三緊’,這筆賬算下來,還是值了。”

乾隆道:“昨日乾清門殿坪上的一場衝天大火,朕本以為能將心頭的積鬱也一同燒去,可越是不想留著的東西,越是揮之不去啊。朕一夜未能成眠,就像身有烈火在烤灼似的。”

皇後眉頭蹙緊,臉色不安。

劉統勳與大扇子對視一眼,站起。劉統勳道:“皇上保重!微臣和大扇子這就告辭了。”乾隆道:“不,再陪朕坐一會。”皇後道:“二位坐下吧。”

兩人複又坐下。皇後道:“大扇子,你還有話對皇上說麽?”大扇子道:“有些話,民女本想在殿上說的,可沒來得及說出口。”乾隆道:“朕想多聽聽你對如何墾荒的見解。”

大扇子道:“民女在鄉間所見,凡是開荒的山田和水田,墾民在七月之間就將草割倒,待草曬幹之後,就放火燒荒,自來年春天再予開墾,遇上灌木,也一概砍去,待三年後樹根枯爛,再放火燒荒,然後用農具遍耙,再至來年,種為穀田。由此可見,要開出一畝荒地,不僅費時費力,而且還得三年才可以下種。”

皇後道:“《齊民要術》中的‘耕田’篇,也這麽說。”

乾隆點頭:“嗯,生地要成熟地,須得至少三年之養。”

“熟地也還不全是長糧之地,下種之後,還得看上一年或數年,看它到底能不能適宜種糧,若是不宜,還得改作他種。”大扇子道。

“這個道理,朕得告知百官,莫以為隻要將荒地墾出,就成了長糧的熟地。墾荒還隻是剛下戰書,大戰尚在後頭。”乾隆道。

劉統勳笑著:“這比喻大妙!”

皇後道:“大扇子這番真知灼見,讓我這個不懂農事之人也都聽明白,墾荒不可操之過急,不然,於地無補,於糧無補,於治假更是無補。”

“還有一條,或許更得重視。古人說:‘積石曰山,鍾水曰澤,不生九穀。’若是將新開的山地、溪地、窪地一概都算作新墾田畝,實有虛假之嫌。這些新開之地,四周仍受莽野所困,風災、水災、旱災、蟲災,時時相侵,不得不重又拋荒,非人力所能挽之。若是將這些隻是動了土而未能長糧的新墾荒地記錄在冊,充作地方衙門和官員的政績報給朝廷,那麽,難免又是弄虛作假,到頭來,不光坑了朝廷,也坑了百姓。”大扇子道。

皇後和劉統勳都笑起來。

乾隆道:“大扇子,經你這麽一說,朕又懂得了一些墾荒的學問。統計實墾之數,須得以長糧田畝為準,隻有如此,才不至於此長彼消,攤在麵前的僅是一堆不實的數字。”

大扇子道:“皇上,皇後,民女要說的,就是這些了。簡簡單單地說,知稼穡艱難,察地力肥磽,量天時晴雨,明墾殖時宜,這才是養民務本的要訣。”

乾隆動容道:“這幾句話,朕記住了。是啊,朕也得簡簡單單地告訴天下子民們,人是靠什麽活著的,是靠田活著的!”

皇後讚賞地看著大扇子。這個飽經人間百般苦楚、像農婦一般淳樸卻又憂國憂民的充滿智慧的女人,已在皇後心裏無法抹去。

入夜,劉統勳的書房裏,乾隆和孫嘉淦帶著兩位太醫前來探病,兩位太醫看完病開了方子包好了藥就離開了,油燈的光亮映著君臣三人的臉。乾隆道:“今晚上,朕來見劉統勳,不光是帶來了兩位最好的太醫,還為著將壓在朕心頭的這塊石頭給挪一挪,想請延清再使一把勁,將這塊石頭給推出去。”

這番話,乾隆由心而發,字字真誠。劉統勳、孫嘉淦都看出來了。

孫嘉淦道:“金殿驗田,雖驚心動魄,可說句實話,那十丈白布並沒有破掉十麵埋伏!若是下回金殿再驗,說不定我腰間的這串牢門鑰匙,又得分出去十把!如此周而複始,哪是盡頭?”

乾隆道:“錫公,你這是在告訴朕,又有十個大臣拿著鑰匙下了獄,隻是在治吏,而非在治國?隻是在救田,而非在救民?朕手中拿著的,並非斬妖孽的利斧,而是割韭菜的鐮刀?”

孫嘉淦眼裏浮起淚光:“皇上,微臣或許將話說重了……”

乾隆道:“不!這些年來,正因為有大臣害怕將話說重,朕心中的石頭才會越壓越重!日後,朕要頒一道旨:重言誤不了國!恰恰是那些不痛不癢的輕言,實無撥重之功,確有誤國之弊!朕得告訴每位大臣:重臣就得說重言,朕也會將重言視為國之重寶!”

劉統勳道:“那微臣就說一句重言吧:皇上敢不敢拿皇莊下刀?”猶如大雷轟頂,乾隆猛地一震。劉統勳道:“這刀砍下,不光將王公貴胄私利百年的大樹給砍倒了,連當年種樹的先帝也難免會被帶出血來!”

乾隆將案子一拍,雙目放光:“朕就等著你這句重言!‘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兩句詩裏的意思,今晚上讓朕又心領神會了一回!”

由於興奮,劉統勳“吭吭吭”地劇咳起來。

乾隆道:“延清哪,太醫開的這幾服藥,需得照囑服用。記住,你要是垮了,朕失去的就不是一條手臂,還有一條腿!這也是朕對你說的一句重言哦!”

一隻女人的手重重地拍打著張廷玉府大門門環。門開了一道縫,探出管家的臉。管家一怔:“白姑娘來了?”白姑娘閃進門,門輕輕地合上。

白姑娘坐在內室椅上,桌子上放著她帶來的一個紮得結結實實的包袱。管家打著燈籠,領著一邊攏著衣襟一邊急匆匆走來的張廷玉。

張廷玉的額頭上紮著濕布,一臉病容。

白姑娘站起:“張大人,出事了!”張廷玉道:“訥親留下的三隻錦盒,你都打開看過,那第三隻紅錦盒裏寫著的紙條……”

“也是四個字:火燒醬房!”

“這麽說,潘八指要是沒能將知情者殺盡,他必會將紅錦盒給打開,然後火燒鴉兒胡同醬房,將訥親的秘密銀庫給燒了,來個毀滅罪證?”

“他定然會這麽做。”

“看來,大清國這場‘田’字號大戰,該見分曉了!這些年你在訥親身邊收集的證據,都帶來了麽?”

白姑娘捧起桌上的包袱:“全都在裏頭!”

張廷玉接過,掂了掂分量:“萬千頭顱還不如它重啊!”

白姑娘道:“隻是我有一事不明白,您安插我在訥親老賊身邊這麽些年,收集了他這麽多結黨營私、貪績侵腐的證據,為何您不早早稟報給皇上呢?”

“說傻話!訥親在皇上跟前如日中天,而軍機處出了那麽多事情,皇上對老夫也不甚信任,若是貿然將這些東西交給皇上,皇上也未必就會相信。如此一來,不僅會打草驚蛇,反而也讓老夫陷入危局之中。如今好了,乾坤扭轉,老夫已敢將這包東西親手交給皇上了!”張廷玉道。

白姑娘抱拳:“張大人,我的事都已做完,該告辭了。”

管家將一包銀子捧給白姑娘。

張廷玉道:“白姑娘,老夫耽誤了你這麽多年青春,對不起你呀!帶上這包銀子,離開京城,好好找個夫家,過安穩日子吧。”

白姑娘將銀子放回桌上,眼裏噙著淚:“大人,銀子我不會帶走。這些年來,我很高興能幫著大人為朝廷除害,有今日這樣的結局,我就滿足了,這輩子的青春年華沒有虛度。大人,就此告別,日後您要是告老還鄉,我會常去安徽桐城看望您!”

白姑娘跪下,對著張廷玉磕了三個頭,起身離去。

張廷玉送走白姑娘,將頭上的濕布一把扯下:“若是不出老夫的預料,宮裏出了這麽大的事,皇上會去圓明園落帆閣,在那兒與心腹大臣商議下一步大計。管家!”

管家道:“在!”

張廷玉道:“讓門吏往軍機處跑一趟,捎句話去,就說老夫的藥罐帖封紙了!吩咐備上好茶、好煙,凡提神的都給備上,老夫就坐在這兒幹等著。不出一二日,皇上定會來旨,讓老夫趕往落帆閣去!隻要老夫往落帆閣一坐,一屁股墩地的就該是訥親那個竊國巨賊了!”

長長的壕溝裏,穀山率領上百墾民,拿著大刀長矛和火銃,來回奔跑著,躲避著炮彈。

小放生從瞭望架上奔下來,大喊道:“他們來了!快開炮!”穀山點著大鐵炮的火撚。一聲巨響,炮彈飛出,將衝在前頭的宋府院丁炸得人仰馬翻。

院丁回擊。壕溝前,一個個放銃的墾民被炸飛。鐵炮又一聲巨響,院丁死傷一片。李堂光著膀子,舞著雙刀,瘋狂地衝鋒。後退的院丁緊緊跟上。雙方短兵相接,肉搏成一團。

小放生嘶喊:“穀大人!炮彈沒了!”穀山眼睛殺紅,拿起刀:“拿上刀,跟他們拚了!”小放生、萬蛉子、麥香、大小青樹揮舞著刀,跳出壕溝,向陣地前殺去。陣地上響起一片廝殺聲,刀光與血光交迸……

天空中,烏雲滾滾,雷聲隆隆。四個院丁團團圍住穀山,號叫著舉刀劈上。小放生大喊一聲,與一群墾民殺上前來,院丁紛紛被砍倒在地。李堂揮刀,從背後**過來。一個墾民中刀,慘叫一聲仆倒。

十幾支槍尖刺下,墾民身子一挺,對著穀山瞪大了眼睛:“……穀山……要保住……保住墾荒營……”

“啪!啪!啪!啪!”一陣火銃響,墾民又倒下一批。

越來越多的宋府院丁擁上,號叫著,幾十把刀劍將渾身是血的穀山、小放生團團圍住。

李堂大笑:“冤家路窄,咱們又見麵了!弟兄們,五爺要見活的,將這兩人給綁了,押回宋府水牢!”

穀山大喊道:“小放生!快跑!”

穀山從地上拾起一把火銃,對著身後開去。一個院丁倒下。小放生揮刀左砍右殺,衝出包圍圈,見著一匹馬,飛身上鞍。李堂從身邊家丁手裏奪過一把弓,搭上箭,對著小放生射去。小放生手臂中箭,刀落地,單手緊緊抱著馬脖。馬狂馳而去。

院丁們一擁而上,將穀山摁住,結結實實地綁了起來。

杜霄獨自一人坐在烽火台堞口,手裏握著一隻酒壇,臉上掛著微笑,胸有成竹地看著不遠處殺成一片的墾荒大本營陣地。

喊殺聲、刀槍聲漸漸稀薄下來。杜霄喝完最後一口酒,將壇子重重一擲,猛地站了起來。從陣地上卷來的硝煙在杜霄的身邊滾滾流動。

“墾荒營”的旗幟破破爛爛,在風裏拂動著。旗子被降下。一麵白底黑字的“墾荒旗”升上了杆頂。

旗杆下,站著宋五樓、李堂和大群的院丁。

宋五樓哈哈大笑:“從今日起,本爺就是錢塘墾荒營的營主了!傳本爺的話,立馬製出一千把弓尺,本爺要在這十萬畝新墾荒田上替訥大人、馬大人清丈征稅!”

大雨傾盆。空無一人的墾荒工地上,扔滿了開荒農具和空空的車輛,到處都是積水的腳印。雨珠在每個腳印間濺彈。挑了一半的泥擔扔在地邊。插在土中的鐵鍬木柄上全是雨水……

一陣“哈哈哈”的笑聲漸漸在空空****的工地上響起。杜霄踉踉蹌蹌地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工地上,渾身上下全是雨水。杜霄大聲喊道:“有人嗎……有人嗎……”

除了雨聲和遠處傳來的海濤聲,工地上沒有一點人聲。

杜霄張開手臂,轉著身子,四喊:“穀山!你的墾荒營呢?大扇子!你的墾荒營呢?劉統勳!你的墾荒營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們都去哪兒了,你們都給我出來……好好看一看,這兒站著的是誰……是我杜霄!是我杜霄!是我杜霄……”

巨大的雷聲中,杜霄像瘋了似的舉起雙臂,對著天空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