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躲殺機賢良扮作鬼 賢良臣終回大朝堂

熙熙攘攘的行人、商旅中,曾在賭館裏露過臉的幾個行刺地痞在走動著,暗中打量著每一個從城門外進來的行人。

突然,鼓號聲大作,一隊“出抬閣”的戲班子吹吹打打地從城外進來。穿著戲服的眾鬼卒、牛頭、馬麵引著閻君、東嶽大帝、長解都鬼蹦蹦跳跳地走來。戲子們全都抹著青紅白三色鬼臉,蹬著粉底朝天靴,看不清臉麵。行人紛紛圍攏,聽著鼓樂和唱戲聲,連聲叫好。行刺的地痞急忙擠入人堆,對著戲子一個個辨認著。

東嶽大帝跳將出來,唱道:“世態雲翻雨變,奈何人心反複,難定愚賢。”長解都鬼甩著大袖,跳出,唱道:“你在世間多般,陰曹俱見,此日須窮問,報應不差分,毫發難容忍。”

路人大聲喊好。鑼鼓聲更歡。眾鬼卒在前揮著招魂開路。喝彩聲中,閻君穿著大紅袍挫步出場,唱道:“掌陰司生殺權,審陽間賢與奸,生前誰惡誰為善,白白明明在案前。”唱聲蒼勁老邁,字正腔圓,路人大聲喝彩不止。行刺的地痞沒找到劉統勳,退出人叢,望向城門口。戲班子一路跳著唱著,越走越遠。

查家樓戲莊屋子外頭的戲台上,戲子在排戲。兩側柱子上掛著兩副對聯:“凡事莫當前,看戲何如聽戲好;為人須顧後,上台終有下台時。”屋裏,“閻君”擦去臉上的油彩,露出劉統勳的臉。不用說,一旁的“鬼卒”就是王不易。

劉統勳道:“王不易,念得出戲台上的這副對聯麽?”

王不易結結巴巴地將對聯念了一遍。

劉統勳道:“知道什麽意思麽?”

王不易道:“意思就是說,要是買不起戲票,就別來看戲,上園子外聽戲就成!要是演戲老朝著前走,不往後頭瞧,就得一屁股栽台下!”

劉統勳笑了笑:“差不離,就這道理。依我看哪,要是將這副對聯拿到宮裏去,掛在乾清門的柱子上,恐怕做貪官的就少囉!”

戲班查班主端著飯菜進來。查班主道:“劉大人、這位小兄弟,先吃點飯塞塞肚子。”劉統勳抱拳:“多謝查班主相助,請受劉某一拜!”查班主急忙扶住劉統勳:“哪裏話!要不是認出了您的這隻鐵靴子,我還不敢相信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劉統勳大人!”

劉統勳道:“看來,我這隻鐵靴,幫著我的不光是腿,還有命!實不相瞞,劉某若不是遇上了萬難之事,要不然,就不會麻煩於您了!”

查班主道:“劉大人本就是天下奇人,能幫上劉大人的忙,那就是天下奇事!對了,劉大人將個閻君扮得如此神似,莫非看過這出《勸善金科》?”劉統勳道:“看過幾回,可沒想到此生還有機會扮他一回閻羅王。”查班主道:“其實您不用扮,鐵靴這麽一跺,那就是閻君!”

劉統勳道:“我真要是個閻君哪,進京城還用得著避三躲四,來個易容換裝才能進城?”

查班主道:“您過謙了。不過,說到底,這人哪,就像一隻螢火蟲,在荒山稱作鬼火,在名山稱作神燈,誰也別把自個兒釘死嘍。”

劉統勳道:“說得好!豈止是人,為官者不也如此?這不,堂堂一品大臣劉統勳,今日不就是一閻羅麽?官場風水,轉得可比市井風水快多了!”

查班主興奮道:“我可遇上知己了!對了,不知劉大人如何打算?”劉統勳道:“若是方便,想在您這兒小住數日。”查班主道:“好啊!您踏踏實實住這兒,想出去辦事了,我給您備車!來,先吃飯!”

查家樓戲莊戲台子上,一群角色行當在排著昆劇《鼎峙春秋》。

扮演劉、關、張的戲子在三人合唱:“千尋浩氣薄雲天,會風雷功名欲建,霜凝朱胄冷,風動繡旗掀。”

王不易盤腿坐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劉統勳從屋子裏走出來,手裏拿著一封信。王不易急忙站起:“老爺,這戲唱得真好聽,劉關張全都上齊了!”

劉統勳低聲:“你立馬去一趟張廷玉大人府上,務必將此信送到他的師爺手中。這事你辦得了麽?”王不易道:“老爺放心,辦得了!”劉統勳道:“張大人的府址,我已告訴過你,不會忘吧?”王不易道:“忘不了,我就是眼睛瞎了也摸得著。”劉統勳道:“那好,多加小心,我等你的消息。”

王不易將信揣在懷裏,匆匆出門。

台上,劉關張仍在唱:“車馬奔騰黃塵卷,頃刻風雲變,要持撐半壁天!”

劉統勳看著戲台,心被高亢激越的唱詞觸動,有板有眼地低聲哼唱起來:“名將出幽燕,同心好把凶頑剪!”

他的手勢斬釘截鐵!

兩道灰白的長眉在顫動。坐在內室桌邊閱信的張廷玉放下紙箋,不無吃驚地抬起臉,怔得說不出話來。

師爺恭候在旁,小心翼翼:“張大人,信中寫什麽了?”張廷玉伸出微微發顫的手:“把拐杖遞給我!”一旁的小童急忙將拐杖遞上。張廷玉支著拐杖從椅子上站起,顫顫巍巍地向外走去。走到門前,他又遲疑著站停,緩緩回過身來。師爺不安道:“張大人,怎麽了?”

張廷玉的老嗓門裏帶著顫音,一字一頓:“劉統勳沒死!”師爺吃驚:“劉大人還活著?”張廷玉道:“他就在京城!”

師爺道:“張大人莫非您要去見他?”張廷玉道:“那送信的走了麽?”師爺道:“沒走,在轎廳裏等著回話。”

張廷玉顫巍巍地走回桌邊,在椅上坐下,將拐杖往身邊一擱,表情複雜地思考著。

師爺道:“老爺,府門內外都有訥親布下的侍衛,您若是去見劉大人,逃不過他們的眼睛;若是請劉大人來府上,那更是危險。看來,您和他絕不能在此時見麵。”張廷玉道:“我當然明白!”師爺道:“那我該如何回話?”

張廷玉道:“劉延清的脾氣我知道,此次進京,他急著要見的是皇上。眼下,他定是知道了身處危境,才在京城藏匿了起來。他心裏有數,此時在京城,隻有兩個人可求,一個是我張廷玉,一個是鐵弓南。可鐵弓南的兒子是鐵箭飛,這個登門求見的風險,他不會冒。於是,他就想到了我張廷玉,可我又不便見他,兩人都見不著,他肯定會急眼,無奈之下,定然會獨闖神武門!”

師爺道:“您不是說,宮裏宮外都布下了訥親的親信侍衛麽?”

張廷玉道:“我擔心的就在於此!劉延清要是進宮,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都會被當成刺客而斬之!倘若他自作聰明,易裝換容,想讓人認不出他是誰,那就正中他們的下懷,會死得更慘!”

師爺道:“那怎麽辦?劉大人危在旦夕,老爺您不會不救!”張廷玉道:“讓我再想想。”張廷玉閉上眼,靠在椅子上,默思了一會兒,老眼猛地睜開:“快取一塊紙來!”

師爺急忙將一張紙箋放到張廷玉麵前,打開墨盒,捧上毛筆。

張廷玉在紙上匆匆寫下四個字:“不可進宮”。將墨字吸幹,又將桌上的一把小巧的裁紙刀取過,將兩樣東西遞給師爺。

師爺道:“老爺用這把刀和這四個字告訴劉大人,宮中有刀斧手,千萬不能貿然進宮?”張廷玉道:“他收到之後,自然會明白!”師爺道:“好,我這就讓那送信的人帶給劉大人。”

張廷玉道:“吩咐那人千萬小心,不可將任何人引到劉大人身邊!”

師爺道:“明白!”

懷裏藏著裁紙刀和信箋的王不易匆匆奔走進一條胡同裏。他身後,兩個穿著便服的侍衛緊緊跟隨。王不易見到拐角處有口井,急中生智,爬進井洞,手腳撐在井壁上,屏住了呼吸。

兩個侍衛跑來,見王不易消失,四下尋找著,向另一條胡同奔去。聽到腳步聲遠去,王不易像猱猴似的爬出井口,朝著來路狂奔。

查家樓戲莊小屋,裁紙刀和紙片從劉統勳手中放下。

王不易道:“我跑了這麽大一趟,張大人就給了這兩樣東西,他也太小瞧劉大人您了!”

劉統勳臉色沉重:“不對,他在救我!”王不易道:“這把刀的意思是,有人想殺您?”劉統勳道:“他在告訴我,宮裏已有了對付我的刀斧手。”王不易急道:“那不就見不到皇上了?”劉統勳道:“王不易,在來京的路上你對我說過,你我可以扮成叫花子,是麽?”

王不易道:“是啊!我從小就是個叫花子,不用扮,換身破衣爛衫,挎上個破籃,那就是個叫花子!”

劉統勳道:“我不能就這麽困在戲莊,得想辦法,一定要見到皇上!眼下,隻有一步棋可走,能不能走成,那就看天意了!”

京城街麵上,衣衫襤褸的大扇子肩頭挑著根短竹竿,竹竿上掛著沉甸甸的包袱。包裏除了別的東西,還有那具鋸下的牛角。一家小客棧門前,大扇子站停,看著掛在門上的招客燈籠。她摸摸口袋,抽出手,繼續往前踽踽走去。

大扇子蹲在胡同口一家小飯館的後門邊,從泔水桶裏捧起殘渣剩飯,拚命地往嘴裏塞著。店小二捧著一筐爛菜葉出來,倒在地上,被蹲著扒食的大扇子嚇了一跳。

店小二罵道:“哪來的母狗,嚇了本爺一跳,快滾!”

大扇子抬起滿是汙垢的臉,看著爛菜葉,猛地一捧捧抓起塞進懷裏,背著包袱,匆匆離去。

鐵府門樓旁的牆角邊,兩隻破碗擱在地上。一老一少兩個“乞丐”坐在牆根下要著飯。府門口,幾個黑衣人在“閑逛”。

“小乞丐”滿臉汙黑,向路人乞討著:“過往的大爺大娘,行行好吧,給爺倆一口飯吃吧!”小肚子從鐵府大門裏走出來,捧著個碗,往兩人碗裏倒上些剩飯,往回走。“老乞丐”喊住了小肚子:“小兄弟,你家老爺回來了麽?”

小肚子道:“你問老爺幹嗎?扒拉幾口快走吧,這口飯,還是我小肚子省下來給你們倆果腹的。”一頂綠呢大轎抬來,在門前停下。小肚子急忙上前打起轎簾。從轎裏下來的是鐵弓南。

兩個“乞丐”對了個眼色,起身走到轎前。“老乞丐”將臉上的鍋灰抹去,低聲:“苦耘,認出我是誰了麽?”

鐵弓南一怔:“這不是劉大人麽?”

劉統勳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快帶我們倆進府!”

幾個黑衣人突然感覺到什麽,從靴子裏拔出刀,圍了過來。鐵弓南看了看黑衣人,對門前的長隨大聲喊道:“趕快護住來人!”幾個長隨拔出刀,護住劉統勳和王不易。

鐵弓南急道:“快!跟我進府!”

劉統勳、王不易跟著鐵弓南疾步奔進府門,長隨將黑衣人擋住,小肚子急忙將府門關上。兩個黑衣人疾步走出胡同。黑衣人甲道:“他就是劉統勳,沒看錯吧?”黑衣人乙道:“沒看錯,就是他!走,去稟報房管家,就說劉統勳進鐵府了!”黑衣人解下拴著的馬,飛身上鞍,疾馳而去。

鐵弓南和劉統勳匆匆進了書房。王不易和小肚子跟在後。鐵弓南道:“延清,你先坐下喝口水,我得辦件事。”劉統勳道:“你先忙。”

鐵弓南打開櫃子,捧出一隻盒子,從盒裏取出兩把西洋火銃,在燈下看了看,望向王不易和小肚子。鐵弓南道:“你們倆,拿著火銃站在門外,不管是誰,見著了就給我放銃!”

王不易樂了,從鐵弓南手裏接過火銃和裝火藥鐵砂的兩隻小葫蘆:“這玩意我擺弄過!小肚子,別愣著,接家夥!”他將一把火銃扔給了小肚子,自己掂著一把。兩人出了房門,將門關上。

劉統勳道:“沒想到鐵大人還玩洋玩意兒?”鐵弓南道:“實不相瞞,這洋玩意兒兒,還是對付你的呢!”劉統勳道:“此話怎說?”

鐵弓南道:“前年你回朝的時候,不是掐上我了麽?那時候,我以為你要置我於死地,便托人從洋人手裏買下了這兩支火銃,一支準備在你逼得我無路可退時,一銃將你打死,另一支呢,不用說,就是朝這兒打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腦門。

兩人相視,哈哈笑起來。鐵弓南道:“怎麽來京的?”劉統勳道:“說來話長了。”鐵弓南道:“那就長話短說吧!”

潘府正廳,潘八指抱著拳,大笑著與馬旗門等十來個各省到京的督撫、按察使一一還禮、讓座。

眾官入座。潘八指道:“訥中堂走了以後,咱們還是頭一回開群英會吧?各位大人從各省遠道而來,還來不及洗塵,就來潘某的府上相聚,讓潘某不勝感慨哪!其實啊,訥中堂雖然身在千裏之外,可心和眼還在京城。我讓各位辦的事,都是接了他老人家的密諭,才吩咐下去的。”

“潘大人,各省恭遵皇上‘萬民墾荒、舉國增田’的諭旨,大墾荒已有一年了,收獲可觀哪!”馬旗門道,“就拿咱們浙江來說吧。承蒙朝廷厚愛,派來了墾荒督察大員,諸位司官不辭辛勞,跑遍了浙江的山山水水,將每塊新墾田畝都踏勘一遍,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實在是勞苦功高!”

“江西按察使拕穆齊圖,才幾日不見您,您怎麽就瘦了一大圈,想必江西的墾荒之事沒少操心吧?”潘八指道。

拕穆齊圖道:“潘大人過獎了!江西墾荒之宏圖,若是能入潘大人的法眼,本官欣慰至極!”

潘八指感慨道:“是啊,各位吃了那麽多苦,其中三昧,潘某豈有不知?對了,葉大人,聽說安徽開荒,深得萬民擁讚,數日之間就收萬民傘三百六十五把。”

安徽巡撫葉存仁道:“潘大人說錯了一個數,該是三千六百五十把,每把傘上有民眾簽名一千有餘。”

江蘇巡撫巴陽阿表情誇張:“哦?這麽算來,三千六百五十把萬民傘上,歌功頌德的百姓就有三百六十多萬簽了名?”

葉存仁道:“沒錯!民心所向,攔都攔不住啊!”

眾官點頭笑起來。

雲南總督陳題道:“咱們雲南開荒之數雖不在少數,可萬民傘卻是比葉大人的安徽少了兩成。這麽著,我立馬就吩咐下去,讓他們把這兩成給補上,盡快給送到京城來。”

直隸總督張德榮咳嗽了一聲,顯然要說話。

潘八指道:“張督憲怎麽說?”

張德榮道:“訥中堂讓咱們將各地的萬民傘收齊之後,送進宮去,在皇上跟前來它個鋪天蓋地、排山倒海。各地的傘都已送到,要是陳大人再吩咐從雲南補造送來,那就耽誤時辰了。”

湖南巡撫西琳道:“張督憲所言極是,再回雲南補上怕是來不及了,就在京城找人補造吧。傘上的人名,上廟裏找幾本功德冊,照抄就成!不瞞各位,我湖南送的萬民傘,就是這麽弄出來的!”

眾官笑道:“彼此!彼此!”

潘八指道:“心照不宣的事,不外傳就行。今日,我代訥中堂給各位下個數字,每省至少送萬民傘三千把!如此算來,十八個省,還不算上將軍轄區,就有五萬四千把萬民傘送進宮去。各位想想,要是這五萬多把萬民傘全都撐開,偌大的紫禁城還見得著日月麽?”

眾官大笑,紛紛點頭。

廣東巡撫朱階圭道:“不過,據我所知,尚有六七個省的督撫大臣和布政使不是咱們的人,不僅沒有造送萬民傘,而且對清丈征賦皆有怨言、暗中抵製。所以說,得把這幾個省給剔除在外,不能算在其列。”

潘八指的臉色陰沉下來,發出一聲冷笑:“有咱們這十來個省進宮送萬民傘,已夠了。那些不聽話的大員,是在頂著大風撒尿,全都撒在自個兒的鞋麵上,讓他們穿著尿鞋焐著吧,甭管他們!各位大人記著這件事:送上的萬民傘,那還隻是民意,皇上要看的不光是傘,還有折子。各位回到下榻的官邸,將表功折子再細細磨一磨,把開了多少田畝,盡量往大裏寫;尤其是要寫明,咱們嚴遵聖諭,無論官紳吏役,都對墾民秋毫無犯,沒丈一畝地,沒征一分稅!”

眾官點頭。

潘八指道:“對了,這批折子得遞出講究來,得跟撈粉條吃一般,一筷一筷往嘴裏送,別跟喝粥似的,稀裏嘩啦往肚裏倒,得讓皇上聽出個抑揚頓挫,免得他生疑。”

眾官起身:“好,咱們就按潘大人說的辦!”

張六德領著傅恒匆匆進了養心殿西暖閣。乾隆坐在案前批閱著折子,聽到腳步聲,放下了朱筆。

乾隆高興道:“傅恒來了?”

傅恒行了禮,在杌上坐下:“皇上!經微臣嚴查,吏部彈劾唐思訓的折子所言不實,都是捕風捉影之說,比如參他密謀私查皇莊、放縱二冊造假官員、怠懶浙江政務等等,都查無實據。”

乾隆道:“朕記得,這份折子是訥中堂親手遞給朕的。如此說來,訥中堂是明知證據不足就遞上了這份彈章。梁詩正和孫嘉淦的案子,複查得如何?”

“梁詩正是因為參與了劉統勳的密查皇莊而被降職,等微臣將皇莊的真相徹底查清後,就能給他一個說法。孫嘉淦偽造奏稿案,十分吊詭,微臣密派六位幹員從源頭查起,發現所有證人都不明不白地死於非命。不過,有兩個知情人已被找到,經嚴審,案子已清,這起驚動朝野的偽造奏稿案,是一場驚天陰謀!”傅恒道。

“是麽?這樣說,又是一樁冤案?”乾隆道。

傅恒道:“確是冤案!”

乾隆坐不住了,在房裏踱著:“如此說來,朕又差點誤傷了一位忠臣!傅恒,這幾樁案子的背後,到底發生過什麽事,你幫著朕再好好查一查!這背後的大真相,朕想知道!”

傅恒道:“微臣遵旨!”乾隆道:“今日去長春宮見過你姐姐了麽?這些日子,她正在患病。”傅恒道:“昨日去問候過了,給皇後送了點細果子去。”乾隆道:“去過就好。走,陪朕出趟宮!”

月光下,孫嘉淦披發跣足,在天井裏舞之蹈之,口裏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戲詞。

老家人打著燈籠,引著兩位穿暖袍的年輕人快步進來。孫嘉淦一怔,垂下手,“咚”的一聲跪倒。進來的是乾隆和傅恒!乾隆笑起來:“孫嘉淦,你可以發瘋,但不能裝瘋!”孫嘉淦猛地抬起臉,嘴唇劇動。

乾隆道:“你瞞不過朕,要是你真瘋了,還認得出朕來麽?見了朕的麵,你還能跪麽?朕聽說你回了老家,可有人告訴朕,你根本沒走。憑這,朕就知道,你是想借著‘發瘋’二字瞞人耳目,等著朕來為你平冤昭雪!”

孫嘉淦的眼裏湧出滾滾淚水。

傅恒上前,扶起孫嘉淦:“孫大人,這些日子讓你受委屈了!聖上密諭我複查偽造奏稿案,如今已查清,那偽稿根本不是你寫的,而是有人在陷害你!”

孫嘉淦兩隻手哆嗦起來,蒙著臉突然放聲大哭。

一隻烏黑的女人手輕輕地叩著門環。門打開,孫府老家人提著燈籠,探出臉來,照了照站在門外的“女乞丐”。

老家人道:“這是孫大人的府邸,你怎麽上這兒要飯來了?”大扇子道:“老人家,我不是來要飯,是來打聽孫大人消息的。”老家人一怔,重又打量大扇子:“你是……”

大扇子道:“民女叫大扇子,曾和孫大人有一麵之緣。聽劉統勳大人說,孫大人因故得病,民女今晚前來,一是為了打聽孫大人的消息,二是為了找個住處。”

老家人吃驚道:“哎呀,你就是……在錢塘畫紙官袍的大扇子?”

大扇子道:“莫非老人家聽說過我?”

老家人道:“豈止是聽說!我還知道,你長著一雙‘天下第一眼’,凡經你見過的東西,都過目不忘。快快請進,孫大人剛練完劍,在休息呢!”

大扇子道:“孫大人他好麽?”老家人道:“大人官複原職了,仍是刑部尚書!”大扇子震驚:“您老人家……再說一遍!”老家人道:“皇上查明孫大人是被冤枉的,給孫大人複職啦!”大扇子的眼睛裏漸漸浮起淚水。

老家人道:“你是在替孫大人高興吧?快進來!”

仿佛見到曙光似的,大扇子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房杠一隻手吊著綁帶,進了鐵箭飛的房間道:“鐵公子,有劉統勳的下落了!”鐵箭飛道:“我要的不是下落,是下場!把他殺了麽?”房杠道:“沒殺。他在咱們想不到的地方露臉了。”

鐵箭飛道:“在哪兒?”

房杠道:“您父親的府上!”

鐵箭飛一怔:“鐵府門前不是派了咱們的人?怎麽讓他進去的?”

房杠道:“他化裝成叫花子,咱們的人一時漏眼,沒把他給認出來。鐵大人的轎子一到,他就喊住了鐵大人,一同進府了。”鐵箭飛道:“既然見了人,怎麽不下手?”房杠道:“您父親認出了劉統勳,這刀就下不了了。真要殺劉,那就得連您父親一塊兒滅口。”

鐵箭飛怒道:“我讓你們投鼠忌器了麽?他鐵弓南早就不是我鐵箭飛的父親了,要殺,就該兩個一塊兒殺!”

房杠道:“那我明白了,我現在就趕去動手!”

鐵箭飛道:“你以為鐵弓南是傻瓜麽?劉統勳進了府,肯定會把一切告訴他,他定然會讓人防守著,誰也動不了手!去把我的弓弩取來,我親自去鐵府!”

鐵弓南書房門窗緊關著,鐵弓南和劉統勳在密談。

鐵弓南滿臉憤怒:“你在浙江所見,以及回京途中見到的那些清丈征稅之事,讓我不敢相信這雙耳朵了!可話從你嘴裏說出,我不能不信!真沒想到,皇上再三嚴令不準清丈征稅,他們竟當成了耳邊風!戶部派往浙江的那些督察大員,臨走之時,我還帶他們觀了刑,為的就是讓他們守法。馬旗門和杜霄臨行之時,我還將他們倆帶到府上,吃了一盤水燉蛋,吃出了一個‘囚’字,這意思就是告訴他們倆,要是他們不聽皇上的話,幹出傷天害理的事來,那麽,不光是他們,連同我鐵弓南也逃不了成為大清國的囚徒!”

“我在浙江沒見到馬旗門,可見到了杜霄。他在景安借著督察之名,對墾民大肆清丈征稅,逼死的人命難以計數。而被他們征到手的銀子,全都由漕船幫主竇爺秘密運往宋五樓府上。也就是說,那個宋府就是他們分贓的大本營!”劉統勳道。

“你扮著乞丐來見我,想必這一路上極不太平吧?”鐵弓南道。

劉統勳道:“被人追殺了一路。我的女兒琴衣為救我,死在了途中。”

鐵弓南跺腳,咬牙切齒:“這幫逆賊,罪該萬死!”

劉統勳道:“他們定是知道我沒死,在京城也布下了天羅地網,要不是遇上了好人,這條命,恐怕早丟了。對了,訥親近況如何?”

“你還不知道吧?訥親為了避開風頭,在督察大員下去之前,就已請纓去了大金川,走了已有好些日子。”鐵弓南道。

“他人走了,可影子不會走。要是有人踩上影子,他立馬就會知道。”劉統勳道,“苦耘,我冒死前來見你,就是想請你想個法子,盡快將我帶進京宮去,我得見皇上,而且越快越好,若是今晚能行,這就走!”

鐵弓南道:“我猜出你急著要進宮。可你想過沒有,既然滿京城都有人在找你、殺你,若是不做妥善安排,你動得了麽?”

劉統勳道:“我派王不易給張廷玉大人送過信,他給了我四個字:不可進宮。還隨信捎了把小刀給我,意思就是……”

“宮裏也布下殺你的人了?”鐵弓南道。

“對!”劉統勳道。

鐵弓南一臉急容:“這就麻煩了,就算我用馬車把你帶到宮門口,可你仍是過不了進宮這一關。宮裏的侍衛營都是訥親的人,想必守著你的,就是大內侍衛!”

劉統勳道:“咱們再合計合計!”鐵弓南道:“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孫嘉淦大人的冤案已經查清,皇上親自上門為他複了官!”劉統勳驚喜:“是麽?我料到會有這麽一天!那梁詩正大人呢?”

鐵弓南道:“聽說,皇上已經派人去了大金川,讓他盡快回朝赴任!”劉統勳振奮:“這麽說來,皇上又有手臂了!”鐵弓南道:“要不,我派長隨去一趟孫府,將孫大人請到這兒來,咱們一塊兒商量您進宮的事?”

劉統勳道:“好!”

鐵弓南道:“我這就去安排!你放心,我會讓孫大人從鐵府的後門進來,誰也發現不了!”

小肚子和王不易站在鐵弓南書房門前,雙手握著一把火銃,緊張地對著黑暗。書房的窗紙上,映著鐵弓南和劉統勳密談的身影。小肚子的牙打著戰:“這……這位哥爺,咱們鐵府出啥事了?”王不易道:“小聲點!鐵大人讓咱們守著門,你好好守著就成!”小肚子道:“這火銃咋放啊?”

王不易道:“見到人,把手指一扳就行。”

小肚子的手指下意識地一扳,“嘭”的一聲大響,黑暗中火光一閃,一隻花盆被打得粉碎。書房的窗上,燭火一下被吹滅。

鐵箭飛腰後插著弓弩疾步走來,聽到響聲猛地站停。兩個長隨扶著刀站在院門前,見到鐵箭飛走來,拔出了刀。

長隨道:“鐵公子要去哪?”鐵箭飛道:“裏頭誰在放銃?”長隨道:“老爺今晚有客,讓人守在門外,誰也不見,剛才這一響,或許是走火了。”鐵箭飛道:“這麽說,有人拿著一支火銃在裏頭守門?”長隨道:“不是一支,是兩支!”

鐵箭飛道:“客人是誰?”

長隨道:“不知道。”

鐵箭飛道:“退開,我這會兒必須見父親!”

長隨臉無表情,猛地挺出刀,將院門封住。鐵箭飛道:“怎麽了?這是本公子的府上,誰敢攔路!”長隨道:“鐵大人有令,無論是誰走進院門半步,殺無赦!請公子退下。”

鐵箭飛的牙幫緊咬著,突然冷笑一聲:“今晚來的客人,我非得見上一麵不可!那好吧,我就上外頭等著!”

鐵箭飛將袍角重重一撩,回身朝外走去。兩個長隨挺刀看著,目光冰冷。

京城街麵上,一輛馬車飛快地奔馳。身後,跟著兩個騎馬的侍衛和報信的長隨。車裏坐著孫嘉淦、大扇子。

孫嘉淦一臉興奮:“真沒想到,今晚上不光見到了你大扇子,還得知劉大人來京了!”

“劉大人沒死,您孫大人又這麽快就複職了,這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孫大人,等會兒見了劉大人,我還是要說那句話,我此次來京,是要見皇上。”大扇子道。

“大扇子啊,我給你解釋多次了,不經皇上允諾,無論哪位大臣,都沒法將一個民女帶進宮去,更不可能帶著你去見皇上。”孫嘉淦道。

大扇子道:“可我此次來京,什麽都不為,就為在皇上跟前把我看到的事都……”

“別說了,剛才你在我府上說的那些事,已讓我震驚,憑著大臣的良心,我該立馬將你帶進宮去。”孫嘉淦道,“可是,宮裏有宮裏的規矩,見皇上有見皇上的成例,一步走錯,那可就是殺頭之罪。這樣吧,等見到了劉大人,你把所知、所見都告訴他,請他在見到皇上的時候,如實奏稟。我若是有機會,也一定把你說的都奏稟給聖上!”

大扇子道:“既然我來了,還是那句話:要見皇上。”

孫嘉淦想了想:“那好吧,等見了劉大人,你自己對他說。”

馬車悄悄地在鐵府後門前停住。孫嘉淦扶著大扇子從馬車裏下來。兩個侍衛下馬,在門外守著。長隨輕輕敲了幾下門,門打開。孫嘉淦和大扇子跟著長隨走進門去。門悄無聲息地關上。

孫嘉淦領著大扇子快步進來。劉統勳急忙從椅上站起,鐵弓南按了下劉統勳的肩膀。

鐵弓南道:“今晚的時辰比黃金還貴,既然都見麵了,誰都不要問候誰,把寒暄都免了,直奔主旨吧。來,孫大人、大扇子,你們都坐下。”

劉統勳道:“大扇子,你先說。”

大扇子道:“我隻有一句話,此次前來京城,就為著見皇上。”

劉統勳的眼皮一跳:“這麽說,你和我劉統勳是同路了。可你知道麽?別說你大扇子要見皇上,連我劉統勳見皇上也是難上加難。”

孫嘉淦道:“這一路前來鐵府,大扇子想必也看清了咱們的處境。”劉統勳道:“我見皇上,會將浙江的清丈征稅之慘景如實奏稟,你大扇子呢?”大扇子道:“我能如實奏稟的不是浙江一個省,還得加上三個省:江蘇、安徽、江西。”

劉統勳道:“莫非你失蹤的這大半年,將這幾個省都跑了一遍?”大扇子道:“不光跑了,還都記下了。”鐵弓南道:“記下了就好,交給我吧,我一手捧著這頂官帽,一手托著你的記事冊,去見皇上!”劉統勳道:“倘若我沒說錯,大扇子從不往冊子上記事,看到的全都記在腦中。”

“對,對,當初在錢塘,大扇子在皇上跟前一字不差地背了十首禦製耕田詩。”鐵弓南道。

“大扇子要進宮見聖上,現在咱們再議,也是白議,隻有讓皇上發了聖諭,那才有可能。這事暫且擱一旁,眼下的關鍵,是如何送延清進宮。”孫嘉淦道。

鐵弓南道:“訥親的親信已在宮中布下殺劉延清的侍衛,無論是誰將他帶進宮去,都無勝算。”

孫嘉淦抬眼看著頭頂:“讓我再想想,對了,這些日子,孝賢皇後在患病,皇上讓張六德掌管長春宮的問診和給藥,每天要有兩回領著禦醫進宮,一回是上午巳時,一回是夜裏子時。我在想,能不能將劉大人帶到太醫院,求一求張公公,讓劉大人扮成禦醫混進宮去?”

鐵弓南道:“這辦法好!此時到哪個時辰了?”

孫嘉淦掏出打簧表看了看:“剛到亥時,還來得及。”劉統勳道:“看來隻有這個辦法了。”孫嘉淦道:“且慢,滿京城的人都知道,隻要聽到鐵靴子響,就知道是劉統勳到了。來,延清,我看看你的腿。”

劉統勳將兩隻褲管撩起。房裏的人都一愣。在劉統勳的兩隻腳上,一隻腳穿著平底軟靴,另隻穿鐵靴子的腳竟然穿著一隻厚底蹬天粉底靴。

鐵弓南道:“鐵靴子不是換去了麽?這穿著一高一低兩隻靴子,怎麽回事?”

劉統勳道:“說來還是一位戲班的班主給出的點子,他怕我被人認出來,不光讓我換去了鐵靴,還將閻王爺的一隻蹬天粉底靴讓我給穿上了。這一高一低,走起路來,兩隻肩膀也就一樣平了,誰也瞧不出我就是那個平日耷拉著膀子的劉統勳。”

“鐵靴子換了,走路的模樣也雖說改過來了,或許能騙得了宮外的殺手,卻一定騙不了宮裏的侍衛。延清若真能進宮,還得千萬小心。”孫嘉淦道。

劉統勳從懷裏摸出一副白胡子,給自己戴上。

鐵弓南道:“這又是什麽玩意兒?”劉統勳道:“也是那位班主給的。”孫嘉淦道:“這一下戴上白胡子,就成戲台的老生了。”劉統勳道:“該是老太醫才對。”

屋裏的人都笑起來。劉統勳取下胡子藏入懷裏。

孫嘉淦道:“延清,有一事必須告訴你。明日早朝,皇上要表彰開荒造田的各省有功大員,給他們賜功德匾、賜黃馬褂,隨後還將親自帶著大臣們去議政大殿,觀瞻各地送來的五萬多把萬民傘!”

劉統勳一怔:“是麽?這麽說,我來晚了?”

孫嘉淦道:“麵對那麽多大員的表功奏折和五萬把萬民傘,你劉統勳縱然口有刀劍、腹有狂瀾,也難免會力不從心。既然如此,你再好好想一想,還有必要進宮麽?”

“錫公的意思是,任憑我在皇上跟前說什麽,都將於事無補?”劉統勳道。

“雖不敢說於事無補,可憑你一人之力,而且還手無實證,皇上就算是信你,也不會踏實。”孫嘉淦道。

鐵弓南道:“掃興話不必再說,正因為如此,這宮非進不可。再說,除了劉大人,不是還有你孫嘉淦大人,還有我鐵弓南麽?咱們三人……”

鐵弓南道:“要是皇上能恩準他說話呢?”孫嘉淦道:“那就另當別論了。”鐵弓南望向劉統勳:“延清,就聽你的了,進還是不進,現在說還來得及!”劉統勳不容置疑道:“進!”鐵弓南道:“那好!孫大人帶著大扇子暫且先回府上,延清坐我的馬車,直奔太醫院!”劉統勳道:“就這麽辦!”

大扇子平靜道:“我還有句話要說。”孫嘉淦看表:“快說。”大扇子道:“劉大人,我求您一件事。見了皇上,您務必替我帶上一句話,就說大扇子有件大事相告。”

劉統勳道:“在皇上眼裏,從來就沒有小事,這句話打動不了皇上。”大扇子道:“那您就告訴皇上,民女大扇子想給皇上背出三十萬字的《大清律例》,倘有一字差錯,甘願受死。”劉統勳道:“這也打動不了皇上。”

大扇子道:“這麽說,我就沒有半點兒見皇上的指望了?”劉統勳道:“大扇子我問你,萬一你能見到皇上,萬一皇上能讓你上殿,你能‘三不失’麽?”大扇子道:“哪‘三不失’?”劉統勳道:“不失禮、不失言、不失措。”

大扇子沒回答。

劉統勳道:“我再問你,你有沒有‘三把握’?”大扇子道:“哪‘三把握’?”劉統勳道:“一、有沒有把握對付那麽多督撫大員?二、有沒有把握不被五萬把萬民傘給壓倒?三、萬一你敵不過對手,有沒有把握讓自己不死?”

大扇子沉默。

孫嘉淦催道:“大扇子,快回劉延清話!”

大扇子搖了搖頭:“我都不能。恕我直言,進了宮,無論是在皇上跟前,還是在大臣麵前,我都做不到‘三不失’。我要說出口的那些事,都是失禮、失言之事,若是被壓著不讓說,那我難免就會驚慌失措。至於‘三把握’,那就更沒把握了。麵對這麽多二品、三品的大臣,還有那五萬把萬民傘,說真話,我一點也沒把握能直著腰扛住。至於有沒有把握讓自己不死,這話更不敢說。一年前,我離開錢塘,前往諸省查訪的時候,我就沒把自己當成一個活人,每天都沒把握還能活著見到明日的日頭。這會兒我之所以還能站在三位大人跟前,那是我的幸運,也是老天爺還暫時想留著我。”

鐵弓南與孫嘉淦對視了一眼,暗暗搖了搖頭。

劉統勳道:“是啊,倘若換作我,也沒有一點兒把握。大扇子,明知道你這是去送死,我劉統勳不會答應。”

大扇子道:“劉大人您想過沒有,當初,您向皇上建言金殿驗鳥的時候,有把握麽?您從山東諸城扛著一袋沙子進殿,想著要揭開大清國糧倉滿盈的彌天大謊時,有把握麽?您清查二冊、將大清國糧田之危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時,有把握麽?再說,您罷了官,穿著一身破衣爛襖來錢塘辦墾荒營的時候,有把握麽?我敢斷言,您在幹這些大事的時候,心裏確實沒有把握,而且連自己如何死法都已經想好。要不然,您的馬車後頭,就不會拖著那具紅棺材!隻要是辦大事,辦險事,辦天下百姓等著、盼著的事,誰都不敢說‘有把握’這三個字。要辦這些事,正是因為沒有把握,才逼著咱們去辦;要是有把握了,還要您劉大人做什麽?還要我大扇子做什麽?”

鐵弓南動容:“咱們說了這半天,無非就是說了這麽一句話:置之死地而後生!‘死’字都扔了,還有什麽可怕的,走!”

孫嘉淦道:“時辰不早了,走!”

鐵府後門悄悄打開。孫嘉淦領著大扇子登上馬車,悄無聲息地離去。侍衛緊隨在後。

不一會兒,鐵府長隨牽著另一輛馬車從黑暗中走出,停在門邊。鐵弓南和劉統勳出了門,登車。幾個長隨騎上馬,護著馬車同行。兩輛馬車向著兩個不同的方向駛去。

鐵府書房瓦麵上,一條人影閃過。“嗖”的一聲,人影落下。落地的是鐵箭飛。

書房的窗紙仍亮著,裏頭映著一高一矮兩條人影。鐵箭飛從腰間拔出弓弩,對著“劉統勳”的人影射出一弩。

短箭飛出,破窗而入。鐵箭飛緊奪幾步,一腳踹開房門,頓時怔住。掛在窗紙前的,是兩身長衫。鐵箭飛狠狠罵了一聲:“他娘的,上當了!”他給弓弩重又架上短箭,向後門奔去。

鐵箭飛大步向後門奔來,突然站停。小門緊閉著,王不易、小肚子死死靠在門板上,雙手握著火銃,對著跑來的鐵箭飛。

王不易大聲道:“本爺的火銃誰也不認,要想從這裏出去,沒門!”小肚子苦著臉:“他是鐵公子,你……你好好說話!”王不易踹了小肚子一腳:“鐵大人怎麽交代你的?無論是誰,隻要想出這扇門,就放銃!”鐵箭飛抬起弓弩,厲聲:“小肚子,沒你的事,走開!”

小肚子的聲音帶著哭腔:“鐵公子,老爺發話了,誰敢去追他,就讓我倆打……打死誰!”

鐵箭飛道:“老爺去哪了?”小肚子道:“老爺去……老爺去……”王不易一把捂住小肚子的嘴:“老爺去哪,不能說!”鐵箭飛沉聲:“讓開!”王不易大聲道:“你讓開!”

“嗖”的一聲,短箭朝著王不易飛去。王不易猛地將身子一縮,將箭躲過,對著鐵箭飛放了一銃。鐵箭飛也躲開,飛快地給弩裝上箭。

王不易大喊:“小肚子快放銃!”小肚子道:“他是……是鐵公子,我……我不敢放!”王不易一把捂住小肚子的眼睛:“這兒沒公子!快放!”

小肚子扣下扳機,一聲大響。鐵箭飛迅疾倒地,突然一個魚挺躍起。王不易一把拉開門,拖著小肚子衝出門去,將門緊緊拉住,在外頭上了鎖。

鐵箭飛拉不開門,跳上牆,往外跳去。鐵箭飛落地,朝前看去,路上不光沒有車影,連人影都沒有。顯然,馬車已經不知去向。鐵箭飛回身再找王不易和小肚子,兩人也已跑得無影無蹤。

“太醫院”裏燈籠高掛,外間大堂正牆上是康熙親筆恩賜的禦醫黃運的詩句:“神聖豈能再,調方最近情;存誠慎藥性,仁術盡平生。”

聽差處屋內,張六德坐在椅上,一旁坐著鐵弓南和劉統勳。

張六德道:“鐵大人說的這些話,我都聽明白了,就是要讓本公公將劉統勳帶進宮去見皇上,這事兒啊,還真有點為難。都快到子時了,就算把劉統勳給帶進了宮,怕也見不著皇上。”

劉統勳道:“張公公隻要將我帶入養心殿的院落就成,我在廊下坐著等到天亮,等皇上起來了,再請公公向皇上稟報。”

張六德想了想:“其實啊,也難說今晚上不能見到皇上。這些天,為皇後的病,皇上沒少操心,子時時分還得去趟長春宮探視,問問病情、看看藥方,然後把事安排妥了,才回養心殿歇著。可就是不知道今晚皇上會不會也上長春宮去。”

鐵弓南道:“明日早朝,皇上不是要金殿驗田麽?要辦這麽大的事,皇上今晚上恐怕還得忙一陣子?”

張六德道:“對,對,鐵大人提醒我了。皇上說,今晚上他還得去議政大殿,看一看那五萬把各地送來的萬民傘,準不會早睡。”

劉統勳道:“那就請張公公幫忙,務必帶我劉統勳進宮,覲見皇上!”

張六德搓著手心,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下了狠心:“好吧,就當我今晚上兩眼全瞎了,踩不踩空,看命吧!劉大人,我這就給您借一身太醫的袍子穿上,戴上大帽子,拎上醫箱,跟在我後頭,我領你進宮去!”

劉統勳抱拳:“多謝張公公!”

張六德看著劉統勳的臉,連連搖頭:“不過,您這張臉,也太像門神,誰都認得!”劉統勳摸出白胡子,給自己掛上:“還認得出來麽?”張六德道:“那鐵靴呢?”劉統勳道:“換了。”張六德領著換了裝的劉統勳和兩位老太醫,各拎著一口醫箱,從太醫院大門裏走出來。幾個打燈籠的小太監急忙挑燈引路。

鐵弓南道:“張公公,那我就先告退了。”

張六德道:“鐵大人放心吧。對了,皇上這些日子啊,除了對皇後的病在擔憂著,別的事,皇上都覺得挺順,尤其是‘萬民墾荒、舉國增田’這大事兒,一提起,更是笑逐顏開。明日上朝,鐵大人可不要拂了皇上的興致才好。”

鐵弓南道:“我明白。”

劉統勳聽著張六德的話,一股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

張六德道:“走吧,路上小心,別踩了夜行小鬼的鞋跟!”

兩個守門太監靠在緊閉的神武門前打瞌睡。冒大人派出的四個大內侍衛扶著腰刀,一動不動地站在兩側。

張六德對著劉統勳使了個眼色,讓他跟緊。

守門太監道:“張公公辛苦!”張六德板下了臉:“滿眼窩子小屎,又睡著了不是?就不怕挨板子麽?”兩個守門太監急忙欠身:“奴才不敢了!奴才不敢了!”

張六德回過身:“三位太醫,步子緊點,別讓皇後等急了!”

身後三人急忙緊了步子,跟著張六德走進宮門。四個侍衛眼睛緊盯著。一侍衛突然將手一抬:“請留步!”

張六德一愣,旋即鎮定下來:“怎麽?認不得本公公了?”侍衛道:“平日此時都是張公公領著兩位太醫進神武門,今日怎麽來了三位?”張六德道:“喲哦,奇了怪了!皇後咳嗽加重,多帶了位太醫來會診,有何不對麽?”

侍衛道:“下官奉侍衛營冒大人命令,凡進宮之人都需盤查!”張六德道:“是麽?難怪這幾天本公公就覺著哪兒在不安寧,出什麽事了這大門沿兒?”侍衛道:“侍衛營接報,有刺客進宮!”

張六德道:“進宮好啊,平日皇上花這麽多銀子養著你們,不就是為了讓你們抓個刺客什麽的麽?行,好好瞧瞧我張公公,再瞧瞧後頭這三位太醫,看是不是刺客!”

侍衛道:“張公公您當然不是刺客,可今日多了位太醫,下官要好好看看。”

張六德道:“那你看吧。小奴才,挑上燈籠來!”

兩個小太監挑起燈籠。侍衛指著兩位太醫:“這兩位都是熟臉,不用再盤查。”張六德指著劉統勳:“你們好好瞧瞧,這是誰?這是太醫院的白太醫,專治咳嗽的神醫!長了這麽把白胡子,想必你就是遞個白刀子給他,他也沒力氣使。要不,試試,看他能刺了誰?”

四個侍衛不理會張六德,眼睛全都盯看著劉統勳。

劉統勳笑了笑:“平日進宮都挺太平的。莫非今日真有刺客?”

張六德在一旁暗暗著急。侍衛狐疑道:“白太醫,請往前走幾步。”劉統勳道:“行,老朽腿腳不便,請多包涵。”侍衛道:“開走!”

劉統勳不慌不忙地放下醫箱,在侍衛的眼皮子底下一步步地往前走動。四雙侍衛的眼睛盯著劉統勳的腳和劉統勳的肩。張六德故意大聲發笑:“怪了去了!這不是想讓白太醫改行學操練,也去當大內侍衛吧?”

侍衛看不出破綻,臉色鬆弛下來,對著劉統勳大聲道:“行了,回來拿上醫箱,跟張公公進宮吧!”

張六德一臉不悅:“完事了?”侍衛抱拳:“給公公添了麻煩,抱歉!”張六德狠狠一甩馬蹄袖,大聲:“耽誤了皇後的病,看皇上砍不砍你們的腦袋!”

黑暗中,坐著鐵箭飛!

鐵弓南沉下臉:“你在這兒!長隨稟報說,你帶著弓弩,要闖進書房來見我的客人,有這回事麽?”

鐵箭飛道:“你把劉統勳送哪了?”

鐵弓南一怔,冷聲:“看來,我早該想到,劉統勳來見我的事,瞞不過你。”

鐵箭飛笑起來:“那年,裕善密折案、梁詩正案都是經我的口讓你捅出去的,那時候你就該知道,在京城,我鐵箭飛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可惜的是,我在別人手上沒栽過,卻栽在自己的父親手上。你用兩把火銃、兩件破長襖,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將劉統勳保下了又送走了。我真是小看了你,沒想到你這個年歲了,還有這把後勁!”

鐵弓南發怒:“給我滾出去,你這個畜生!”

鐵箭飛道:“這個‘滾’字,你早就說出口了,今日你不說我也會滾。不過,你得告訴我,你把劉統勳到底送到了哪?”

鐵弓南道:“真想知道?”鐵箭飛道:“我就是為這個來的。”鐵弓南道:“那好吧,現在告訴你也無妨。劉統勳被我送進宮去了。”鐵箭飛猛地站起,臉色頓變:“他去見皇上了?鐵弓南……你……你不光壞了我的大事,你還害了訥中堂的大事!”

鐵弓南“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你給老子記著!要想碰火不燒著自己,就別把火鐮子敲著玩!”

鐵箭飛猛地拔出弓弩,目光狠鷙地抬起手,對準父親的腦門:“老東西!你太不仁義!不光誰都要害,連你兒子都想害!”

鐵弓南冷聲道:“說得好!像你這樣的人不死,世上的忠良之人還會有活路麽?怎麽,想殺了我?”

鐵箭飛的手抖著,猛地將眼睛一閉,扣下機簧。短箭飛出,射偏,插在柱子上。鐵弓南又一聲大笑:“小子!諒你也沒這個膽!”鐵箭飛將弓弩一把扔下,衝出門去。

鐵弓南道:“慢!我最後問你一件事。”

鐵箭飛在門外站停。

“你對我說實話,你的嶽丈宋五樓,在浙江有沒有參與對新開田畝清丈征稅?”

“為何問這件事?”

“我把實話告訴你吧,錢塘的大扇子到京了,或許明日就能進宮見到皇上!她要是將浙江清丈的事都說出來,那你想救自己、救宋五樓就晚了!告訴我,宋五樓到底有沒有參與?”鐵箭飛道:“他是你的親家,你怕受牽連?”

鐵弓南咆哮:“我怕對不起皇上!對不起朝廷!對不起浙江百姓!”

鐵箭飛冷笑:“好吧,那我也對你說實話。找幾個雞子,燉一碗水燉蛋,自個兒吃出個‘囚’字來,等著皇上砍你的腦袋吧!”

鐵弓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發起怔來。鐵箭飛大笑著匆匆離去。

宋五樓道:“這是景安、麗水、紹興運來的賦銀,這兩天湖州、德清的銀子也該運到了。”

杜霄道:“看來,你的這兩間庫房還是不夠用,大宗的銀子運到還在後頭。本官讓人交給你的那張分銀名單,收到沒有?”

宋五樓道:“李堂正領著人按開具的名單稱銀呢!”

杜霄道:“看看去!”

李堂領著幾個院丁,執著一杆大秤在另一間庫房稱銀,稱出的銀子一堆堆地放在地上,上麵壓著人名條子。宋五樓陪著杜霄進來。

李堂道:“杜大人來了,五爺來了!稱出的人頭銀,今晚上就可以解往各位大人指定之處。”

杜霄走到一處角落。靠牆疊著十個大銀箱,上麵貼著寫有“潘八指”名字的箋條。宋五樓道:“這十箱銀子是潘八指大人的。”一處大架子上擱著八口大箱子,上麵壓著馬旗門的名條。

宋五樓道:“這八箱是馬旗門大人的。”

杜霄清點了下銀箱,又打開一隻箱子,用手指碼了碼銀錠:“都說人為財死,這話不對,該倒過來說:人為財活。人隻有活著,這些銀子才是自己的,要是死了,還要這些銀子幹嗎?”

宋五樓道:“人就是為著要活得好好的,才想著要銀子,不然,能活得好麽?對了,你杜大人的銀子,往哪兒送?”

杜霄想了想:“暫時存你這兒吧。”宋五樓道:“這可不是小數,你能放心?”杜霄笑了笑:“鐵公子的那份銀子,不也存在你這兒麽?”

宋五樓道:“李堂,就照杜大人說的辦,將銀子好好收著!”

李堂道:“行!”

宋五樓陪著杜霄從庫房出來。宋五樓道:“墾荒營這些天在秣馬厲兵,看來是決不讓咱們清丈了。”

杜霄道:“一不做二不休,將墾荒營連根拔了!”

宋五樓道:“端了果然是省事了,可朝廷那兒,馬旗門大人還沒送消息來,送去的萬民傘,也不知……”

“多慮了!據我所知,此次潘大人召集十省督撫大進京,是衝著大領賞去的,若是沒有把握,絕不會幹這票大活!馬大人他們想必很快就會扛著功德匾、穿著黃馬褂返回浙江,大局必然已定。”杜霄道。

“那就好!咱們錢塘也該出真活了!”宋五樓道。

杜霄道:“記住,穀山的墾荒營咱們把它拔了,可‘墾荒營’的旗子還得打著!滅了穀山、大扇子這幫人,你五爺就把墾荒營的大旗給接過來,由你來當墾荒營營頭,咱們清丈征稅就更方便了!”

宋五樓拊掌大笑:“好!等我宋五樓接管了墾荒營,那麽,錢塘的天下又是宋家的了!”

殿外喊道:“皇上駕到——!”

太監們急忙垂手恭立。

乾隆穿著一身暖袍,戴著一頂大結籽暖帽,單手背在腰後,健步進殿。

太監們齊道:“給皇上請安!”

乾隆打量著滿殿的萬民傘,一邊瀏覽著,一邊興奮地問:“各地送來的萬民傘,都在這兒了麽?”

一太監道:“稟皇上!各地送來的萬民傘計有五萬六千四百六十九把,全都運進議政大殿了。”

乾隆道:“好!該插的插起來,該擺的擺整齊。明日,朕在乾清宮給各省墾荒有功的大臣記完功,就帶著他們上這兒來,讓他們好好看看,何謂萬民,何謂萬民傘!朕得讓他們都明白,要辦成一件大事,就得萬民擁讚,不然,一事無成!”

張六德匆匆進來:“皇上!”乾隆道:“太醫去長春宮了?”張六德道:“去了!奴才剛從長春宮出來,聽說主子爺也剛去過。”

乾隆道:“皇後的病,今日略見好轉,朕挺高興的。更高興的是,你瞧,這五萬六千多把萬民傘擱這兒,是不是在告訴朕,一年前,朕向全國頒下的‘萬民墾荒、舉國增田’,已是大獲成功?”

張六德道:“是啊,要不,哪來這麽多萬民傘獻進宮來?對了皇上,奴才冒昧將一個人給帶來了。”乾隆道:“這麽晚了,你還帶誰來見朕?”張六德道:“劉統勳!”

乾隆一驚,急道:“誰?”

張六德道:“奴才將劉統勳領進了宮!”

乾隆臉上露出了笑容:“好啊張六德,你辦了件好事!剛才朕還在想,要是劉統勳能站在這兒,看著這麽多萬民傘,會作何感想!他人在哪兒?”

張六德道:“就在殿外。”乾隆道:“還愣著幹嗎,快快請他進來!”張六德回身喊道:“傳劉統勳——!”

劉統勳穿著一身便袍,準備下跪。乾隆急忙扶住。乾隆道:“朕不是早對你說了麽?見朕之時,不必行跪!對了,怎麽沒聽到你的馬蹄子聲?把褲腿撩起來,讓朕瞧瞧!”劉統勳將褲腿撩起,露出一高一低兩隻靴子。乾隆道:“莫非你的腿已經治愈?”劉統勳道:“未曾治愈,隻是穿著它有所不便。”

乾隆道:“這隻鐵靴,朕一直惦著,不會被你扔了吧?”

劉統勳道:“沒有,我將它留在查家樓戲莊了。”

乾隆大笑:“對了,朕已得知,你在浙江又辦了三個墾荒營,立下大功了!”

“皇上……”劉統勳道。

“立功就得授勳,朕不會虧待幹實事的大臣!明日,朕要在乾清宮驗收新開田畝,給立功的大臣賜功德匾、賜黃馬褂。本來啊,朕想著等讓你回到朝堂,任了新職之後,再給你記功授勳。可你既然來了,那就遂了朕的心願,明日你上了殿,就將浙江辦墾荒營的事給朕說說,也給文武百官說說,朕要給你記大功!”乾隆道。

乾隆道:“再大的事,等朕驗收完田畝後再說!”劉統勳:“皇上……”乾隆道:“延清,看你一臉倦容,好好睡一覺,把精神養足,明日朕就先聽你的!”不等劉統勳再開口,乾隆單手背腰,疾步離去。

殿內燭火搖晃。

劉統勳孤站在大殿內,目送著乾隆離去的背影,蒼涼、淒清、悲壯、無助的感覺湧上劉統勳的心頭。他回過臉,看著四周密密麻麻豎著、擱著、堆著的萬民傘,目光傷痛。

張六德道:“劉大人……我給您找間屋子睡一會兒吧,明日,皇上賜匾賜黃馬褂,您會是頭一個!”

劉統勳苦笑:“不麻煩公公了,我在這兒找把椅子靠一會就行。”張六德道:“那也好,我讓人給您送條驅寒的毯子來。”劉統勳道:“不必了,打個盹天就亮了。”

潘八指、鐵箭飛、馬旗門、冒大人和那些曾經密會過的省衙督撫、按察使,在內室緊張地商議著。

潘八指道:“鐵公子帶來的消息,不光劉統勳進宮了,錢塘民女大扇子也到京了!這個女人絕對不可小視!”

馬旗門道:“沒錯,這個大扇子不光膽識過人,而且還身懷絕技,什麽東西隻要經她的眼一過,就全記住了!一部《大清律例》,幾十萬字,她全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來!”

眾官驚愕。

潘八指道:“這個母夜叉是咱們的災星!要是讓她與劉統勳聯起手來,那可是一拳能打四狗!鐵公子已派他手下的兄弟在滿城找她,隻要一見到人,就送她去見閻王!”

馬旗門道:“好!得讓她死得越快越好!”

“明日金殿驗田,是咱們立功的機會,也是劉統勳露牙咬人的時候!咱們必須死守這麽一條:在底下絲毫沒有清丈征稅,讓五萬六千把萬民傘替咱們作證!”潘八指道。

“要是劉統勳一口吃定咱們幹了這票活,那又怎麽辦?”馬旗門道。

潘八指道:“那咱們就問他,哪個省、哪個州、哪個鄉、哪塊地被清丈征稅了?退一萬步,就算是被清丈征稅了,那清丈之人是誰?征稅之人又是誰?讓他拿出證據來!”

馬旗門道:“對,咱們隻要這麽反問,劉統勳就會慌手腳!隻要他有一句答不上來,咱們就拿住了他的死門!”

“對,隻要他語無倫次了,皇上必會惱怒,那麽,他想在朝廷中再來個鹹魚翻身,那就斷無可能了!”葉存仁道。

“我清點了下,明日驗收田畝,咱們至少有十位督撫和按察使能抱成一團!十個巴掌拍下去還拍不倒他,那可能麽?”巴陽阿道。

“那年金殿驗鳥,驗出了舉國悲哀,皇上定然是耿耿於懷;明日金殿驗田,驗出的是舉國歡慶,皇上自然是無比期待!咱們沒什麽可值得擔心的,都等著接功德匾、穿黃馬褂吧!”拕穆齊圖道。

冒大人道:“誤不了!”潘八指道:“告訴各位一個消息,訥中堂十萬火急遞來了一封信,告知在大金川屯田的梁詩正已接到回朝複職的赦令,啟程返京了。”

眾官臉色不安起來:“哦?還有此事?”

潘八指道:“這至少說明兩件事:一、皇上瞞著訥中堂,暗中不光在密查唐思訓、孫嘉淦的案子,還在密查梁詩正的案子;二、皇上已對訥中堂失去信任,難說會不會在暗中對訥中堂也在做著密查。訥中堂在信中說,咱們已臨決戰關頭,絕不可輸,不然,那就萬劫不複了!”

馬旗門道:“咱們已無退路,一定要抓住金殿驗田的機會,將劉統勳給狠狠打下去,至少要讓他在皇上跟前再無立足之地!”

“金殿驗田,是一場決戰紫禁之戰,贏了,天下就是咱們的了;輸了,地獄就是咱們的了!依我之見,咱們不能光想著贏,還得想著輸!”鐵箭飛道。

眾官臉色緊張起來。

鐵箭飛道:“輸,當然可怕。就因為輸了沒有翻身的機會。咱們得留出一個人來,置身局外。萬一金殿驗田驗輸了,各位像當年十大臣那樣舉著鑰匙下了大獄,也好有人替你們在外頭周旋,救你們出來。”

眾官紛紛點頭:“對對,鐵公子想得周到!”

朱階圭道:“留有後路,方無後患!”馬旗門道:“咱們想想,這局外之人該留誰?”張德榮道:“那還用說麽?當然留潘大人!”眾官道:“好!”

潘八指抱拳拱了拱:“承蒙各位大人厚愛,要讓潘某置身局外,潘某領情了。我發個誓,若是各位身遇不測,潘某定當會同訥中堂保全各位!”

馬旗門道:“這樣咱們就敢放開膽子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