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琴衣女臨終知身世 墾荒營炮火護糧田

四把鐵鋤在墾著積雪的亂石灘,將灘地的石頭刨出來。這是老老小小一家八口人在墾荒,男人在執鋤,女人和孩子在往筐子裏撿著石子。邊上,兩三畝地已被墾得平平整整。

突然,女人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男人們回頭看去。四個衙役正執著弓尺,在丈量著那塊已開墾出來的新地。

全家老小對著丈地的衙役全都跪下,磕起了頭,哭著哀求:“官爺行行好,這是咱們全家開了三個月,才開出來的地呀!放過咱們吧,官爺!”

四個衙役像是沒聽見,繼續清丈。一家老小號啕大哭。小路上,琴衣趕著車駛行而來。劉統勳聽到哭聲,讓琴衣停車。兩人朝墾民快步走去。四個衙役繼續丈量。劉統勳拄著杖,走進地裏,攔在一把弓尺前頭。

衙役一怔,打量著劉統勳:“喲嗬!哪兒冒出個土地爺來了!”

劉統勳道:“四位衙爺,這一家人都哭成了這樣,你們就不能停一停手,聽聽他們為何要哭麽?”

衙役道:“看你這老東西也不像是土地爺!你是誰?膽敢在此阻攔官爺清丈征稅?”

幾個衙役圍上,擼袖瞪眼,顯然要打。

琴衣喝了一聲,將衙役推開,大聲道:“聽說過劉統勳是誰麽?”衙役吃驚道:“這位爺就是劉統勳大人?”劉統勳道:“我就是。既然聽說過我的名,不會沒聽說過我的這隻鐵靴子吧?”

衙役們看了看劉統勳的鐵靴子,全都嚇得跪倒:“劉大人!您饒命!饒命!”

劉統勳道:“起來吧,看你們也是在奉命辦差事,我不為難你們。告訴我,是誰讓你們拿著弓尺來清丈的?”衙役們不敢爬起,拚命磕頭:“小的不敢說!說了就沒命了!”劉統勳道:“為何說了就沒命了?”琴衣抽出半截劍:“快回劉大人話!”一衙役道:“小的是奉麻子衙官的命!”

劉統勳道:“麻子衙官又奉誰的命?”

另一衙役道:“聽說京裏來了督察大員,麵兒上是在督察墾荒,可私底下讓咱們這些做小的找上墾戶,隻要見到新墾出的田地,全都要清丈征稅。”

劉統勳道:“來景安的督察大員,是杜大人?”衙役道:“對對,聽說就是杜大人!麻子衙官就是聽他的!”琴衣道:“父親,您沒猜錯,杜霄肆虐到浙江來了!”

衙役道:“劉大人,我們都是奉杜大人之命在行事,怨不得我們呀!要是漏丈了一塊,咱們全得挨板子!”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一腳高一腳低地走來,對著劉統勳老淚縱橫:“大人啊!前陣子,聽說朝廷能讓老百姓墾荒了,咱們全家八口人就搬進了這山溝子,在這塊荒地上,想把石灘地給墾出來。大人啊,您是長眼睛的,看看這塊地是怎麽墾出來的吧!”

老人把兩隻手掌攤開,顫抖著抬在了劉統勳的麵前。老人身後,全家老老小小也一同將手抬起,展開手掌。八雙大大小小的手掌上全都血肉模糊!劉統勳捧著每隻手看了一遍,把目光望向鋤把。

八隻鋤把上都是血跡!

老人道:“這地裏的每塊土,都是咱們用血換來的啊。”

劉統勳道:“琴衣,你去棚裏將他們的鍋給我端來。”

琴衣走進地邊的一間小窩棚,端出了一口破鍋。劉統勳打開鍋蓋,撈起一把嚐一嚐,眉頭一下擰緊。

琴衣道:“他們吃的是糠!”

劉統勳眼睛發酸,示意那四個衙役爬起。

劉統勳道:“清丈之後就得征稅,說,每畝征稅多少?”衙役道:“每畝征稅折銀七分三厘。”劉統勳:“你們看看這鋤把,再看看這鍋裏,還忍心清丈麽?還忍心征稅麽?這些棚戶都是窮人,正因為窮得沒法活了,才出來開荒的。要是把他們用血汗開出來的地一弓一弓地丈下來,再按每畝七分三厘收他們的稅銀,你們的良心還長在肚子裏麽?這麽死命地逼著墾民,他們隻有三條路可走。第一條路,要保地就得賣兒賣女賣老婆,才能將稅銀給交上!第二條路,若是交不起稅銀,官府要追究,他們隻能拋棄已墾的荒地,舉家逃命,淪為流民!第三條路,把他們給逼得山窮水盡,再無活下去的希望,就會全家一塊兒尋死,不是掛樹,就是投水,甚至還有舉家跳崖的!這些日子,我隻跑了半個景安縣,看到的棚戶和墾民隻有這三條出路!”劉統勳劇咳起來,枯瘦青灰的臉上布滿了痛楚。

琴衣急忙解下腰裏的水葫蘆,遞上:“老爺,喝口水吧!這幾天,您就像在跟老百姓一塊兒滾釘板似的,再這麽下去,您就拖垮了!”

劉統勳道:“把這四把弓尺遞給我。”

衙役將手裏的弓尺遞給劉統勳。劉統勳咬緊牙,將弓尺一把把地拗斷,扔在地上。

棚戶全家人眼裏含淚,對著劉統勳跪了下去,大聲喊:“青天大老爺啊!您可救了咱們全家人的命啊!”劉統勳道:“世上隻有青天,沒有大老爺。該跪的不是你們,是我。”

劉統勳扶著殘腿,對著一家子人跪了下去,膝蓋深陷在新土裏。琴衣也在劉統勳身邊跪下,眼裏滿是淚花。四個衙役也動了容,在劉統勳身後一個個跪了下去。額頭上冒著冷汗的劉統勳緊緊咬著牙關。

門邊,景安一家小客棧小炭爐上坐著的藥罐冒著熱氣。琴衣將藥湯倒入碗裏,端進房來。劉統勳靠在**,不停地咳著。

“父親,藥煎好了,您把它喝了吧。”琴衣道。

劉統勳麵色黑灰:“琴衣,你說,杜霄怎麽就變成這麽個人了?他也是個窮人家的孩子,也是個苦學生,在寧古塔又受了那麽大的罪,怎麽就對窮人、對老百姓下得了這麽狠的手?前年,他幫著我查皇莊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呀!”

琴衣道:“我也納悶呢,可仔細想來,也不奇怪。自打父親您在查皇莊這件事上被訥親彈劾了之後,我就覺著他也變了。在錢塘,他不光跟您翻了臉,還跟他的生死兄弟穀山也翻了臉。他這麽做,一定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再說,他從七品知縣一下就穿上了五品官袍,這裏頭,恐怕不會跟訥親沒有關係。”

“倘若他真的跟訥親有了瓜葛,那他定然是將我這個老師給賣了。不過,我還是想見見他,有些話,我該對他說明白,不能眼看著他掉進萬丈深淵。”劉統勳道。

琴衣道:“父親,您怎麽還想著這樣的人呢?”劉統勳道:“他畢竟是我的學生,也是穀山的兄弟,該出手救他,就得救上一把。扶我起來,我找他去。”琴衣道:“您又不知道杜霄住哪,怎麽找?要不,我先去打聽一下他在哪兒,再用車將您送去,行麽?”

劉統勳道:“那好吧,你快去快回。”

琴衣給劉統勳蓋好被,往炭爐裏加了炭,佩上劍,拉開了門。呼嘯的大風將一片片雪花吹進門來。

琴衣道:“父親,外頭又下雪了。”劉統勳道:“這雪下得還真悄無聲息。路上當心!”琴衣道:“唉!”

漫天飛雪。琴衣快步走來。大門燈籠下,景安縣衙門官邸大門外,一個值夜的衙役坐在角落裏喝酒。琴衣走上台階。

衙役指了指頭頂的燈籠:“認字麽?這兒是衙門官邸,是各路官員的下榻之處,你來幹嗎?”

琴衣道:“我來找杜大人。”衙役道:“哪位杜大人?”琴衣道:“京城來的督察大員。”

衙役臉上有了笑:“原來你找的是戶部郎中杜霄大人!哎呀,真不巧,傍晚的時候他就走了。”

琴衣道:“走了?去哪兒了?”衙役道:“聽說他在景安的公差辦完了,回杭州巡撫衙門給馬旗門大人交差去了。”琴衣道:“他回了杭州,你怎麽知道?”衙役道:“住衙門官邸的客員,放上個屁、往哪塊瓦麵臭出去,都瞞不過我。”琴衣道:“您爺還真有本事,讓守著這門還真委屈您爺了。”

衙役道:“這話愛聽!對了,你不是找杜大人麽?杜大人的一個朋友今日從錢塘趕來,兩人說了半天話,杜大人回了杭州,那人卻是留在了景安。要不,有事你跟他去說說?”

琴衣道:“這人叫什麽?”

衙役想了想:“叫李堂。”

琴衣一怔,旋即笑起來:“我認識這位李爺,他就是錢塘宋五樓府上的管家。”

衙役道:“沒錯,看來你還真認識杜大人!姑娘,往北走,見著同慶樓酒家,就上二樓的雅房,李管家就在那兒喝酒。”

琴衣不再說話,轉身匆匆離去。

麻子衙官和李堂在同慶樓酒家一間雅房喝酒。李堂拿起酒壇往麻子衙官的空碗裏又斟了一大碗。兩碗相碰。

李堂道:“喝!這年頭,咱爺們也就碗裏這點樂趣了!”

麻子衙官已半醉,舌頭含混:“李……李管家!杜……杜大人說您這人麵相粗,可心細。您辦……辦事,杜大人放心!”

李堂道:“這還用說,要不,這麽大的事兒,杜大人怎麽會交我來辦?您爺說,是不是?”

麻子衙官得意地嘎嘎大笑。

雅房隔壁,一隻手握著小酒壺,往小盅裏篩著酒。琴衣放下壺,默默地聽著隔壁的說話聲。

一筷子大肥肉塞進嘴去。

麻子衙官道:“杜霄這人,看上去一臉正氣,可心裏可邪乎呢!那狠勁,如狼似虎!聽說那回他上宣平,不僅燒了山一般高的煙草,還一錘子敲下了八位官員的大門牙!這回他來景安,那張臉硬得就像馬蹄鐵!舉個小例來說吧,他讓咱們上墾民的地裏清丈,硬是讓工匠將弓尺給放大了一寸!你可別小看這一寸之長,一畝地就能多丈出四分來,十畝地就能丈成十四畝,收的稅,當然就按十四畝收!”

李堂笑起來:“這叫沉了芝麻船,撇油花的來了!”

麻子衙官搖了搖頭:“其實啊,咱們這麽鬧騰,可是在跟朝廷對著幹,心裏也懸著哪!就拿我大麻子來說,不是個壞人,可頭頂上有杜霄這樣的大官給管著、逼著,我能不壞麽?炒豆子大夥吃,炸鍋了我一人認倒黴,就是這命!如今,上頭一督察,景安衙門的大大小小官吏全都下了鄉,玩著命在扒拉銀子。說起來也夠擔心的,哪天真兜底了,綁著上法場的還不是咱爺們?唉,誰不想好好做官?可能行麽?不行!不賣油光敲梆,老吃虧,好處都讓別人給拿了,我就是這樣的人。”

李堂道:“您就這話,就不怕隔牆有耳?”

麻子衙官自知失言,急忙打了一下嘴,笑著:“酒碗裏沒真言、沒真言,李管家隻當我放了個屁,別把話往杜大人耳朵裏傳!”

李堂道:“怎麽,信不過我?”

麻子衙官點著自己臉上的坑坑窪窪:“哪能!我都不要臉皮了,總不能不要舌頭吧?舌頭上沒坑坑窪窪,你得信我!”李堂道:“那就好!我聽說,石家山那幾個村子,清丈了一千來畝新墾地,可往馬旗門大人手頭報的,隻是八百畝,那還有二百來畝征收的稅銀呢?上哪去了?”麻子衙官一愣:“這事,您也知道?”

李堂道:“銀子的事,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杜大人!你們景安縣衙門這麽幹,可是在冒殺頭的風險哪!”

“可您這話,就得有點糙!苦活累活咱們在幹,扣點碎銀,也不為過吧?馬大人、杜大人吃了大餅子,也得掉點渣子給嘍囉們解個饞吧?再說難聽點,他杜大人拉完屎,順便放個屁,我要是能接著,那就是我的,不是麽?”麻子衙官道。

李堂哈哈笑起來:“跟您爺鬧著玩呢!你們給扣下的,不是渣子,是塊餅子,杜大人不會從你們手裏再奪回去!我這麽一說,就是想給你們提個醒,別把活兒做過了,要不然,馬刀就砍上來了!”

麻子衙官一怔:“馬刀?”

李堂道:“就是馬旗門大人!給你透個底吧,杜霄跟我李堂一樣,也隻是個跑腿的,浙江的總管家可是馬旗門!”

琴衣在隔壁聽著。

麻子衙吏道:“馬大人將這麽多銀子往自己兜裏畚,那得要有多大的口袋才行?”

李堂道:“我來景安找你,就是來告訴你,從景安縣征到手的銀子,全都得往錢塘運!明白麽?”麻子衙官道:“杜大人都交代過了!”李堂道:“那就好,你聽著,明日晚上,有個叫竇爺的人會找您,見了麵,您就將銀子往他的船上運!”

麻子衙官道:“竇爺?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漕船幫主麽?”

李堂道:“就是他!”麻子衙官道:“都明白,來,今晚咱倆喝個痛快!對了,給您叫了兩位景安最漂亮的小嬌娘,在房裏等著伺候您呢!”

李堂快活地大笑起來。

馬車輪子在崎嶇的山道上搖搖晃晃碾動著。車裏鋪著舊棉被,臉色蒼白的劉統勳躺著,身上蓋著大棉襖。

琴衣趕著車:“父親,您還在生氣?”

劉統勳深陷的眼窩半閉著,下巴的白胡子動了動:“生氣也沒用,這不是他沒出息,是我劉統勳沒出息!沒把學生教好,我咎由自取!”

琴衣道:“您怎麽老放不下杜霄,為何不想想,馬旗門才是橫征暴斂的總管家?”劉統勳道:“那個李堂沒說對,馬旗門其實也隻是個跟班,總管家是訥親。”琴衣道:“父親,那咱們接下來去哪?”

劉統勳沉默了一會兒:“去京城!再不阻止他們,大清國搞萬民墾荒、舉國增田,那就隻能是黃粱一夢了。”

“咱們見到的這些事,也該讓穀山他們知道。”琴衣道。

“是啊,也得讓他們做好準備。錢塘墾荒營這麵旗幟絕不能倒!”劉統勳道。

琴衣打鞭,馬蹄放開,馬車快了起來。路上路過驛站,劉統勳將一封信交給驛館,讓其務必交給錢塘的穀山縣令。琴衣掉轉拖著紅棺材馬車,載著劉統勳向京城駛去。二人卻沒發現紅棺材的蓋不知什麽時候,開了一道縫,裏頭躺著一個人!

劉統勳出現在浙江景安的消息傳到京城之後,潘八指焦躁地叫來鐵箭飛商議對策。潘八指不停地在內室走動,鐵箭飛卻臉色鎮靜,坐在椅上。

潘八指道:“劉統勳出現在浙江景安,親眼目睹了底下那些官員清丈征稅的事,很可能要回京城麵見皇上。倘若他再找皇上告上一狀,那麽,皇上這一回舉起的頭一把刀,就會砍向我潘八指的腦袋!”

“不,會是訥中堂的腦袋!劉統勳為何會辭官隱退?不就是因為訥中堂會銜百位文武大臣彈劾了他麽?他正是為了避開訥中堂的刀鋒,才辭官離京的。他這麽一走,將訥中堂也給麻痹了。沒想到,他是以退為進,伺機反撲。眼下看來,這劉瘸子是得逞了!”鐵箭飛道。

潘八指拍打著手背:“這怎麽辦呢?訥中堂在大金川回不來,咱們這副爛攤子該如何收拾呢?”

鐵箭飛道:“訥中堂不在,那就全仗潘大人一錘定音了!若是需我鐵箭飛幫忙,盡管吩咐!”

潘八指道:“好!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潘八指進了一間密室,屋子暗沉沉的,牆上掛著一幅《猛虎下山圖》。白姑娘拿著一根丫杆將圖取下。圖後的牆壁上,有一塊可移動的磚牆。白姑娘將磚牆推開,從密櫥裏將一隻白色錦盒取出,雙手遞給潘八指。

潘八指匆匆將錦盒打開,從盒裏取出一張小紙卷,展開。

紙卷上四個字:劉歸即殺!

潘八指猛地抬起臉,眼露凶光,咬牙切齒:“劉統勳啊劉統勳,這一回你該命絕了!”

鐵箭飛從潘府回到寸土堂,將一把掛在寸土堂密室牆上的雙箭弓弩取下,慎重地將弩交給站在麵前的房杠,弩箭淬過劇毒,中箭必死!這次務必要取劉統勳的首級!

琴衣駕著馬車。車輪子碾著碎石,哢嚓哢嚓一路響著,在陽光下駛行著。車廂裏坐著劉統勳。

車後,紅棺材隨著車輪的顛動,也在一下一下地搖晃。

車杆上點亮了羊角燈,駛行在夜色中,貼著懸崖的一處官道。車廂裏,劉統勳在沉沉入睡。突然,馬驚嘶。琴衣勒停馬,朝前看去。

月光中,路中間站停著一匹黑馬。馬背上騎著蒙麵的房杠。

琴衣道:“何人在此攔車?”房杠道:“我跟著你這輛車已有兩天,不想再跟下去了。”琴衣的手摸向擱在身邊的劍把:“你是何人?”

房杠道:“夜裏出來殺人的,還須打聽名姓麽?”琴衣道:“既然無名無姓,那你就不是人,是鬼了!”琴衣對著車廂大喊一聲,“父親,您別動,這有我!”

黑暗中,琴衣身形一展,從馬車上躍起,“鏘”的一聲拔出劍,對著房杠淩空刺去。房杠腰間一亮,軟劍已在手中,對著直刺而來的長劍一繞一抽,劍從琴衣手中飛脫。

就在軟劍纏向琴衣脖子的一瞬間,琴衣飛出一支袖鏢,紮中房杠的一條手臂,軟劍落地。琴衣一個箭步朝自己的落劍撲去。

就在琴衣剛剛抓到長劍的一瞬間,房杠已從腰間取出雙箭弓弩,兩支淬毒短箭頃刻飛出,紮在琴衣的身上。

琴衣慘叫一聲,不等掙紮爬起,口中噴出黑血,軟軟倒地。房杠俯身看了看琴衣,認定她已死,向馬車走去。馬再次狂嘶,突然奔跑,拖著馬車向懸崖奔去。

拉在車後的小板車被石塊卡住,馬車轟然一聲衝下懸崖,小板車上的紅棺材搖搖晃晃地在懸崖邊停住。房杠捂著手臂下了馬,走到懸崖邊,朝下看去。馬車碎裂在深深的崖底。

房杠重新上馬,朝著通往崖底的一條羊腸小道馳去。

馬蹄聲漸遠。官道上一片死寂。突然,紅棺材的長蓋緩緩地移動了一下,蓋被用力推開。劉統勳從棺裏站起,跟在他身後站起的,竟然是王不易!劉統勳一手扶著殘腿,焦急地尋找著琴衣。

王不易道:“劉大人,快看!”

琴衣躺在亂石堆裏,口裏不停地湧著血。

劉統勳震驚:“琴衣!”

一根粗大的斷樹旁,劉統勳靠著樹,懷裏抱著奄奄一息的琴衣,替她拭著嘴邊的湧血。

琴衣半睜著眼睛,看著劉統勳,聲音微弱:“父親……我……我不能……不能再陪伴……陪伴你了……往後……往後就靠您老人家……自個兒……自個兒……”

劉統勳眼眶裏滿是老淚:“琴衣,好女兒,別說了,父親已讓王不易去找郎中,一會兒就到了!你能活下去,能活下去!父親還得坐你的車呢,父親半夜裏餓了,還得等著你煮的湯麵呢!對了,你還對父親說過,哪天見到鐵匠鋪,就讓父親把鐵靴子脫下,你給送鋪子去,給磨平的靴底再貼一塊厚鐵皮……”

琴衣道:“父親,女兒中的是毒箭,誰也救不了。女兒死前,想問父親一件事。女兒自打八歲那年,死了親生父親,不久又死了母親,是您將我收養為義女。這麽多年了,女兒一直不敢問您,我親生父親,他當年在山東的粥廠,為何會被處斬?他到底犯了什麽王法?父親,女兒想知道這件事,等女兒在另個地界見了他,也好……也好知道……他是不是個好人。我母親死的時候說,往後等我長大了,不管聽到什麽風聲……都不能怨恨劉統勳大人……要不然,做爹娘的……就不會認我這個女兒……您收我做義女後……好多年裏,我一直想問您,我母親為何讓我不要怨恨於您……可我……從來沒有勇氣開這個口……我不想……不想失去您這位好父親……不想……讓自己再成為一個沒人疼的……孤兒……”

劉統勳的淚水淌得大串大串的。

一大口血從琴衣嘴裏淌出。

劉統勳將琴衣抱緊:“這件事,父親瞞了你十多年,一直沒敢說出口……可這會兒,我要是再不說,那就……那就不光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母親,更對不起頭頂上那個死不瞑目的冤魂!乾隆元年,我劉統勳奉旨去山東救災,來到了一座新辦的粥廠,見到大鍋裏煮出的賑粥,清湯寡水,稀可照容,於是就追查賑糧去了何處。有位名叫沈石的粥廠把總匆匆趕來回話。他的所答之言,讓我誤以為這些救活百姓的賑糧都被侵貪私分了,於是我……我就按《大清律例》,粥廠施粥,筷子浮起,人頭落地,把他……把他……處斬了……可當我打開倉門,卻發現,倉裏已無一粒糧食!我冤殺了一個好官啊!這麽多年了,此事就像一把刀子,深深紮在我心裏,無法拔出來……琴衣,這位沈石大人,就是你父親啊……這不是我不敢開口,而是怕開了這個口,你會記恨於我,會不認我這個父親,會棄我而去……琴衣,我把此事瞞了你整整十年,其實一直在擔心會瞞不下去……老是在想,哪一天我將自己犯下的這樁過錯,原原本本告訴你,讓你也能好好祭一祭你這位清清白白做官的父親……可沒想到,我會在你生死關頭……才說出此事來!我……我劉統勳這是舊債未清,新債又添啊……我不單誤殺了你父親,還要讓你為我這副殘軀賠上性命……我對不起你們父女倆啊……”

突然,劉統勳感覺到什麽,打住了說話,看向琴衣。琴衣臉上掛著一縷微笑,早已沒有了呼吸。劉統勳大呼:“女兒!女兒!女兒!……”

琴衣的手在月光下軟軟地鬆開、垂下。

樹林邊草地,一口新挖的土坑裏,擱著入殮著琴衣的紅棺材。幾個鄉人和一個郎中默默地站在一旁。

劉統勳雙手支杖,麵容無比憔悴,看著坑裏的棺木。

王不易抹去淚水:“劉大人,咱們把琴衣先留這兒,等您回京城辦完了大事,再將她運回山東老家去。”

鄉人拿著鐵鏟:“老人家,咱們這就蓋土了?”

劉統勳擺擺手:“讓我給女兒……給女兒再說幾句吧。琴衣,你跟著我劉統勳闖南走北,吃了那麽多苦,冒了那麽多險,無怨無悔……我狠著心腸,今日將你留在這林子邊了……”

幾個村民趕來:“這位大人,雇下的船已停在江邊,要走的話,現在就能走。”

王不易扶住劉統勳:“劉大人,天快亮了,我們把土埋了就走吧?”

劉統勳道:“……女兒,父親把他自己的棺木讓你先躺著了……暫且埋在這兒,父親若是此次能大難不死,辦成了大事,就來這兒替你移棺,運回山東,與你父親、母親葬在一塊!”

一片片樹葉飄落棺中。

幾個鄉人與王不易一起鏟土,覆土沙沙。

劉統勳對著新墳老淚縱橫,他狠了狠心,快步往林子外走去。

落葉紛紛,覆蓋著新墳。

運河一條民船上,王不易端著一碗藥弓腰進艙。

王不易道:“劉大人,您的藥。”

劉統勳道:“王不易,你是怎麽藏在那口紅棺材裏的?”

王不易道:“您在各地辦墾荒營,穀爺一直不放心,前些日讓我來找您,有事多幫幫琴衣姐。在那個驛站,我好不容易追上了您的車,卻又聽說您要去京城,怕您攆我,我就藏在您的棺材裏了。”

劉統勳道:“有大扇子的消息麽?”

王不易搖頭。

劉統勳不安地擰著眉:“有大半年了吧,她到底去哪了呢?”王不易道:“我昨日夢見她了,她告訴我,說她去了京城。”劉統勳苦笑:“她真要是去了京城,恐怕就更危險了。”

王不易道:“劉大人,再過幾天就到京城了,您就能見到皇上了?”

劉統勳望向艙外:“恐怕沒這麽簡單。若是有人知道我沒死,在京城也定會劫殺於我。咱們倆到了京城,還須避開人眼。”

王不易道:“那您就扮作老叫花子,我扮作小叫花子,誰也不會想到,堂堂一品大臣會拿著個討飯碗,跟著個小叫花子走在大街上。”

劉統勳道:“這辦法好。對了,到了京城,若是能安頓下來,別忘了替我上棺材鋪再買口棺材。從乾隆元年起,我身後總有一口棺材跟著,我得讓它跟到底啊!”

王不易道:“記住了,劉大人!”

李堂帶著幾個家丁站在懸崖邊官道上,朝下望著。崖底,破馬車散著架。

家丁道:“沒錯,這就是劉統勳的馬車!”

李堂道:“這麽說,有人搶在咱們前頭,將劉統勳給除了!見著他的那口大棺材麽?”

家丁往崖底又瞅了會:“懸崖那麽深,想必那棺材早摔爛了!”

李堂擺手:“上馬,給五爺回話!”

一行人騎上馬,掉頭馳去。

宋五樓站在門前,八個家丁打著燈籠。馬蹄聲急響,在一大隊護衛的簇擁下,馬旗門、杜霄策馬馳來,在門前停住馬。宋五樓和李堂急忙迎上。

宋五樓道:“二位大人裏麵請!”

馬旗門道:“請!”

簾子重垂,廳堂裏燃著大油燈,照得通明。

宋五樓道:“剛才家丁來報,看見劉統勳的馬車摔下了懸崖,馬車都散架子了,而且那副棺材也摔爛了,他這下必死無疑!”

馬旗門笑道:“劉統勳死了,浙江的天下,就是咱們的了!這是老天要滅他!”宋五樓得意地捋須:“他在錢塘辦墾荒營,搞得烏煙瘴氣,如今他死於非命,那是報應!”李堂道:“劉統勳這老東西要是不死,咱們別說撈銀子,還得往裏貼銀子!”

杜霄沉默著,臉色如鐵,一聲不吭。

潘八指道:“杜霄,依你之見,該在錢塘如何幹法?”

杜霄沉默了一會兒:“錢塘辦了這麽大一個墾荒營,已是積重難返。我從青銅縣帶來的兩千墾民,經過劉統勳和穀山的馴化,都變了種,不會再聽我杜霄了。我以為,要在錢塘清丈征稅,遠比景安、宣平、麗水、遂昌難多了,非另辟蹊徑而不能為之!”

宋五樓道:“沒錯,錢塘就是一塊硬骨頭!”

杜霄道:“咱們若是效以往之法,再玩殺雞儆猴、各個擊破、暗度陳倉這一套,在此處斷然難行!我以為,要畢其功於一役,就憑一句錢塘俗話就成!這句俗話隻有八個字:店外磨刀,店內割肉!”

馬旗門道:“說說,這把刀如何磨,又如何割?”杜霄道:“磨刀不必急,得先弄清哪兒是店內,哪兒是店外。離錢塘最近的州縣,是湖州,那兒就是店外!”馬旗門道:“你是說,先上湖州把刀磨快,再回錢塘來割肉?”

杜霄道:“對,錢塘才是店內!若是不把刀磨快,錢塘的肉誰也割不到手!”

宋五樓道:“那為何要上店外去磨刀,店內就不能磨麽?”

杜霄笑了笑:“五爺或許小看了穀山,他如今代劉統勳統領五萬墾民,猶如一支軍隊,誰也攻他不下。咱們要從他手中把墾田給丈出來,把銀子給掏出來,難如登天!隻有將穀山從店裏引到店外,借他的血將刀磨快了,到了那時,錢塘這家肉店不就亂了套麽?咱們不就能舉著刀輕輕鬆鬆地回來割肉了麽?”

馬旗門聽懂了,抬手拍起掌來。宋五樓也拍起了掌。

宋五樓道:“杜大人這個借血磨刀計,實在大妙!可不知如何實施?”

杜霄道:“此事我與李堂會細細謀劃,要將每個細尾末梢都做得天衣無縫!”

馬旗門道:“好!訥中堂慧眼識珠,保舉杜霄出山,看來真是有先見之明!杜大人,實不相瞞,鐵公子和潘大人都放了話,等浙江清丈征稅完畢,讓本大人會銜眾官,聯名向朝廷遞個奏章,舉薦你為二品戶部侍郎,掌管天下錢糧!”

杜霄站起,牙關一緊,抱拳一拱:“大功還未告成,杜某不敢絲毫懈怠!等旗開得勝之時,再恩謝各位!”

錢塘“結義樓”一間雅房,兩隻酒盅相碰,一飲而盡。在對酌的是杜霄和竇幫主。竇幫主有點不放心地看著簾外。

杜霄道:“竇幫主放心,我已吩咐掌櫃,樓上誰也不能上來。”

竇幫主道:“那就好!杜大人,其實你不說,竇某也早就看出來了,宋五樓是在把本爺當刀使,要砍人了,就抽出鞘來,給刀片子淋水磨刃;砍完了人,就又插回鞘去,連汙血也懶得擦!如此跟著他混,總歸不是長久之計,哪天他栽了,頭個倒血黴的就是本爺!”

杜霄目光如刀:“那你認準我杜霄了?”

竇幫主道:“我這人雖不在官場,可對官場上來來往往的各式人等從來沒漏過眼。您杜大人幹下的活兒,出不出彩?太出彩了!追銀工部、血書獄牆、火燒黃煙、敲牙懸門、密查皇莊、扛刀開倉、流民遷境等等這些狠事兒、奇事兒,滿朝文武莫管官職高低,有幾人拿得出手?我早就看準了,您爺要麽不走運,一旦走了運,那就是大運!在官場上,沒幾個人能走上大運的。您不一樣,且不說學問、膽魄、謀略、權術這一套您不輸於人,就憑您這副鋼牙、這雙鐵拳,再外加這雙銅眼,往人跟前就這麽一站,氣場全是您的!帶著這麽大的氣場來闖**官場,您不成功誰能成功?”

杜霄端起酒盅,對著竇幫主一照:“知音!”

兩人一口喝幹,又滿斟。

杜霄道:“人的氣場,就是人的氣局,是靠才幹、抱負、誌向與勇氣來撐著的,它不在其外,而在其內,在心裏!可是,長著眼睛能識得氣場的,世上沒有幾人;在官場上,那就更是寥寥了!”

竇幫主端起酒盅:“別的就不說了,咱們倆的事,心照不宣!來,雙臂合一,生死同命!”

杜霄也端起酒盅,與竇幫主的手臂一絞,兩人張開嘴,手腕一震,將酒漿一滴不漏地全都潑進了口裏!

掘土造田的墾民打著堆,在三三兩兩地議論著。穀山匆匆走來。墾民圍上。

穀山爬上一輛馬車,對著墾民大聲道:“錢塘墾荒營的各位鄉親,你們一定都聽說了,在我們鄰近之縣,都在對新墾田地清丈征稅!大夥心裏,都沒了底,擔心這股風也給刮到錢塘來!在這兒,我穀山吹糠見米、開門見山,把話都亮開了說!咱們五千多墾民將錢塘的十萬畝荒灘地給開成了糧田,這容易麽?不容易!有人背著大弓尺,說是要墾出一畝,清丈一畝,征稅一畝,這不是明擺著是在打劫麽?”

墾民們齊道:“對!是在打劫!”

穀山道:“有人打著官府的旗麵,領著官兵真要這麽硬幹,這不是明擺著要死人了麽?狼會不會來?哪兒有羊,就一定會有狼!各位鄉親,我在這兒告訴大家,他們真要是來了,誰都別怕,也別躲,操起我們手頭的家夥,將我們開墾出來的糧田團團圍住,決不讓一個人往裏闖!有我穀山、小放生、葉書辦,還有大青樹、小青樹、萬蛉子、麥香領著頭,誰也別想進來一步!我穀山在這兒發個誓,為保護錢塘的墾荒成果,我的肋巴骨哪怕被剁成了一寸一寸的,也決不後退半步!”

墾民們壯聲:“好!咱們聽穀大人的!決不後退半步!”

縣衙的那口鳴冤大鼓架在墾荒工地高坡坡頂上。兩旁,十來支長管鳥銃也威嚴地架起。一群頭上紮著白巾的年輕人執著梭鏢、扶著腰刀逡巡著,白巾上寫著“護田”兩個墨字。

坡道上,小放生、葉書辦和十來個漢子抬著一門鏽跡斑斑的大鐵炮,喊著號子,一步步走上來。

葉書辦道:“小放生,這門炮你是從哪兒找到的?”

“龍大媽帶著我,在海塘邊找到的。龍大媽說,在明朝的時候,這門炮就架在那兒打過海匪。”小放生道。

葉書辦道:“對了,縣城街麵上不是有家火銃鋪麽,我在火銃鋪當過學徒,造彈丸的事不難,交給我辦吧。”

“好,盡快將彈丸給造出來,這門大鐵炮就活了!杜霄真要是帶著官兵敢來衝營,那就是逼著咱們開炮了!”小放生道。

大鐵炮在坡頂的大石旁架起,炮口對著通往縣城的大路。葉書辦道:“謝謝大夥,都歇歇手。小放生,去棚裏把茶桶拎來。”小放生道:“好嘞!”

漢子們圍著大鐵炮,興奮地議論著,穀山和幾個墾民扛著鳥銃匆匆走來。葉書辦道:“穀大人,我正要找你,想跟你說點事。”穀山放下鳥銃:“什麽事?”

葉書辦道:“我有個親弟弟在省衙軍營吃糧,昨晚上,他偷偷從杭州趕到錢塘找到了我,告訴了一個消息,杜霄借著督察大員之名,調集了六百營兵,配備了火槍,準備同咱們的墾荒營硬幹一場。”

穀山道:“這麽說,杜霄是豁出命來要清丈錢塘的十萬畝新田了?”葉書辦焦急道:“他們真要是來了,咱們憑著手頭這些武器,恐怕抵擋不住。”穀山道:“是啊,我們不缺敢拿性命保田的男人和女人,缺的就是管用的武器。”

葉書辦道:“我有個主意,不知行不行?”

穀山道:“請說。”

葉書辦道:“錢塘北去幾十裏就是湖州,那兒自宋代以來銅鏡業發達,沿駱駝橋一帶,造鏡的鋪子有上百家。近些年,西洋玻璃鏡在市麵上有賣了,用銅鏡的人就少了,那些造鏡世家為了活命,大多改了行,用上現成的坩鍋和銅鐵料,秘密造起了火器,全都走私到了外洋。”

葉書辦道:“當然是配齊的。”

穀山想了想:“這麽辦,趁著眼下杜霄他們還沒動手,我們去一趟湖州,買一批火器回來!”

葉書辦道:“好,事不宜遲,要去就得快!”穀山道:“對了,買火器的銀子如何籌劃?”葉書辦道:“這不用擔心,湖州的鏡匠最講信譽,隻要是熟客上門,先賒再付。”穀山道:“你有把握麽?”葉書辦道:“隻要報上我親弟弟的名姓,定然有把握!”

穀山道:“那就好,咱們今晚上就去湖州!”

穀山和葉書辦換成了車夫打扮,各駕著一輛帶篷馬車,在黑暗中悄悄地駛出錢塘城門。

天亮之後,穀山、葉書辦趕著馬車,緩緩行走在一片湖州鄉間水田邊。田裏,三三兩兩的鄉人執著小鞭子,趕著牛在耕田。那一頭頭耕牛全都是無角的!

穀山停住車:“葉書辦,看出什麽來了?”葉書辦道:“這一路上,看到的耕牛全都沒長角。”穀山道:“真奇怪,這是怎麽回事?”

兩人往田裏看去。每頭耕牛的頭頂上,都有兩個血窟窿!

穀山道:“白天進城太招眼,天黑關城門前再進吧,找個地方把馬車存起來,去看看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荒敗的廟門前掛著一塊“放牛局”的木牌,廟廊前的木樁上,拴著幾條鋸去了雙角的老牛和病牛。一個蒼發老頭在給牛喂著藥。

穀山、葉書辦趕著車在廟前院落裏停下。

穀山道:“老人家,有豆子嗎,馬累壞了。”喂藥的老頭警覺地打量著兩人,搖搖頭。穀山見柱子上掛著個酒葫蘆,取下搖了搖:“還有酒,給馬喝上兩口,就有勁了。”老人道:“看來,你懂牲口。”穀山道:“走南闖北,不懂牲口寸步難行。”老頭道:“二位是趕腳的?”

葉書辦道:“來湖州收點土貨。”

穀山道:“能討碗水喝麽?”

兩人坐在“放牛局”破桌邊喝著水,老頭在一旁切草藥。

穀山道:“老人家,這間‘放牛局’辦了不少年了吧?”老頭道:“有幾十年了,遠近凡是有不能再幹活的耕牛,都送到局裏來寄養,有病治病,無病養老,等牛死的時候,就為它送終。”穀山道:“這麽說,這兒是善地。”

從窗後傳來牛群哞哞的叫聲。

穀山道:“聽牛叫聲,後頭牛棚裏寄養著不少牛吧?”

老頭道:“近月來,送進局子寄養的牛一天比一天多,棚子都滿了,正愁著缺人手呢。”

穀山道:“老人家,多謝你的茶水,有事再來打擾!”

老丁頭道:“二位走好!”

廟後小破門輕輕打開,老丁頭探出臉,見沒動靜,對著林子學著牛叫了一聲。剛才離去的那個婦人牽著牛從林子裏出來,匆匆牽進了門去。老丁頭又瞅瞅四周,將門關上。

牽進來的牛被拴在“放牛局”內一間屋子柱子上,老丁頭操著一把鋸子,準備鋸牛角。一旁的地上,堆著小山丘似的被鋸下的牛角,散發著一陣陣血腥味。

婦人眼睛紅著,取出一塊布,將牛眼給包住。耕牛淒慘地叫喚,牛眼裏淚水滾滾。婦人撫著牛頭,哽聲:“大牛,你在我們家一塊過了五年,哪塊地你沒踩過、犁過、耙過,前陣子開荒,牽你去石灘地背犁,陪著全家九口人,沒日沒夜地幹活,吃的是草,喝的是生水,你沒哼過一聲,也沒淌過一滴眼淚……可你聽說要鋸去雙角,大牛你就叫個不停,眼裏的淚水也淌個不停,大牛,你別再哭,是我們老王家對不起你!下輩子你投胎,別再投在湖州,投得遠遠的,找個沒人來清丈收稅的地方,做一條清清淨淨幹活的耕牛吧!”

牛眼裏的淚水淌得一串串的。

屋裏,老丁頭歎息著搖頭:“王嫂,你也別哭了,你再哭,這頭牛就更停不住眼淚,背過臉去吧,我得趕快開鋸,要不,等會兒又有人送牛來。”

婦人取出手巾,輕輕拭去牛淚,哽咽著轉過了身。

穀山和葉書辦站在窗口,默默地看著屋裏。穀山道:“葉書辦,你在外看著點,我進去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葉書辦道:“行,我就在院子裏等著!”

老丁頭抄起大鐵鋸,對著牛角正要下鋸,門推開,穀山走了進來。猛地看到有人出現在麵前,老丁頭和王嫂嚇了一跳。

穀山取下耕牛的蒙臉布,撫了撫牛肩:“這頭牛五歲了吧?”

婦人點頭。

穀山道:“拉了五年犁,牛肩上的皮子都厚成老鐵塊了,要是連它的兩隻角都保不住,這對得起它麽?老人家,幹嗎要把牛角給鋸了?”

老丁頭道:“看你們兩人也不像是來清丈征稅的,實話就對你們說了吧。湖州鄉村裏大墾荒,才幾個月,就墾出了幾十萬畝荒地,鄉民心裏正高興,衙門的官員來了,還帶著衙役,硬是要對墾荒田地清丈征稅。可鄉民們不依,護著田地不讓清丈。聽說京城來了名叫杜霄的督察大員,想出了一個惡法子,凡是不願自首、不讓清丈的農戶,不論墾荒多少,一律按耕牛牛角征稅,一對牛角抵一畝新田,收稅七分三厘。這麽一來,鄉民全慌了,為躲稅,都將牛角給鋸去了!”

老丁頭道:“莫非你認識此人?”穀山道:“聽說過這個名。”老丁頭道:“天殺的大惡人哪!逼人逼不出銀子,就逼牛交銀子了!”

穀山道:“如此征稅之法,若是在各地推行開來,那就是大災難,誰還願意開荒?誰還願意千辛萬苦地造田?誰還願意沒日沒夜地刨石縫、劈荊棘、勺積水,一寸泥土一寸汗地墾出可耕之地?”

老丁頭道:“耕牛都鋸了角,天下就沒有耕牛了!”

穀山道:“牛為國畜,天下人吃的糧,都是從它的腳底下長出來的,怎麽能收它的牛頭稅呢?想出這種點子來的人,喪盡天良!”

牛眼裏淌出滾滾淚水。突然,牛的兩條前腿一屈,跪了下去。

穀山道:“這些話,牛都聽懂了。”

葉書辦在車旁給馬喂豆子,突然,身子一挺,一股血從口裏湧出,一把細劍插進了葉書辦的後背。劍緩緩地拔出,葉書辦仆倒在地,拔出劍的是杜霄。

窗外的牛欄裏,一陣陣蒼涼的牛叫聲傳來。

穀山道:“老丁頭,跟您商量個事,能給我一對鋸下的牛角麽?”

老丁頭道:“你要牛角幹嗎?”

穀山道:“帶著牛角,幫鄉民告狀!”

穀山背著一對牛角走出門來。突然,他猛地站定,眼睛睜圓:“葉書辦!”馬車旁,葉書辦躺在血泊中。他奔到車旁,抱起葉書辦。

葉書辦口裏在湧血,喃聲:“穀大人……快……快回錢塘去……”

穀山道:“快告訴我,誰對你下的手?”

葉書辦道:“快……快回錢塘……我……我對不起你……是……是李堂……綁了我的……我的妻兒,逼……逼著我對你……說了……說了謊話……騙……騙你離開……離開錢塘……”

葉書辦頭一沉,死去。穀山狂聲喊道:“葉書辦——!!”背後傳來杜霄平靜的聲音:“他死了,喊不回來了。”

穀山回頭。穿著一身官袍的杜霄背著手,佩著劍,冷笑著站在院中!穀山站起,怒目逼視著杜霄。穀山道:“葉書辦是你殺的?”

杜霄道:“這麽小的事,還值得我回答你麽?你該問:才時隔一年,為何你還是知縣,我卻成了郎中。”

穀山暴聲:“杜霄!你在景安幹下的事,劉大人都告訴我了!一開始我還不敢相信,可現在,我不能不信!你變了,變得讓我認不出你這個哥了!你對我說實話,收牛頭稅的點子,是你出的麽?”

杜霄冷笑一聲:“這麽好的點子,除了我杜霄杜大人,天下還會有誰能想得出!”

院門口,突然傳來大扇子的聲音:“杜霄,你不配為官!”穀山和杜霄回頭,都吃了一驚。

大扇子一臉風霜,一頭黑發間夾雜著大綹大綹的白發,人消瘦得近乎已經幹癟,身上背著一個沉重的大包裹。穀山震驚:“大扇子?你怎麽在這兒?”大扇子沒有回答穀山,看著杜霄的目光裏充滿了痛楚與悲憫。

大扇子道:“我說你不配為官,你一定不服。那就讓我告訴你吧,《大清律例》上寫得明明白白:凡加重民間疾苦、使民無可控訴者,革職,永不敘用!《大清律例》上還寫得明明白白:對於官員,無論文職、武職、世職,若有行止不端例應革職者,不論任何事發,將所有各職俱行議革!杜霄,擺在你麵前唯一的生路,就是向朝廷自首悔罪去!”

杜霄“哈哈哈”地狂笑起來。

大扇子道:“你用大笑來掩飾恐懼,已經晚了!你這麽做,定然不會僅僅是為了升職,更是為了發財!而你要發財,唯一可行之法,那就是侵貪!你打著督察大員的旗麵,瞞著朝廷,在各地清丈征稅,不就是為了撈銀子麽?那好,我再告訴你,《大清律例》上更是寫得明明白白:貪汙折銀二十兩流放,四十兩斬決,如果浮財不夠罰,嚴厲追贓至傾家**產,不論原因如何,隻要受贓,皆絞死!”

杜霄冷笑:“那就看看,咱們這三個一塊從寧古塔出來的人,到底是誰先死吧!”

“鏘”的一聲,杜霄拔出劍,對著大扇子刺去。大扇子肩頭中劍,倒在地上。穀山撲向大扇子,抱起,大喊:“大扇子!”

杜霄向穀山刺過劍來。穀山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慢慢從地上站起,扒去外衣,露出傷疤疊著傷疤的後背,握緊了拳頭。杜霄扔下劍,也脫去了官袍,露出穿在裏頭的麻布孝衣,將兩個拳頭握得鐵緊。

穀山道:“你不配穿著這身孝衣!你隻對自己的父母盡孝,卻幹著殘害天下父母的惡行!你不是孝子,你是逆子!”

杜霄道:“說得好!那我也和你一樣脫幹淨!”

孝衣脫下,在杜霄的身上也露著累累鞭痕!雪又下起來了,紛紛揚揚滿天皆白。兩個寧古塔的生死兄弟像兩頭狼,鼓著渾身是疤的肌肉,麵對麵地逼視著。

突然,穀山大吼一聲,朝杜霄衝去!杜霄出手更快,揮拳重重打在穀山的臉上,穀山鼻血飛濺!穀山回拳,重重打在杜霄的臉上,杜霄鼻血濺出!

兩人倒在地上,仰麵朝天,大口喘息著,麵前雪花紛飛。

穀山看著天空:“杜霄,倘若你還有一點做人的良心,帶上一對牛角上京去,向朝廷請罪!或許你還不知道,劉大人已經去了京城,你去找他,把自己做下的事全都……”

杜霄哈哈大笑起來道:“要是我告訴你,劉統勳已死在去京的路上了,你會信麽?”

穀山猛地坐起,暴聲:“你胡說!”

杜霄道:“你在我眼裏,看來隻配做個代鞭的傻瓜!你怎麽不想想,若是劉統勳還活著,我會這麽幹麽?馬旗門會這麽幹麽?那個宋五樓會這麽幹麽?”

穀山的眼睛睜圓:“老師他……真死了?”杜霄道:“死了!”穀山道:“琴衣呢?”杜霄道:“要殺劉統勳,當然得先殺琴衣!”穀山臉上肌肉**起來,大吼:“杜霄!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好一會兒,杜霄掙紮著爬起,抹去嘴邊的血水,拾起劍,一步一晃地朝穀山走去。

就在杜霄對著穀山下劍的一刹那,杜霄的頭頂上猛地重響了兩聲,身子一挫,劍落地,重重地倒下。穀山支起身,透過滿是鮮血的眼睛看去。在老丁頭和王嫂的手裏,握著大牛角!

老丁頭趕著馬車,車裏坐著肩頭紮著綁帶的大扇子。穀山趕著的馬車裏,躺著葉書辦的屍體。兩輛馬車在岔路口停住。

穀山道:“你真的想好了,這就去京城?”

“老天爺留給大清國墾民的時辰不多了!剛才你也看到,他們向墾民清丈征稅,連耕牛都不放過!看看你背著的這具牛角,你就會明白,我為何這麽急著去京。”大扇子道。

“你真以為到了京城,就能把大清國的墾民給救下麽?”穀山道。

大扇子道:“我總得試一試。”

穀山道:“你想過沒有,憑著你這麽個單薄女人,能力挽狂瀾麽?”

大扇子道:“憑我一人當然辦不到,我能做的,就是喊醒更多的人,和我一起辦到!”

穀山道:“到了京城,你打算見誰?”大扇子道:“見皇上!”穀山道:“唐大人是怎麽死的,你忘了麽?你見不到皇上!再說就算你能見到皇上,將你看到的事都憑著記性說出來,可怎麽才讓皇上信服?讓大臣們信服?你說的話是不是真實的,又會誰來替你作證?這些,你想過麽?”

“我想過。就算我說的話沒有一個人相信,我也不會放棄把真話說出來!人的膽,不長在肚裏,長在舌頭上,這個膽,我有!”大扇子道。

穀山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得把難處想透。琴衣死了,劉大人死了,孫嘉淦大人聽說已經瘋了,梁詩正大人也去了邊關。你到了京城,恐怕連個落腳之地都沒有,更別說有人引見你進宮。”

大扇子道:“人在萬難之時,總會說‘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我知道,你不想聽我說這句話。可我還是相信,隻要是替天行道,腳下就會有路。哪怕是絕路,那也是路。”

穀山道:“你的傷,能挺得住麽?”大扇子道:“老丁頭懂醫術,他會幫我。”老丁頭道:“穀大人,你就放心吧,大扇子是去為老百姓請命,我老丁頭就是拚了老命,也要將她送到京城!”穀山道:“那就多謝老人家了!”

大扇子道:“穀山,你趕快回到錢塘。劉大人一死,馬旗門他們就無所顧忌,很快就會在錢塘清丈征稅。弓尺亮開之日,就是劍拔弩張之時!錢塘的五萬墾民定然會奮起反抗,一場惡戰在所難免。你得把墾荒營的鄉民給帶好,將新墾的糧田都保住!”

大扇子道:“我跑了幾個省,該找到的證據都找到了,就返回浙江,途中聽說湖州一帶在征牛頭稅,就找到這兒來了。我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你。”

穀山道:“你此去京城,生死未卜;我回錢塘,也生死未卜。老天爺安排咱們倆在此處一別,不會是生死之別吧?”

大扇子道:“那隻有老天爺知道了。”

兩人笑起來。

穀山道:“記住,我在等著你回來,親手將那份休書給撕了!”大扇子道:“那份東西,你還留在身邊?”穀山道:“你撕了,我就不留了。”大扇子笑了笑:“那好,等著我回來吧!”

兩聲鞭響。

馬蹄放開,兩輛馬車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

鐵箭飛在潘府內室屋裏坐等著。穿著內衣的潘八指匆匆進來。

鐵箭飛道:“房杠回來了,他……他失手了,隻殺了琴衣,劉統勳的馬車墜崖,卻沒找到劉統勳的屍體,或許他還活著。”

潘八指一驚:“連琴衣都殺了,還能讓劉統勳給活著?這……這可能麽?”鐵箭飛道:“既然沒有找到屍體,那隻能當他沒死。”

“對,見屍還不行,還得埋土裏,那才算是死!這事真他娘棘手,劉統勳真要是還活著,回到京城,帶來的可不是麻煩,而是麻布!幾塊麻布將咱們纏巴纏巴,全給訥中堂披麻戴孝去!”潘八指道。

鐵箭飛道:“昨日沒死,不等於今日不死。劉統勳不是長生鳥,置他於死地還來得及。”

潘八指道:“你說說,他要是到了京城,會上哪兒?”鐵箭飛道:“當然哪兒都不去,徑直進宮見皇上!”潘八指道:“那就是說,要阻止他進宮,不光宮外得攔他,宮內也得有人要攔他。”

鐵箭飛道:“對,京城九大城門都要有咱們自己的人看守,一旦見到他進城,就將他給殺了。宮裏也得動用幹爹在侍衛營的親信,隻要他跨進宮門一步,就立馬滅了,而且要滅得不露痕跡。”

“宮裏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會差侍衛領班冒大人親自去辦。九門提督前兩天剛換,全都派出咱們自己的人恐怕不容易,還得仰仗鐵公子多費心。”潘八指道。

“行,我會動用手下的弟兄滿城守著,隻要一見到劉統勳,立馬就滅!為防萬無一失,還得算一算,他到了京城,除了進宮,還會去找哪些能帶他進宮的大臣。”鐵箭飛道。

潘八指掰著手指算了算:“張廷玉、鐵弓南、趙宏恩,都有可能。”

潘八指道:“好,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如今劉統勳隻是一草民,若是進京,他不敢穿著官袍。殺個草民,就像殺隻雞,誰也不知道殺的是誰!”

“劉統勳逃過了那一劫,絕對想不到,天子腳下、皇城根前到處埋伏著殺他的刀斧手,隻要他沒本事變隻鷹,越牆飛瓦,那他準是死定了!再說,他的那隻鐵靴子,走路跟馬蹄似的,認起來也方便,萬人堆裏找他,不難找!”鐵箭飛道。

“對,萬一這老瘸子脫了鐵靴,想蒙混過關,可那條瘸腿還得露餡。他的兩條腿,一條長一條短,走路斜著膀子,再怎麽裝,他也沒法將兩條腿走得一般齊,憑這,好找。”潘八指道。

鐵箭飛道:“讓冒大人轉告他手下的侍衛,在宮裏守候劉統勳的時候,千萬別光瞅著那隻鐵靴子,還得瞅那條斜著的膀子。見著斜膀子走路的人,都有可能是劉統勳。”

潘八指道:“嗯,這就萬無一失了!浙江錢塘清丈有消息麽?”

“杜霄已在錢塘,很快就能收銀子了。”鐵箭飛道。

“訥中堂臨走前有交代,收銀子的事要快,萬一皇上察覺了動靜,要拿咱們開刀,咱們就能拿出銀子來買下天下死士。”潘八指道。

鐵箭飛道:“我再給杜霄捎信去,讓他下手快些。眼下的心頭大患是劉統勳,他不死就得我亡!滅他之事一刻不能耽誤,我這就去安排。”

鐵箭飛行了個禮,匆匆離去。

潘八指大聲:“來人啊!”

府吏進來:“下官在!”

潘八指道:“吩咐備轎,這就送本官去見冒大人!”

內宮中禦道上,侍衛領班冒大人臉色威猛,扶著劍,領著一隊侍衛向神武門走來。

守門太監道:“冒大人,在巡宮呢?”

四個穿著盔甲的侍衛在宮門兩旁扶刀站定。

太監道:“這怎麽了?大內侍衛出了內宮,上這兒來守大宮門了?”

冒大人道:“侍衛營接獲密報,近日有刺客意欲闖宮,本官奉命派侍衛守護各座宮門,見有可疑者,立斬無赦!——走,去午門!”

剩下的侍衛跟著冒大人離去。

太監怔怔道:“這麽說,來刺客了?”

幾十個地痞、流氓、嘎子會聚在煙霧騰騰的京城一間賭館大屋裏。“嘩”的一聲,大窗簾子拉下,門“轟”的一聲關緊。臉色冰冷的房杠拿著一卷布帛,從一間小屋裏走出來。

滿屋子嘁嘁喳喳的嘈雜聲頓時靜下。房杠將手裏的布帛往牆上掛住。布帛垂下,上麵繪著劉統勳的頭像和那隻鐵靴子。

房杠掃視著滿屋子人:“這張臉,這隻鐵靴,都看清了麽?”

房杠道:“此人是誰,我就不說了,隻記住一句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滿屋子聲音:“明白!”

房杠手一擺,兩個鐵府家丁抬上一筐銀錠,“嘩”的一聲往地上一倒。滿屋子地痞、流氓、嘎子的眼睛全都發了綠。

房杠道:“一人取一個,這是本爺付給各位的買刀錢。買命錢呢?我也給擱這了,等著紅刀子來換它!”

家丁抬起另一隻筐子重重地擱桌上,扯去蓋布,滿滿一筐官錠!

張廷玉的轎子抬到,在門前停住。師爺從大門裏匆匆迎出,打起轎簾,扶張廷玉出轎。張廷玉踏上台階,忽然感覺到什麽,回臉看著身後幾個麵相陌生的帶刀長隨。

師爺道:“哦,是這樣,宮裏增派了幾個長隨來咱們府,幫著守門。”

張廷玉警覺道:“為何?”

師爺道:“聽說侍衛營接到密報,有刺客闖宮,在紫禁城裏裏外外都重新增添了守備,宮裏擔心咱們府也有不測,就增派了這幾位長隨前來。”

張廷玉道:“宮裏?是哪位宮裏的大人發話的?”

師爺道:“冒大人。”

張廷玉眉尖隱隱一抖:“宮裏有刺客?怪不得神武門多了侍衛。”

師爺道:“冒大人還有話,要是您還嫌人少,可多派幾個過來。”

張廷玉臉上浮起笑容:“冒大人想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