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鄒子旺誣人反送命 訥中堂避走大金川

大雪已停,紫禁城一派銀裝素裹。乾隆背著手,在屋裏不安地走動著。桌上,堆著兩大堆折子。前幾天的那場殿議,並沒得出什麽結果,大臣們遞的折子不少,可支持清丈征稅的和反對清丈征稅的,是五五開。所以此時,在乾隆麵前的這架天平上,誰都壓不住誰。唐思訓用命遞上來的劉統勳親筆信在這時就變成唯一可以加重的砝碼。

劉統勳信中說,清丈征稅斷不可開,若開,則墾民亡、墾荒亡、墾業亡。三亡之下,那就是糧田亡、糧倉亡、國基亡、朝廷亡。

看著這封信,乾隆心中在全國大辦墾荒營的決心更重了,放下信件,便讓張六德安排厚殮唐思訓的事宜,並且親自踏著滿地雪片,出宮去通州碼頭送唐思訓最後一程。

通州碼頭停靠著一條大船,船上擱著唐思訓的靈柩。靈帳上掛著唐思訓的遺像。穀山披麻戴孝,跪在棺前,在往銅盆裏燒著紙錢。

皇帝的輦車在騎馬的大內侍衛護衛下疾駛而來,在碼頭停下。張六德長聲道:“皇上駕到——!”

岸上、船上的人紛紛跪倒。乾隆看了看靈帳上的遺像,眼睛漸漸泛紅。張六德遞上一碗白酒,乾隆接過,在唐思訓的棺前緩緩澆祭。張六德從袖中取出一個盒子,打開蓋,將一副近光眼鏡遞到乾隆手中。

乾隆看著唐思訓的遺像:“朕在錢塘的時候,聽說你也在墾荒營裏,幫著劉統勳。朕沒能見到你,這是朕的遺憾。劉統勳告訴朕,你的眼睛更近光了,那副常年不摘的眼鏡也碎成花了。今日朕來為你送行,帶來了一副近光鏡。你戴著它,在另個地界上,無論是白日還是黑夜,都別摘下,就這麽戴著,放放心心地走你的路。”

遺像上的唐思訓,麵容忠厚,目光倔強。乾隆將近光眼鏡輕輕用手拭了拭,輕輕放上棺蓋,擺正。

乾隆轉身對穀山道:“穀山,平身吧。”

乾隆打量著一身白麻衣的穀山:“官袍外頭再添孝袍,你這個官,做得仗義!”穀山道:“微臣沒能保護好唐大人,也沒能及時將劉大人的信交到皇上跟前。”

乾隆抬了下手:“不,你盡職了!回墾荒營後,告訴錢塘的墾民們,朕在等著他們將錢塘的荒地都給墾出來,在等著他們在新田裏種上糧食,還等著他們的糧食年年豐稔!”

穀山道:“微臣定然將皇上的口諭帶到!清丈征稅之事,劉大人在信中……”

乾隆道:“這事你不要多說了,朕下的諭旨絕不會更改。誰要想借此次萬民墾荒的機會,欺侮墾民、盤剝棚戶,朕一個都不會輕饒!”

穀山道:“唐大人要是能親耳聽到皇上的這番話,定當含笑九泉!”張六德取出一塊禦製銅牌,遞給穀山:“穀山,劉大人在給皇上的信中說,他準備在浙江再多開辦幾個墾荒營,皇上覺著這是大好事,還望加緊措辦。皇上念及劉大人免不了要行走各處,特賜‘通行禦牌’一塊,見了劉大人你交給他,或許用得上。”

訥親府內房門窗緊關著。訥親抱著暖爐,浮腫著臉,坐在椅上不停地抹鼻煙。一旁,坐著潘八指。兩人在密談。

潘八指道:“據各地的眼線來報,皇上不久前調傅恒從江西回京,雖然是改行當了編撰官,可暗地裏卻讓他幹著另一件秘事,那就是在查皇莊!”

“意料之中。這件事,定然是皇上秘密交辦的,恐怕就是為了讓劉統勳複出。”訥親道。

“皇莊曆年辦下的那些事,真要是被傅恒查出來,廢皇莊恐怕也是遲早的事。傅恒還在密查唐思訓、孫嘉淦、梁詩正的罷官降爵之案,用不了多久,這幾樁案子恐怕都會被查清,於咱們不利。對了,在那封彈劾劉統勳的百人簽名彈章上,好些簽過名的大臣都在暗地裏反了水,寫下密折,通過鐵弓南的手遞到了皇上跟前。”潘八指道。

訥親放下暖爐,背著手在房裏走了一會兒:“看來,鐵弓南大有取代我訥親的勢頭哪!當初,咱們的那六支箭,有點射偏。現在看來,頭一支要射的就該是鐵弓南!”

潘八指道:“您是看在鐵箭飛是您幹兒的分上,以為鐵箭飛能將鐵弓南給收歸在咱們身邊,才扶他當上了戶部尚書。可沒想到,事與願違,如今他成了朝中的劉統勳,和朝外的那個劉統勳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

訥親道:“這幾天我在琢磨,有什麽辦法能將鐵弓南給一箭射下,可就是想不出良法來。”

潘八指道:“對了,據咱們埋伏在鐵府的眼線來報,就在鐵弓南臥室的床底下,有一個銀窖,裏麵藏滿了幾大箱銀子!”

訥親道:“哦,鐵弓南能幹這種事?不會吧?”

“當然不會。鐵府和鄒府比鄰而居,鐵弓南和鄒子旺的臥房隻隔著一座牆,鄒子旺有個每夜都要聽著倒騰銅錢聲才能入睡的毛病,日子一久,鐵弓南聽得心煩,讓用人撿了幾大車墳磚來,在床邊又砌了一堵牆,才把那響聲給攔住。可鐵弓南沒想到的是,鄒子旺藏銀的地窖就挖在他的床底下!我去找鄒子旺,讓他給密道的門砌上磚,將鄒府隔斷後,那銀窖不就成了鐵弓南的私窖了麽?”潘八指道。

訥親道:“好!等拿住了鐵弓南,我就立刻去稟報皇上,不把他打得個腦汁四濺決不罷休!”

馬嘶聲中,鐵府大門口蹄聲雜亂。鄒子旺坐著轎,領著刑部的一群士兵蜂擁而來。士兵打著燈籠,拿著鐵鎬,撞開大門,將那根豎在門裏的大木頭推倒,一擁而入。

雜亂的腳步聲從臥室門外傳來,鐵弓南被驚醒,從**坐起,伸出手從床頭櫃上摸到一小截殘燭,用打火石將燭點著。門被重重地撞開,不等鐵弓南下床,士兵就將床拖開,舉著鎬對地麵猛刨。

鐵弓南從倒塌的**爬起身,攏上滿是補丁的內衣,穿上靴子,怒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鄒子旺冷笑著從門外走了進來:“幹什麽?還用我告訴你麽?刨!刨開了床底下的磚頭,就什麽都知道了!”

七八支鐵鎬一陣猛刨,地底下頓時露出一個大窟窿,士兵往裏探進火把照了照,大喊道:“鄒大人,找到了,裏麵都是銀子!”

鄒子旺捋了捋山羊胡,冷聲笑起來:“鐵大人啊鐵大人,瞧您這身打扮,穿著滿是補丁的破褂子,蹬著一雙露腳趾的破靴子,連點亮的蠟燭也跟烏**似的一小截,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是天下第一廉官,可誰會想到,你就躺在五萬六千兩白銀上頭,跟個守財奴似的,守著被你侵貪而來的銀子!”

鐵弓南道:“且慢!你剛才說,我侵貪了多少銀子?”

鄒子旺道:“五萬六千兩!”

鐵弓南哈哈大笑:“很好!地窖剛刨開,還沒一個人下去過,你鄒大人就知道裏麵有五萬六千兩銀子了,豈不奇哉!那我問你鄒大人,你是如何知道地底下有五萬六千兩銀子的?”鐵弓南大笑著從衣架上取過官袍,不慌不忙地給自己穿上,戴上大帽子,斜著眼睛,不屑地瞥了一眼鄒子旺,冷冷道:“快到上朝的時辰了,走吧鄒大人,咱們當著皇上的麵再說此事!”說完將袍子一撣,背著手,大步走出門去。

養心殿東暖閣,乾隆在房裏洗漱。張六德匆匆進來。

張六德道:“皇上!訥中堂在外頭跪了好一會兒,說有急事見您!”乾隆將蘸鹽牙刷從嘴裏取出:“急事?好吧,請他進來。”

訥親欠著身疾步走進房門,跪下:“臣訥親,恭祝皇上晨安!”乾隆刷著牙,從鏡子裏看著身後的訥親:“說,什麽事?”訥親道:“刑部接到鐵府用人密報,在鐵弓南的床下藏有侵貪而來的巨銀,鄒子旺大人……”

乾隆停住手:“誰?”訥親道:“刑部侍郎鄒子旺!”乾隆道:“往下說。”訥親道:“鄒子旺帶人前往鐵府追查此事,想必已有斬獲。”乾隆仍看著鏡子:“想必已有斬獲?斬獲的事,是想必的麽?”

訥親道:“微臣口誤了,是已有斬獲!”

乾隆洗完臉,回過身來:“如今,到處都在出貪官了,連鐵弓南也成了貪官,朕還能信誰?上朝的時辰到了,你先去殿裏站班吧,這麽大的事,朕會派人嚴查。”

訥親語聲急切:“皇上!大清國建國以來,隱藏如此之深的巨蠹莫若鐵弓南!此惡不除,天理難容!”

乾隆冷聲:“不光是天理難容,還有一句話,叫做天網恢恢!”

夕陽的餘暉斜斜地投進議政大殿窗來,照在跪伏著的訥親臉上。訥親雙手伏地,兩隻魚泡眼不安地轉動著,額頭上滲著汗。門推開,乾隆帶著張六德和幾位內務府官員進來。

乾隆搖了搖頭,聲音平和:“訥親啊訥親,你是朕的軍機大臣,怎麽聽風就是雨呢?啊?倘若連鐵弓南這樣的人都是貪官了,那麽不就是說,滿朝文武之中,除了你訥親,就沒有一個清官了?這就是朕讓你跪在議政大殿的原因,朕要讓你記住這個教訓,不能再有下一回了!”

訥親抬起汗淋淋的臉:“皇上!難道鄒子旺說的這些,都是假話?”

乾隆道:“他之所以說假話,就是為了栽贓!朕派人去查了那個地窖,竟然在窖裏找到了剛被磚頭封死的一扇門,而這扇門,直通鄒子旺的臥房,連那些新砌上的磚頭,還都是潮的!鄒子旺帶著人刨開鐵弓南床下的地麵,他自己並沒有下去,脫口就說出下頭有銀五萬六千兩,這麽隱秘的事,他是怎麽知道的?這還用朕多說麽?”

訥親抹了一把汗:“對,對!這說明那個藏賄銀的銀窖,就是鄒子旺的!幸好皇上明察秋毫,沒有冤枉鐵弓南大人,要不然,大清國就失去了一位忠臣!”

乾隆道:“所以啊,你就不能耳根子軟,沒把事情搞清楚,就上朕這兒來告狀!記取教訓,別再犯錯了。退下吧。”

訥親從地上爬起:“微臣險些釀成巨錯,恩謝皇上寬宥!對了,鄒子旺該如何處置?”

“這會兒,他恐怕已在刑部大獄裏蹲著了!”乾隆道。

“好,抓得好!這樣的人,關他十個、殺他十個也不為多!”訥親道。

乾隆道:“朕如今搞舉國增田,鬧出了這樁鄒子旺誣陷案,恐怕不會是巧事。訥親啊,你是朕的股肱大臣,朕再給你提個醒,朕要推行萬民墾荒大業,有的人就想給朕來個萬箭穿心。對這樣的人,朕一個都不會放過!”

“微臣謹記皇上教誨!臣告退!”訥親欠著身,一步步退出殿門,匆匆離去。

訥親回到自己府中之後,越想越後怕,從今天的事上可以看出,傅恒回京之後,皇上已經不信任自己了。他把潘八指叫到府中,對他說了三件事。

第一件,鄒子旺是個軟骨頭,不能讓他把底給抖摟出來,得趕緊讓馮三鞭把他的嘴封上。

第二件,要讓皇上改旨,實行清丈征稅,顯然已無可能,這次隻能自己動手了。好好利用這次“萬民墾荒、舉國增田”的機會,狠狠地賺一把,把該榨的都榨幹,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隻要能把該得的銀子全都抓到了手心,就有了本錢,就不怕皇上到時候翻臉!若是哪一天,皇上真翻了臉,那就對不起了,就給他來個改朝換代!真到了那天,隻要手裏有銀子,就能收羅天下各色人等替自己賣命。一旦真豁了出去,那就摽著膀子幹,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第三件,如今大金川戰事正酣,皇上也在著急,訥親主動請纓去大金川督戰,皇上自會準許。到時候,身在城池之外,無困獸之憂,而且一旦有風吹草動,便能進退裕如、縱橫捭闔。隻要在大金川一跨上馬鞍,便能長驅千裏,立馬就兵臨紫禁城下!所以京城中的事,就交給潘八指去做。訥親給了潘八指三隻錦盒,讓他時刻帶在身上,一旦得知劉統勳要進京,就打開白錦盒,裏頭寫有如何處置的辦法;倘若白錦盒中的妙計失效,就打開藍錦盒,按計行事,不可有誤;萬一兩隻錦盒都失效了,就將第三隻紅錦盒打開,務必按裏頭寫的秘計行事。

訥親率兵前往大金川之後,乾隆在議政大殿對著跪滿一地的大臣,宣布了一條諭旨: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治天下之道,莫先於愛民,愛民之道,以減賦蠲稅為首務。如今施行萬民墾荒、舉國增田之策,須謹記皇祖諭訓:新墾田畝、永不許圈。為防流弊再生,確保墾民樂業,敕命六部各調官員百名,分赴各省郡縣州邑,督察墾荒增田,力行堯舜之誌,普惠萬民之心。若有發現地方官吏逆章違製情弊,按律嚴懲。欽此!”

乾隆頒布諭旨讓六部調派官員,去督察墾荒的情況,戶部尚書鐵弓南也挑選出來十多個官員去各地監察墾荒。馬旗門、杜霄也在其中,而且他們去的是浙江。

從鐵弓南府上出來,馬旗門與杜霄就進了鐵箭飛的寸土堂。寸土堂的一張大桌上擺滿了美味佳肴,一群美女在旁伺候著。

鐵箭飛站起,舉起了金酒盅,對著四座一照:“聽說各位即將前往浙江,鐵某在此先祝各位在浙江旗開得勝!”

眾官舉盅一飲而盡,齊道:“謝鐵公子!”

“喝了這杯酒,從今以後,在座的各位就是咱們同一條船上的兄弟了!何謂兄弟?那就是同一個爹生下的!”鐵箭飛道。

潘八指道:“對!訥中堂就是咱們的爹!”

眾官興奮,交頭接耳。

潘八指道:“皇上此次讓各位下去辦督察,各位也就是巡檢官了,馬大人呢,那當然是欽差大臣嘍!你們這批首到之地,就是浙江,到了那兒,就看你們各顯神通了!”

杜霄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

潘八指道:“杜霄,你剛從浙江來,多說說。”

杜霄道:“我隻說六個字,想必各位大人都懂得這六個字的分量。這六個字就是:劉統勳在浙江!”

眾官拿在手中的筷子都定住。

潘八指一笑:“嚇著各位了吧?其實,不用怕他,他幹他的,咱們幹咱們的!他若是不犯咱們,那咱們也不犯他;他若是六指頭撓癢癢,多管閑事了,那就對不起老泰山了,扳倒他!”

眾官紛紛點頭。

馬旗門站起,抱拳一一作拱:“馬某拜托各位了!到了浙江,咱們就得清丈征稅。要辦成此事,不能像從前那樣大張旗鼓,得動著腦筋幹。”

鐵箭飛笑了笑:“說實話,我還是更看好杜霄。倘若遇上最難啃的骨頭,我建議交給杜霄辦。潘大人、馬大人,你們說成不成?”

潘八指和馬旗門同時擊桌:“當然成!”

喝完酒,鐵箭飛和杜霄站在會館池亭扶欄邊,朝大門口望去,赴完宴席的官員正在打轎離去。

鐵箭飛道:“杜霄,此去浙江的頭等大事,就不用我再說了吧?”

“頭等大事就是,在清丈之時,必須在十畝之中多丈出兩畝,所征之稅銀如數扣下,然後秘密解往宋五樓之處!”杜霄道。

“稅銀這還是小頭。將拋荒的已墾田畝如數收下,按三兩銀子一畝的價,一部分賣為公田,一部分賣給當地的紳商。你在浙江若是能將五十萬畝收到手,再轉賣出去,就能收銀一百五十萬兩。這才是大頭!”鐵箭飛道。

杜霄道:“真到了那天,那可就富可敵國了!”

鐵箭飛道:“所以,浙江這一仗,我看好的人就是你!到時候,我按功論賞,絕不虧欠有功之人!”

臨行前,鐵弓南又把馬旗門和杜霄叫到鐵府,上了那盤黃澄澄的水燉蛋,三個人同時對著自己麵前的一小方動勺子,不一會兒竟吃出一個“囚”字來,鐵弓南道:“這個‘囚’字,做著官的人都怕這個字。不光你們怕,我鐵弓南也怕。”

馬旗門道:“這盤裏的意思,我和杜霄都看懂了。要是此去浙江監察墾荒出了錯差,咱們就該下大獄了。”

鐵弓南搖了搖頭:“不是下大獄,是下地獄。”

馬旗門道:“鐵大人放心,咱們會按皇上的諭旨辦!”

鐵弓南道:“做官記住一個‘囚’字還不夠,還得記住一個‘斬’字。‘斬’字一旁是個‘斤’。古人造此字,意在告訴世人,人的腦袋隻有六斤重,須得好好扛著,免得丟斤了。”

杜霄道:“水燉蛋也嚐過了,‘囚’字也識得了,‘斬’字也記住了,此去浙江,杜霄知道該怎麽辦。”

鐵弓南道:“那就好。萬民墾荒、舉國增田的大策,歸戶部在管,我鐵弓南是戶部尚書,你們真要是出了事,我就得陪綁。所以,這個‘囚’字,咱們三人一塊兒再看上一眼!”

三人看向盤裏,“囚”字赫然。鐵弓南取過盤蓋,“咣啷”一聲將盤子蓋上。

錢塘大雪彌漫。

紛飛的大雪中,頭上紮著孝帶的小放生獨自一人跪在烽火台地上,默默地壘著一個巨大的雪人。一捧捧雪團用力地拍在雪人的肩上,拍在額上。雪人漸漸神似唐思訓。

小放生站起,看著麵前的“父親”,喃聲:“父親,您這輩子留給女兒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女兒堆一個雪人。這會兒,女兒把雪人堆起來了。這雪人不是別人,是父親您。女兒之所以讓您立在這座烽火台上,就是想讓您再多看一會兒前麵的墾荒營,多看一眼新墾出來的糧田!女兒知道,隻有這樣,父親的心裏就踏實了,別無牽掛了,就能到別個地界快快活活地跟人說笑了,跟人喝酒了,跟人說你這輩子遇上的每件快活的事了。”

雪朵越飄越大。

小放生從懷裏摸出父親的那副破裂的近光眼鏡給雪人戴上。戴上眼鏡的雪人更為神似唐思訓。小放生看著“父親”的臉,將淚水拭去,突然笑起來。

小放生道:“父親,您還真活過來了!女兒把眼鏡給您戴上了,您想看啥,都能看到了!”

“雪人”一臉微笑,望著一望無際的蒙在大雪中的新墾田畝。小放生感覺到什麽,回過身去。

身後,默默站著劉統勳、穀山、大扇子、琴衣、王不易。每個人的身上都被蓋滿了大雪,也像一尊尊“雪人”。

雪過天晴,藍天如洗。

旗杆上,“墾荒營”的旗幟在風中高高地飄揚著。

河淤地上一片人歡馬嘶。掘土、運泥、排水、修堤、夯壩,墾民們幹得熱火朝天,一派萬民墾荒的繁忙景象。

王不易推著一輛獨輪車在新築成的田埂小路上,車上豎著一根長長的杆子,上麵掛著一小塊船帆,風鼓著帆,將小車推得飛快。後頭,小放生頭上紮著一朵白棉球,臉色蒼白,一路跑來。

小放生喊道:“王不易,你這是在搖船還是在推車,跑這麽快!”

王不易停住獨輪車,取出一塊石頭將輪子卡住:“小放生,你不是在為父親守墳麽,怎麽跑這來了?”

小放生道:“昨晚上,我在父親墳前迷迷瞪瞪睡著了,夢見父親從墳裏坐了起來,對我說,你是小放生,幹嗎守在墳地裏,你該給自己放生才對。我問父親,我該去哪放生?父親說,墾荒營啊!就這麽著,我跑來了。”

王不易道:“人心裏有了苦處,一幹上活就忘了。來,幫我推車吧!”兩人推著車,沿泥濘小路往前走去。車上擱著兩大桶飯菜。小放生道:“劉大人去了別的州縣籌建墾荒營,走了這麽多天,你說,會出事麽?”王不易道:“其實啊,昨天我還聽穀爺和大扇子在說,他們倆心裏也在擔心著劉大人。”

小放生道:“有琴衣在劉大人身邊,再大的事,想必也能扛得過去。”王不易道:“大扇子說,她擔心的倒不是刀刀槍槍的事,而是擔心有些州縣的官吏瞞著朝廷,借這次大墾荒,勾結鄉裏惡霸,暗地仍在清丈征稅。真要這樣,劉大人想在各州縣都辦成墾荒營,恐怕就難了。”

大扇子、萬蛉子、麥香和墾民們一塊兒挑著泥擔,給墾出的新地覆蓋上新泥。大扇子發現許久未見到大青樹和小青樹,便問萬蛉子,才得知大小青樹接到從淮安寄來的一封信之後,天不亮就去了海塘邊。大扇子心中忐忑,把泥擔放下就去了海塘。

遠處,石岬旁冒著一股青煙。大扇子朝青煙跑去。大小青樹跪在地上,在燒著一堆紙錢。麵前壘著一個小石堆,石堆上插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柴叔之靈。

大扇子走近兩人,看了看木牌,一下就明白了,在兩人身邊也默默地跪下,取過紙錢,一片片地點上了火。

大扇子道:“我記起來了,今日是柴書吏遇害的忌日,日子過得真快,一年晃眼間就過去了。咱們給他老人家多燒點紙吧。”

火堆添了紙,又旺了起來。

小青樹道:“我們兩兄弟爹娘死得早,是叔叔將我們倆給養大的。本想著能回淮安,好好地給他修修墳、多磕幾個頭,可昨日收到莫老先生的來信,讓我們倆千萬別回去,免得再生事。想著回不去了,我們倆就上這兒來祭祭他。”

大扇子道:“莫老先生就是那位醫館的老郎中吧?記得那天晚上,是他來報信讓咱們趕快逃離淮安的。那天要是沒他報信,咱們恐怕都沒命了。大青樹,他的信,我能看看麽?”大青樹從懷裏摸出信,遞給大扇子。大扇子將信拆開,看著,眉頭漸漸擰緊。

莫老先生在信中說,前些天,朝廷下來了墾荒督察大員,不知為何,才短短幾日,就給鄉間的新墾田畝做起了清丈,列出了征收賦稅的條款,在逼著墾民交墾荒銀子。老人家怕兩兄弟回去見了這些事心有不平,會幫著墾民說話,萬一鬧出事來,那就性命難保。勸兩兄弟先在錢塘墾荒營裏多幹些時日。

看完信大扇子的臉漸漸冷峻起來,將信遞還給大青樹。大片大片的火紙被大風吹起。

當天夜裏,大扇子就騎馬離開了錢塘,小放生隻在大扇子的房裏找到了一張紙片,上麵兩個字“勿找”!穀山問清楚白天的事情,知道大扇子是隻身去了淮安,查清丈的事情,便囑咐小放生幾人,不要聲張,免得宋五樓知道大扇子落單,再起殺心。

墾荒營中,一張五六丈長的巨大蘆席裱糊著白紙,上麵畫著塊塊田疇、條條水渠、片片禾苗、畈畈熟稻,寫著一行大字:《錢塘千頃新田圖》。

穀山和小放生爬在蘆棚梯子上,手裏拿著顏料碗,在為畫幅添色。地上排滿一隻隻大瓦缽,裏麵盛滿五顏六色的顏料。

小放生道:“這幅畫,今日就能完工,墾民們早就想看看這十萬畝糧田修成以後會是什麽模樣。到時候,他們隻要往這跟前一站,就全看明白了。”

“十萬畝糧田墾成後,就像伺候親爹親娘一樣好好好伺候它五年,才能長出像畫上這樣的好莊稼來。我打聽到一個辦法,新墾的糧田隻要兩三年就能變成熟田。”穀山道。

“什麽辦法?”小放生道。

穀山道:“種蘿卜種草籽!那蘿卜既能賣錢換種子,蘿卜葉還能沃田,第二年再種上草籽,等開滿了紫花,就用牛犁一遍,來年的田裏就能見到黑水,第三年就能種上稻子了。”

小放生道:“這辦法好!趕明兒,咱們一塊去跟墾民們說說,讓他們就這麽幹。”

棚外響起馬蹄聲,馬一聲嘶叫,在棚前停住。從馬上下來的是省衙的一個衙官。衙官進門:“穀縣令,要在這麽大的墾荒營找到你,還真不容易。趕快收拾一下,隨我去杭州。馬巡撫傳下口諭,讓各地的知府和知縣都上省衙接官。”

穀山道:“接官?誰來了?”

衙官道:“京城派來浙江的墾荒督察大員到了!”

靴聲整齊劃一,步步驚心。

馬旗門帶著的十來個赴浙江清丈的官員,一臉嚴肅地疾步走來。穀山和一群衙門官員站在廊下迎接。

衙門官員長聲:“浙江巡撫馬旗門大人到——!戶部郎中杜霄大人到——!”

杜霄與穀山雙目對接,穀山一怔。杜霄回過臉,似乎什麽也沒看見,高視闊步地進了正堂。穀山怔怔地看著杜霄的後背,欲喊又止。

杜霄並沒有在杭州逗留,而是馬不停蹄地去了景安。讓杜霄沒想到的是,劉統勳也在景安!

狂飛的碎雪中,一把大弓尺在景安縣新開墾出來的田地上一下一下地丈量著。四五個衙役執著弓尺,一邊丈量,一邊在做著記錄。十來個士兵扶著刀,虎視眈眈地站在路邊。

荒坡上,十多個衣衫襤褸的墾民臉色悲愴,在默默地看著。一個臉上長著麻子的衙吏大聲唱報:“兔不拉屎溝南側,新開荒地八畝六分九厘八毫六絲二忽!每畝征稅銀七分三厘,合計征稅銀六兩三分五厘,限十日之內交清!否則,新開之田地,予以沒收,抗稅之人,交由官究!”

觀望著的墾民一陣**,女人和孩子放聲大哭。士兵拔出刀,嚴陣以待。一旁的小路上,琴衣趕著馬車緩緩駛來。劉統勳道:“琴衣,停車。”

車停下,劉統勳取過竹杖,拄著,拖著鐵靴子往哭喊著的墾民們走去。突然,琴衣一把拉住了他。她看到土路上,又一輛馬車駛來,在地邊停住。從車裏下來的是杜霄!

劉統勳一怔:“杜霄?”琴衣道:“他怎麽來景安了?”劉統勳道:“看他的袍子,他升官了。”琴衣道:“父親去見他麽?”劉統勳道:“等一等再說。”

地裏,杜霄走來,麻子衙吏急忙迎上。

衙吏道:“杜大人!今日已清丈了二百四十來畝新墾田地,都已如數入賬,您看看!”

杜霄接過冊子看了看,遞還給衙吏,朝一旁哭聲震天的墾民走了過去。窩棚邊,女人和孩子停住了哭聲。杜霄道:“這些新地,都是你們墾出來的?”女人道:“官爺,我們都是墾荒的棚戶,這些地……”杜霄道:“行了!衙吏不是告訴你們了麽,新墾田地一律得清丈征稅,誰也不能免,這是王法!”

女人和孩子又大哭起來。

杜霄臉色如鐵,疾步走向馬車,吩咐趕車的士兵:“走,去下個地看看!”

馬車駛走。清丈的衙吏和幾個士兵向另塊地走去,翻過土崗。劉統勳瘸著腿,從坡上快步下來。窩棚前,女人和孩子哭得更慘。

劉統勳道:“別哭了,能聽我說句話麽?”

哭聲停下。

劉統勳嗓子沙啞:“看來,官府是來清丈你們剛墾出的新地了,是不是?”一位老人抹著淚:“這位爺說得沒錯,清丈的又來了!”劉統勳道:“縣衙號令大夥兒墾荒,不是貼過告示麽,凡是新墾田地,一律不準清丈征稅。這話,你們沒對他們說?”

老人道:“說了!可沒等我們說完,衙吏就打上了,你瞧我嘴裏,兩顆牙剛被打掉!”老人張開滿是血的嘴。

劉統勳看了看,痛心地回過目光,看了一會兒求助似的望著他的女人和孩子們,心裏漸漸抽緊,道:“你們都別哭了,該墾荒的墾荒,該開水渠的開水渠,我會找到衙門去,幫你們討個公道!”

老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跪下,喊道:“老爺!救救我們墾民吧!救救我們棚戶吧!”

劉統勳道:“琴衣,走,送我去衙門!”

一塊“景安路哨”的大木牌掛在路邊的樹上,路中央架著拒馬。幾輛要往景安縣城去的牛馬車輛被攔在哨卡前。琴衣的馬車行來,也被幾個挺著長槍的士兵攔下。管著哨卡的驍騎尉走了過來。

驍騎尉道:“景安在奉旨清丈,封路了!不是景安人氏不能進城!”幾個做買賣的商人苦求,被士兵推開。

琴衣回到車旁:“父親,進不去了,怎麽辦?”

劉統勳想了想,從腰裏摘下通行禦牌,遞給驍騎尉。驍騎尉看了一會兒,嚇了一跳,往劉統勳的腳下看去,見到一隻腳上穿著鐵靴子,更是一驚,急忙將通行牌遞還,親自拉開拒馬。

琴衣趕著車,繼續前行。

驍騎尉衝著士兵喊道:“快牽馬來,劉統勳來景安了!我得趕快去稟報杜大人!”

他騎上馬,向一條小道疾馳而去。

泥路上,景安縣城城門外行走著大批逃避清丈的墾民,就像大逃荒似的,挑著擔,推著小車,拖兒帶女、背老馱殘。

琴衣趕著馬車,在路邊緩緩地行走著,邊走邊看著兩旁的難民。坐在車裏的劉統勳沉默著,也在看著難民一群群地從車邊走過。

劉統勳讓車停下,下了車,問一對老夫妻:“大爺,大娘,你們是景安縣的墾民吧?”老大爺道:“是啊,一家老小墾出的地,全給丈走了,地裏一棵苗都還沒長,就征上了田稅,沒法子,就奔荒去了。”

劉統勳道:“墾出來的地,也不要了麽?”

老大娘抹淚:“想要也要不起啊!”

劉統勳目送這一家子往前走去。

琴衣心情沉重:“父親,這一路走來,棄地逃荒的墾民越來越多。看來,您沒說錯,一搞清丈征稅,皇上的墾荒之策就廢了。”

劉統勳看著背井離鄉的墾民,憂心忡忡。

馬車行到一條小路上,路太窄,劉統勳和琴衣站在車旁讓著,默默地看著一輛牛車吱吱嘎嘎駛來,車上堆滿了死屍。

劉統勳喊住趕牛車的老人:“老伯,車上的死屍有老有小,都是運出去埋的吧?”收屍老人道:“這些人,都是外地來的墾民,好不容易墾出了幾畝田地,說是要交田稅,交不出就得見官,害怕了,全都藏了起來,被官府的兵爺搜出來後,吊打了幾天幾夜,眼看著沒了活路,就一家子全吊死在樹上。唉,真慘哪!”

劉統勳把一條從車上掛下來的手臂放回去,目送著牛車離去。

縣署天井裏,七八個工匠在用竹子做著弓尺,有削竹的,有烤竹的,有繃繩的,一片忙碌。麻子衙官陪著杜霄,在用一把長尺子檢查著弓尺的精度。

杜霄道:“這些弓尺沒錯麽?”麻子衙官道:“您給看看。”

杜霄取過弓尺,用長尺子量了量,突然發出一聲冷笑,將一把弓尺狠狠地拗斷,摔在地上。

麻子衙官道:“杜大人瞧出什麽來了?”

“這把弓尺一分一毫都沒有差錯,不過,若是用這把尺子去丈地,有你們的飯吃麽?”杜霄道。

麻子衙官明白過來:“杜大人言之有理!你們這些做弓尺的都過來好生聽著!要將每把弓尺放長半寸!都明白了麽?

一工匠臉色為難:“大人,弓尺自古就是一個尺寸,短了、長了,都丈不準了!”

“放屁!杜大人要的,就是放長了尺寸的弓尺!誰要是不按杜大人說的做,那就是找死!”麻子衙官道。

工匠們無奈,散開,將弓尺重新換繩。

杜霄往內院走去,麻子衙官緊跟一旁。

麻子衙官道:“杜大人,咱們將弓尺放長半寸,一畝地就能多丈出一畝二分來,十畝地就多丈十二畝,一百畝……”

杜霄道:“行了!清丈完畢後,立即就開征畝稅,三天後,我要見到銀子!”麻子衙官道:“三天?怕有點緊。”杜霄道:“你戴的紅纓帽,嫌緊麽?”麻子衙官急忙賠笑:“不嫌緊!不嫌緊!”

杜霄道:“那就不用多說了!聽著,給你個辦法,你這兒要是稅銀湊不夠,就找弓尺要,再多放一寸,銀子不就多了?”

驍騎尉匆匆奔來,大喊:“杜大人!杜大人!”

杜霄道:“什麽事?”驍騎尉道:“劉統勳到景安了!”杜霄一驚:“親眼所見?”驍騎尉道:“下官親眼所見!他腰裏掛著一塊通行禦牌,腳上穿著一隻鐵靴,燒成灰都認得出!”

杜霄牙肌咬了咬:“他來景安幹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