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紙官袍荒唐迎禦駕 墾荒營君臣畫藍圖

劉統勳帶著留下來的兩千墾民意氣風發地開始了墾荒大業。在聽了大扇子所描述的古浪糧田因風沙變成荒漠的情形之後,劉統勳得出了一個結論:要保一方糧田,山水不可違!墾荒若是隨性而為,犯了忌諱,必受其懲,縱然是墾出了糧田,仍會退為荒地!並為墾荒營定下三條新規:開墾之區,一不可動江河之貌,二不可毀林木之盛,三凡已劃入開墾範圍的河灘地與山林地,一律不準開墾。

劉統勳與穀山幾人在普懷寺廟堂的牆上繪出了一幅巨大的《錢塘墾荒圖》。圖中畫著錢塘地形,寫著“近水荒地六千畝”“近林荒地八千畝”“河灘荒地十萬畝”的字樣。

動聽的江南歌謠聲在墾荒營響起。一望無際的荒地裏,千人墾荒隊伍像一條條長龍在遊動。一間間墾民居住的草棚被搭起;萬蛉子、麥香和墾民一起,掘溝、挑土,埋草、壘埂、搬石。大小青樹兩兄弟駕著載滿泥土的牛車在泥沼地裏跋涉前行;穀山、葉書辦在拉著長長的草繩,劃定著可墾荒地;小放生、王不易帶著普懷寺的一群僧人,挑著飯菜往工地送來;大本營蘆葦棚裏,劉統勳坐在小凳上,和幾個老農在安裝木犁;鐵匠棚裏,老木和琴衣在打著鐵鋤,火星四濺。

大清國的希望也與墾民們的歌謠、號子一道變成了在這片荒地上漸漸生長的聲音。

而此刻,新任浙江巡撫馬旗門卻在浙江巡撫院署大院裏迎來送往,收著各方送來的奇珍異玩。馬旗門正因為在江西給皇上演了一出好戲,才從三品火速提拔成二品巡撫。剛到浙江任職,收到皇上又要來浙江的消息,馬旗門心裏是既高興又是忐忑。剛到錢塘立即派人去給宋五樓打招呼,皇上要來錢塘,當斂則斂,不可節外生枝鬧出事來,行刺劉統勳、穀山和大扇子的事,也得先緩一緩。並通知宋五樓去安排駐蹕之處,將宋府的幾座小樓裝飾一番,代做皇上的行宮。又給各州縣頒下口諭,讓他們都到巡撫衙門來等著,做好接駕準備。

一條偌大的商船,高掛著布篷,沿著河道向著錢塘方向行來。船頭甲板上,身穿便袍的乾隆坐在椅上,身後站著鐵弓南、張六德和十來個大內侍衛。運河上船篷孕風,嘩嘩作響。

馬旗門領著一大群官員整齊地鵠立岸上,個個鮮衣亮袍,焦急地等待著皇上駕臨。官員後頭,是前來迎駕的地方富商和名士,也全都衣冠楚楚。官員與商紳們既興奮又忐忑,翹首等待著。

石拱橋頂上,幾個打探的官員奔上跑下,遙望著河麵,不停地向馬旗門通報著消息。

馬旗門滿臉油光,執著扇子用力扇著,大聲:“接駕的規矩都別忘了,那可是掉腦袋的事!誰給本大人出醜,本大人就給誰出喪!”

官員們齊聲道:“明白!”

他沒發現,接駕的官員中,並沒有錢塘縣令穀山。此刻的穀山正在墾荒工地的泥坑裏,與大小青樹兩兄弟將一頭陷入泥坑的牛使勁往外拉,葉書辦來通知皇上已經到了,速去接駕的時候,穀山正滿臉泥漿,王不易急著拎起穀山的破爛官袍,拚命絞著泥水。穀山將水淋淋的袍裾往腰裏一掖,狂跑起來。進城的路上被大扇子攔了下來。大扇子道:“你穿著這身補丁摞補丁的破官袍見皇上,按大清律,犯的是‘大不敬’的死罪!我和小放生想了個主意,要是能行,或許能保你一命!快脫了!”不等穀山開口,小放生已動了手,將袍子三下兩下扒了下來。大扇子和小放生拎著袍子就跑。穀山喊道:“就讓我這麽去見皇上?那不是更活不成了麽?”大扇子回喊:“你快去碼頭等著,我一會兒就給你送袍子來!”

穀山的破官袍攤在冥鋪內案板上,大扇子飛快地往官袍上抹著糨糊,小放生手裏拿著大白紙,利索地往袍子上糊裱。掌櫃和幾個小夥計站在一旁,看得發愣。破官袍經裱糊了幾層白紙,變成一件“紙衣”。大扇子道:“掌櫃,取七種色來,再借你的畫筆一用。”掌櫃突然明白過來:“你們倆是要畫官袍?”大扇子道:“做新袍子來不及了,用這辦法救急吧。”七隻染料盆和一把毛筆取來。大扇子和小放生一起動手,麻利地將“紙衣”掛起,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取筆蘸色準備開畫。小放生畫補子上的[鸂]

[鳥][鶒]

[鳥],大扇子畫五蟒四爪袍麵。

乾隆乘坐的大商船向著錢塘緩緩行來。錢塘的高大石拱橋已遙遙在望。石橋上探望著的官員大喊著奔下橋:“馬大人!馬大人!見著皇上乘的禦船了!見到皇上了!”

馬旗門急忙扶正大帽子,表情肅然,啪啪兩聲將馬蹄袖甩下。“接官亭”前,十來個執著長筒響銃的漢子將響銃翹上了天,準備放銃。橋下,兩列樂手執著樂器,對著河埠用力又吹奏起來,將一曲《雲開日出》迎駕曲奏得聲遏雲天。

奏樂聲從碼頭上傳來。大扇子手裏拿著畫好的官袍,向著碼頭奔跑。小放生跟在後頭。臨近碼頭時,大扇子將官袍抖開,朝小放生畫的補子看去,嚇了一跳。補子上畫著的是一隻大鳳凰!大扇子驚聲道:“你畫的[鸂]

[鳥][鶒]

[鳥]呢?”小放生道:“這不就是麽?”大扇子道:“你自己看看,這哪裏是[鸂]

[鳥][鶒]

[鳥],分明是鳳凰!”小放生看了看,笑了:“你這麽一說,看上去倒也真像鳳凰。”大扇子急道:“你把官袍上的[鸂]

[鳥][鶒]

[鳥]畫成了鳳凰,這不是告訴皇上,穀山當上了皇後!”

小放生大笑:“看來,這下穀爺可真的要挨斬了!”

大扇子道:“你……你還笑得出來?這袍子,還能讓穀山穿麽?”

小放生道:“不就一件紙畫的袍子麽,本來就是拿去救急的,管不了這麽多了,救急要緊!——快走呀!”

大扇子怔怔地站著。

穿著一身內衣的穀山奔來。小放生一把從大扇子手裏奪過貼了紙的“畫袍”,朝穀山奔去。天上,傳來隱隱的雷聲。大扇子看看天上滾動著的烏雲,麵色更慘白了。

震耳欲聾的樂聲中,乾隆的商船漸漸靠近碼頭。有官大聲喊道:“皇上駕到——!跪迎皇上——!”

紅地毯兩側,眾官和商紳齊齊地跪下,戰戰兢兢地伏低腦袋,等候著乾隆登岸。穿著“畫袍”的穀山伏著腰奔來,找了個空處急忙跪下。身邊一個官員看了看他,打量了一下穀山身上的袍子,眼皮突然一跳,目光中流露出驚恐,急忙裝作什麽也沒發現,把頭貼地埋下。

天上,又一聲大雷滾過。雷聲中,小放生和大扇子坐在街邊的石頭上,兩人都在發愣。

小放生道:“扇子姐,別生我的氣了,都是我不好,我覺著畫[鸂]

[鳥][鶒]

[鳥]不好看,就畫了隻大鳳凰,沒想到會給穀爺惹出天大的禍來。”

大扇子道:“別說了。這事兒都怪我辦得不妥,本想著畫一件官袍,讓穀山能在接駕的時候過關,可沒想到要是畫得不像,會招來更大的禍。更沒想到的是,要是下起了雨,紙就化了。”

話音未落,小放生的鼻尖落上了一顆大大的雨點!

急雨中,禦船靠岸,侍衛架上跳板。岸上,十支炮銃再次放響,號角齊鳴。侍衛打著傘,護著乾隆走上碼頭。

馬旗門伏地大聲:“浙江巡撫馬旗門,率錢塘百官與地方商紳,恭候聖駕!”

乾隆跨上“接官亭”,臉上帶著久違的笑容:“錢塘好地方哪,朕此次出巡,遇上的是一路幹旱,可一到錢塘,就喜逢甘霖,一掃朕心頭鬱積的愁悶!”

馬旗門道:“蒼天知聖上駕到,特降下如飴甘霖,這綿綿雨絲,都是在迎候聖上駕到!”

天空中,雷聲更響。馬旗門道:“微臣已在錢塘名邸宋府設下駐蹕禦樓!”跪著的宋五樓偷偷看了看乾隆,臉露喜色。他的目光與鐵弓南相遇。鐵弓南避開。

張六德道:“馬大人,皇上口諭:登岸之後,見過接駕官商,就去護守糧田的海塘看看。”馬旗門一驚,急忙大聲回話:“微臣遵旨!”

乾隆往前走去,向接駕的官商頻頻示意。跪著的穀山把頭垂得低低的,極力在避開越走越近的乾隆。“畫袍”上的色彩已被細雨打濕,四根蟒爪洇化成了三爪。雨越下越大。

乾隆看天:“雨下大了,是場喜雨哪,下得越大越好!朕心裏高興,讓各位都平身吧!”

張六德大聲道:“皇上有旨:都平身吧!”

跪著的人紛紛站起。穀山無奈地從地上爬起。他身上的紙袍洇化得更厲害了。乾隆突然想起什麽:“對了,劉統勳常跟朕說起的那個穀山,聽說當了錢塘縣令,他來了麽?”

馬旗門急聲:“他來了!”馬旗門對著穀山喊了一聲,“穀山!快來叩見皇上!”

穀山一震,站著沒動。馬旗門又喊道:“穀山!還不快見駕!”

穀山自知必死,反而鎮定下來,朝乾隆大步走去。兩旁的官員和商紳看著穀山身上的“畫袍”,全都驚呆。穀山走到乾隆跟前,跪下:“錢塘知縣穀山叩見皇上!”穀山的“官袍”在淋漓著花花綠綠的水漬。鐵弓南目露驚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雨越下越急,把穀山的紙官袍上的染料全給化了,淌下的全是一攤五色雜陳的染料,紙也被泡酥,一層層脫落下來,很快就露出了補丁疊著補丁的官袍。

乾隆的目光從穀山身上的官袍上移到臉上,細細地看了好一會兒,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團紙,展開,又細細地看了看上麵的圖案。

乾隆道:“畫得挺像僧袍,莫非錢塘縣還有做官的和尚?”

穀山埋著頭:“罪臣該死!”

乾隆將手裏的濕紙團展開:“穀山,回朕的話。這是補子吧?”

穀山抬臉,點了點頭。

乾隆道:“上頭繪的,怎麽就像是鳳凰?”

眾官和商紳嘩然。

穀山道:“罪臣該死!”

乾隆道:“一個七品知縣,穿上了鳳凰袍子。天下人都知道,能穿鳳凰袍的,隻有皇後。這事兒傳出去,朕成什麽人了?穀山,你為何要給官袍外頭糊一層紙,還畫得這麽一塌糊塗?”

穀山道:“穀山當上錢塘縣令之後,本該置一身新袍,可一身袍服須得白銀至少三百兩,穀山拿不出這筆銀子,更不敢向衙門屬員攤派,無奈之下,找出了前任知令十年前留下的舊官袍,縫補之後給自己穿上了。為在皇上麵前不失體統,就給破袍外頭糊了一層紙,畫上了圖,沒想到天不作成人之美,竟然下起了大雨,讓穀山這身破官袍暴露無遺,犯下了辱君的死罪!”

眾人又一陣大嘩。誰都知道,從皇上口裏很快就會蹦出一個“斬”字!

在場的每個人都屏住呼吸了。雨聲嘩嘩。好一會兒,乾隆開了口:“穀山,朕問你,為何買不起官袍?”

穀山抬起頭:“世人都會說,為官者富。民間也說‘一任知府,白銀十萬’,可這是說的貪官。而要做清官,那他的十年俸祿才夠做一身官袍!罪臣穀山如今穿著這身前任留下的破爛官袍,沒覺著有絲毫對不起縣令這個官名,更沒有覺得穿了這樣的破官袍就沒法做個好官了!”

乾隆道:“既然你是這麽想的,那又為何要在這袍上裱糊一層紙,畫上飛禽走獸?”

穀山道:“皇上駕到,文武百官叩見之時,須得鮮衣亮冠,不然犯的就是‘大不敬’的死罪。穀山還想在這個縣令之位上坐下去,替錢塘的百姓辦成幾件實事,所以還不想死,就繪了……”

一陣**,侍衛攔住了拚命往裏麵闖的大扇子,乾隆聽見道:“什麽事?”侍衛道:“稟皇上,有個婦人要見駕!”乾隆道:“哦,這倒新鮮!讓她進來!”

侍衛鬆開手,渾身淋得濕透的大扇子走了過來,對著乾隆跪下。乾隆打量著大扇子:“這位民女,你是誰,為何要到這兒來下跪?”

大扇子道:“民女大扇子,曾是穀山的妻子,如今是穀山的姐姐!穀山的這身紙袍,是我給糊的,上麵的飛禽走獸,也是我繪的!民女之所以要讓穀山穿上一身鮮亮的官袍來見駕,是為了表示對皇上的恭敬!穀山全然不知情,請皇上恕罪!”

小放生頭上淋著雨水,也掙脫侍衛的手,擠了進來跪下:“皇上!那隻鳳凰是我畫的,跟大扇子沒關!小女子隻是覺得好玩,沒想到,讓穀大人當了一回……皇後!”

眾人不敢發笑,硬忍著。

乾隆打量著麵前的兩個女人:“這麽說,你就是大扇子,你這個小女子就是小放生?朕早就聽說過你們的大名了。”

小放生驚奇道:“皇上知道我?”

乾隆道:“聽劉統勳大人說過多回。你在山東差點打出人命來的事,朕也聽說了,好個厲害的小女子!而大扇子呢,幫著穀山破了梁詩正一案,為朝廷立了大功。你們倆,都平身吧。朕最見不得的,就是跟前跪著女人。”

大扇子和小放生站起。

乾隆道:“大扇子,你曾是穀山的妻子,怎麽又成他的姐姐了?”

大扇子道:“穀山已收了民女寫的休書,所以就不能算是夫妻了。我長他八歲,自然得以姐姐相稱。”

乾隆笑了起來:“這麽說,是你休了丈夫?”

大扇子道:“正是。”

眾人發出笑聲。

乾隆道:“馬旗門,你剛才說,穀山穿著一身紙糊的官袍,是來誆騙朕。這話你說錯了,他沒有誆騙朕,而是在匡扶朕!”

在場的官員和商紳震驚。宋五樓暗暗吃了一驚,目光失望。馬旗門急忙頓首:“微臣失言了!”乾隆道:“穀山,你也站起來。”穀山從地上爬起,補丁摞補丁的官袍淋著水。

乾隆伸出手,將穀山的破官袍扶正,又扶了扶他的紅纓帽,拍了拍他的肩,說出了兩個字:“好官!”穀山動容,長長地鬆了口氣。在一旁的鐵弓南、張六德也長長鬆了口氣。大扇子和小放生的目光中閃起了淚光。乾隆繼續往前走去。

穀山突然想起什麽,對離去的乾隆喊:“皇上!城外的荒灘地上,也有位好官!”乾隆站停,回過身:“他是誰?”穀山大聲道:“劉統勳!”乾隆一怔:“劉統勳?他也在錢塘?”穀山道:“來了好些日子了!忙著在錢塘收留外來流民、招募當地鄉人,開辦了一個墾荒營,要將錢塘的閑曠之地全都開墾出來!”乾隆震驚:“他在這裏辦墾荒營?”

城門轟轟隆隆地打開。載著乾隆的帶篷馬車駛出城門。兩個侍衛穿著便裝,騎馬跟在後頭。

乾隆道:“剛才還有雨,才一會兒工夫就萬裏無雲了!朕一到錢塘,胸中鬱勃之氣為之一解,心情頓時舒暢了!”

雨已停。日頭高照,天空一派晴朗。王不易拿著一麵大鑼,邊敲邊奔來,鑼聲在工地“咣咣”地響著。

王不易大聲叫喊:“喂——!各位墾民都聽好了,剛才下了一場雨,水渠堵塞,到處都有積水!劉大人說,趁還未將溝渠疏通,大夥可以歇一歇,若是有興趣,可去大本營的蘆棚裏聽劉大人授課——!”王不易敲著鑼往前走去,邊敲邊喊。

墾民們放下工具,拴了牛,向一座小山崗跑去。這是“墾荒營”的大本營所在,站在崗頂,能俯瞰整片墾荒工地。崗頂插著一根旗杆,上麵掛著一麵大旗幟,上繡“墾荒營”三個大字,一旁搭著一間大蘆棚,是大本營公幹場所,裏麵擺著簡陋的桌子、椅子,蘆席上掛著一幅簡易的《棚戶墾民地段劃分圖》。

棚裏坐滿了墾民。大小青樹、萬蛉子、琴衣也坐在人叢裏。

劉統勳穿著一身青衫,手裏拄著拐杖,站在一張小桌前道:“咱們幹了才幾天,就把一大片荒地給開出來了,我統計了一下,畫了一張圖,還真嚇了我一跳,有多少呢?少說有三百多畝新田開出來了!”穿著一身便服的乾隆悄悄進來,在棚後的空椅上坐下。

劉統勳道:“大夥兒這麽拚了命墾荒,我啥都不擔心,就擔心你們會累倒。我擔心哪一天你們趴下了,我劉統勳恐怕得把掛在外頭的那麵‘墾荒營’大旗給扯下,換一麵掛上去,旗麵上的三個字改成‘趴下營’。”

墾民們被逗樂,大笑起來,乾隆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劉統勳道:“有人問,開荒不就那麽回事麽?舉著鎬頭,撅著大腚使力氣往下刨就成。沒錯,這麽幹也能成。不過,咱們要把錢塘的河灘地、荒灘地、山丘地、亂石地、沼澤地、荒草地,凡是能開出來種上糧食的都把它開成,還得講究辦法,還得各顯神通。俗話怎麽說來著?‘大佛三百六,各有成佛路。’哪塊地該哪樣開,都不同,別死著心眼用一個辦法狠幹,還得講究巧幹。”劉統勳一陣咳嗽,麥香捧著一碗水上來,劉統勳接碗喝了一口,放下碗,“麥香姑娘給我遞了一碗水,接碗的時候,我手裏沉甸甸的。我在想,為何一拿上碗,手裏就覺著沉呢?其實,碗沉是因為另有一物比碗更沉。這物就擱在碗裏,那就是田!咱們之中,有不少人是識字的。有誰知道,天下何字為重?我以為,最重者,乃‘田’字!記得我四歲那年,老父親讓我猜一個字謎:‘四山縱橫,兩日綢繆,富是它起腳,累是它起頭。’這個字謎,當時我沒能猜出來,父親就帶我到了糧田邊,指著一塊田說:這個字就是田字!咱們活在世上,做人一遭,要是沒田,那有多難哪。缺衣,還可用麻草裹身;缺糧,還可以野草果腹;可缺田呢?家家無糧,人人饑饉,就算有麻草和野草可以苟活,卻不能維持長久,一旦連麻草、野草都用盡,那就誰也逃不了凍死、餓死!一旦此禍降臨,那又會是何種情景?早在千年之前,先賢就已告訴了咱們這麽一句話:天下大亂,無有安國;一國大亂,無有安家;一家大亂,無有安身!”

乾隆被觸動,表情沉重地點了點頭。高掛著的“墾荒營”營旗被風吹得嘩嘩大響。

劉統勳道:“有一位叫晁錯的古人說:‘地有遺利,民有餘力,生穀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這意思就是說,地還沒墾盡,力還沒用完,老天爺恩賜給咱們的東西,還沒全給咱們呢!就拿墾荒一事來說,兩千來年過下來了,能開荒的地都開出來了麽?你們身上的力氣都用盡了麽?咱們就按古人說的,將未墾之地給墾出來,將山澤之利用起來,將各位的渾身力氣都使出來!”

一位老書生站起來,顫巍巍道:“劉先生說得沒錯。古人道,國亂有三事:無食以聚則亂;治國無法則亂;有法不用則亂。這三亂,首要之亂那就是年饑民散、無食以聚、聚囂成眾,最終由流民而成流寇,以災省而成災國!”

劉統勳道:“老先生說得對!先賢孟子就說過,諸侯之寶有三:一是土地;二是人民;三是政事!頭一件重寶,那就是土地!”

乾隆站起身,慢慢地鼓起掌來。劉統勳猛然一震:“聖上?”

乾隆坐在大商船艙內椅上,看著站在身邊雙手支著拐杖、骨瘦如柴的劉統勳,眼睛在漸漸泛紅。一旁,站著鐵弓南、馬旗門、張六德。

劉統勳扶著殘腿好不容易跪下:“皇上,微臣跪得歪歪斜斜,對不起皇上了。”張六德急忙上前,扶起劉統勳。劉統勳抬起臉,突然一怔。乾隆的眼睛裏滿是淚水!乾隆道:“延清,是朕對不起你。”

鐵弓南的眼眶裏也浮起了一層老淚。馬旗門裝模作樣地掏出帕子,拭了拭眼。

乾隆道:“延清,朕與你幾日不見,沒想到你又瘦又黑,竟然老成了這般模樣。朕剛才留意看你的鐵靴子踩出的靴印,朕發現,鐵靴的底兒磨平了。朕便想,這該走多少路啊,該走多少崎崎嶇嶇、坑坑窪窪的鄉路、山路哪!朕這麽想著,心裏就像有東西在戳著,痛!”

劉統勳道:“前些日,聽說聖上出宮外巡,上災省巡視民情,統勳我不能替皇上解憂,問心有愧。”

乾隆道:“問心有愧的是朕。你那回遞了辭官折子,朕不該與你賭氣,放你出宮。”劉統勳道:“其實,官有兩種做法。一種是在皇上跟前做,一種是在百姓跟前做。統勳我隻是脫下了官袍,到了民間,在老百姓跟前做起了無冕之官。於統勳來說,官袍雖然脫了,可從來沒一天把為官該做的事給放下。在統勳心中,聖上交辦的事仍是第一要事,不敢有誤。”

乾隆道:“你不會以為朕是打下了江山殺韓信吧?”

劉統勳道:“我若是這麽想,還會上錢塘來麽?”

乾隆道:“朕真的沒想到,能在錢塘見你。更沒想到,朕還會坐在墾荒營的蘆棚子裏,像個百姓似的聽你講了那麽多掏心窩子的話。今日,你讓朕更明白了何謂忠臣!說說,你是怎麽想到要來錢塘辦墾荒營的?”

劉統勳道:“統勳是這麽想的:與其登泰山而小天下,還不如下朝堂而墾糧田。”乾隆道:“不過,朕得替你把後句話改改,改為:墾糧田而知天下。”劉統勳道:“在朝中為官之時,總覺得天下就是目力所及之處,看出去已是大得無邊。可是,到了民間再看天下,那就全然不一樣了,隻要有糧田的地方,那就是天下。在錢塘數日,統勳我更明白了一個道理:地大而不墾,如同無地;民多而不用,如同無民。”

乾隆道:“好!回宮之後,朕要把這四句話禦筆寫出,裝裱後掛於議政大殿!”

藍天白雲之下,海邊雪浪舒卷。劉統勳領著乾隆和鐵弓南步上海堤,馬旗門和穀山緊跟在後。乾隆朝墾荒工地望去,一臉驚喜。乾隆背著手,極目遠眺,胸中漸漸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豪氣。朝山下望去,是一幅熱氣騰騰的墾荒全景圖。

乾隆動情道:“朕眼前看到了一幅大圖!若是大清國的各省、各州、各縣都像錢塘一樣,熱火朝天地幹起墾荒大業,那麽,朕的子民手裏的那隻飯碗,還會是空的麽?”

“劉大人說,用不了多久,墾荒營還會壯大。”穀山道。

乾隆道:“對了,青銅縣的災民如何加入墾荒營,你細細說來。”

“青銅縣遭遇大災,民不聊生,再加上那兒田少人多,災荒不斷,外出逃荒也往往是九死一生。”穀山道:“青銅縣令杜霄帶著災民來到錢塘,帶來的不光是討飯碗,還帶著農具和耕牛,也就是說,他們不是來逃荒的,而是來墾荒的;他們不是來吃糧的,而是來種糧的。”

鐵弓南道:“杜霄?皇上去青銅縣的時候,見過此人。”

劉統勳道:“哦?這麽巧?”乾隆道:“杜霄在青銅冒死開倉,和穀山一樣,也是個好官哪。對了,他人呢?”劉統勳道:“或許回青銅去了。”乾隆道:“嗯,讓他在青銅好好曆練,將來朕要用他!”

“逃荒為的是救命,墾荒為的是救國;吃糧是為了活下來,種糧是為了富起來。隻有一字之變,民心穩了,國基就紮實了。”鐵弓南道。

馬旗門道:“曆朝曆代,隻要墾荒,國庫裏的帑銀就會盈滿,既增了糧又添了銀,一舉兩得。”

“二位大人所說,還沒有說到墾荒的根本!”穀山道。

鐵弓南與馬旗門俱一怔。

乾隆道:“哦?那你說來,墾荒之根本在哪?”

穀山道:“劉大人在錢塘辦墾荒營,並不一帆風順。大清國開國以來,都沒少墾過荒,也都明令禁止對開墾荒地清丈征稅,嚴格規定了征收稅賦的年限。可是,上有嚴令,下有寬法,一到州縣全都走了樣,沒等荒地墾出,就開始清丈征稅,而且還造假虛報,變著法子盤剝墾民。正因為如此,墾民實在無法交稅納賦,不得不棄耕拋荒,再提墾荒,無人再敢響應!”

馬旗門道:“穀縣令所說,有點言過其實了吧?曆年的開荒魚鱗冊,都是如實……”

鐵弓南打斷馬旗門:“如實麽?倘若如實,戶部複查二冊,不是多此一舉了麽?”

乾隆道:“穀山,如果都有據可證,明日寫一個折子給我看!對了,延清,朕心裏還有個疑慮。孔子說,惠在愛民。朕要推行萬民墾荒,難道不會有人說,朕這是在累民麽?”

“避過一年之災,這隻是小避;而開萬年之田,那才是大救。”劉統勳道,“這個道理,百姓都懂。隻要皇上頒旨,定能四方響應。”

乾隆道:“要讓萬民開墾,定然要禁絕各地官員借墾荒之名,行清丈征稅之實。若是此弊不除,墾荒那就成了空話。回到宮中,朕要將此事說明白,惕怵百官。”

劉統勳道:“隻有這麽辦,萬民大墾荒才能確保無虞。我與穀山商議過,先在錢塘將‘不清丈、不征稅’這兩條寫入告示,並將往年衙門冒征的墾荒稅,都退還給墾民。”

乾隆道:“這樣就得民心了。延清,錢塘的墾荒營能不能辦成,能不能辦好,不光朕在看你,滿朝文武都會看你,隻可成功,不可失敗!對了,你還有什麽難處,現在就告訴朕。”

劉統勳道:“現在缺的就是糧食,隻要糧食充足,墾荒營就不會散去,而且墾民會越聚越多。”

乾隆道:“好,朕這就派人盡快從各地調集糧食,運來錢塘,按你所需發放給墾荒營。”他看向身後的馬旗門道:“馬旗門,墾荒營的糧食籌措,朕交給你來辦,有難處麽?”

馬旗門道:“今年多省蒙災,官倉大都已開倉放賑,籌糧萬無可能,民倉之中,或許還能籌措到部分!”

“廣東、福建、乃至台灣諸省,尚有糧食交易,你從藩庫中調出些銀兩,前往該地購糧,想必不會空手而歸。”乾隆道。

馬旗門道:“微臣定然辦妥,速將購到之糧運往墾荒營!”

乾隆放下了心:“好!朕此次來浙江,親眼見到各處一片豐稔之景,百姓安居樂業,將朕胸中的鬱勃之氣一掃而盡。明日朕就回京城了,傳下令去,沿途官民都不必相送,免得耽誤農商百業。”

馬旗門道:“臣遵旨!”

乾隆道:“退下吧!”

待眾人退去,隻剩劉統勳和乾隆兩人時,劉統勳思索良久,對乾隆開口道:“皇上,我想帶一個人來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