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青銅縣難民變墾民 錢塘縣一心墾荒灘

葉書辦和幾個衙吏匆匆走往錢塘縣署。守門的衙役急忙打開門:“幾位大人來了?”葉書辦道:“聽說穀大人他們回來了?”衙役道:“對,剛到一會兒。”

葉書辦道:“同來的都有什麽人?”

衙役道:“回來了五個人。對了,有個上年紀的女人,像是受了傷,是從馬車上被抬下來的。”

葉書辦道:“那就是大扇子了,傷得重不重?”

衙役搖了搖頭:“小的沒敢問。”

葉書辦領著身邊的衙吏疾步走進大門。後院一間屋子**躺著麵無血色、沉睡不醒的大扇子。穀山在為她一層層地解開肩頭的血布。小放生端著一盆熱水站在一旁。王不易在門外蹲著,扇爐煮粥。穀山從盆裏絞幹手巾,擦拭著大扇子肩頭已經潰爛的傷口。

葉書辦領著幾個衙吏疾步進來,一把抓住穀山的雙臂,打量著他的臉:“懸著的心總算能放下了!”衙吏道:“衙門的吏員都盼著穀大人能安然回到錢塘!”

穀山道:“大家都好吧?”葉書辦道:“都好!對了,躺著的這位就是大扇子吧?”穀山點了點頭:“她就是大扇子。”葉書辦道:“聽說她受傷了?”穀山道:“我們在古浪遇上了蒙麵殺手,大扇子中了箭,傷得不輕。”衙吏道:“錢塘有治箭傷的名醫,下官這就去請。”

穀山道:“不用了,有位叫琴衣的姑娘已經去請。”葉書辦道:“那就好!穀大人,我得告訴你一件大事。”穀山道:“是不是宋五樓他們?”

葉書辦搖搖頭:“不,打自你走後,宋五樓不知為何,並沒有在稻香村奪田建窯,也沒見著在外鬧事。我說的大事是劉統勳大人,他辭官了!向朝廷遞了辭呈,離開京城了。”

穀山道:“老師他……他重回山東了?”

葉書辦道:“沒有,他來錢塘了!”

三匹馬疾馳前往城門大街,馬上騎著葉書辦、穀山、琴衣。

錢塘龍大媽家,劉統勳的一隻手掰著一頭驢的嘴,一隻手往裏灌著藥湯,灌完,他拍拍驢腦袋,站了起來。龍大媽在一旁好奇地看著。

龍大媽道:“劉先生,這就沒事了?”劉統勳道:“天亮的時候再給灌一碗,想必就能站起來了。”龍大媽道:“謝謝您了!”

葉書辦和大青樹、小青樹、萬蛉子、麥香臉色沉重地進來。劉統勳道:“跟鄉親們說得怎麽樣?”葉書辦道:“說了半天,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是沒有人願意墾荒。”萬蛉子道:“鄉親們倒也不是不願意,隻是怕。”劉統勳道:“龍大媽,您說,咱們帶著鄉親們在錢塘墾荒,到底怕什麽呢?”

龍大媽道:“當年,錢塘開了那麽多荒地,可開出來了也白搭,種不上糧食。上頭來了官,就是要什麽來著?對了,要清丈征稅,新開的田地裏這麽一丈量啊,三畝變成了六畝,莊稼還沒種下,也都成了多年的熟田,要是交不出稅,那就隻有兩條道可走,一條是下牢,一條是丟了田地逃命去。這麽折騰,老百姓一聽說‘墾荒’二字,全都嚇破膽了,哪還有人聽你們的?”

劉統勳緊皺著眉頭:“龍大媽說的,我都記心裏了。咱們走吧,再多跑幾戶人家,把老百姓想著的事,都給掏出來。”

門外響起馬蹄聲,屋裏的人一怔。穀山、琴衣、葉書辦走了進來。穀山盯著劉統勳的臉久久地看著,眼裏漸漸晃起了淚水。突然,他對著老師單腿跪下。劉統勳弓下腰,看著穀山的臉:“穀山,你怎麽了?見著老師怎麽就想哭?”穀山雙手抱拳,抬著淚眼看著劉統勳,哽聲:“學生穀山……拜見老師!”

兩行淚水從穀山的臉上滑落。劉統勳道:“男兒有淚不輕彈,更何況你這位從寧古塔出來的男兒。是不是瞅著老師這般破衣爛衫的模樣,心酸了?”

穀山道:“老師回京複官還沒多少日子,為何又要辭官?”劉統勳道:“不是老師要辭官,而是有人逼著我辭官。他們逼我辭了官還不夠,後頭還給了個‘殺’字。往後啊,你若是要為朝廷辦點出彩的事兒,還須記住老師的一句話:識人第一。如何才能識人呢?那就得要有眼力。何謂眼力?那就是:初眼見肉,又眼見筋,再眼見骨!隻有把人的骨頭都看清了,你不光有了防身之術,更能進退自如了。”

穀山道:“老師如今到了錢塘,想殺你的人,恐怕仍是不會放過。”

劉統勳道:“沒錯。我要是一點兒事都不幹,解甲歸田、頤養天年,恐怕無論哪路惡鬼都會將我視若死人,放我一馬。可我要是想幹點大事出來,而且幹出的大事對他們又是個威脅,那麽,他們定然不會放過我。二鬼拍門、三鬼叫窗、四鬼爬瓦,這種惡心事,恐怕日後還會遇上。可話說回來,死,不就是掉個腦袋麽?掉個腦袋算什麽?還不如折下一束麥穗讓我心疼。這人的腦袋啊,不就如兒歌所唱‘前麵五個洞,旁邊兩扇窗,後門一根蔥’麽?五洞二窗一蔥,何足貴也?他們真要看不過,那就來砍吧。腦袋落地,滾路邊肥田,不也挺好?”

穀山道:“老師的這番話,穀山當奉為官做人的金玉良言。”

劉統勳道:“這倒不必,你有你的活法,老師有老師的活法。實不相瞞,老師自從來到錢塘,就天天盼著你早日回來,一同幹大事。”

穀山道:“葉書辦在路上都跟我說了,老師來錢塘,就是想帶領錢塘的百姓來個大墾荒!”

“對!老師這次辭官隱退,已把功名放在一邊,紮紮實實地走到百姓中間,替大清國找到解決糧田之危的辦法。”劉統勳道。

隨後又道:“對了,穀山,你去看看唐思訓大人吧。他如今已不是浙江巡撫,被貶為九品皂隸,在錢塘跟著我一塊兒廝混呢。”

穀山震驚道:“唐大人被貶職了?!”

油燈下,穿著皂隸服的唐思訓戴著近光眼鏡,在縣城一間民房縫補著破襪子。門猛地推開,小放生走了進來。

唐思訓將眼鏡推到額頭上,看著進來的女兒:“你遊**一圈又回來了?”小放生眼裏噙著淚花:“父親,您怎麽變成這麽個人了?”唐思訓哈哈笑起來,抬起兩條手臂:“怎麽了?父親光膀子了麽?沒有吧?”

小放生跺腳:“父親你快告訴我,我走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唐思訓道:“父親不就是被貶官了麽?二品變九品,一二三四五六七,不就是降去了七品麽?沒什麽大驚小怪的。皂隸皂隸,芝麻一粒。從今往後啊,飛鳥投林,黃鶴騎遠,朝廷哪能再管得上我這個不要臉的老家夥?哈哈哈!”

小放生道:“這不是父親的真心話!父親,你哭出來吧,我知道你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唐思訓一笑:“哭之笑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白紙黃紙,正正反反都是幾個字:此時不死,可活八四!”

小放生道:“父親!你別找話折磨自己了!你不哭,我替你哭!”唐思訓盯著女兒的臉,認真起來:“你真想替我哭?”小放生道:“替你哭!”

唐思訓擺擺手:“你哭白哭,哪天等父親死了,你再哭不遲!女兒,從今往後,父親能叫你小放生麽?”

小放生噙著淚點了點頭:“能。”

唐思訓道:“那好!小放生,你聽父親跟你說兩句。從今往後,你就不再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了,也沒人把你捧著哄著了,你就是一平民!往後啊,啥事都得靠你自個兒做主,吃飯穿衣啊,說媒嫁人啊,生兒育女啊,全得靠你自己張羅。你不是愛抓鳥放生麽?這行當挺好玩,你也別放棄,有空了喊上父親,你我父女倆一塊兒玩!”

小放生抹著淚,“撲哧”一聲笑起來。

唐思訓道:“笑什麽?父親可是說話算數的。再記住父親的幾句話:出外十日要想著風雨,出外百日要想著寒暑,出外千日要想著生死……出門十裏改規矩,出門人,三分小心,出門三步遠,又是一層天……出門一根繩,遇事不求人……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你不管走到哪兒,不管幹什麽事,都得讓爹放心!”

小放生道:“我喜歡鳥,我追了這麽多鳥,抓鳥、放鳥,到現在才知道,到頭來,還是我的父親把我這隻鳥給放生了!”

門又猛地推開,穀山衝了進來:“唐大人!”唐思訓道:“穀山,我知道你回來了。路上沒出事,挺好。”穀山看著唐思訓的模樣,心裏湧起一陣陣痛楚。

唐思訓道:“穀山,別替我難過。有空了,翻開史書看看。曆朝曆代,哪位想幹番大事的臣子,不是盾上磨墨作檄文的。從做官的頭一天起,就好比上了戰場,戰死則罷,要是能活著,一盾一墨一文,當為終生相隨。所以啊,來點兒誹謗,來點兒攻忤,再來點兒刀槍之聲,已成沙場之外的別趣,聽上去,豈不樂哉?如今好了,我已是無官在身,就能放下身架,丟下得失,和劉大人一塊好好幹一番了。”

小放生道:“穀爺,這是我父親的真心話。”

唐思訓道:“想必你已經見過劉統勳大人,他遇到的事,也就是我遇到的事。我和他,都放下了一副花翎頂戴,豈不痛快?往後,咱們一塊兒在錢塘好好幹,做點兒該做之事。日月在轉,風水也在轉,將來誰能青史留名,還說不準呢!老夫我就指望你了,懂麽!”

穀山對著唐思訓蒼老的臉點了點頭。

突然門外一陣門板敲擊聲,王不易大喊道:“穀爺!出大事了!”

兩匹馬在崗頂停下。穀山順著王不易手指的方向往崗下的一條土路看去,大吃一驚。遠處,蜿蜒的土路上黃塵滾滾,大群大群的流民正拖兒帶女地向著錢塘鎮擁來!

逃難的人流越走越近。人流中,夾雜著一輛輛掛帆的獨輪車和慢吞吞拉著板車的牛車,車上坐著婦孺老人,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農具和炊具,人叢裏竟然還有人牽著一頭頭馱著犁鏵的耕牛!

穀山震驚地看著。突然,穀山眼皮一跳。帶著災民隊伍的竟然是杜霄!杜霄也發現了穀山,站停。兩人在這遮天蔽日的卷塵中對望著。杜霄的四方臉比在北京的時候更冷峻了,眼神冰冷如鐵。

穀山強笑起來:“哥!這麽多日子了,終於又在錢塘見到你了!”杜霄道:“沒錯,你我又見麵了。”穀山道:“看上去,你比上回老了一圈。”杜霄道:“古人有句: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兄弟?”

兩人展臂擁抱。

穀山鬆開手,看了看一眼身邊望不到頭的人流:“哥,你把青銅縣的難民都帶到我的地盤上來了?”

杜霄道:“錢塘有三萬戶人家,十二萬人口,一人一碗,那就是十二萬隻飯碗。我身後的飯碗不多,不到兩千隻。”穀山道:“你是說,這兩千隻飯碗,要讓錢塘的百姓給盛上飯菜?”杜霄道:“沒錯。”

穀山苦笑起來。

杜霄道:“你笑什麽?”穀山道:“皇上快來錢塘了!”杜霄的臉上露出一絲察覺不出的笑意:“是麽?什麽時候到?”穀山道:“不知道。”杜霄道:“放心吧,我帶著的這支逃荒隊伍,不會給你惹麻煩,更不會給皇上惹麻煩。”

穀山把從青銅縣來的災民安頓在錢塘鎮“普懷寺”寺內,寺院各處,一個個搭起的灶頭,炊煙四飄,到處都在生火做飯。一群僧人在幫災民們搭著窩棚。牲口和農具也都安置在一塊空地上。牛叫聲和孩童的喊爹喊娘聲,一片熱鬧。

明燈法師陪著穀山和杜霄走來。穀山道:“青銅縣來的這麽多災民能在寺裏住下,多謝明燈法師的關照了!”明燈法師道:“阿彌陀佛!天下的寺院就是天下大眾的庇蔭之所,能容下這麽多人,也是本寺的功德。杜縣令,災民有何用度,隻要寺院能辦到,吩咐就行。”

杜霄合掌:“多謝法師!”

萬蛉子和麥香抬著一筐菜進來。

麥香道:“姐,俺把家裏曬著的過冬菜都拿來了,要是不夠,把醃著的鹹菜也抬來吧?”萬蛉子道:“行,讓災民把眼前的日子過過去再說。”

大小青樹兩兄弟扛著米袋走過。萬蛉子的臉一紅,急忙扭過臉,催著麥香快走。麥香低聲道:“姐,你咋一瞅見這兩兄弟,臉就紅成大柿子了?”萬蛉子道:“瞎說,你才臉紅哩!對了,你告訴姐,大青樹和小青樹,都長得這麽俊,你喜歡誰?”麥香道:“喜歡誰?這麽大的事,俺不敢想。”

萬蛉子道:“放大膽子想,有姐在,別怕。”麥香想了想:“俺喜歡小青樹!”萬蛉子心裏暗喜:“他哪兒招你喜歡了?”麥香道:“他笑起來眼睛好看。”萬蛉子道:“對,還真好看!記住,喜歡一個男人,不能變心。今日覺著小青樹好,明日又變了心,覺著大青樹好,那可不成!”

麥香道:“俺不變心,一輩子不變。姐,你喜歡誰?”

萬蛉子的臉更紅了,低聲:“還用問,大青樹唄!”

杜霄坐在寺內僧房椅上,穀山卻坐不住,在房裏走動著。

穀山道:“哥,逃荒的人我沒少見,可從沒見過帶著耕牛、農具、缸缸盆盆一股腦兒把家當都帶出來的。你對我說實話,你把他們帶到錢塘來,是想幹什麽?”

杜霄低聲道:“我把他們帶來,留在錢塘不走了。我把青銅縣的災民帶往錢塘,不光是討一碗飯吃,而是要討一塊地種。等你發一句話,這一兩千人就會立馬動手,將錢塘還沒開出的荒地全都開出來!青銅縣田少人多,十年九荒,隻有向外地謀生路,百姓才能活下去。”

穀山高興道:“走,我帶你去個地方,見個人!你見了這個人,他一定會告訴你,你幫了他一個大忙!天一般大的忙!”

杜霄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跳動了一下:“幫別人的忙?誰?”

穀山大聲道:“劉統勳大人!”杜霄的臉又僵住了,好一會兒,才浮起笑容:“劉大人來錢塘了?那你說我帶來的兩千災民,是送來了一場及時雨,什麽意思?”

穀山道:“不久前,我去了古浪,幫著大扇子辦成了一件大事,回來後,沒想到竟在錢塘見到了劉大人。他已在朝廷辭了官,一身布衣來到錢塘。”

杜霄暗吸一口涼氣,急聲:“知道為何辭官麽?”穀山搖了搖頭,苦笑了下:“我也是這麽問老師的,他沒多說。”杜霄硬擠出笑來:“他在你麵前提到過我麽?”

穀山道:“提到過。”杜霄又一驚,聲音微顫:“他怎麽說?”穀山道:“他說,今年江西又是大災之年,你在那兒當知縣,定是遇上難事了,他在替你著急。”杜霄長長鬆了一口氣,笑起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像父親一般在替兒操心。對了,你往下說。”

穀山道:“劉大人告訴我,他來錢塘,是想在這兒替朝廷辦件大事,將錢塘的荒地能開墾的全都開墾出來。若是成功,他相信皇上就會在各地推行大墾荒,不用數年,大清國的糧田之危就能得以化解。”

杜霄一怔:“劉大人他也想到要開荒救大清國?”穀山道:“劉大人想到的開荒,和你我想的開荒不一樣。”杜霄道:“此話怎說?”

“劉大人說,大清國開國以來一直沒少開墾荒地,可是越墾越少,越少越沒人敢墾。”穀山道,“為何?雖然朝廷每回下旨墾荒,都嚴令不準對新墾之地濫開稅賦,可各地的衙門乃至大大小小的貪官汙吏,卻把新墾之田當成了大肥肉,用征稅之法盤剝墾民,沒等新田養成熟田,沒等地裏長出糧食,就派人下去將每塊地丈量出來,謂之清丈,然後逐地逼令納賦繳稅。更可怕的是,一邊清丈還一邊造假,往往將一畝墾地丈成三畝,逼著墾民按三畝繳納錢糧,百姓非但沒在墾荒之中得到實惠,反而增添了更重的稅賦。正因為如此,大清國的墾荒增田之舉就成了一紙空文,再也沒人願墾了。劉大人來錢塘,就是想找到辦法,消除墾民的這種憂慮,讓百姓放心墾荒、放心種田。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劉大人風來雨去跑了幾十個村子,到處遊說,在錢塘試行墾荒之地絕不清丈征稅,可就是沒人相信他的。”

杜霄道:“既然沒人相信,他還不放棄?”

“是啊,劉大人可真是犯上倔了,硬是不信井繩也會咬人,仍在各個村子奔走。”穀山道。

“這麽說,劉大人的想法或許也隻是空想?”杜霄道。

穀山笑了:“老天爺把兩千青銅縣墾民送到錢塘來了,不就能讓劉大人先從這兒開始麽?哥,這就是我說的及時雨!”

杜霄道:“可你說錯了一句話!”穀山一怔:“什麽話?”杜霄道:“這兩千墾民不是老天爺送來的,是我杜霄帶來的!”

穀山笑笑:“都一樣。”

杜霄嚴肅道:“不一樣!這兩千人是我的人,不是誰的棋子!這事,你穀山就別多管了,等見了劉大人,我自己跟他說!”

杜霄翻身上馬,重重一夾馬腹,朝前馳去。穀山怔怔地想著杜霄的話,苦笑著搖搖頭,跨上馬鞍緊追而去。

日落山巒。劉統勳拄著杖,在村莊前一條坑坑窪窪的泥路上一腳高一腳低地從村子裏走出來。身旁,跟著神色沮喪的琴衣、老木、萬蛉子和麥香。

萬蛉子道:“這些村裏人也真該死,碰上災年沒糧吃,賣兒賣女、投井掛梁,什麽事都能幹,可仗著今年沒遭災、有糧食吃,就啥事都忘了,連劉大人帶著他們墾荒都不願意了!”

劉統勳道:“不是他們不願意,是他們心裏怕。看來,要打消他們的顧慮,光說不行,得要有法子。不然,墾荒喊得再響再好聽,也沒人願意幹。”

老木歎息:“這麽好的事,咋會鬧成這樣呢?”

劉統勳道:“這幾天,我在想哪,凡是朝廷定下的要策,無論哪個衙門、哪個官員,都不能私作擅改,要不然,就亂了套,就後患無窮。如今咱們開個荒這麽為難,不就是因為如此麽?”

前麵傳來響亮的馬蹄聲,杜霄和穀山一前一後策馬馳來。杜霄揮著手,大聲喊道:“劉大人——!劉大人——!我杜霄給你送來及時雨啦——!”

劉統勳猛地抬起臉,驚喜道:“杜霄來了?”

沉重的寺門被打開,明燈法師迎了出來,身旁跟著幾個打燈籠的小僧人。門外,站著劉統勳、杜霄、穀山、琴衣四人。

劉統勳雙手合十,對著明燈法師行了個禮:“這麽晚了,延清還來打擾法師,實在過意不去。”明燈法師道:“小僧說您來了,老衲唯恐迎之不及。快快,寺內請!”

燈籠引著劉統勳一行沿廊走來。廊下的空地上、僧房裏亮著燈燭,躺滿了青銅縣的墾民。

劉統勳道:“杜霄,你從青銅縣帶來的兩千墾民,都在這兒住下了?”杜霄道:“回老師話,他們仰仗明燈法師的恩庇,能住人之處都住人了,還有二三百人住進了寺後新搭的棚子。”劉統勳道:“他們的吃糧有著落麽?”

明燈法師道:“吃糧之事,劉先生不必操心。普懷寺有個傳統,每日大灶做飯,必將鍋巴留下,收儲於庫房,幾年積下來,鍋巴已有一二萬張,憑這些鍋巴,就能對付一陣子了。”

劉統勳道:“那真是太好了!不過,兩千人的吃口也不是小數,看來,穀縣令還是得費點心思,將糧食給籌好。我在山東親眼見過,災民一旦斷了糧會是何等後果,咱們得未雨綢繆。”

穀山道:“老師放心,籌糧的事,我會想辦法。今年顯然是豐收年景,地裏的莊稼長勢非常好,隻要秋糧一登場,就無大礙了。”

劉統勳道:“走,上僧房看看去。”

房裏躺滿了老老少少的災民,屋邊擱滿了他們從青銅縣帶來的各種農具。劉統勳一行輕手輕腳地進來。杜霄正要開口,劉統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劉統勳低聲道:“別吵醒他們。咱們出去說。”

師生三人悄聲出去,帶好門,在星空下興奮地說著話。劉統勳道:“你對我說他們不是來逃荒的,而是來開荒的,這句話可說到我的心裏去了。瞧,這廊前廊後堆了這麽多農具,隻要大墾荒一聲令下,全都用上了!”

杜霄道:“我讓他們從青銅縣帶來的耕牛有一百二十七頭,路上死了十來頭,活著的全都在寺後的山頭上圈養著,吃上幾天好草料,就能幫著開墾了!”

劉統勳目光炯然:“杜霄,你說說,將災民變成墾民,這主意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青銅縣人多田少,又是常年遭災,幾乎每年都有大批鄉民外出逃荒,災後能活著回來的,也就二三成人,大多死在了外鄉,而回來的,還仍舊是有口無田,一旦來年再遇上災,又得外出逃荒。”杜霄道,“如此周而複始,青銅縣是一年窮過一年,永無出頭之日。我就在想,有什麽解決的法子呢?想了幾天,終於想到了這麽個‘變’字,讓災民都帶上農具、牽上耕牛,找一個荒地多的地方,讓他們留住下來,變逃荒為開荒!”

劉統勳道:“你怎麽會想到要來錢塘呢?”

杜霄道:“我做過錢塘縣令,錢塘有多少荒地可開,我心裏有數。”

“杜霄啊杜霄,你這真是歪打正著啊!老師我在錢塘想搞一場大墾荒,到處遊說,響應者寥寥,這下好了,你給了我一個啟示:在缺糧少田的非常時期,可以打破各州各縣甚至各省的疆界,將流動的災民、難民、遊民,能留下的都留下,招募他們大開荒!此舉,不僅解決了災民的活命之難,也為當地的開荒增田增添了人手!”劉統勳道。

杜霄道:“荒地開成後,這些地歸誰呢?”劉統勳道:“誰墾歸誰,即為永業,這是大清國的律例所定。”杜霄道:“那就好,要不,誰願意白幹?”

劉統勳感覺到什麽,看向穀山,“穀山,你怎麽不說話?”

穀山笑笑:“我想聽杜大人多說說。”

劉統勳道:“很好!你們倆是生死兄弟,如今陰差陽錯又在錢塘相聚了,墾荒之事就全靠你們倆了!”又轉頭問穀山:“大扇子的傷情好些了麽?”

穀山道:“好多了,小放生在照看著她。”

劉統勳道:“對了,杜霄還沒見到大扇子吧?穀山和她在古浪尋找糧田失蹤之謎,遭人追殺,中了弓弩之箭,傷得不輕。”

杜霄道:“有這種事?穀山你怎麽不告訴我?”穀山道:“你不是也沒打聽麽?”

劉統勳對杜霄道:“咱們明日一塊兒去看看她。”

縣衙後院一間屋子外的藥罐撲撲響著,藥味彌漫。大扇子靠在屋內**,肩頭的箭傷紮著厚厚的白布,布上紅紅的。穀山端著藥碗,給大扇子喂著。

劉統勳坐在椅上,默默地看著。

琴衣道:“扇子姐,你氣色好多了。”大扇子道:“你給的箭傷藥真管用。”穀山打趣道:“琴衣,你得留著點藥麵,下回誰再中箭,還得用上。”

小放生道:“穀爺別咒我,下回沒準就輪上我了!”

屋裏人笑起來。

杜霄道:“大扇子,打自上回在錢塘分手,就沒再見到你,挺想你的。這傷,不要緊吧?”大扇子道:“中箭之時,我還以為自己這回準活不了了,可沒想到,竟然挺了過來。”穀山道:“看來,寧古塔沒白去,十年賤命,反倒將身子骨給練硬朗了,這叫因禍得福。”

大扇子道:“劉大人,您來找我,不會沒事?”

劉統勳道:“杜霄帶來了兩千墾民,錢塘墾荒就能幹起來了。不過,人能留下,心未必能留下。我在想,該用什麽法子讓墾荒的人都放下心來,能一心一意地跟著咱們幹?”

大扇子道:“您和穀山不是商議好了嘛,告訴百姓,在錢塘墾荒,一不清丈、二不征稅?”

穀山道:“該說的都說了,可磨破了嘴皮子,就是沒人相信。”

劉統勳道:“大扇子,你精通《大清律例》,我想問問你,你能不能在近幾日裏,將《律例》之中有關開墾荒地的條款都寫出來?”

大扇子道:“能。”

劉統勳道:“律中有何條款,你先說幾條我聽聽。”

大扇子道:“各直省荒地,聽民開墾,不得稍涉抑勒,州縣官冊報開墾,須如數相附,取結送戶部,若以熟報墾及以荒報熟等弊,嚴加議處。”

劉統勳點頭:“嗯,明令不準官府和官員借墾荒之名造假。”

大扇子道:“凡勸民開墾而墾種成熟者,計數予以獎敘,但應從民便,地方官員不得私開稅賦。”

劉統勳一拍膝蓋:“好!有《大清律例》撐腰,咱們就更氣壯了!大扇子,這事就拜托於你,盡快如數寫出!”

大扇子道:“劉大人放心,我會一字不差地寫出來!”

劉統勳道:“穀山,現在就看你的了。”穀山興奮道:“我看,要讓百姓信得過,該由縣衙貼出告示,上麵寫明:誰墾荒誰擁有,而且絕不清丈征稅!可這一條,又如何能取信於民呢?”

大扇子道:“我有個主意,我問過葉書辦,往年錢塘開墾荒地,衙門是如何清丈收稅的,葉書辦說,據他所知,前任縣令黃子複從稻香村一個村子就違法征稅一千九百多兩。倘若咱們能將這些冒征之稅退還給鄉民,定能取信於民,讓百姓都相信,開荒不清丈不征稅,不隻是布告上在說,而是真的在做!”

劉統勳激動道:“將冒征之銀退還給當年的墾戶,比貼百張告示都管用!此事既然要辦,就得快!咱們這是在替貪官汙吏還債,雖說有點冤,可為了挽回丟失的民心,值得這麽做!”

杜霄道:“我從青銅帶來的兩千災民,何時可以帶往荒地開幹?”劉統勳道:“唐大人他們在勘查荒地之數,很快就會有結果,等咱們把開荒的地塊都掌握了,就能動手。”

穀山道:“青銅縣來的兩千災民轉於墾民之後,雖然都歸在了墾荒這杆大旗之下,可是,如若仍將他們分散而墾,定然也會爭肥棄瘦,耽誤墾期,搞不好,甚至會棄墾拋荒。”

劉統勳道:“這也是我的擔憂,穀山有好主意?”

穀山道:“我在寧古塔開了八年荒,日升而起、日落而歸,周而複始,開出了大片荒地。為了便於勞作,他們都歸‘墾荒營’所管,由專人分派荒地、人力和牲口。咱們不妨也辦個墾荒營,當然,此營非那營,寧古塔的墾荒營是逼著囚犯墾荒,而咱們要辦的墾荒營,是招募鄉民墾荒,這麽做,定然會受鄉民的擁護!”

劉統勳想了一會兒:“靠譜!你再說說,墾荒營該怎麽辦?”

“其實很簡單,就是將大家招募在一塊,將一家一戶開荒變為統一大開荒,統一規劃、統一分派,統一出工,然後按家家戶戶的人口、家址與出力多少,將墾出的新田分給大家。”穀山道,“我覺著,辦起了墾荒營,至少可定下四條營規:其一,墾出的新田由墾民擁有;其二,新田不清丈不開征稅賦;其三,墾荒期間的用糧由官倉和義倉撥給;其四,所需耕牛種子由衙門帑銀撥分到戶。辦起了墾荒營,可將遊惰之民盡數招募,更可將那些在市井玩坑人把戲、賣假藥假酒、請仙扶鸞、煉丹禱禳、偷雞剪綹之徒,一並招徠勸墾,使之改為良民。這些人隻要入了墾荒營,實心開墾,等墾出了新田新地後,就給予田畝,編入版圖,讓他們自食其力。得讓百姓都明白,咱們辦墾荒營,不是辦官田,而是辟民田。等開成了一塊塊通水溝田後,就全數分給開墾之人。”穀山道。

劉統勳道:“錢塘的荒地,大多沿海傍河,咱們辦起了墾荒營,募丁墾種,還可堅固海塘河防!”

穀山越說越興奮:“辦墾荒營更大的好處,就是大大小小的事兒,都有人替墾民棚戶出頭擔當!”

“說得好!順、康、雍三朝都號令百姓開過荒,可都是半途而廢。究其原因,無外乎是因為墾民剛將荒地開出,官府就上門來清丈征稅,沒等生田長出一粒糧食,就按熟田之數將稅賦給收走了,而墾民要將生田養成熟田,至少得三五年,這筆賬算下來,百姓自然就不敢多墾荒、再墾荒了。”劉統勳道,“咱們辦了墾荒營,若遇此事,就能由營裏掌事之人出麵阻止,實在不行,還可依律打官司。”

穀山摩拳擦掌:“有這麽多好處,墾荒營定然能辦成!我看,告示得重新再擬,把辦營的好處都說明白!”看了看杜霄,笑著,“哥,這事要是定下,你帶來的兩千墾民就能把墾荒營給撐起來了!”

杜霄笑了笑,沒有說話。

寺外溪邊小道,劉統勳和杜霄單獨走著,兩人都麵色沉重。

杜霄道:“恕學生直言,錢塘墾荒未必要這麽大動幹戈,既在告示上承諾一不清丈二不征稅,又將前任知縣冒征的稅銀退回去,這麽做,樹大招風,消息一旦傳開,錢塘難免成眾矢之的,一旦四方壓力湧來,恐怕老師難以抵擋。”

“你的擔憂完全不必。”劉統勳道,“倘若不這麽做,大清國要開荒增田,那隻能是一句空話。這個風險,我是冒定了。”

杜霄道:“由我帶來的這兩千人在錢塘開荒,想必定能大有斬獲,老師到時回京請功,也就有了說法。老師何必冒著這麽大的風險,要和天下的百官唱起對台戲來呢?”

劉統勳眼皮一跳,看著杜霄:“你是說,老師在錢塘開荒,就是為了邀功?”

杜霄不自然地笑了笑:“老師當然是為了朝廷的前程所想,不過,若不建功,何能建言?倘若連言都建不上,那又何談建業?”

“你的意思是,告示也別貼了、稅銀也別退了,悶著腦袋開荒就成,是麽?”

“學生就是這個意思。”

“倘若我不這麽做呢?”

杜霄道:“真要這麽做,那我就不想讓我的兩千墾民跟著老師一塊兒冒這個險了!”

劉統勳腦袋“嗡”的一聲炸響,怔了好一會兒。

杜霄帶著哀求之聲:“老師,我真的是為了您好啊!您想想,您如今已是一官不名,隻是一介寒士,任何人想踩您、攻您、打您,都能不費吹灰之力。您要是帶著頭,在錢塘宣布開荒不清丈、不征稅,還將以往的冒征之銀如數退還,您結下的仇,那就不是一個縣、一個州、一個省,而是在跟大清國的一大批官員結下了死仇!要是他們真想弄死您,他們根本就不用動手,隻需動唾沫就行!老師,聽學生的一句話吧,打消這個念頭,帶著我的兩千墾民先幹起來吧!”

劉統勳突然嘿嘿嘿地笑起來:“你的這番話,有點兒雞賊了!你以為老師是個撳頭拍子、不懂人情世故是麽?可你想錯了,我劉統勳的眼睛裏什麽沙子都可以揉,就是有一種沙子不能揉,那就是盤剝百姓!誰要是想從百姓的碗裏不光奪飯,還要砸碗,我劉統勳就跟誰玩命!你說要是我不聽你的話,你就會把兩千墾民給帶走,你說這話,是在逼我就範!”

杜霄咬緊牙道:“不是逼,是求!”

劉統勳重聲道:“你分明是拿著兩千墾民來要挾於我!我現在就告訴你,你立馬帶著兩千人給我走。我就不信,在錢塘開不起荒來!”

杜霄的臉色漸漸泛青:“老師,現在不是我在逼你,而是你在逼我了!這會兒,你把話收回還來得及,我給你這次向朝廷立功的機會!”

劉統勳輕蔑地笑起來,突然將笑聲一收,怒聲:“杜霄!你給我滾,現在就滾!”

杜霄的臉色煞白,雙目中浮起狠光:“那好,學生就此告辭!”他對著劉統勳抱拳一揖,猛地轉身,大步離去。

天空中猛然響起一聲驚雷!

劉統勳的心髒在絞痛,瘦削的喉結不停地上下嚅動,額頭上浮起一層冷汗。他雙手撫著胸口,抬起一隻手,招向越跑越遠的杜霄。

劉統勳啞聲嘶喊:“杜霄!你給我回來,好好聽我把話說完……”

杜霄已跑得不見人影。突然,劉統勳的口裏湧起鹹腥,一股鮮血從嘴角淌了出來。

天空中,雷聲隆隆!

窗外幹雷不止。僧房榻上,老木托著劉統勳的腦袋,不安地給他擦著嘴角邊的血跡。門推開,穀山急匆匆地奔進來:“老師!”

穀山震驚道:“我哥走了?他、他怎麽會走呢?不是說得好好的麽,咱們跟著老師一塊兒開荒,再大的難事咱們都一塊兒扛著,他怎麽會走了呢?你們在這兒看護老師,我這就去找他!”穀山回身,朝門外跑去。劉統勳睜開眼,聲音虛弱:“穀山,好好勸勸杜霄,留……留住他!”

穀山道:“老師放心,我一定把他給留下!一定!”

兩隻手捧著酒壇,壇口大股大股地瀉著酒漿。杜霄扔下壇子,將滿滿一大碗酒捧起,大口喝幹。碗從他的手指間滑落在桌。他又去捧酒壇子。一隻手猛地伸過,將酒壇按住。

按住酒壇的是穀山。

杜霄抬起醬紫色的醉臉,目光邪異,大著舌頭:“你是來這兒求我的嗎?”穀山道:“對,我這會兒就是來求你,求你把剛才跟老師爭吵的事全都告訴我!”

杜霄哈哈笑起來:“不,你求的不該是這件事……你該求我杜霄將帶來的兩千人……全都留在……留在錢塘……好、好讓劉統勳踩著他們……往上爬!”

“啪”的一聲,穀山重重地一拍桌子,怒目圓睜:“杜霄,你告訴我,這一日之間,你怎麽就會變成這麽個人呢?你讓穀山我認不出你來了!”

杜霄道:“不對,是你讓哥認不出你來了!你想想,我在京城的刑部大獄,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生還人間,回到浙江,又替唐思訓鞍前馬後地奔命,燒煙草、敲門牙。後來又替劉統勳密查皇莊,又差點丟了性命。我這麽做,圖的是什麽?不就是想圖一個官職,既揚名立萬,又為朝廷立功!可是,劉統勳給過我什麽了?他隻是把我打發到江西最窮的青銅縣,去當了一名七品知縣!你說,他對得起我麽?他不光對不起我,而且還要害我!”

穀山道:“老師對你寄予厚望,這番苦心,你難道不知道?此次你從青銅縣帶來兩千墾民,老師是多麽高興!”

杜霄咆哮道:“別說了!他高興,是因為他有了機會向朝廷表功,以贖前罪!”

穀山道:“你說老師要害你,那好吧,你說,到底怎麽在害你?”

杜霄冷哼一聲:“這還不明擺著麽!劉統勳自知已是老朽之人,早已將自己的這條老命置之身後,他圖的就是要在大清國的青史上留下其名!為此,他就來到錢塘,想借開荒之名,行立功爭寵之實!為了給自己的功名加碼,他竟然攛掇了你,想出了不清丈、不征稅,還要退還稅銀的餿點子!瞎子都看得出,他這麽做,就是在與天下百官為敵,在與天下衙門為敵!這世上,與百官為敵者,難逃百死!與衙門為敵者,必進死門!我杜霄經曆了那麽多磨難,生生死死一路走到今日,你說容易麽?不容易!你說,我能將自己的這顆腦袋,就這麽隨隨便便地交給劉統勳任意擺布麽?他已經擺布過我好多回了,這一回,我杜霄不做傻瓜了,我不能將腦袋再交給這個老瘸子了!”

穀山更震驚:“這麽說,以往你在我麵前說的話,都是假話?”杜霄道:“是真是假,你自己琢磨吧!穀山,現在再拿兄弟之情來說事,已經晚了,沒有必要了!你去告訴劉統勳,倘若他還認我是他的學生,就讓他替我辦一件事。”穀山道:“什麽事?”

杜霄道:“等一會兒,我就去普懷寺,帶走我的兩千墾民上別地去,還望他別阻攔!”

穀山道:“你真要這麽幹?”杜霄道:“真這麽幹!”穀山道:“你把兩千墾民帶走,老師在錢塘辦墾荒營的事不就又泡湯了麽?”

杜霄哈哈大笑起來:“泡湯?在大清國的這口湯鍋裏,他劉統勳如今已是個什麽玩意兒?他就是連一顆花椒都不是,連一粒蔥花都不是,他隻是在湯鍋裏浮著的一個油屁!”

穀山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把抓住杜霄的衣領,對著他的臉重重打出一拳。兩股鼻血從杜霄的臉上淌下。杜霄毫不示弱,一把抓起酒壇,對著穀山的腦袋重重地砸下!

酒壇四裂,穀山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杜霄掏出幾塊碎銀往桌上一扔,邁腳跨過穀山的身子,搖搖晃晃地朝大門外走去。躲在店堂角落裏的酒保和吃客們,個個看得目瞪口呆。

杜霄騎著馬,瘋狂地沿著低矮的普懷寺內長廊馳來。馬長嘶,被勒停。廊下空坪上,站滿了青銅縣老老小小的墾民。每個人都抬著臉,拿著農具,默默地看著騎在馬上的杜霄。

杜霄聲嘶力竭:“都看清了沒有,我是你們的縣令杜霄!這會兒,我騎著馬來見你們,是為了把你們給帶走,帶離錢塘!”

墾民們沉默。

杜霄大聲道:“我把你們從青銅縣帶出來,由災民變為墾民,本想著就是為你們找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可是,到了錢塘我才明白,這兒雖然有地可墾,可這兒不是你們的家!想帶著你們加入墾荒營的劉統勳,還有那個穀山,他們竟然不顧你們的死活,將你們的性命拿來做了賭注,賭他們自己的前程,賭他們自己的官運!你們說,能答應麽?”

墾民們沉默。

杜霄冷笑一聲:“你們不敢說話,是麽?我杜霄是你們的父母官,既然我把你們帶出來了,我就得將你們的生死擔當在肩!廢話少說,如果你們願意跟我走,就扛上你們帶來的農具,牽上你們的耕牛,抱上你們的孩子,馱上你們的父母,這就離開錢塘!倘若你們不想走,那也行,這對我杜霄來說無傷大雅!我勸你們走,隻是我憐憫你們的性命、憐憫你們的家業而已!要是不聽我的話,那咱們就各奔前程吧!”

杜霄大聲道:“趕快做決定,我在等你們回話!”人叢裏傳來劉統勳的聲音:“不用等了。”

墾民們默默地讓開一條通道。琴衣和老木抬著一個靠榻走了出來,榻上半躺著臉色慘白的劉統勳。杜霄一怔。劉統勳聲音平靜:“杜霄,就在你來之前,我把該說的話都告訴這些兄弟姐妹了。我告訴他們,開墾荒地是為了立命,也是為了立家,更為了立國。多少年來,老百姓墾出了荒,都免不了遭受相同的命運,那就是被清丈、被造假、被強征稅賦。由於如此,天下墾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冤,壞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敗了多少家,隻有四個字能形容,那就是:難以計數!我劉統勳還告訴他們,要是他們能相信我,我就給他們組成一個清清正正、廉廉明明的墾荒營,把他們帶進營去,並且承諾他們,凡是入營的墾荒者,再也不用為清丈征稅擔驚受怕,等開出了糧田,他們就能安安穩穩地擁田自給。當然,我知道這麽說,有人還信不過。可我向他們保證,誰要是來向他們清丈征稅,那麽,先來丈量我劉統勳的這把骨頭,先來征我這顆頭顱!”

墾民們一片唏噓。

劉統勳道:“杜霄,看來你還真不知道這些從青銅縣來的災民有多好!他們寧可舍命留下來陪我劉統勳共舉開荒大業,而不願意跟你杜霄離開錢塘!我該說的,都說完了!”

杜霄瞪大了震驚的眼睛,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大聲道:“你們……你們真的不願意跟我走?”

墾民們齊聲:“不願走!”

杜霄牙關一錯,嘿嘿嘿地大笑三聲:“那好吧,天地之寬,左邊江湖右邊廟,都自個兒看著走吧!”

馬又一聲長嘶。杜霄勒轉馬,向著寺外衝去。

墾民們一片靜默,突然高舉起手裏的農具,一片歡呼:“墾荒營!墾荒營!墾荒營!”

落日的餘暉中,杜霄騎著馬,一路向北狂奔。錢塘的經曆終於讓杜霄明白,他的賭注下錯了地方,半途殺出的劉統勳將他的美夢化為了泡影。然而,他不相信命運會如此捉弄於他。他手裏還握有一張更大的牌,那就是趕往京城,掀翻馬旗門,踩著這個大貪官的後背,登上他夢寐以求的高台。

馬鞍上,杜霄一邊策馬一邊扯著嗓子大吼起高腔:“猛然間,一聲鼙鼓動漁陽,誰吹蘆葉聲悲壯?愁眉向,關山比恨長。隻怕夢魂歸無處,問錢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