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馮三鞭強行配陰婚 寧古塔巧結苦姻緣
陽光孤零零地透進窗來,將宮柱的影子投在龍椅上。
乾隆孤坐在議政大殿椅中,內心愴然,乾清宮驗鳥,深深刺傷了他。執政十年,乾隆總以為一心一意“承先帝之德,行寬仁之政”,國家的法規已然完善,國倉充盈,百姓溫飽。可是,那一隻隻開腹田鳥和一份份造假奏章,都在向他訴說著王朝的實情。
大門“呀”的一聲輕輕推開,孝賢皇後走了進來,靜靜地在乾隆身邊坐下。
乾隆眼裏噙著淚水說道:“十年前金殿稱水,稱出了一場天災;十年後金殿驗鳥,驗出了一場人禍。誰能告訴朕,大清國的天下,到底出什麽事了?”
“皇上,大清國好好的,什麽事也沒有。”
“不對,這不是實話……你沒跟朕在說真話!你知道,朕用金剪子剪開鳥腹的時候,就是在給朕自己開膛!”
“皇上!您在開元之年說過,‘蒼天不憫幼帝之心’,如今您已經不是幼帝,蒼天定會憐憫於您……”
乾隆猛地站了起來,搖頭:“不!朕不需要上蒼的憐憫!朕隻是想讓身邊的大臣們都知道,什麽叫……切膚之痛!”
這時,張六德和田喜引著訥親、張廷玉、孫嘉淦在宮廊上疾步走來。張廷玉道:“張公公,皇後陪著皇上在議政大殿坐著,有好一會兒了吧?”張六德痛心道:“退了朝,皇上就自個兒坐那兒了。”
訥親長歎一聲:“那把金剪子傷著皇上了。”孫嘉淦道:“咱們見著了皇上,別再給他添堵,揀些好話說。”
三人跪伏在皇上跟前,齊聲道:“皇上請回吧,龍體為重!”乾隆的目光懦弱、遲疑而又傷痛,甚至還有一絲企求憐憫的淒然。皇後在一旁拭著淚。
三位大臣又俯下身去,痛心道:“皇上,聽臣等一句吧!”
皇後的聲音憂傷:“皇上剛才問我,這個案子要是大翻起來,還會有多少炙手可熱的大臣卷進去?我答不上,我隻是對皇上說,這麽大的擔憂,您該問問身邊的大臣……正這麽說著,你們來了。”
張廷玉抬頭道:“隻要皇上說一句話,此案就到此為止了。”
乾隆道:“到此為止,行嗎?十大臣舉鑰下牢的場麵,在朕的眼前已是揮之不去。朕隻要一合眼,看到的就是那十把鑰匙……朕知道,隻要再發一句重話,還會有十把、二十把牢門鑰匙在朕的麵前高高舉起……朕,不知道該怎麽辦……這會兒,朕在心裏反反複複念叨著的,隻有一句話:曆代的皇帝,沒有被打昏的,都是被騙昏的……朕,就是這樣一個被誆騙了的皇帝……”
說著,兩行清淚從乾隆的眼眶裏淌出。
訥親道:“皇上,從來為政之道,損益隨時,寬猛互濟。金殿驗鳥,雖說驗出了十個造假的各省督撫,使朝堂為之一冷,可也不失為是一樁好事。君側當清則清,不清則亂!”
“驗鳥之時,百官濟濟,而清出的也隻是區區十條蛀蟲,皇上不足為慮!”張廷玉道。
孫嘉淦道:“皇上!醫家說,‘目病宜靜,齒病宜動’,臣以為,治民如治目,以靜為主;而治臣就如治齒,以動為主。金殿驗鳥,驗出十大罪臣,將其投入牢中,那就是動,是治理臣工的良策。此一動而震天下,皇上當欣慰才好!”
“朕聽得出,你們都在勸朕要想得開,想得遠,把壞事淨往好處去想。可失去十個大臣,並未斷朕十指。朕的傷痛,不是因為他們,而是因為不知道還有多少大清臣子要讓朕不得安寧。你們替朕想過嗎,如此下去,朕何以任用大臣,而大臣又何以身任國家之事?”
三位大臣看看皇後,不知該怎麽說。
乾隆的臉漸漸移到了陽光裏:“是啊,有你們三位股肱大臣這會兒來陪朕,朕得謝你們。都別跪著了,起來吧,將膝蓋上的塵土撣了,回去替朕好好想一件事,這場金殿驗鳥,傳開之後,必會轟動天下,必會有人懷疑朕坐朝十年創下的功績,必會有人拿這十大臣的腦袋來重砸朕的愛臣之心,必會有人對朕今後要辦的宏業橫加質疑甚至不敢作為,出了這等事,朕該如何處置才好?你們想明白後,在今年的圓明園‘北遠會議’上,都拿出個辦法來。”
三大臣齊聲道:“臣領旨!”
劉統勳在寫給乾隆的信中,除了獻計金殿驗鳥外,還另附一事,那就是坦承八年前自己在審理浙江錢塘決堤案時過於草率,被發往寧古塔終身為奴的原錢塘縣令杜霄和原錢塘縣丞穀山或許確有冤情。孫嘉淦奉命派出了兩位刑部司官,匆匆趕往寧古塔。
寧古塔是極寒極荒之地,原錢塘縣丞穀山與原錢塘縣令杜霄被發配至寧古塔後早已不見了從前的樣子。穀山三十二歲略有喜感的臉上橫著一道鞭傷,蓬鬆的長辮胡亂盤在額頭,像扣著一堆黑土。杜霄比穀山年長三歲,臉色清峻,眼睛裏布滿了冰錐似的寒氣,一副木枷架在他瘦削結實的肩頭上。令人驚奇的是,在他的枷板上竟然刻著一張張狼臉。
此時,穀山和杜霄在囚犯隊列中一前一後踉踉蹌蹌地走進一間木頭屋子,這座木屋是囚犯們集會的地方,幾個披甲人執著兵器,站在門邊,催著囚犯快進。不一會兒,囚犯已擠滿了一屋。正中的一張大條案上,排列著二十片小木牌,有字的一麵朝下,誰也看不分明上麵寫著什麽。
兩個披甲人護著寧古塔守備馮三鞭進來,馮三鞭手裏拿著一口酒壇,站在一個木墩上,邊喝邊掃視囚犯,嘿嘿一笑:“你們這些被流放到這人間地獄的囚徒,有朝廷一品大臣,也有縣衙的九品主簿,有學富五車的大學士,也有目不識丁的小跟班。本官問你們,世上讓男人最受不了的,是什麽?”
穀山和杜霄斜眼看著馮三鞭發酒瘋。
馮三鞭道:“不是丟官!不是丟錢!也不是丟命!”又神色詭異曖昧地說,“是丟老婆!今兒晚上,本官就成全你們,讓你們都帶個老婆回去!——打開簾子,讓娘兒們出來!”
披甲人將屋角的一道棉簾子嘩嘩啦啦地打開,從簾內小屋裏走出二十個臉上蓋著黑布的女人。每個女人的胸前都掛著塊木牌,牌上編著號。
馮三鞭大聲道:“既然你們平日都說這兒是陰間,那本將軍今晚給各位配的,就是陰婚!”
囚犯們小聲議論起來。穀山雙目卻在放光。
杜霄看了看穀山的眼睛:“你眼神有點邪。”穀山笑道:“你不邪,不也被人卸了官袍,扛著枷鎖在墾地麽?”
馮三鞭道:“都聽著,桌上的小木牌都是編了號的,那些女人的手裏,也拿著一塊編了號的小木牌。各位挨個取一塊牌子,和哪個娘兒們手裏的牌子對上了,那就算是配上了陰間夫妻,今晚就領走,進洞房,扒小褲,快活去!”
囚犯們一陣**。
馮三鞭大樂,對著女人們大聲道:“娘兒們都聽好!當初你們都是跟著流放的男人上寧古塔來的,如今,你們大多成了孤兒寡母!本官可憐你們,替你們找個男人把陰婚給配了!本想給你們披上紅蓋頭的,可你們配的是陰婚,不能見紅,得見黑,所以本官給你們都披上了黑蓋頭!聽著,配上了對,就讓男人領回去,碰巧了,還能生個男娃女娃出來!”
馮三鞭滿臉閃著被酒漿激起的興奮:“你們這幫娘兒們,都偷著樂吧!取牌!”
披甲人揮動棍子,攆著囚犯去取案上的木牌。木牌被一塊塊抓走。杜霄看著穀山緊盯著木牌,打趣道:“也想配一個?”穀山對著手掌呼了口氣:“不想。不,還是有點兒想!”杜霄笑笑:“配一個看不清臉的女人,你不怕手氣不好?”穀山將雙手往褲腿上猛搓。“別搓了,運氣不是搓出來的,是撞出來的。”杜霄道。
披甲人大聲道:“桌上還剩一塊牌子,快取!”穀山低聲:“哥,我讓給你!”杜霄輕笑:“世間的男人,隻有讓命的,沒有讓妻的。”穀山推了一把杜霄:“這兒不是世間,是陰間!配的是陰婚!”
披甲人用鞭子指著杜霄:“你!快取!”穀山道:“哥,快去取吧!”
杜霄牙一咬,將案頭上最後一塊牌子抓在手上。
馮三鞭道:“好!聽見本官下令,男人就把手裏的牌亮出來,跟女人掛著的牌對上了,就配著對站一塊,等都配齊了,本官再一聲令下,就一起動手,將黑蓋頭給一把扯下!”
馮三鞭大聲道:“壹號!”“貳號!”兩對男女囚犯配對站在了一起。
“叁號!”拿著“叁”號牌的是大臉如鑼的索王爺。他長著一雙銅環眼,斜紮著一根大白辮子,端著十足的王爺架子。索王爺大吼:“我索王爺不稀罕小嬌娘,喜歡胖婆子!這一大堆女流裏頭,有肥的嗎?”馮三鞭斜眼道:“有沒有,那就看你的手氣了!”
陪伴在索王爺身邊的是個長了一雙胡椒眼、眼珠子一眨一眨地透著機靈的二十來歲年輕人,他是索王爺從京城帶來的小跟班王不易。
索王爺將牌子扔給跟班:“王不易,照著牌麵,替本王爺牽個來!”
王不易將牌子高高舉起,喊道:“今日是咱們索王爺大喜的日子了!”
馮三鞭道:“我說索王爺,您要是有了個陪炕的娘兒們守著,還會不要命地逃跑嗎?”
索王爺捋著大光腦袋哈哈大笑:“那要看這娘兒們有什麽本事!”王不易接口:“對!沒本事還得跑!”
馮三鞭道:“下一個,肆號!”
亮著燈火的木屋裏繼續傳出唱牌聲:“捌號……拾叁號……拾捌號……”屋外,雪越下越大,呼嘯的大風刮得雪朵一片狂亂。
女人堆裏隻剩下最後一個了,馮三鞭大口喝酒,將空酒壇往地上重重一擲,抹著嘴:“拾玖號!杜霄,該你了!”
杜霄站著沒動。
穀山暗暗搡了下杜霄,逗他:“沒事,陰婚也是婚,你要是害怕,我替你守洞房!”杜霄道:“我說過,這輩子誰也不娶。”披甲人猛地抽出一鞭,厲聲道:“胡唕什麽!快配!”
杜霄仍站著不動。
穀山急了:“哥,這事犯得著挨鞭麽?快動手吧!”杜霄壓低聲音:“女人是什麽?是禍水!別忘了,我們倆得離開寧古塔,在這兒不能有一丁點牽絆!”穀山恍惚道:“要是這女人……能幫你呢?”杜霄將木牌往穀山手裏一塞:“那就給你吧!”穀山道:“你剛才不是還在說,男人隻能讓命,不能讓妻?”杜霄道:“那就把牌子扔了!”穀山緊緊攥著木牌:“不能扔!要是扔了,那女人不就守寡了?”
馮三鞭早急了眼,從披甲人手裏一把奪過鞭,對著杜霄和穀山重重地抽來,大吼:“快配!快配!”杜霄抹著臉上的血:“配去吧!”說著,杜霄抬起手,一把抓住揮來的鞭子,重聲:“快去!”穀山狠狠心,朝站著的最後一個女人走去,在她身邊站下。
“既然取了牌,就得認命!”馮三鞭摩拳擦掌,越來越興奮,“好!等把黑蓋頭揭了,都樂死你們!哈哈哈哈!”
馮三鞭吼:“揭!”囚犯動作劃一,將身邊女人臉上的黑蓋頭揭去。黑布揭去,囚犯們全都猛然驚退數步,臉上的“笑容”全都僵住。
“女人”竟然全是男囚!有麻臉的,有缺眼的,有矮個的,有白發的,有滿臉傷疤的……被當成“女人”的男囚木然地呆站著。
馮三鞭和披甲人猛然發出得逞的狂笑聲:“哈哈哈……”突然,馮三鞭發現了什麽,將笑聲收住,撥開身邊的囚犯。
囚犯後頭,還有一人沒被揭去黑布。此人的身邊,站著穀山。馮三鞭道:“穀山!給你配的陰婚老婆,不想認?”穀山回過臉:“不是我不認,是他不讓認。”
馮三鞭往蒙著黑布的人看去,目光落在兩隻粗糙的、裂著血口子的大手上。這兩隻手緊緊攥著布角,裂縫口子裏滲著血珠。馮三鞭道:“喲哦!本官見過不讓揭棺蓋的,還沒見過不讓揭蓋頭的!把手鬆開,不然本大官親自來揭!”
緊攥著黑布頭的手顫動了一下,往下慢慢扯去。黑布緩緩扯下,露出的竟然是一張女人的臉!
囚犯們震驚,發出“哦”的一聲驚呼。穀山失聲:“這不是大扇子嗎?”杜霄也驚住了。
這是一張四十歲女人飽經風霜的臉,頭發幹枯如草,卻梳得纖絲不亂,用一根紅布條紮著,透著女人的一縷鮮活。身上的棉襖盡管破爛,卻縫補得一絲不苟,保留著大家閨秀的最後一點痕跡。粗看之下,她就如一個老婦人,可細細看去,她目光安靜如水,蘊含著苦難女人洞悉世事的那種堅毅、忍讓、溫和、豁達。她是囚官周伏天女兒大扇子。
囚犯們一片靜默。吊在梁上的大油燈在掉著火沫子。
大扇子臉色格外安靜,仿佛是個局外人。穀山不知所措:“大扇子……我……我沒想到會是你!”
馮三鞭像在觀賞著得意之作似的,看著大扇子:“這麽多女人一下全都變成了男人,多好玩哪!可就數你大扇子好福氣,就你是一個真女人!可知本官為何把你給塞男人堆裏嗎?”馮三鞭臉一沉,一把將大扇子的手抓住,抬高,對囚犯們四問,“你們看看!這是女人嗎?她不是個女人,不是!”
馮三鞭盯向穀山:“穀山!你說,她是女人嗎?”穀山道:“馮三鞭,我先問你,你是人嗎?”馮三鞭一怔:“什麽意思?本官當然是人!”穀山道:“囚犯營的人都說,你不是人,是狼。”馮三鞭道:“本官是狼?”穀山狠聲:“沒準狼眼裏看出來,分不清誰是男人,誰是女人。”囚犯們哄然大笑。
馮三鞭老羞成怒,揮起大拳頭,對著穀山的臉重重打出。穀山倒下,臉上鮮血飛濺!
囚犯墳場雪光明亮。墳場起起伏伏,連接著好幾個土岡。墳墓不高,全是一個個小土堆,每座墳前都立一塊枕頭大小的石頭墓碑,上頭刻著死者的名字,排列得一眼望不到頭。
一個深深的新坑裏,一把雙齒鐵鋤在掘著凍得梆硬的土塊。聽到有人踩著雪沙沙地走來,從坑裏爬出一個人來,他是穀山。
坑邊,大扇子捧著個用棉絮裹著的瓦罐,罐上擱著兩隻碗兩雙筷。
穀山道:“大扇子?”
大扇子遞過瓦罐:“給你和杜霄送點兒熱粥來。”
穀山道:“我哥幹完了活,先回囚棚了。”
大扇子在坑邊背風處坐下:“那你喝吧。鹹菜疙瘩是今年醃的,鹽少,沒醃黑,將就著吃吧。”
穀山從大扇子手裏接過碗和鹹菜疙瘩,大口吃起來。喝完粥,放下碗:“你的手掌虎口裂了道血口子,抹藥了嗎?”
大扇子道:“抹了,血也止住了。”
“我看看。”
“不行。”
“我沒把你當女人。”
大扇子遲疑了一下,把手伸向穀山。
穀山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竹筒,倒出些藥末,解開傷口中紮著的布片,將藥麵撒上。大扇子疼得打戰。穀山道:“猛藥治猛傷,用上幾回,傷口就長肉了。”
大扇子輕聲道:“我父親說,用野蜂蜜能治傷。我抹的就是野蜂蜜,去年山上采的。你哪來的這麽好的猛藥?”
穀山道:“聽說過我代人受鞭的事嗎?”
大扇子點點頭。
穀山道:“我每代一回鞭,背上的肉就裂一回,用上它,十天半月的,那肉就又咬合上了。這管藥,是上回代索王爺鞭,他送的。”
穀山放下大扇子的手,看著她的臉龐。
大扇子眼神有點慌亂:“怎麽了你?”穀山道:“你說,這頭頂的月亮為什麽是白的?”大扇子道:“你該問月亮才是。”“其實,不用問我也知道。月亮之所以是白的,那是為著照在女人臉上,讓女人更好看。”穀山癡癡道。大扇子收拾起瓦罐和碗筷,站了起來:“我該回棚了。”
月光下,大扇子的身腰柔韌而苗條,仍然充滿著女人的魅力。穀山衝動地站起,一把抱住了大扇子。
大扇子吃驚:“你……你這是幹嗎?”穀山喘著粗氣:“大扇子,做我老婆吧!”大扇子道:“你把馮三鞭的戲弄當真了?”
穀山道:“信不信都一樣!寧古塔就是一地獄,信也是鬼,不信也是鬼,沒誰把你我當人!”
大扇子重重推開穀山,大聲:“可我大扇子是人,不是鬼!”
穀山搖頭:“大扇子,營裏都在傳,你向那個背屍的大疤臉求過婚!你連這種男人都願意嫁,我……我穀山哪兒就不如他了?”
大扇子眼裏浮起淚光:“你真以為我願意?父親若是不逼我,我會把個‘嫁’字隨隨便便說出口嗎?父親看著大疤臉刑期滿了,想讓我跟著他離開寧古塔。”
穀山發出一聲苦笑:“我明白了,我穀山上了寧古塔,是終身為奴,我帶不走你,所以……不說這話了,我給你賠個不是吧!”
大扇子道:“穀山,你是好人,我知道。可你不會相信,在寧古塔的女人,其實都已心如死灰,我不會離開父親,更不會為著離開寧古塔就嫁給誰,我會一輩子守著他老人家!”
不等穀山再開口,大扇子拎起布包,匆匆往亮著燭光的洞窟跑去。穀山抬起手,看著剛才摟過大扇子的兩隻手掌。月光下,他的手掌上滿是一道道刀刻般的裂豁。
寧古塔墳場旁的一個洞窟內,大扇子滿是裂口的手握著短錘和釺子,在用力鑿著墓碑,石屑飛濺。一旁的地上鋪著塊草苫,原刑部律例館纂修官周伏天,一個白發蒼蒼的瞎眼老頭匍匐在上頭,手裏握著一截木棍,在往一口小石臼裏一邊搗黑炭一邊添水。搗完,老人捧起石臼,往一隻破碗裏倒出了半碗濃黑的“墨汁”。
大扇子抹去臉上沾著的石粉,抓住父親的手掌,擱上墓碑:“父親,您摸摸,鑿平了麽?”
周伏天伸出關節粗腫的手,在墓碑上摸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知道今日刻誰的名麽?”
大扇子道:“馮三鞭派人帶過話來,讓把索王爺的墓碑給鑿了。”
周伏天道:“改了,改穀山了。”
大扇子一驚:“改穀山了?穀山今日會……死?”
“索王爺逃了四回,這次又被抓了回來,得受刑五十大鞭,便花了五百兩銀子找人代鞭。剛才馮守備讓人傳過話來,代鞭的又是穀山,五十大鞭抽下去,穀山定是活不成了。”
大扇子聽了,臉色蒼白,怔愣著。
周伏天抓過一支禿筆,摸索著在碗裏蘸了“墨”,用手指在墓碑上碼起了尺寸,工工整整地在碑麵上寫下“穀山之墓”。大扇子閉上了眼睛。
周伏天道:“女兒,父親的眼睛瞎了,可寫出的字來,跟當初纂修《大清律例》一樣工工整整、不偏不倚,每個字都挑剔不了,是不?”
大扇子不作聲,嘴唇在顫抖。
周伏天自個兒在嘮叨:“你記著,等父親一死,別顧著往墓碑上寫字,先得在父親的後背貼肉寫一行字:‘大清律例纂修官周伏天。’父親這一世英名,得帶著它走,免得到了閻王爺那兒,沒人認得我……你怎麽不說話?”
大扇子道:“這話您交代多少遍了,您死不了。”
為掩飾內心的慌亂,大扇子將插在腰後的一把蒲扇取下,拚命扇著爐火。她的這把蒲扇用得已有年頭,變成了紫色,扇沿縫著一圈羊皮,扇柄上掛著一小塊殘件白玉墜子。吊在火塘上的瓦壺冒出了熱氣。
周伏天大聲咳嗽著:“人的頭發一白啊,就該惦記白帳、白燭、白挽聯的事兒了。父親什麽時候該見白,心裏比你清楚。別管爐火了,快把穀山的墓碑給鑿字兒吧。”
大扇子將蒲扇插回後背,咬緊牙關,取過錘子釺子,在碑麵上一下一下地鑿起來。
“穀山之墓”四個墨字在釺尖下跳著石屑,漸漸變白。
荒地旁窩棚內,穀山**著上身,手裏拿著一根帶葉的樹枝,往上抹了牛糞,對著裸背拍打著,將牛糞拍上去。
他的後背異常駭人,結著坑坑窪窪的厚疤,肉棱子高低不平,一道道還未愈合的鞭傷橫七豎八,好幾道正在滲血,牛糞拍上後,黑乎乎一片,血被止住。
棚門口,杜霄正冷眼看著。
穀山道:“哥,別看了,這是我自討的。別忘給我找堆牛糞留著,等我回來,替我抹到傷口上。”杜霄冷聲道:“八年前,我們倆一塊流放到寧古塔來的時候,有過一個約定,誰後死,誰收屍。”穀山道:“對,我還記著呢。”
“我不想收你的屍。”杜霄轉臉。
穀山笑起來,笑得有點調皮:“這個約定還真得作數,我真死了,還指望你杜大人……”
杜霄重聲道:“別叫我杜大人!我不是八年前的那個杜知縣了!你穀山,也不是八年前的那個穀縣丞了!”
穀山回過身:“哥,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我不能因為你心裏受不了,就不去挨鞭子,哥,別像送葬似的看著我,行嗎?”
“你真以為自己還能活著回錢塘,用賺來的銀子把那筆欠債還了?”杜霄道。
穀山道:“那是我爹娘買田欠下的銀子,被押到寧古塔來的那天,我對二老發過誓,這欠下的四十兩買田銀,做兒子的一定會還上!我不會食言,這你知道!”
杜霄道:“就算你有本事把銀子掙夠了,可你跑不出寧古塔一步!穀山,你聽著!我們倆在錢塘一同為官的時候,我是縣令,你是縣丞,我是你的頂頭上司!可自從一塊獲了罪,我就把你當自己的兄弟了!你要是真認我這個哥,就收手!”
穀山對著杜霄搖了搖頭:“我這個人命硬,鞭子抽不死。我這輩子,誰都不欠,就欠爹娘的。”
不等杜霄再開口,穀山匆匆將囚服穿上,一手提著腰裏的鐵鐐,一手撥開杜霄,走出棚子。
洞窟外的空地上,穀山光著上身一動不動地趴著,身上的大雪在一層層覆蓋。他的後背全被打爛了,血肉模糊。在他麵前的雪堆邊,扔著三塊碎銀。穀山的手指突然蠕動了一下,向著那三塊碎銀挪去。
猛地,他一把抓住碎銀,緊緊握著,掌心滴出血來,又一塊白雪被漸漸洇紅。
大扇子手裏拿著一塊桐油布,透過墳場蘆棚木柵子窗,看著外頭的雪地裏趴著渾身血水的穀山。
大扇子轉身哀求身後的周伏天:“父親,讓我出去吧,沒準他還活著!”
周伏天跺腳道:“他已經死了!埋他的墓坑已挖好,他的墓碑也已刻成,他有歸宿了!”
大扇子執拗道:“不!父親,您的眼睛看不見,可女兒都看見了啊!他是挨完五十大鞭才倒下的,這會兒,他還在雪地裏喘氣,還沒死!父親,讓女兒出去吧,他就是死了,也不能這麽躺著!女兒去給他蓋上這塊蘆席,行麽?”
周伏天道:“扇子啊扇子,你現在出去,披甲人的刀可是要砍到你身上的!父親常跟你說,你不能一輩子待在這兒!你要走,有兩條路,一條是嫁個囚犯,等他刑期滿了,好跟著他離開;第二條路就是等父親死了,你就不用再陪刑了,就能離開了!可穀山被發配寧古塔,是終身為奴。剩下一條路那就是……”
大扇子道:“父親,您別說了,我不會離開您!”周伏天連連搖頭:“扇子啊扇子,父親活不了多久了啊,你就不能忍氣吞聲等一等麽?”大扇子道:“父親,女兒能眼看著一個活人,就這麽死了麽?”周伏天嘴唇顫抖:“別說了,父親求求你,給自個兒留條命吧!”大扇子道:“父親!”
周伏天對著女兒跪了下去,兩行老淚從空洞的眼窩裏淌出,懇求道:“扇子啊,保全好自個兒,好好活下去,活著離開這兒,行嗎?”
寧古塔的靜夜,大雪又開始飄落。連綿的山巒籠罩在無邊的雪片中。片片飛雪中,杜霄兩隻手扶著肩上扛著的枷板,跌跌撞撞地在通往墳場的小路狂奔,四下尋找著:“穀山……穀山!”
雪窩裏傳來穀山微弱的聲音:“我……這頭牲口……還沒死……”
杜霄奔向穀山,雙膝跪下,脫下自己的皮馬甲將穀山緊緊裹住,把他扶坐起來。穀山的身下全是血水。
杜霄把手掌放到穀山嘴邊,大聲道:“快,咬我一口!你要是能咬出血來,我就知道你還有多少力氣,還能不能把這條命給撐住!”
“連你……連你也把我當咬人的牲口了……”
杜霄爆聲:“你以為你不是牲口麽?你已經變成了一條連皮毛都不想再要的牲口!”穀山道:“是啊,我比別的男人更耐得起打,比別的男人更活得像牲口……可誰告訴你……我不知道什麽叫疼痛……什麽叫流血……”
杜霄道:“既然你都知道,幹嗎就不能讓自己好好活下去!”
馬蹄聲驟響,馮三鞭領著披甲人團團圍住了杜霄和穀山。
馮三鞭冷聲:“放下他!”
杜霄重聲道:“他還活著!”
馮三鞭的聲音更重:“放下!”
杜霄倔強地搖頭:“不,我不放下,他是我兄弟!”
馮三鞭笑起來:“這麽說,也得給你鑿一塊墓碑了!好讓這兩個兄弟一塊兒下地獄!”披甲人掄起大棍子。穀山聲音微弱:“慢!我有話對……對我哥說……”
穀山看著杜霄,露出一絲笑容:“哥……放下我吧……你得活下去!要不,咱們倆受的不白之冤,就沒機會說清了……快放下我……算是弟弟求你了……”杜霄咬緊了牙,雙手漸漸鬆開。穀山笑著:“哥……這就對了……”
杜霄放下了穀山,從雪地裏搖搖晃晃地站起。
馮三鞭牙一錯:“打!”披甲人掄棍,對著穀山狠狠抽下。
就在棍子落下的一瞬間,衝出洞窟的大扇子撲上來,一下撲倒在穀山的身上,緊緊將穀山抱住!大扇子的後腦勺鮮血迸濺,穀山嘶聲喊道:“大扇子……”
在洞窟中聽著這一切發生的瞎眼老頭周伏天,內心的疼惜和絕望到了極點,他知道女兒的這一衝一護,她的心便再也由不得誰了。
囚犯營采石場一片響亮的鐵錘聲中,大群囚犯在宕口裏鑿打著石頭。馮三鞭神色怪異地將杜霄和穀山喊到工棚中來,一位老年司官拿來文書遞給杜霄:“都察院奉旨將八年前的這樁舊案發還重議了。可真要一一厘清,不知會拖到猴年馬月,經三法司商議,派我等二人前來寧古塔,將你們倆發還當年任職之地錢塘,讓你們好好戴罪立功,等待將來案子有了新的線索或有新的發現,再行複議。”
馮三鞭道:“他們倆回到了原地,或許還能官複原職?”
“能不能官複原職,就看他們的造化了。如今,捐納補缺等著封官的人多如牛毛,他們倆回到錢塘,恐怕得從皂隸幹起。再說,兩人畢竟是戴罪之身,隻有立下大功,方有升遷之望。”年輕司官道。“收拾一下,盡快回錢塘戴罪立功去吧!”杜霄和穀山執著文書紙片看了又看,滿臉震驚。穀山道:“……我們倆……可以離開這兒了?”年輕司官道:“今日就能走。”“可你剛才說,我們倆是回錢塘戴罪立功,這不是說,我和我哥杜霄身上還扛著八年前的重罪?”穀山道。
年老司官道:“要查清這樁舊案,想要脫罪,沒個三年五載怕是不成。”
穀山想說再過個三五年等查清了,一並還他們清白再回錢塘,可看著杜霄欣喜的神情,欲言又止。
年輕司官道:“實不相瞞,提請三法司重新審理此案的人,正是當初將你們倆發配到這兒來的劉統勳大人。若不是他上書皇上,你們倆就是變成了鬼也別指望離開這兒。要想盡快脫罪,你們自己也不能幹等著,要是找到了能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速速遞到刑部來。”
兩個司官騎上馬離去。不一會兒,年輕司官又停馬回過身來,看著杜霄石頭一般的冷臉。
年輕司官道:“杜霄,雖說你和穀山都曾經是劉統勳的得意門生,可當初在斷案的時候,劉大人沒有手下留情。我看得出,你還在恨他。可人一旦退出了江湖,就會想著好好洗一洗手!他已告老還鄉了,有些結也需要解開。”兩個司官拍鞍馳走。
馮三鞭示意披甲人給兩人卸下刑具。馮三鞭大聲道:“實不相瞞,本爺今兒個也調任京城了!”
穀山和杜霄冷目相對。
馮三鞭大笑道:“你們倆臨走前,別忘了上麥子地撒泡尿,來年好給寧古塔多長兩顆糧食!哈哈哈哈!”領著披甲人策馬馳離。
采石場的囚犯們都在默默地看著,四遭一片死寂。穀山和杜霄回過臉來,四目相望,鼻孔翕動。突然,兩人像爆發了似的,在嶙峋的碎石上雙膝跪下,朝著頭頂渡行在厚雲中的蒼白色的太陽舉起滿是傷痕的四條手臂,迸盡力氣沙啞著狂喊:“老天爺!我們還活著!”
洞窟的火塘裏木柴在漸漸燒盡,大扇子取了幾塊柴片,扔進火塘,取過蒲扇扇著。大扇子將銅壺取下,掛上瓦罐:“水燒開了,我給您熬點小米粥。”
周伏天道:“扇子,父親覺著,穀山這樣的男人要是能帶著你去錢塘,父親也就此生無憾了……”
大扇子打斷父親的話:“父親,女兒從來沒想過要跟哪個男人走。”
周伏天道:“別說蠢話,你不能陪著父親一輩子。”
大扇子往瓦罐裏攪著,一綹頭發披在臉上:“父親,我求求您了,別說這些了,我不會離開您!”
周伏天的手在幹草窩裏摸索了一會兒,道:“把那罐野蜂蜜找出來。”
大扇子將一罐蜂蜜從草裏扒拉出來遞給父親。周伏天道:“記著,見到穀山的時候,你給他的傷口抹上。”大扇子道:“穀山明日就要和杜霄一塊走了,他用不上這罐野蜂蜜。”周伏天道:“不,趁他還沒走,你這會兒就給他送去。”大扇子道:“都快後半夜了,女兒去找他,方便嗎?”
周伏天將小瓦罐塞到女兒手中:“再晚也得去!”
大扇子捧著蜂蜜罐:“好吧,粥還得熬一會兒,我送到就回來。”
大扇子用破毛氈裹住身子,摘下燈籠,走了出去,將門又關上。
周伏天盤坐在地,聽著女兒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空洞的眼窩裏又有淚水湧出。他從地上爬起,摸索著找到筆,在石臼裏蘸了墨,然後摸到一塊鑿平的墓碑,用手指碼準尺寸,在墓碑上工工整整地鑿出五個字:周伏天之墓。
遠處傳來淒清悠長的囚犯吹奏的骨笛聲。
周伏天回過身,找到那隻盛滿“墨汁”的石臼,心裏想著隻要自己一死,女兒就能跟著穀山離開寧古塔,他顫著手捧起石臼,對著自己的腦門重重地砸下。
“墨汁”摻著鮮血潑在臉上,成了周伏天最後的一筆書寫!
大扇子跪伏在“周伏天之墓”的小石碑前,對著這座新壘的土墳磕了三個頭。雪花漫天。穀山和杜霄站在大扇子身後,三人被雪片子包裹成雪白。
穀山從懷裏摸出兩個用采石場石頭磨成的鐲子,遞給大扇子:“這對鐲子,不是金,不是銀,是用寧古塔的石頭整整磨了八年才磨成的。我本想要是哪天能出去,就給我的娘親,讓她老人家在我娶上媳婦的那天,親手給媳婦戴上。可如今我主意變了,我得娶了你,把你帶走!今早晨,我就帶著這對石鐲子來向你父親提親,可真的沒想到,他老人家會……走了。”
大扇子看了看石鐲子,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其實,你真娶我為妻,也帶不走我,我不會和父親分開的……我答應過他,要替他養老送終……”
穀山道:“你父親知道你不會離開他,所以選擇了自盡,以死來成全你。把石鐲子接了吧,大扇子。要不,你父親就真的白死了。”
大扇子淚眼婆娑:“穀山,你真想好了,要娶我為妻?”穀山認真地點點頭。
大扇子道:“你今年多大?”穀山道:“三十二。”大扇子道:“我四十了,長你八歲。”
“這我知道,我認你是妻,結發的。”穀山道。
“是個老妻。”
“老妻也是妻!”
“我已四十,難為人母。”
穀山道:“我回到錢塘,不也還是個戴罪之人麽?我和你一樣,也沒想過要為人父!”穀山猛地從身上的內衣扯下一條布,係在頭上,朝著周伏天的墳重重地跪下:“嶽父大人,小婿穀山給您磕頭了!”
大扇子拭幹淚,在墳前重又跪下。
杜霄道:“既然是成婚,就得拜堂。二位都直起腰,我來當你們倆的司儀吧。”
杜霄大聲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兩人在漫天大雪中,天地為證,結為夫婦。
大扇子淚眼看著墳墓,哽聲:“父親,女兒要跟隨穀山走了,臨走之時,女兒想告訴您一句話:十年前,您向朝廷揭露的那些事,女兒會幫您去查證,女兒向您發誓,此生就是拚得性命,也要為您爭回一個清白!”
渾身披雪的大扇子對著墳墓複又跪下,臉色沉毅,重重地連磕三頭。再起身時,前額上鮮血殷紅!
天空中雪晶明亮。載著穀山、杜霄、大扇子三人的馬車在積雪的土路上行駛。車輪在凍土上打滑,走得搖搖晃晃。馬車停下,車夫拎著皮囊去溪邊打水。杜霄抱著肩,在草堆裏睡著。穀山將自己的老羊皮襖脫下,給大扇子披上。
穀山跳下車,用木棍挑著些牛油,往車軸裏抹。突然,他吃了一驚,大車底下攀著個灰頭土臉、看不清麵目的人!那人見穀山發現了自己,手腳一鬆,重重落地,將臉上的灰土一抹,露出的竟是一張長了一雙胡椒小眼的瘦臉!王不易!原來索王爺在又一次試圖逃出囚犯營的時候,讓箭給射死了,王不易便在夜裏悄悄攀上杜霄穀山的馬車。大扇子看他可憐,便提議,既然這孩子命大逃出寧古塔,一路上四人結伴同行也有照應。
林子裏月光溶溶。大扇子躺在草堆裏,沉沉地睡著。王不易、杜霄靠著馬車沉沉睡著。突然,大扇子聽到什麽動靜驚醒,爬起身,悄悄向一旁的雜樹林子走去。
她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穀山光著上身,一隻手緊抱著腦袋,一隻手操著一根木棍,在重重地敲打著自己的裸背,邊敲邊滿地打滾。大扇子失聲驚呼:“穀山!”
穀山似乎沒聽見,拚命抽打著自己,口裏發出野獸般的喘氣聲。大扇子衝進林子,緊緊抱住穀山的手臂,大聲喊問:“穀山,你到底怎麽了,告訴我啊!”穀山拚命掙紮,杜霄道:“放開他!不然,他會死。”
待到穀山冷靜下來,杜霄找來郎中,一隻長滿老斑的手在穀山的裸背上撫摸著,背上的傷疤層層疊疊,如同一張烤焦的麵餅。老郎中收回手,長歎一聲:“是剛從寧古塔出來的吧?”大扇子和穀山相視一下,點了點頭。
老郎中道:“這就對了,出獄的囚犯常患二病,一是‘囚瘟’,也就是時而身若火宅,時而身若冰窖,十日九發,隻有服用‘五石散’或許還有一救。二是‘囚痛’,在牢裏受刑過多,或棍刑,或鞭刑,不光傷筋動骨,還傷了五髒六腑,傷疤雖說愈合了,可隻要碰上陰雨天,就會犯病,骨頭就像用石臼在搗碎似的,非得用棍敲石撞才能逼退疼痛。此病一發,全身虛脫,大汗如漿,日子一久,人就廢了。”
老郎中道:“實不敢瞞,這味藥雖有鎮痛奇效,可也會上癮,服用久了,就戒不掉了。”大扇子道:“是不是芙蓉丸?”老郎中道:“你怎麽知道?”
大扇子道:“早年,我在藥書上讀到過,此藥用阿芙蓉膏半兩,再添入冰片六錢、川續斷四錢、半夏八錢、麻黃和獨活各二錢,另加土鱉蟲二十四隻,煎熬成丸,可作三月之用。隻是有人服上了癮,要是不再服,那就比死還難受,真到了那時,即使是白刃加於前,虎豹逼於後,也視若無物,寧可俯首受死也非得服它一丸不可。”
穀山道:“要是得不到,有什麽東西可替代此藥?”
老郎中想了想:“那就隻能吸食芙蓉膏了,也就是大煙。”
穀山道:“要是連大煙也找不到呢?”
一直沉默著的杜霄開了口:“別問了,我來告訴你吧!真到了那個絕處,犯癮的人,十有八九會‘二吊’。”
穀山道:“‘二吊’?”
杜霄道:“就是不活了,男吊桑,女吊床。”
破廟裏一堆篝火點燃著。穀山、大扇子、杜霄圍火而坐,烤著玉米棒。
杜霄道:“這地是省界,我得和你們倆分手了,先回一趟江西,上杜家莊看看我哥去。”
大扇子抬起臉:“我也得走了,去江蘇淮安,替我父親查清當年受冤的真相。”
穀山一怔,將手裏烤焦的玉米棒猛地往地上一扔:“你們都走了,那我上哪兒去?”杜霄道:“那兩位司官不是說了嗎,讓你我回錢塘當皂隸。”穀山發怒:“當皂隸沒事!就是當王八蛋我也認!可我……可我就是舍不得和我哥分手,也舍不得和老婆分手!”
杜霄道:“你放心,我會回錢塘找你。”
穀山道:“大扇子,你呢?你這一走,還會來找我嗎?”
大扇子道:“這話我不敢說。要查我父親十年前的舊案,會有風險,事能不能辦成,人能不能活著,我心裏真的沒個底。”
穀山道:“那你就別去了!父親已死,你就算是替他查明了冤情,給他立一百座一千座功臣牌坊,那又有何用?”
大扇子道:“人可以蒙冤,不能蒙恥。要替父親洗刷恥辱,是我在墳前發過誓的,隻要我活著,此事就一直會辦下去。”
穀山近乎咆哮:“我和你一塊兒做夫妻,你怎麽就不願意呢?”
大扇子看著穀山的臉:“‘夫妻’二字,這一路上我一直不敢開口。今日,我就把話說透,去淮安,還隻是我該走的第一步,接下來我還得去好多地方,或許一年,或許三年五年,或許一輩子都在路上跑著了……我要是萬一回不來,那就耽誤了你穀山的終身大事……所以,有一樣東西,我想讓你收回。”
穀山震驚,一把抓起石鐲:“你是在……賴婚?”大扇子道:“不是賴婚,是退婚。”穀山重聲:“既然你不收,那我就扔了!”他抬起手,大吼一聲,將鐲子扔出去。就在鐲子脫手的一瞬間,他的手腕被杜霄一把抓住。
杜霄道:“給我!你們倆在墳前拜堂,是我做的司儀。這司儀我還得再做一回!把手指鬆開!”
杜霄一把將雙鐲奪到手中,看了看,將一隻遞給大扇子,一隻鐲遞給穀山。杜霄道:“雙鐲可以成單,兩心不可背離。記住我的話吧!”他站了起來,背起自己的行李卷,頭也不回地往廟門外走去。
穀山、大扇子站起身,看著杜霄離去的背影。大扇子將石鐲套上手腕,也取過自己的行李卷背在肩上,拿起油紙雨傘。
穀山沮喪地道:“你真的……要走?”
大扇子點點頭:“真的要走。”
穀山道:“連句話都不留了?”
大扇子想了想:“就留一句話吧:千萬別碰芙蓉膏。”
穀山獨坐在山崗上一塊突兀的大石上。放眼看去,茫茫曠野上,兩條八字形的土路伸向地平線。杜霄和大扇子的人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不見。穀山把腦袋埋在雙拳中,無比孤獨。
王不易從大石後頭走出來,怯怯地喊了聲:“穀爺!”穀山抬起臉:“王不易?你沒走?”王不易幫著穀山背上行李:“我無家可歸,隻能賴上你了!”
穀山從大石上站起:“兩人做個伴,不累。走吧。”
王不易道:“不是兩人,是三人。”
石後走出一個穿著大綠褲子大紅襖的少女,身上背著的弓箭、大網和一隻隻鳥籠子,蹬著一雙鑲花邊的皮靴子。人從石後蹦出來時身上掛著的捕鳥工具全都在稀裏嘩啦地晃**。
少女歪著臉看著穀山,臉上掛著笑,一副既狐媚又天真的表情,眼裏卻是閃著捉摸不定的狡黠。在她的手裏,竟然還攥著一支拭得鋥亮的西洋小火銃!
穀山問王不易:“她是誰?”
少女道:“別問他,問我!”
“你是誰?”
“我是小放生!本姑娘滿天下到處跑著玩,餓了,吃百家飯;渴了,喝百山泉。沒事了,捉幾隻鳥關籠裏,見了個廟,就將鳥賣給燒香求佛的香客,再看著他們將鳥一隻隻地放生。明白了不,本姑娘就是江湖一遊俠!”
“我說遊俠,你是專靠賣鳥賺錢的?”
“錢為何物?我要是告訴你,本姑娘長這麽大,口袋裏沒放過一個銅錢,本姑娘把賣鳥的錢全捐廟裏了,要不,錢塘的明燈法師會給我起個‘小放生’的法號麽?”
“人在江湖,不問來路。今日咱們走一塊了,就是一家人!走吧,我跟著!”
穀山問道:“我說過帶上你了嗎?”
“嘭”的一聲,小放生手裏的小火銃開了火,一枝樹枝掉了下來。小放生將樹枝拾起,扔給穀山。
小放生道:“當拐棍用吧,過前頭山穀,有一道懸崖,別掉下去了!”
一路火把在土道上奔行,馬蹄嗒嗒。
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紀衡業領著一隊騎兵,押著一隊運賑糧的馬車匆匆奔駛而來。一匹快馬馳近,在紀衡業跟前停住。一個渾身是血的士兵滾下馬鞍。
紀衡業一驚,急忙讓人將士兵扶起:“你是哪座兵營的?”
士兵口裏噴著血:“小的是……是諸城縣官倉的庫兵……”紀衡業一怔:“庫兵?那兒出什麽事了?”士兵道:“一群山匪聽說官倉存有大宗糧食,來打劫了……弟兄們頂不住,派小的來討……討援兵……”
紀衡業震驚:“來了多少山匪?”士兵道:“少說有……有上百人!”紀衡業臉色頓變。押車的韓縣丞低聲道:“紀大人,您不會不知,存在諸城官倉的這二千五百石皇糧,全是個虛數,官倉是空的!”紀衡業皺眉:“這還用說,本官擔心的就是這!”
韓縣丞道:“卑職以為,這是天賜良機!山匪前來劫倉,大人自可放任不問,等戶部來人驗倉之時,就說是倉場遭了匪劫,才成了一座空倉……”紀衡業狠聲道:“屁話!山匪要是打開了倉門,沒見著一粒糧食,喧嚷起來,豈非一下就露了餡,咱們連補救的機會都沒了?”韓縣丞打起戰來:“這麽說……咱們完了?”
紀衡業舉起劍,對著騎在馬上的十多個官兵大吼:“橫豎是個死,不怕死的跟我赴死去!”
馬蹄聲大作,紀衡業領著扔下糧車的士兵朝原路疾馳而去。糧車扔在了路邊。
劉統勳正坐在馬車裏向著諸城山道的方向,焦急地等待著紀衡業的糧車,旁邊琴衣和十來個士兵騎著馬,不停地踱步。
琴衣道:“按紀大人帶來的口信,這會兒早該把糧食運到了。可怎麽還沒見到有糧車駛來?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劉統勳道:“別再幹等,走,看看去!”劉統勳和琴衣帶著十數個士兵,沿著山道迎了過去,在土路邊上看到被扔在路邊的糧車,卻不見押送的士兵。劉統勳道:“準是出事了!留下幾人將糧車護住,剩下的跟我走!”
“諸城官倉”的大門外,一群山匪舉著火把,嘶喊著,朝著門樓發起了又一輪衝殺。十來個守倉的庫兵拚命抵擋。刀槍交迸。紀衡業領著十多個士兵趕到時,數十山匪正抱著大木頭號叫著將大門轟開。紀衡業大怒:“大膽匪徒!竟敢劫皇糧,是死到臨頭了!”
劉統勳和士兵馬隊快馬趕到。士兵當即拍鞍入陣,與山匪廝殺起來。赤手空拳的琴衣一夾馬腹,趁著馬往前狂衝之時突然勒住馬韁,馬一聲長嘶,蹬出的馬蹄子不偏不倚踏在一柄砍刀的把手上。砍刀從地上高高彈起,在空中“啷啷”作響。琴衣淩空一把抓住砍刀,對著山匪衝殺過去。
刀槍絞殺成一團。
琴衣身手矯捷,與士兵和庫兵前後夾擊,一起左砍右殺。匪首拍鞍衝上,見到琴衣正背對著他,以為機會來了,狂號一聲,在琴衣的背後舉刀砍下。突然,他的臉一硬,一股汙血從口裏淌出。琴衣使出的拖刀計得逞,匪首中刀,跌馬死去。眾匪見首領已死,無心再戀戰,呼嘯一聲四下逃遁,不一會就無影無蹤了。官倉門前安靜下來,士兵們紛紛勒馬。
劉統勳下了馬車,從車夫手中接過劍,擲給琴衣:“你的刀法又有長進了!”琴衣抹去嘴角的血跡,一笑:“在父親跟前獻醜了!”
劉統勳瘸著腿,走到紀衡業跟前,托起了他的身子。紀衡業道:“劉大人……諸城粥廠的糧食……要不是遇上這些山匪,定能按時給您送到……讓您擔憂了……”劉統勳道:“在路上已經見到了那幾車賑糧,你就放心吧!紀部郎,你把諸城官倉保住了,為朝廷立了一功!好好養傷吧!”
庫兵們在官倉外路邊搬運屍體,清理雜物。韓縣丞在與庫兵交代著什麽。劉統勳向韓縣丞走去。
劉統勳道:“韓縣丞,聽說咱們諸城官倉裏還有二千五百石糧食?”韓縣丞道:“是,官倉裏存放著的二千五百石糧食都是皇糧,等運河能行船走漕了,就得立馬運往京城。”
琴衣道:“山東如此缺糧,沒想到還有這麽多糧食在倉裏。父親能不能先借用一些出來,送到各地粥廠去救急?”
韓縣丞急忙搶過話頭:“姑娘有所不知,按大清律,丟了一粒皇糧,那就是死罪,官倉的糧誰也不能動!”
顯然,他的話是在說給劉統勳聽。劉統勳道:“若是災情再這麽蔓延下去,必是民無活路,我這就回去給皇上寫信,懇請將此官倉的皇糧改為賑糧,以濟急用。走吧,粥廠在急等糧車呢。”劉統勳與韓縣丞作別,匆匆離去。
韓縣丞看著劉統勳遠去的背影,臉上浮起驚恐的神色。
乾隆從宮中觀象台上下來,鐵弓南、梁詩正和幾個官員緊隨在後。
乾隆背著單手,腳步急促:“天象官告訴朕,近幾個月,北方仍無大雨可降。若真是這樣,山東的災情就一日比一日更甚!”
乾隆道:“不單是山東一地的事。戶部要給朕一個什麽說法,除了山東,其他災省還該如何賑濟?”
“皇上,今年全國至少有十二個省份是災年。”鐵弓南道,“臣等從戶部的總賬冊上又細細歸算了一番,發現各省官倉有一些未能及時解京的貢糧存放著,因各地清吏司的統計數字還沒來得及呈報,尚不知到底還有多少,隻有摸清這些貢糧的存倉實數,才能轉貢糧為賑糧。”
“你們是說,盡快對各省的官倉普查一遍?”乾隆道。
梁詩正道:“正是,而且刻不容緩!”
乾隆想了想:“好吧,立即從六部官員中抽調一批幹員派往各地,限期核實所存之糧,歸總奏報後,按需向災區火速賑放!”
東暖閣通紅的炭盆邊煨著一塊塊大卵石,孝賢皇後從田喜手中接過炭爐上烤燙的卵石暖袋,走到炕邊,塞進被窩。乾隆披著暖袍,在椅上孤坐著,閉著眼睛,顯然在打瞌睡。皇後輕輕退到一邊,在椅上坐下。
西洋自鳴鍾在一下一下地擺著鍾錘。
乾隆忽然眼睛猛地睜開,被自己的短夢驚醒,臉上沁著冷汗。
皇後走到乾隆身邊,不安地看著乾隆的臉:“皇上,您定是做夢了,看驚出了一臉汗珠子。”說著用帕子輕輕拭著乾隆臉上的汗珠。
乾隆目光發怔:“朕夢見又有大臣下獄了……他們手裏還舉著……牢門的大鑰匙……一個跟著一個,一眼望不到頭……對了,朕還夢見了劉延清……”
皇後道:“皇上,您這麽惦著劉延清,依臣妾之見,派位大臣去趟山東看看他,不知能不能勸他重新回朝?”
乾隆目光一亮:“皇後這主意好,朕就是這麽想的!”
乾隆道:“朕聽人說,山東有兩大奇事。一是,濰縣夏日之林從來無蟬;二是,濟南明湖之蛙從不鳴叫。你說,有林無蟬、有蛙不鳴,皇後可知這到底是什麽緣故?”
皇後思忖一會兒:“容微臣奏答:濰縣無蟬可尋,是因為林中樹少;明湖之蛙不鳴,是因為湖有響泉。”
乾隆臉上綻出了笑容:“皇後實在聰明!不過,不知皇後是否知道朕為何會讓你猜此二題麽?”
皇後道:“皇上是想借此兩題告訴臣妾:皇上身邊缺少良臣,一如濰縣之樹!劉統勳若能回朝輔弼聖上,有如明湖響泉!”
乾隆道:“說得好!張六德,孫嘉淦到了嗎?”
張六德道:“在殿外候著了。”
乾隆興奮道:“快讓他進來,朕要把剛才皇後說的話,再說一遍給他聽聽!讓他盡快動身去山東,請回劉統勳!”
孫嘉淦接過錦盒,高興道:“還挺沉的!回宮稟報娘娘,孫嘉淦不負娘娘重托!”將錦盒小心地在車裏放妥當,下令,“上馬!去山東諸城!”
身著鎧甲的侍衛紛紛跨上馬鞍。宮闈馬車風馳電掣般地馳行。
穿著便袍的訥親在花園剪著花枝。訥親的貼身幕僚、京師巡捕五營參將潘八指匆匆進來。
潘八指道:“中堂大人!孫嘉淦要去山東請回劉統勳了!”訥親道:“瞧你吃出這一頭大汗,劉統勳是碗炸醬麵麽?”潘八指道:“金殿驗鳥這檔子餿活,就是劉統勳出的點子,要是他真回來了,咱們……”
訥親道:“別說了,我能不懂麽?看來,皇上是認定了死理兒,不把劉統勳這尊佛請來,就不成廟殿了。告知下去,本中堂也要在自個兒的廟殿裏見見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