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諸城縣空倉驗皇糧 紫禁城金殿驗田鳥

公元一七四五年,乾隆王朝進入了改元後的第十個年頭。

這一年入秋後的第三天,於山東諸城來說,注定是一個無比詭異、充滿死亡氣息和某種神秘暗示的日子。

天還未曾透光,諸城緊閉的城門就被塗抹上了一層帶血色的曙色。據守城門的士兵事後回憶,這塊紅得黏稠稠的紅光竟然還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腥味。城外,大塊烏雲緊貼著遠方低矮的地平線滾滾流動。突然間,寂靜中響起“啊、啊”的幾聲淒厲鳥叫。兩隻黑鳥淩空掠過。很快,一切又歸於安寧。可是隻一會兒,同樣的鳥叫聲又驟然響起,此起彼伏,漸漸響成一片,紮耳的鳥叫聲夾帶著巨大的撲翼聲,像山崩一般撲向這座黎明中的城池。

先前在地平線上出現的並不是烏雲,而是烏鴉!烏鴉滿天!一群接一群地撞向城門,發出血肉與骨骼被撕裂的響聲。很快,城門上便被層層疊疊地潑上了一團團殷紅的鳥血,地上鳥屍積疊如山!

最後一隻烏鴉飛走的時候,天地都靜了下來,天也亮透了。守城的士兵執著兵器,一點點地推開城門,卻驚愕地看到,在城外的鄉路上,又來了一片比烏鴉更密集、更可怕的黑影。這黑影從四麵八方朝諸城方向擁來。士兵很快便看清,擁來的竟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災民,每個人的手中都托舉著一隻粗陶大碗!

此時,山東清吏司郎中紀衡業領著諸城一批衙官策馬馳出城門。在他的身後泥道上,士兵們扛著一架架拒馬匆匆設下路障。

紀衡業對著擁來的饑民大聲道:“都聽好了!今年山東缺糧,本大人已如實稟報朝廷,等賑糧運到,即刻就辦粥廠!誰要是膽敢破城而入,打劫倉糧,這就是下場——!”

幾十個士兵舉起手中的竹竿,竿頂挑著一隻隻血肉模糊的烏鴉。血淋淋的場麵並沒能阻止舉著碗的災民們像潮水般地繼續擁來。士兵們拔刀挺戈,列著隊,向災民頂去。

刀戈與飯碗相距越來越近。一聲碗裂,瓷片四濺!滿天飛起雪花般的碎瓷!劍拔弩張之際,“噅……”一聲長長的馬嘶,木頭車輪碾動幹土“吱吱扭扭”地響,一輛滿是塵土的布篷馬車緩緩駛來。

災民中有人大喊一聲:“劉大人來了!”

雙方對峙的人群停下來,凝視馬車碾著滿地碗片在架起的刀戈下穿行。四十六歲的原內閣大學士劉統勳,拄一根拐杖瘸著腿從馬車裏探出來,暌別十年,他那張硬朗奇崛的臉龐顯得消瘦多了,戴著一頂大結籽瓜皮帽,穿著一身粗布長衫,目光更為深邃。趕馬車的是他二十三歲的義女琴衣。

一滴鳥血落在劉統勳的額頭上。劉統勳抹了下血,抬眼看向頭頂上一長排高挑著的鳥屍。劉統勳目光痛楚地道:“古人說,廟刀滴血、營旗自焚、鳥撞城門,都是災禍之兆!各位大人,放下你們手中的刀劍,就在這兒把粥廠先蓋起來吧,等賑糧一到,就能埋鍋煮粥了。”

紀衡業感到為難,道:“劉大人,賑糧恐怕三天五天運不到諸城!”

“據我所知,諸城有糧棧二十七家,先向每家各借糧十石,那就是二百七十石。有了這些糧,眼下之難想必就能扛一陣子了。”劉統勳道。

紀衡業何嚐不想借糧,隻是今年山東大災,糧棧就算有糧,任是天王老子到此,也不肯心甘情願外借。心裏如此想,卻也不想在劉統勳麵前丟了父母官的顏麵,正不知如何開口,麵上露出難色。

“不好借那就買吧。”劉統勳道。

紀衡業上前,壓低聲音:“劉大人或許不知,諸城藩庫早就捉襟見肘。”

劉統勳解下自己腰間的一枚銅印扔給紀衡業,“紀大人別說了,帶上這個去買糧吧。我劉家有祖傳老屋三進、水田三十九畝,外加四條耕牛、五頭驢子,一塊兒攏攏,作個價,就算是買糧之銀吧。”

紀衡業神色凝重:“劉大人!您這麽做,不就上無片瓦、下無寸地了麽?您曾貴為朝廷一品大臣,不能淪為乞丐!這買糧的錢,我下令諸城的文武官員自掏腰包捐了!”

劉統勳道:“大災之下,父母官要更體恤百姓,先把粥廠蓋起來吧!好生安頓這些災民吧!”

劉統勳乘著馬車離開城門,行進在幹燥的鄉間荒道上。

太陽在雲層裏翻滾。土路兩邊,行走著一群群饑民;到處是餓殍、新墳和披麻戴孝的人。泥道上,饑民湧動,拖兒帶女,哀哭聲聲。

琴衣道:“父親,您說,鳥撞城門是災禍之兆。這麽說來,更大的災禍還在後頭?”

劉統勳道:“是啊,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諸城遇災,鳥撞城門,倘若大清國各地都鬧了災,那麽,撞的就不是城門,而是宮門了!”

深夜,劉統勳在書房沉思。突然,“哐啷”一聲大響,書房的窗戶被大風吹開,書桌上的燭台被風吹熄。劉統勳關上窗,取過火石擊打出火星,將燭苗點亮,又打開水盂蓋子,取過一隻彎柄小銅勺,舀起了一勺清水,倒入硯台。一柄大墨在硯麵上沙沙地研磨。

曾經在乾隆元年為守護“天下糧倉”立下過汗馬功勞的內閣大學士劉統勳,因病還鄉已有三年。然而,讓他絕對沒有想到的是,他此時在書案上舀起的一勺清水,將會在大清國掀起滔天巨浪。

一硯濃墨磨成,劉統勳取過一杆紫毫,掭飽了墨,猶豫片刻,在信箋上疾書起來。

大雨瓢潑夜,紫禁城在交加的雷電中時明時滅。殿前大銅獅的兩隻環眼在閃電中仿佛突然睜開!

猛然間,傳來城門護軍參領的傳令聲:“合符已驗,打開宮門!”一列馬隊從宮內疾馳而來,馬蹄聲震得磚麵發顫。

值夜的護軍們急忙打開宮門的虎頭銅鎖,將橫插著的大門杠子抬了下來,沉重的宮門轟轟隆隆地打開。一列又一列穿著黑色箭衣、披著猩紅披風的禁衛軍個個臉色如鐵,策馬馳出宮門,頂著大雨而去。

四十五歲的領侍衛內大臣兼兵部尚書訥親騎在馬上,穿著一品麒麟補服,身披桐油雨衣,一張令人生畏的大臉盤凝重得像塊鐵板,而目光中卻透著一團柔綿的和氣。與訥親並轡站立的是刑部尚書孫嘉淦,著一品仙鶴補服,五十六歲,身板幹瘦如石,雙目奇大,目光咄咄逼人。

兩人騎在馬上默不作聲,看著禁衛軍一隊隊馳遠。孫嘉淦轉臉道:“訥中堂,皇上今晚上雖然沒有明說,可意思還是聽出來了,派禁衛軍到各省辦這趟密差,隻能是你知我知,絕不可泄露了半點風聲。”

訥親笑了一下:“按理說,查驗全國糧田一年之豐歉,該是戶部的事,可這回,皇上不單把你這位刑部尚書用上了,還用上了我這個領侍衛內大臣,動用了禁衛軍,看來,皇上是在提防有可能出現的亂局。”

孫嘉淦微微點頭:“‘亂局’二字,是皇上想說而沒說出口的話,你給說出來了。乾隆元年在乾清宮稱驗黃河水,驗出了天下大旱,緊接著就將大清的糧倉來了個兜底翻,震動了朝野。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等你的禁衛軍從各省捕捉田鳥回來,兜底翻的,或許不光是糧倉,而是糧田;受震動的,或許也不光是朝野,而是天下。”

訥親歎了一口氣,說道:“我還真擔心劉統勳獻上的田鳥驗糧計,會燒香引出鬼。大清國太平了這麽幾年,來之不易。”說著他轉頭一拉韁繩,“不過,要是真引出了鬼也不怕。世治用文,世亂用武。你我補服上的一仙鶴、一麒麟,就是鎮國重寶。雨大了,回吧!”

“轟隆”一聲巨響,又一個霹靂打下,暴雨更加狂肆。訥親一撥馬首,馬長嘶一聲撒蹄而去,孫嘉淦掉馬跟上。

諸城縣的小鎮裏,劉統勳的馬車正從狹窄的巷子穿行而出,所經之處,糧行早已被一搶而空,鎮子裏的絕望死氣讓劉家父女深感不安。

馬車行至鎮外農田,說是農田,幹裂的土地上卻是光禿禿的,一望無際,地裏打著小旋風,卷起一股股塵煙。劉統勳取過拐杖,下了馬車,瘸著腿向一窪地壟走去。他在地壟裏拔起一棵枯稈,皺眉聞了聞道:“淡巴菰。看來,這大片大片的麥子地,都沒種糧食,全都種上煙草了。”

琴衣道:“大舅爺來信說,要是再不送糧去,就活不下去了,會不會也是將糧地種上了這種煙草,才鬧成這樣?”

馬車在臨清鄉村空****的莊子緩緩行走著。整個莊子幾乎看不到人,一片死寂。偶爾從街邊屋子裏傳來揪心的哭聲,村路上滿地是黃白的紙錢。劉統勳越發不安,加快了腳步向大舅家走去。

院子裏屋裏都沒人,鍋碗盆瓢都是空的,灶灰也是涼的。此時,從矮牆外傳來一片高高低低的哭聲。

劉統勳和琴衣疾步走出院子,見是一隊發喪的人家,空**的街上到這會兒才站下幾個來送行的街坊。劉統勳低聲問旁邊一個幹瘦的老人:“老人家,這莊子裏出什麽事了?怎麽荒成這般模樣?”老人氣弱地道:“作孽呀!好多年了,莊裏人聽說種黃煙能賣大錢,地裏就全都改種了黃煙!今年遇上大旱,到處都在鬧糧荒,有錢也買不到糧食,鎮裏年輕點的都逃荒去了,走不了的全都得餓死啊!”劉統勳指著大舅家的矮牆道:“你知道這家人去哪兒了?”

老太太道:“他家的收煙屋子,你去過了嗎?”

劉統勳很是詫異,莫非大舅家辦起了收煙屋子?他隨即問清方位,與琴衣趕往村邊運河。運河邊一間瓦屋屋麵的瓦縫裏往外冒著一縷縷煙子。門和窗都緊閉著。一捆捆堆放著的幹黃煙在陰燃著,一股一股地冒著藍幽幽的濃煙,整個屋子全籠罩在煙霧中。劉統勳和琴衣被洶湧的煙霧逼得進不了門,忽然琴衣一把抓住劉統勳的拐杖說:“父親!快看牆邊!”劉統勳透過煙子看去。泥牆邊,靠坐著大舅家老老小小六口人!

劉統勳淚流滿麵,仰天長歎:“大舅啊大舅,你為何要用黃煙將全家人活活熏死啊!我這個大外甥不是給你送糧食來了麽!你就不能再等一等麽!”

琴衣道:“父親,您看!”

劉統勳抬起淚臉,回頭看去。身後的運河岸邊,泊著一條大船,船上堆滿煙草。桅頂上,飄著一麵三角旗,旗上赫然寫著三個字:“寸土堂!”

劉統勳心情沉重地行進在諸城的街道上,到處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燥風將地麵上大片大片的紙錢卷上半空。路邊水溝旁,倒著一個個餓死的難民。幾個尚有一口活氣的老人孩子在用碗片刮著門樓前的木柱子,吞吃著刮下的木屑。

劉統勳照例來到醫館紮針。屋裏躺滿了咽氣的饑民,幾個還活著的饑民在痛苦地呻吟,滿地打滾。醫館老郎中帶著兩個徒弟,忙著給饑民灌藥。

老郎中滿頭是汗:“劉大人來了?裏頭稍坐,我一會兒就來給您的腿紮針。”

“不著急,您忙您的。往外抬走的都已經無救了?”劉統勳看著死屍。

老郎中搖頭說:“都是吃了泥餅子,腸子給塞住,活活撐死的。”

琴衣從死屍手裏掰出半塊泥餅子,劉統勳聞了聞,咬了一口,急忙吐出來,皺著眉頭問老郎中:“他們吃的泥餅子是哪來的?”

“這些人都是住在土地廟附近的饑民,土地廟裏有一個黑泥塘,他們就把麥麩和在黑泥裏,烤成泥餅吃,都吃死很多人了!”郎中一邊忙著灌藥,一邊無奈地說道。

劉統勳道:“府誌上記載,早在貞觀年間,土地廟一帶是官家糧倉,築有十八座大倉廒,後來發了大水,這兒就廢了。想必這口山塘就是當年的一口倉廒,沒運走的糧食朽爛成了黑土,眼下他們在挖千年前的腐糧在當果腹之物啊!”

琴衣道:“吃了這些泥餅子都得死,咱們得把這事告訴他們。”

老郎中回頭看了琴衣一眼:“人餓瘋了,就聽不進人話了。”

劉統勳思索片刻,在自己的白布內衣上扯下一塊布片,用牙咬破手指,在布上寫下“劉統勳求”四個血字,將寫了血字的布片和泥餅子遞給琴衣:“琴衣,你馬上去趟縣衙驛館,將這些交給戶部郎中,就說是我劉統勳求他,請他盡快派人來土地廟辦一間粥廠,隻有這個法子才能把這批饑民給救下。對了,你再告訴紀衡業,我在土地廟等著他,要是粥廠遲遲不來,我劉統勳也得吃泥餅子了!”

琴衣用血布將泥餅子一包,往懷裏一塞,奔下坡去。

災情嚴重得超乎想象,幾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紀衡業心情異常沉重,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諸城驛館”的一間客房裏,桌上放著劉統勳讓琴衣送來的血字布片與泥餅子。一旁的條案上,縣衙的幾個官員在打著算盤,核對著發放賑糧的數額。

門外,琴衣焦急地站著,等著回話。

縣丞從長案前站起,將一張紙雙手遞給紀衡業,紀衡業仍坐著一動不動:“你隻告訴我,再開一個粥廠的餘糧,還能擠出來嗎?”縣丞道:“已無可能。全縣開著的六座粥廠,有四座已是存糧告罄,剩下的兩座,一兩日之後也將無粥可賑。”

紀衡業道:“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在打算盤的縣衙主簿從條桌邊站起,捧著一個大冊子,走到紀衡業跟前:“紀大人,本縣的冊子記著,諸城官倉尚有二千五百石計三十萬斤糧食顆粒未動,下官以為……”

紀衡業眉頭一顫,打斷了主簿的話:“諸城官倉的這二千五百石糧食,都是皇糧,隨時得聽任朝廷撥用,一粒都動不了!”

一旁,心已提起的縣丞狠狠地瞪了主簿一眼。紀衡業道:“諸城縣令去哪了?”縣丞道:“池知縣好幾天沒吃一粒糧了,在門外吐酸水呢。”紀衡業道:“把他叫進來!”

客房外院子,一個兩眼發青的幹瘦老頭弓著腰,雙手扶牆,不停地反著酸水。聽見紀大人差人喊他,一步三晃地走進客房,官袍上掛滿了吐出的黏液。

紀衡業看著他泛青的瘦臉道:“池知縣,你怎麽餓成這樣?據我所知,你們縣衙在災前就給每個官員送去了五石救急糧。你身為縣令,難道沒拿嗎?”

“拿了,但一粒未動!紀大人,要在土地廟辦粥廠,隻有一個辦法,把發給官員的五石救急糧都給要回來!”

“啪”的一聲,紀衡業重重一拍桌子:“大災之下,官命如蟻,民命如天!就照池知縣說的辦!”

池知縣老淚縱橫,伸出手:“誰帶著繩子?”

紀衡業道:“你要繩子幹什麽?”

“等把發給下屬的救急糧都給收上來,我就找棵樹,把自己給掛了!免得再讓下屬們操棍子打死我,犯下死罪。”池知縣道。

紀衡業動容,將自己的褲腰帶抽了出來,扔到池知縣麵前:“本部堂成全你,把我的褲帶拿走吧!”

池知縣撿起褲帶,在紀衡業麵前哆哆嗦嗦地跪下,摘下大帽子,磕了個頭,重又戴上帽子,整整衣冠,直起了腰。手裏拿著上吊的褲帶,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屋子。

紀衡業沒有看他,緊合上眼皮,眼角噙著兩顆豆大的淚珠。

京城胡同裏,一幢不起眼的小門樓上掛著一塊更不起眼的宅匾,上書“寸土堂”三個綠色漆字,看上去像一座典雅精致的書寓。

四個黑衣人牽著馬從門裏走出,齊齊地翻身上馬,靜候來人。一個黑衣人快馬馳來,在門前勒停,沉聲道:“鐵公子吩咐,今晚要辦的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誰也不準出半點差錯!”四個黑衣人取出黑布將半張臉紮住,齊道:“明白!”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也在京師街麵上狂馳著。車篷蓋得嚴嚴實實。車架掛著一盞“氣死風”車燈,燈皮上畫著一隻葫蘆——這是軍機處專用馬車的標識。

馬車越駛越快。車夫道:“大人,到十字街口了,這會兒去哪兒?”車門裏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往西,去刑場!”

青白色的月光照著一隻隻站籠和一口口斬墩。幾具未收去的犯人屍體裹在草席裏,扔在一旁。駛進行刑場的馬車在空曠處停下。車窗厚簾悄悄打開一道邊縫,探出半張男人的臉,瞅了瞅四周的動靜,又放下車簾。

猛然間“突”的一聲,一支弩箭從黑暗中射出來,射在了馬車的廂板上。顯然,這是打招呼的聲音。

軍機處章京吳大屏手上拿著一個用明黃色絹帕包裹著的小匣子,小心地打開車門,探出身去,對著黑暗低聲道:“既然來了,那就請出來吧!”

一匹油亮的大黑馬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從站籠背後走了出來。騎在馬背上的人是京城二品戶部侍郎鐵弓南的公子、“寸土堂”堂主鐵箭飛,身穿一襲靠身絳衣,手裏執著一把弓弩,二十四五歲,長得眉清目秀。

吳大屏道:“為何要在行刑場見麵?”

鐵箭飛輕笑道:“人隻有到了這種地方,才會知道已經沒有退路。”

吳大屏一怔,旋即笑起來:“說得好!咱們這票買賣,誰想反悔都來不及了!東西帶來了嗎?”

鐵箭飛將弓弩收回腰間,抬起戴著紅皮手套的手,對著身後弱弱地擺了一下。黑衣跟班將一口沉甸甸的包袱扔到吳大屏懷裏。吳大屏解開包袱,包裏是二十個金錠,他將金錠收起,才把手裏的黃絹包袱扔給鐵箭飛。鐵箭飛打開黃絹,眼睛裏閃過一絲喜色。

“吳大屏,你們軍機處的馬車上都畫著一隻葫蘆,代表軍機處的任何事都是機密,你把軍機處這麽大的機密賣給了我鐵箭飛,你還是一隻葫蘆嗎?”

“鐵公子的意思是……”

鐵箭飛嘴角浮出一絲冷笑:“盜出軍機處的密折盒,這可是大清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萬一事情暴露,你定會死無全屍。”

吳大屏的臉扭動起來:“那我……連夜就離開京城!”

鐵箭飛嘴角浮出一絲冷笑:“你還沒長上翅膀,今晚上你出不了北京的五城十六門。要是我沒猜錯,軍機處很快就會有動靜了。既然軍機處有了動靜,那你就不該再有動靜了!”

鐵箭飛雙手一抬,已將雙箭弓弩拿在手中,頓時兩箭飛出,一支紮在車夫的喉上,一支紮在吳大屏的喉上。鐵箭飛道:“拔下弩箭,將人車全都燒了,不留一點痕跡!”黑衣人道:“是!”

馬蹄急響,鐵箭飛帶著盒子策馬馳離。

紫禁城中,兩盞燈籠引著鐵弓南飛快地在宮中長街上奔走。重雷炸響,閃電在撕裂夜空。雷聲在天心響個不停。鐵弓南竭力讓自己定下心來,站在門前等著傳喚。

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在地磚兒上摔得啪啪作響。鐵弓南用手護著懷裏的密折盒,站得一動不動,任憑雨水澆著,一臉等著赴死的橫勁。

驚雷聲中,養心殿東暖閣熟睡的乾隆猛地驚醒,從炕上坐了起來,額頭上滲著冷汗。閃電將他的臉照得慘白。乾隆已三十三歲,大清國皇帝十年闊別,容貌與身形雖無大變,可臉龐上卻多了幾分滄桑,辮子也似乎更粗更黑,目光也比當年更為內斂和深邃。

小太監田喜趴在一隻杌子上半打著瞌睡,見皇上坐起,打了個激靈,急忙垂手起立:“主子爺,您醒了?外頭在起風幹打雷……”

門聲一響,領事老太監張六德匆匆進來。多年不見,如今他已滿頭白發,拖著一根細細的白辮兒。張六德跪下:“剛才,奴才接聞,說是有大臣揣著十萬火急之事要連夜覲見皇上,奴才怕有天大的急事會被耽誤,所以就趕來了!奴才該死,把您給驚著了!可這一進門,就見皇上坐在炕上,像是老天爺……”張六德道。

乾隆皺眉道:“像是老天爺也知道出大事兒了?此人是誰?”

滿房子嘈嘈的雨聲。田喜忙著關窗下簾。張六德將鐵弓南連夜覲見之事說與皇上,乾隆急道:“鐵錘子來了?奇事!傳!”

兩個內宮太監領著滿身雨水的鐵弓南進來。鐵弓南一進門便伏地磕頭請安。

乾隆道:“請安就免了。到了醜時還來擾朕,隻要不說醜話就行。張六德,給苦耘搬把杌子,再取塊手巾讓他擦擦臉,好坐下與朕說話。”張六德拿來杌子和手巾便隱在一旁。

雨聲中,乾隆坐在案前皺著眉頭,麵前放著打開了金鎖的密折盒和那兩封被扣下的兩廣督撫的密折原件。鐵弓南坐在一旁,緊張地打量著乾隆的臉色。

乾隆的眉頭漸漸鬆開,臉上恢複了平靜:“苦耘,朕問你,你是怎麽知道這兩份折子是被軍機章京擅自扣下的?”

鐵弓南道:“是戶部郎中呂讓三親口說的!皇上若是有疑,可將去年軍機處遞上的兩廣秋收密折找出來,兩相比照,就一目了然了!”

乾隆道:“張六德,照鐵大人說的辦,去趟奏事處。快去!”

而此時,交出軍機處密折盒的戶部郎中呂讓三也同吳大屏一樣,被鐵箭飛的一支弩箭要了性命,正躺在街角,血水被雨水衝去,長街被雨夜隱去殺戮的味道。

大雨響亮地敲著軍機處的瓦背。屋裏窗簾密垂,沈菊台和三個章京在軍機處值房神情慌亂,將一遝遝曆年換下的密折接連扔入火盆,沈菊台四人臉上映著火光,麵色惶懼。

紫禁城裏雨已停,到處彌漫著霧氣,宮殿沐浴在新鮮的晨光裏。

乾隆背剪著手,在屋裏來回走動。鐵弓南的眼睛也隨著乾隆的腳步不安地來回移動著。張六德取著兩個折子,急匆匆進來,雙手遞給乾隆。乾隆急忙打開,與密折盒中的兩份折子相互對照,目光左右看著。乾隆念折:“兩廣承蒙皇恩,今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稔;兩廣今秋,蝗從東來,食禾萬頃,全邑絕收,大災已不可免……”

乾隆的目光痛楚地眯縫起來,突然,重重地一拍案子。

乾隆厲聲道:“兩廣督撫奏報的原折是豐年,而軍機處遞給朕看的折子卻是災年!軍機章京敢如此造假,到底是誰給了他們這麽大的膽?”

窗外,內宮太監領著訥親匆匆忙忙走來。

訥親跪報:“皇上!護軍千總剛剛送來消息,戶部郎中呂讓三被人殺死在胡同口!”鐵弓南一驚:“呂讓三被殺了?”乾隆怒道:“這麽說,有人要殺人滅口?”訥親道:“微臣這就去徹查!微臣告退!”乾隆道:“張六德,傳刑部尚書孫嘉淦即刻來見!”

是夜,差點把軍機處一把火點著了的沈菊台與三個章京被孫嘉淦率領的禁衛軍扔進了刑部大獄,大刑才過一輪,沈菊台便把知道的供了個底兒掉。自此,皇上身邊的重臣——裕善的罪行浮出水麵。

孫嘉淦帶著大內禁軍,押著一輛披掛大鐵鐐的空囚車,轟轟隆隆地趕往裕善府上。到裕府後院時,八師爺正領著裕府的家丁,扶著裕善,匆匆忙忙地往裕府私家碼頭的一條船上走。禁衛軍當即將裕善從艙裏拖出,披上鐵鐐,扔進囚車。令孫嘉淦奇怪的是,禁衛軍的軍官們將裕府的大小庫房都搜遍了,卻沒能搜到一點贓物。隻得先將裕善押上囚車,給皇上回話,又留下一隊弟兄,在裕府掘地三尺,尋找贓物。連挖三天三夜,裕府院子的地下幾乎被裝財物的大箱子填滿,贓物多到孫嘉淦這個刑部尚書瞠目結舌,隻得請乾隆移駕刑部,來親自點驗贓物。

孫嘉淦陪著乾隆疾步走上刑部院的台階,乾隆穿著暖袍,一隻握拳的手背在腰後,臉色難看:“掘地三尺才把贓物掘出來,看來,裕善這老家夥又讓朕低看他一眼了!”

孫嘉淦道:“找到的裕善贓物,堆滿了刑部院的整整一間庫房,除了金銀珠寶,還有三大箱田契!微臣已將裕善侵占的糧田核查了幾處,發現都用作修院築樓之用,還有一處近湖的三百來畝上好水田被改成了私家園林。對了,還有幾箱搜出來的東西,皇上若是見了,恐怕會……”

乾隆皺著眉頭道:“打住!你先別嚇唬朕!”

君臣二人說著話,疾步走向庫房。

孫嘉淦道:“皇上,這兒就是存放裕善贓物的屋子,您請進!”乾隆向屋內剛邁進一步,猛然站住,打量著屋內的東西,倒吸了一口涼氣!

乾隆閉上了眼,扭過臉去,搖頭:“天哪!”

紫禁城的朱漆大門轟然關閉,太監將巨大的銅鎖鎖住獸環。一群群上朝的文武百官默默地疾步行走在宮中長街上,每個人的臉上充滿了疑慮、驚恐與不安。

晨霧在窄窄的長街彌漫,磚地兒上靴聲踢踏。

乾清宮正殿丹墀下,站滿了百官,頂戴花翎在射進殿內的朝陽下暗沉沉地發亮。站在最前排的是輔政大臣張廷玉、訥親和幾位親王。鐵弓南、孫嘉淦等各部大臣排列在後。

戶部侍郎梁詩正、浙江巡撫唐思訓、江蘇巡撫白文舉、工部侍郎鄒子旺、吏部侍郎趙宏恩等一幹臣工臉色沉重,悄悄地望向孫嘉淦和鐵弓南,又望望張廷玉、訥親,暗暗猜度著今日在朝堂上將會發生的事情。

乾隆從屏後走出,坐上須彌座。眾臣跪倒,拍袖山呼。乾隆臉色平靜,他在極力克製著自己,不想因為裕善一案而讓自己失態。

乾隆掃視了眾臣一會兒,聲音不急不慢:“看你們的臉色,不久前軍機處發生的事,想必都知道了。朕禦極以來,大臣中第一受恩者是誰,你們不會不知道。此人平日受朕這麽多厚愛,自當奮勉。可他給朕回報什麽了呢?他給朕隻回報了一個字。朕想讓你們猜猜,這是個什麽字?”

眾臣俯首:“臣等愚昧!”

乾隆道:“那就讓朕來告訴你們。這個字,就是‘狠’字。也就是說,他狠著心在做官,狠著心在做人,狠著心在做局,狠著心在作祟,更是狠著心在做鬼。此人官居幾品?官居一品!此人身任何職?戶部尚書!此人叫什麽?叫裕善!”

殿內鴉雀無聲。伏地的大臣們相互偷偷張望,有的漿汗如雨,有的股栗不止,有的義憤填膺,有的幸災樂禍。鐵弓南聳聳鼻子,聞到了一股尿臊味。側眼一看,身邊的一個官員竟然被嚇出尿來,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絲冷笑。

乾隆繼續說道:“光給朕一個‘狠’字,也就罷了,朕受得了這個字,無非是不知天高地厚、自恃過高,非得拿這個字來給自己添重。以往,朕每遇一個貪墨之臣,在下詔批斬的時候,總還會替他們往好處想一想,念著他們曾經有功於朝廷,有功於社稷,在他們行刑的時候,免不了還要替他們落下淚來。可今日,朕想明白了,朕突然發現在這個‘狠’字上,若是再加上一個點兒,那這個字就變成了什麽字?變成了‘狼’字!一個大臣,若是變成了一頭狼,藏著的是狼子野心,懷著的是狼心狗肺,朕還可憐他們幹什麽,朕還幹嗎要有憐憫之心?”

乾隆緩了一下氣,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靜下來:“這個讓‘狠’字變成‘狼’字的小點兒,就那麽一點兒,是什麽東西,誰能告訴朕?”

大臣們一片靜默,誰也不敢大聲喘出氣來,生怕會被點名點到自己頭上。

乾隆用手指點著官員們:“你們之中,那麽多大學士,那麽多兩榜進士,那麽多飽學鴻儒,竟然沒一個人答得上來?”

鐵弓南低著臉,眼睛卻在轉動著,顯然在掂量說話的時機。他突然一咬牙筋,把頭抬了起來。鐵弓南大聲道:“皇上,微臣有一說!微臣鐵弓南不揣冒昧,想請跪著的諸王貝勒和文武大臣都把自己的大帽子摘下,托在手中!請皇上恩準。”乾隆道:“準!”

滿殿大臣驚了一會兒,紛紛摘下頭頂上的大帽子,直起腰,將大帽子托在左肩之側。鐵弓南把腰直起,也把自己的大帽子摘下,一手托著,重聲問:“各位大臣,都請看一看自己的大帽子,那尖兒上頂著個什麽東西?”

眾臣朝大帽子上垂目看去,帽尖上,是一顆顆各色頂子。有一品紅寶石頂子、二品紅珊瑚頂子、三品藍寶石頂子、四品青金石頂子。

鐵弓南重聲問道:“各位大臣看到什麽了?”眾臣齊聲道:“看到頂子了!”鐵弓南把臉朝向乾隆:“皇上!您問的那個把‘狠’字變成‘狼’字的小點兒,依臣之見,就是大帽子上的各色頂子!”

乾隆從寶座上霍然站起。他的目光在跪臣們的頂子上一一掃過,目光顯然灼痛了,沉默許久:“鐵弓南說得好!若是不為官,不戴上這個頂子,再狠的人,也不過是變成一隻鼠,變不成一頭狼!”

張六德走上來,在乾隆耳邊悄悄耳語了幾句。乾隆道:“抬上來,讓眾臣開開眼界!”

殿門打開,四個禁軍抬著一口巨大的木箱走進殿來,將木箱在殿中放下,打開了蓋。乾隆步下丹墀,在木箱前站停。“這是挖地三尺從裕善家中抄來的四十九口銀箱中的一口,朕讓人把它給抬來了。在這口箱子中,存放著裕善侵貪的銀兩,全都是五十兩一個的銀錠!朕這就取出來給各位看一看!”乾隆彎下腰,雙手往箱子裏一抄,捧出一捧白色的銀屑,在眾官中走動,痛徹心扉:“朕讓你們看到什麽了?看到的是一堆被白蟻蛀成了粉末的銀屑!你們說,他要這麽多銀子幹嗎?買屋嗎?他已有樓宇百間!買田嗎?他已有良田百頃!買女人嗎?他已有妻妾成群!朕已給了他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他還要這麽多銀子幹什麽!”

乾隆看著眾臣們低聲議論著,雙目泛紅:“都說白蟻蛀木,朕還是第一次聽說白蟻還能蛀銀!若不是親眼所見,朕萬萬不可信啊!”他垂下眼簾,眼中怒光閃動,猛然大聲地問百官,“難道這就是朕的大清國嗎?”他猛然抬起手,重重地將銀末子向百官頭頂撒去,銀屑在金殿上的各色頂子間紛紛揚揚飄散。

回到後宮,乾隆依然心緒不寧。西洋大鏡裏,穿著袞袍的乾隆在發怔。皇後輕聲道:“皇上去了乾清宮,怎麽又回來了?叫大起都好一會兒了,想必百官都到乾清宮了。”

“剛才,朕在走向乾清宮的時候,不知怎麽地,腳步就慢了下來,又不知怎地走回到了這麵鏡子跟前。”

“皇上定是想起了十年前乾清宮稱驗黃河水的事了。那年,您放鞭炮叫大起,本想稱驗出個好年成來,誰知道,驗出了一個赤地千裏、大旱天下。皇上擔心今晚上的驗鳥……”

“朕怕的是,今晚又跟當年那樣,驗出的又是一場災禍。”

“臣妾有句話,定是不當說的,可這會兒,臣妾想說。”

“你是不是想告訴朕,今晚上金殿驗鳥,不會再重像十年前那樣,驗出一個‘亂’字來?”

“不,臣妾隻想告訴皇上,大清的天下是皇上的,真要是遇上天大的難事,皇上也能將它給扭轉了。”

乾隆搖了搖頭:“朕和你想的不一樣。朕不是怕驗出多大的災禍,朕隻怕驗出災禍後,該如何收場。”

田喜在一旁也忍不住插話:“能讓主子爺擔心的事,都不是好事兒。奴才想,今晚上就不用再叫大起了,主子爺下道旨,讓百官們都回去睡回籠覺吧。”

張六德暗暗撣了下手,低聲:“沒你事,一邊去。”

殿外,心急火燎的訥親掏出打簧金表,一邊看著時辰,一邊幾乎是小跑著趕來,與幾乎同時趕到的孫嘉淦碰了個正著。

通報之後,訥親和孫嘉淦被值夜太監匆匆領進了養心殿。訥親跪道:“皇上,今晚驗鳥的事,都按聖意安排妥當了!”孫嘉淦道:“官員也都到齊,隻等皇上進殿!”

乾隆深深吸了口氣,在屋裏徘徊:“今晚,朕要用金剪刀剪開鳥腹,朕這樣做,其實是在給朕自己開膛。你們說,若是驗出了有好多的省份在造假,那該怎麽辦?”

孫嘉淦摘下腰間一串大鑰匙,對著乾隆抬起了手:“皇上,我已將刑部大獄的牢房騰空二十間,鑰匙全在這兒!”

乾隆震驚:“這麽說來,今晚要開的,不是殿門,而是牢門?”

孫嘉淦剛要開口,訥親一抬手,搶了話:“皇上!殿門從來都與牢門連在一塊,二門同在,才是不二法門!”

乾隆道:“牢門滿了,殿門就空了,朕還指望誰來治理國家?”

孫嘉淦道:“牢門高不過殿門,朝中的好官一旦抬起了頭,都會會聚在殿門之內,皇上還擔心身邊沒有良臣麽?”

訥親道:“此話在理!”

乾隆的手指焦慮地盤扭著,突然鬆開。

乾隆道:“皇後,看看朕的袞袍,穿平整了沒?朕怎麽老覺著今晚這身袍子穿得不順心。”

皇後整了整乾隆的袞袍,臉露笑容,寬慰道:“平整了,皇上快上殿吧!”

而千裏之外,劉統勳與琴衣在山東諸城山道上和一群鄉民刨著葛藤根。一隻小鳥落在枯枝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劉統勳望著小鳥,沉思著給皇上獻上的金殿驗鳥計遲遲未得回音,想是已經在行動了。

乾清宮正殿殿內,六十四支碗粗的金龍盤繞大紅燭將殿內照得通明。

丹墀旁,擺著一張長長的條案,依次放著十八個省份的牌名。名牌上分別寫著:直吏、山東、山西、河南、安徽、江西、福建、江蘇、浙江、湖北、湖南、陝西、甘肅、四川、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在各省的牌名下方,擺著上奏糧田豐歉的折子。

丹墀下,紅頂花翎在燈火下閃閃發亮,各式官服在燭光下閃著寶藍色光。匍匐在最前排的是輔政的總理王大臣、軍機大臣;匍匐在後排的是各省督撫和在京四品以上官員。

殿裏的空氣壓抑而沉悶,百官跪伏在地,都屏住了呼吸。

乾隆高坐須彌座上,臉上掛著一派平和的神色。他目光微微低垂,似乎哪兒都沒看,似乎又像哪兒都看在眼裏,嗓子眼裏默禱著什麽。突然,乾隆抬起臉,他的聲音很低:“十年前的今天,朕也在乾清宮半夜叫了大起,那天,朕在這兒稱驗黃河之水,稱出了一個天下大旱,可朕知道稱出的不是旱情,而是亂象!”

大臣們怔忡不安,屏聲斂息,猜度著皇上這番開場白的用意。

乾隆道:“亂象,朕不怕,朕怕的是亂了方寸。一場天下大旱,讓朕看明白了一座天下糧倉。它讓朕知道,大清國若是要亡國,不在內宮,不在軍營,不在藩庫,不在民心,要亡該是亡在糧倉!朕,正因為看明白了這事兒,才沒有方寸大亂,才有了治理天下糧倉的上策。十年一晃而過,朕以為,朕的糧倉已是固若金湯,所以朕的天下才沒有亂不可治,才有了當今的國泰民安,才有了爾等大臣的錦衣玉食,才有了朕的這把龍椅穩如泰山。”

眾臣山呼:“皇上聖明!”

乾隆道:“各位愛卿平身吧。”

乾隆掃視了一會兒眾臣,朗聲道:“朕今晚將眾愛卿請到乾清宮來,各位想必都已經知道,朕要在這兒辦一件千古未有的奇事!朕要通過這件奇事弄明白兩個字,忠奸!”

百官再度緊張起來,有心虛的早已開始手腳顫抖、滿臉滾汗。

乾隆道:“刑部尚書孫嘉淦告訴朕,就在此刻,刑部大獄的獄吏正在清掃牢房,騰出空屋子來,準備押人。朕不希望這麽做。可朕之所以同意騰空牢房以押新犯,都是被逼出來的!但願刑部的牢房今晚安然無事。”

百官中,打戰的大員又多了幾個,靜謐得連呼吸聲都難以察覺。

乾隆的聲音在盡力充滿信心:“驗田鳥!”

訥親出列,威嚴道:“將禁衛軍從十八省密捕的田鳥送到禦前長案,按各省牌名放下!”

訥親大聲道:“請禦前總管張公公親驗!”

張六德一臉正肅地從屏後走出,手裏捧著一把金剪刀。眾臣終於明白皇上今晚上要幹什麽事了,心被揪得更緊。那幾個在股栗的大臣顫抖得更厲害,似乎要癱倒在地。

訥親又高聲道:“請孫大人監驗!”孫嘉淦走到長案前,掃視了一圈各省督撫,沉默片刻。孫嘉淦突然道:“浙江開驗!”唐思訓渾身一顫,眼鏡差點落地。訥親取過浙江的奏折,當眾拆開,念道:“浙江今年風調雨順,加之田土膏腴,務農重穀,民可自給!”

孫嘉淦大聲道:“驗田鳥!”

張六德在浙江的牌名前解開布袋,取出兩隻被黃綢紮喉的田鳥,用金剪子剪開鳥腹,將田鳥嗉囊中的食物倒入木盤中,細細挑驗,盤中盡是稻穀。張六德高聲道:“浙江田鳥,腹中盡是稻穀!”孫嘉淦重聲:“浙江所報,屬實!”

須彌座上,乾隆露出寬慰的笑意。眾官望向唐思訓。屏著呼吸的唐思訓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

孫嘉淦大聲道:“山東開驗!”山東巡撫薩哈諒眼皮狂跳。訥親取過山東的奏折,當眾拆開,念:“山東今年秋糧之豐,甲於他邑,民間尚可足食!”孫嘉淦大聲道:“驗田鳥!”

張六德解開布袋,用金剪子剪出田鳥腹中食物挑驗。盤中盡是草籽。張六德高聲道:“山東田鳥,腹中盡是草沙,無糧!”孫嘉淦重聲道:“山東所報,作假!”

須彌座上,乾隆臉色一變,攥緊了一隻拳頭。眾官紛紛朝薩哈諒望去。乾隆道:“山東巡撫薩哈諒,你告訴朕,為何這般造假,要將災年奏報成豐年?”薩哈諒臉上冷汗滾滾,“咚”的一聲跪下,磕頭如搗蒜:“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乾隆一擺手:“下一個!”

孫嘉淦道:“江蘇開驗!”白文舉強作鎮靜,臉上掛著微笑。訥親取過江蘇的奏折大聲念道:“江蘇今年喜獲豐收,倉廒盈滿,百姓歡暢,更有美田彌望,穀多至不可勝食!”孫嘉淦大聲道:“驗田鳥!”

乾隆突然抬手:“慢!江蘇巡撫白文舉上前一步!”

大殿內的空氣頓時緊張得仿佛要爆炸,百官的目光搜尋著白文舉,隻見他身子一顫,臉相古怪地走了出來。白文舉道:“微臣白文舉,恭聆……恭聆聖訓!”

乾隆道:“白文舉,你給朕獻上的《天下糧田圖》,朕看了。圖上所繪,正如你奏折上所說的那樣,‘美田彌望,穀多至不可勝食’。朕對你的操守和官德沒有過絲毫懷疑。這會兒,朕可以當著眾臣的麵告訴你一件事,朕正準備將你擢升為戶部尚書,接替裕善留下的空缺。”

乾隆道:“朕知道,一品戶部尚書這把椅子,你們中沒有一個人不在看著,朕將這把椅子留給了白文舉,讓你們都吃驚了。可不管你們怎麽想,朕還是那句話,朕這個主意不會改變。你們都聽著,張六德手中的這把金剪刀將江蘇的田鳥一剪子剪下去,剪出的若是糧食,從明日起,白文舉就可走馬上任,替朕掌管大清國的錢糧要務!朕的話,向來算數,你們都聽清了嗎?”

眾臣齊聲:“臣等聽清了!”

乾隆道:“白文舉!你聽清了嗎?”白文舉強壓顫聲:“微臣……聽清了!”乾隆道:“那就好。”孫嘉淦把目光回到長案,大聲道:“驗田鳥!”

張六德格外細心地解開江蘇的布袋,取出田鳥,操著金剪子,小心翼翼地開剪。殿上的百官都在踮著腳張望。嗉囊剪開,稀稀落落的草籽和草莖落在盤中!張六德暗歎一聲,高聲道:“江蘇田鳥,腹中盡是雜草,無一粒糧!”

殿內炸開了,百官們又“轟”的一聲議論起來。孫嘉淦猛地回臉,目光如刀:“白大人,還用本官報唱嗎?”

白文舉身如篩糠,臉色慘白,“咚”的一聲倒地,當場暈厥過去。

天色大明。初陽照在金黃色的殿瓦上,發出暗紅色的光芒。一群哨鴿拖著長長的嘯聲掠殿而過。天空大雲疾走。銅鏡一般的太陽越升越高,閃著青色的浮光。

孫嘉淦的聲音從殿中傳來:“十八省開驗完畢!”

殿門打開。執刀的禁衛軍分成兩列,將百官分成兩隊,空出了中間一條押囚犯的通道。丹墀下,跪伏著十個造假的各省大員。

須彌座上,乾隆目光冰冷,側著身子,挺著腰,一隻握拳的手平放在禦案上,坐得像一尊雕塑。

孫嘉淦道:“啟稟皇上,此次金殿驗鳥,十八省中,驗出六省以歉報豐,四省以豐報歉。”

大殿裏一片死寂,甚至連呼吸聲都無法聽到。

乾隆道:“十位大臣,田鳥冤枉你們了嗎?”十大臣抬起汗淋淋的臉,不作聲。乾隆道:“或許,有大臣會問,就憑這幾隻田鳥就能驗出哪個省的豐歉嗎?劉統勳在給朕獻上這一良策之時,還特意交代,田鳥嗉囊化食,一夜為盡,而田鳥覓食,日飛不足百裏。所以,禁衛軍捕的不僅都是當地縣境之內的田鳥,而且捕獲之時當即紮喉致死,嗉囊再無化食之可能。也就是說,這些田鳥斷無可能是他地之鳥!況且,禁衛軍從每個省捕獲的田鳥,都有上百隻,都是從每個州縣捕來的。好吧,倘若你們中有誰不服的,還可當殿檢驗!”

鐵弓南淌著老淚,大喊一聲:“喪盡天良!”過了關的各省大員和京官們齊聲道:“皇上,此等罪臣,不可姑息!”

十位大臣跪地磕頭:“臣知罪了!”

乾隆的眼裏浮起了一層薄薄的淚光:“‘知罪了’這三個字,或許能打動朕的心,可打動不了蒼天之心!先賢說,王者以百姓為天!蒼天就是朕的億兆百姓!‘知罪了’這三個字,你們打動不了百姓們!他們的心,早被虛言、謊言、胡言、姑妄之言傷害夠了!這些年來,你們可知朕是如何為百姓謀造福祉而日夜操勞的嗎?天稍微晴了一點,朕便擔心大旱來臨;而天稍下幾日雨水,就害怕成為澇災。朕就是這樣年複一年地祈盼和擔心著,不知不覺已是十年過去了。可落到今天,朕在自己的‘正大光明’殿上,聽到的,仍是‘知罪了’這句人人會說的套話!”

大臣中,張廷玉、唐思訓、梁詩正等人淌起了眼淚。

“朕雖為天子,可也是個凡人。修行乞德,還遠遠不夠,哪能下一道禦旨就能讓上天晴雨驟變?朕沒有這個本事,老天爺也不聽朕的話!”

臣工中有人失聲抽泣起來。

乾隆眼眶裏的淚水凝聚得更多了:“朕能做的,隻有兩件事。一件就是憑朕的悲憫之心,祈禱上天開恩於黎民,求神靈保佑國家能風調雨順、百姓安康。第二件事就是,真發生了災變,傾朕所能賑恤以天下,救無數黎民於烈火洪湯!”

眾臣齊刷刷地跪倒:“臣等願為皇上分擔憂愁,隨皇上赴湯蹈火!”

乾隆從張六德手中接過帕子,拭拭眼睛,將黃帕重重地摔去,站了起來。乾隆重聲:“十惡何為首?朕以為,拿民命不當回事,瀆職褻政、求官賣爵、斂財枉法,那就是首惡!‘十惡不赦’這四個字,讓朕又想起了另四個字,那就是‘十麵埋伏’!朕今日若是不除十惡,那麽就是讓朕深陷萬劫不複的埋伏之中。朕還不想這麽葬送自己,更不想葬送朕的大清江山!孫嘉淦!”

孫嘉淦出列:“微臣在!”

乾隆近乎咆哮:“取下你腰上的大鑰匙,送十惡下獄!”

“嗆啷”一聲響,孫嘉淦已解下腰上碩大的鑰匙串,一把一把地取下,扔在了十個犯官的麵前。

孫嘉淦對罪臣厲聲道:“把牢門鑰匙拿在手裏,舉起來!”

站在須彌座前的乾隆,失神地朝下望著。殿門外,排成一道的牢門大鑰匙,像一支射向他的利箭。乾隆目光中含著淚水,痛苦地扭過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