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乾隆爺南下巡災省 大扇子西北尋真相

養心殿西暖閣中,乾隆看著跪伏在地上的訥親和幾位內大臣,臉色格外沉重。查清了二冊造假案,大清國卻並沒有起色,不好的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各地鹽業、茶業、酒業、礦業、綢布業、造瓷業,都因為大清國的糧田出了事,一批批地在倒閉。春糧的豐歉也稟報上來了,糧食歉收已成定局,各省請求施賑的奏報頻頻入京。江南春澇之後又連著夏旱,秋糧也定然是絕收了。如此,運河斷漕、京通空埠、十三座國倉一起告危已不可避免!

乾隆道:“朕要向你們宣布一件事兒,你們都聽著!”

幾位內大臣都抬起臉。

乾隆道:“朕要去災省巡視,到那兒去親眼看看,災情怎麽樣了,百姓怎麽樣了,官員又怎麽樣了,到底有沒有法子扭轉大清國缺田少糧的危局!”

訥親震驚得閉緊了眼睛,屏住氣,咬咬牙將眼睜開。

內大臣們道:“皇上英明!”

乾隆道:“這件事,你們幾位內大臣知道就行,免得傳開了鬧得人心惶惶。都平身吧。”

內大臣們從地上爬起。

乾隆道:“訥親,這幾天都沒劉統勳的消息,他怎麽不來見朕了?”

訥親的眼珠子轉著,欠下身:“劉大人那日在乾清宮遞了辭官的折子後,就閉門不出了,想必正在家閉門思過。”

乾隆道:“有過必思,有錯必糾,有罪必治,朕向來就這麽教誨爾等的。他劉統勳能身體力行,朕感到欣慰。等他想明白了,將身上的驕氣、戾氣、蠻橫之氣給收斂了,懂得了如何與滿朝文武平和相處,朕再恢複他的官職,讓他上軍機處行走,當好朕的喉舌。訥親,你親自去一趟劉統勳府上,帶上朕的口諭,讓他振作起來,收拾收拾行李,跟著朕一同巡查災省。”

訥親道:“皇上此次外出巡查,要帶上劉統勳?”

“將他帶在身邊,若是朕遇上難辦之事,他也好幫朕辦理。”乾隆道,“再說,這一路上,朕也少不了要開導開導他,讓他明白朕的一番苦心。行了,你快照朕的話去辦吧!”

訥親聽出了皇上的弦外之音:皇上雖然同意劉統勳辭去二職,可真正的用意不是要拋棄他,而是要曆練他,為的是有朝一日派更大的用場。時機一到,皇上定會讓劉統勳上軍機處行走。這一條,是訥親始料不及的。

雖然很想讓劉統勳嗚呼哀哉,一了百了,可訥親想到劉統勳若是真死了,皇上絕不會輕易放過,定然會一查到底。想來想去還是讓鐵箭飛去把劉統勳的瘸腿弄殘,讓他不能跟皇上出巡才是當務之急。

劉統勳將琴衣派去古浪之後,恰好遇到了山東的老鄉老木,就讓他當了車夫。老木趕著劉統勳的馬車在京郊的一條土路上搖搖晃晃地行駛著,車架上紮著幾個簡陋的包袱,車後拖著紅皮棺材。劉統勳坐在車廂裏,一邊打著扇一邊閉眼養神。

劉統勳道:“老木啊,你來京城看我,沒想到才住了一宿,就讓你回山東了,還讓你又當上了車夫。”老木道:“老爺,老木能跟你在一塊,是天大的福分哩。”兩人正閑說著話,劉統勳突然噤聲。一輛蒙著黑布的雙套馬車在後頭狂奔而來。劉統勳大喊道:“老木,快靠路邊!有馬車撞上來了!”老木回頭一看,也大吃一驚,急忙收住馬韁,將馬車往路邊趕。衝來的馬車越駛越近。

兩車相撞之時,三匹馬突然長嘶。劉統勳的馬車向著路邊地溝滑去,頃刻間輪子朝天,將車廂裏的劉統勳重重地摔在了亂石堆裏。

衝來的雙套馬車停住。車簾打開一道縫,露出鐵箭飛和房杠的半張臉。兩人朝石堆裏看去。

劉統勳滿身是血,暈倒在亂石中。老木也滿臉淌著血,從地上爬起,扶起劉統勳,拚命喊著。車廂裏,鐵箭飛冷笑一聲,放下簾子。鐵箭飛道:“房杠,幹得漂亮,他人沒死,可那條殘腿又殘了!回吧,把活留給幹爹!”房杠趕過馬車,一抖韁繩,雙套馬車掉了頭,向原路駛回。

好一會兒,劉統勳在老木懷裏一下一下咳嗽起來,嘴裏冒著血沫子,慢慢睜開了眼。

老木道:“謝天謝地,老爺還活著!”劉統勳聲音微弱:“老木,看看是誰……是誰撞了咱們……”老木回頭看了看:“是輛雙套馬車,沒見著人!”劉統勳道:“他們……沒人傷著吧?”老木道:“沒見有人傷著。”

老木拚命扶著劉統勳,剛站起,劉統勳突然一聲慘叫,又坐倒在地。老木這才發現,劉統勳的鐵靴子裏滿是血。老木驚聲道:“老爺!您的瘸腿開口子了!”

老木背著劉統勳向自己的馬車走去。劉統勳看著土路上駛走的馬車,漸漸擰起了眉:“老木,你說,撞咱們的馬車怎麽又原路駛回了?”老木抬臉看了一會兒,一臉納悶:“老爺,這輛車,不會是專門來撞咱們的吧?”

劉統勳苦笑道:“誰說不會呢,虎落平陽被犬欺,什麽事都有可能,走吧,回山東!”

養心殿西暖閣,乾隆猛地轉身,看著潘八指:“劉統勳被車撞了?”

潘八指欠著身:“微臣奉命去接劉大人,得知他已經回山東,急忙帶著司官去追趕,沒想到,在京外二十裏的一處崗子前,見到劉大人被車撞傷,滿身是血。”

乾隆道:“性命無礙吧?”

潘八指道:“微臣追上了劉大人,親自查看了他的傷口,覺得雖無大礙,可他那條殘腿卻裂了個大血口子,不能再走動了!”

乾隆道:“他現在人在哪?”

“不論微臣怎麽勸,他都執意要回山東。微臣無奈,隻得派兩位司官將他送往了附近鎮子的一家醫館。”潘八指道。

乾隆連連搖頭:“怎麽巧成這樣呢?朕讓他隨駕出巡,他卻偏偏被車撞了!鐵弓南,你來代替統勳,隨朕出巡!”

午門的正門幾乎沒有任何響聲地打開了。夜裏一片靜默中,一輛四門緊閉的馬車駛了出來。乾隆的這次出巡,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除了幾位內大臣知道外,幾乎不被人知。雖然乾隆交代這次出巡不許告訴任何人,鐵箭飛和潘八指還是立刻派人飛速奔赴各省,向同道告知皇上出京的消息,要他們掃淨屋子,絕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幹出蠢事兒來。

一匹快馬奔馳在崎嶇的山道,策馬而行的是個英氣勃勃的穿著二品朝服的年輕大臣,後頭幾個侍衛騎馬緊隨。山西巡撫傅恒重重打鞭,馬蹄在山石上磕出火星。

載著乾隆一行的馬車和護衛的馬隊一路向南奔馳著。一扇挑起簾子的車窗裏,乾隆在默默地看著路邊的田野。到處是因幹旱而龜裂著的農田。一些衣衫破爛的鄉人在荒地裏摘著野菜,乾隆目光傷楚。乾隆的馬隊停在了一座廟殿裏,張六德端著水盆在往殿裏送,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回臉張望。傅恒勒住馬,跨下鞍來。

張六德笑臉相迎:“傅大人這麽快就到了?”

傅恒道:“張公公,皇上這一路上辛苦了吧?”

張六德道:“是啊!主子爺此次微服出巡,沒驚動地方衙門,吃的、用的、住的,哪能跟宮裏比?這不剛燒了盆熱水給主子爺端去泡泡腳,自打出宮後,主子爺總睡不踏實。”

傅恒道:“都這麽晚了,要不我明日再來?”

殿內傳來乾隆的聲音:“是傅恒來了?快進來吧,朕一聽馬蹄聲,就知道是你來了!”

傅恒坐在寺內一間廂房杌子上,麵對著靠在榻上的乾隆。張六德遞上茶,回身輕輕關上門窗,欠身退了出去。

傅恒放下茶碗,抹嘴,笑嗬嗬道:“聖上,皇後好麽?”

“又想你姐姐了?”

“自從我去了山西,就沒見過她,挺想的。”

“按理說,朕外巡之時得帶著皇後同行,可此次外巡是朕的臨時起意,上幾個災省看一看就回,也就不便帶她了。她挺好,你回了京,定要去長春宮見見她。”

“那當然!對了,我還給皇後帶來了幾樣山西特產。”

乾隆露出笑容:“皇後平日常念叨你這位親弟弟,老說怎麽還沒見你從山西回來。說說,給她帶了些什麽好東西?”

傅恒道:“有運城相棗、晉祠大米。”乾隆道:“範仲淹所寫的‘千家溉禾苗,滿目江鄉田’,說的就是晉祠大米?”傅恒道:“對!那兒的鄉田引晉水灌溉,才能長出又香又甜的上好大米來!”

乾隆道:“沒忘了給朕也帶點兒特產吧?”傅恒道:“忘不了!微臣給皇上帶了幾瓶新釀的汾酒!”乾隆道:“是麽?可說起酒,自從朕得知大清國的糧田出了事,每回隻要一端起酒杯,心裏就會冒出一句話:‘一滴瓊漿米千粒。’這麽一想,常是越喝越覺得不忍下口。這事要是說給天下人聽,恐怕沒人會信,可朕說的沒半點虛言。”

傅恒道:“皇上,微臣此次奉命從山西趕來,一路上就在猜想,皇上定是有重任要委派於我?”乾隆道:“朕讓你十萬火急來見,確是有絕密之事交給你辦!”傅恒的臉色沉重起來:“皇上定是遇上難事了?”

乾隆目光真摯:“傅恒,你是朕的至親,不光皇後對你恩意篤摯,朕也對你優加眷遇。三年前,你才二十三歲,憑著你政務練達、識見高遠,眾望所歸地當上了內務府大臣,不久之後又出任山西巡撫。你經過這番曆練,如今已堪大用。”

傅恒道:“效忠皇上乃是微臣的第一天職!”

乾隆站起身:“今晚月色甚好,陪朕上外頭走走。”

月光清淡,林子裏蟲聲唧唧。傅恒陪走在乾隆身邊。

乾隆道:“想必你已聽說,這幾個月間,朕身邊的那幾位信得過的大臣,都一個個走的走、瘋的瘋、貶的貶,已是所剩無幾。這件事,朕心裏越想越不安寧。”

“皇上的意思是,要微臣查清在這幾位大臣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正是此意!這還隻是一件事,另有一件絕密大事朕也要托付於你。”

“微臣恭聽聖諭!”

乾隆心情格外沉重:“劉統勳密查皇莊,提出了一個‘廢’字;而訥親複查皇莊,提出了一個‘存’字。正是因為皇莊的廢存之爭,才逼走了劉統勳,使朕丟失了一條能左右開弓的手臂。這些天,朕心裏越想越堵,不光覺得對不起劉統勳,還隱隱覺得這裏頭似乎還另有文章。朕在想,劉統勳不惜棄官也要杠上皇莊,不會沒有道理,他如此執拗,說走就走,定然是帶去了許多不方便說出來的話。朕要解開心頭之疑,看來還得從皇莊下手。”

傅恒道:“皇上想再次複查皇莊?”

乾隆道:“不是複查,是密查!朕要你秘密召集一批得力幹員,分頭前往各座皇莊,查清在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朕要知道實情!”

傅恒慎重地點了點頭:“微臣明白此事的分量,一定辦好,盡快將皇莊的實情奏稟聖上!”

乾隆道:“你要辦成這兩件大事,若是再任山西巡撫,怕是已有不便,朕另外委任幹員去山西,讓你騰出身來。明日一早你就回京,朕已做了安排。日後,你名義上是在宮裏替朕編撰《同文韻統》和《禦製曆代通鑒輯覽》,而內裏卻是替朕擔當著兩項絕密使命!”

傅恒抱拳,目光炯然:“皇上重托,傅恒萬死不辭!”

瘸腿又傷的劉統勳自打撞車之後,就一直吩咐老木別走岔道,專走回山東的大道,為的就是掩人耳目、暗度陳倉,訥親派去的人一看劉統勳徑直地回了山東,也就沒有繼續跟蹤,打道回了府。而此時的劉統勳卻讓老木不再走大道,專揀小道走,一路向南,去往浙江!

青黃色的太陽下,古浪縣大沙漠邊緣石磧灘的廣闊大地起伏著無盡的沙濤。流動的沙子仿佛在吹奏著成千上萬支羌笛,嗚嗚咽咽。不遠處,是幾個幹涸的水泡子,站著寥寥幾棵枯死的大樹,被風吹去的沙脊上,散亂著駱駝和馬的白骨。

穀山、小放生、王不易騎著馬,在堅硬的石磧上奔行著。三匹馬馳上了一個沙丘,三人朝沙漠望去。

穀山一夾馬腹:“沿著沙梁走!再有三裏,就是古浪縣城!”小放生和王不易緊緊跟上。忽然看到半截城牆被沙子埋著,幾乎埋到了城樓的飛簷,寫有“古浪”二字的城匾被沙子埋得幾乎難以辨認。

穀山三人駐馬城下,望著眼前已不複存在的古城,一臉震驚。小放生道:“穀爺,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古浪縣?”穀山怔怔地看著,不作聲。

穀山道:“古浪縣城被沙子埋了!走吧,一定要找到大扇子!”

三匹馬掉過頭,沿著城牆向前馳去。

三人騎著馬,在沙浪中緩緩行走著,披著日光、披著月光緩緩地行走著。

沙子上,一行彎彎曲曲的腳印。小放生喊起來:“有腳印!”三人下馬。腳印通往沙梁頂上。沙子裏,露著一隻草編的女人鞋。穀山拾起看了看,擰緊了眉頭。王不易從沙窩裏扒出了一塊包袱皮,似乎認出了什麽。

王不易道:“穀爺!小放生!你們快認認,這是不是大扇子的東西?”穀山和小放生急忙奔來,接過包袱皮認了一會兒,抬起驚恐的臉。王不易道:“怎麽了,跟見著死人似的?”穀山道:“這是大扇子的包袱!”小放生道:“王不易你沒說錯,扇子姐把包袱扔在了這兒,她定是死了!”

穀山瘋了似的衝上另一個更高的沙梁,朝著遠處看去。沙子上留著駱駝的蹄印。穀山喊道:“這兒有駱駝腳印!大扇子或許沒死!”

一陣狂風好像憑空而來,三個人連滾帶爬地下了沙梁,牽著馬,貼著沙脊艱難地往前走著。像潮水般卷動的沙浪一層一層地推來,很快將三人掩埋了。

呼嘯的風沙中,穀山大喊:“小放生!王不易,別把馬丟了!要是走散了,咱們到那座小廟……”可是遮天蔽日的黃沙淹沒了他的聲音,三人在漫天風沙中失去了方向,走失了。

狂暴的風沙吹了一夜,早晨才停歇,沙漠又恢複它的安寧。太陽依然故我地懸掛在空中,發出青色的光芒。

小放生從沙堆裏爬出來,找著自己的馬,走向那座沙梁邊上孤零零的小廟。小放生奔過去,老遠就喊道:“穀爺!王不易!我還活著!”廟裏沒有回音。她一躍而起,趴上窗牖,朝廟裏望去。破廟空****的,沒有兩人的人影。小放生這才急了,回過身,對著大沙梁喊道:“你們在哪?”

廊下的一堆幹柴突然揭開,一個人從草堆裏爬了出來。小放生道:“穀爺,原來你像狗一樣鑽這兒睡覺啊!”爬出草堆的是王不易!小放生和王不易牽著馬,大聲喊著穀山,卻依然沒有穀山的回應。兩人爬上一座沙丘,往四周看去。荒沙****,渺無人影。

王不易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穀爺哪兒不好死,咋就死這兒來,埋的還不是土,是沙!”小放生不理睬王不易,牽上馬往沙丘下走去。王不易急忙喊道:“你去哪?”小放生道:“穀爺要是沒死,準會去找大扇子。走吧,咱們找到了大扇子,沒準就能見到穀爺!”

古浪沙漠深處一座廢棄的村落,滿天星子,遠山像黑色的剪紙貼在天邊,隱隱有幾聲狼嗥淒厲地傳來。風很大,擦著荒村刮過時,發出長長的顫音。大扇子打著火把從一間倒塌了半邊的石屋裏走出來,拎著空空的皮囊向不遠處的井台走去。突然,大扇子站定了,她看到了井台前,仰臉躺著的穀山!

大扇子背著暈倒的穀山,踉踉蹌蹌地走進房間,在草堆裏擱下,又倒了半碗水,給他灌下,穀山漸漸睜開眼睛,猛地一驚:“大扇子?”大扇子道:“穀山,你怎麽來古浪了?”

穀山一把抓住大扇子的手:“我是來找你的,唐思訓大人怕你出事,讓我來找你,小放生、王不易都來了。”大扇子道:“他們人呢?”穀山道:“一場大風沙把我們三人打散了。”

大扇子往架在篝火堆上的瓦罐裏添上水,從懷裏摸出半塊餅子,掰碎,放入瓦罐煮了一會兒,倒入破碗裏,吹涼,端到穀山嘴邊:“快喝吧。”穀山道:“我看得出來,這是你最後的半塊餅子。”大扇子道:“別說了,快喝了這碗麵糊,你就有力氣了。”

穀山道:“走了幾天,見到的都是沙漠,沒地方能找到食物,你吃下它,獨自走吧。”

大扇子道:“穀山!你要是不吃,我也不會吃,那咱倆就會死得更快!你現在喝了它,就有力氣和我一塊去找能吃的東西了,隻有這樣,你我或許都能活下來。”

兩行淚水從穀山的眼角淌了出來,大扇子用手抹去穀山的淚,輕柔道:“聽我的話,喝吧。”穀山捧過碗,將麵糊一口口咽下。

“哐”的一聲響,大風將一扇窗戶給刮倒,沙子吹進屋來,打在兩人臉上。大扇子想起什麽,急忙從屋角取過老啞巴留給她的那件破棉襖,讓穀山穿上。

穀山道:“這老棉襖……哪來的?”大扇子道:“前些日,我在沙梁上倒下,快死的時候被一個囚官給救了,他將一頭駱駝、一囊水、一袋幹糧和這件老棉襖留給了我。”穀山道:“囚官?莫非這沙漠也是流放官員之地?”

大扇子道:“他是啞巴,沒告訴我他到底為何會在這兒。”穀山道:“他留下的駱駝呢?”大扇子道:“昨日那場大風沙,駱駝跑了。”穀山道:“這位啞巴囚官把駱駝、水、幹糧都留給你,那他自己呢?”大扇子道:“我見他的時候,駱駝背上馱著四五隻水囊,想必他是出來找水的。他走的時候把什麽都留下了,隻是背走了那幾袋水。”

穀山道:“他既然是來找水的,那沙漠裏或許不會是他一個人。再說,他把吃的穿的都留給了你,自己背著水囊走了,說明他要去的地方離這兒不太遠!”

大扇子道:“我也是這麽想的,若是能找到他們,或許就能解開古浪糧田失蹤之謎。”

穀山道:“等風沙一停,我和你就找他們去。”突然,穀山脫下棉襖,在手裏拎了拎,一臉詫異。大扇子道:“怎麽了?”穀山道:“你拎拎,這棉襖重得像一塊大泥巴。”

大扇子接過掂了掂:“縫在裏頭的不像是棉花,也不像是羊皮,拆開看看。”穀山道:“等等,棉襖上有字!”大扇子急忙取過一根火棍照著亮。棉襖上寫著兩個墨字:粥襖!大扇子道:“粥襖?什麽意思?”穀山道:“拆開就知道了!”

兩人一起動手,將棉襖裏子拆開了一層,露出梆硬如鐵的幹棉花。穀山用力扯下一小塊棉花,放嘴裏嚼了一會兒,滿嘴稠乎乎的全是米漿!

穀山驚奇道:“我明白了!這件棉襖就是糧食!啞巴囚官把它帶在身邊,就是帶著一大袋幹糧!”

大扇子看著板結的幹棉花:“我知道這件粥襖是怎麽做的了。平日把棉襖浸泡在熬厚的米粥裏,然後取出來曬幹,幹了再泡,一遍一遍地泡啊、曬啊,等整件棉襖都成了幹糧,就打個卷兒,穿在身上既可以擋風沙,斷糧之時取下一塊棉花就能果腹。”

穀山道:“這辦法真絕!看來,老天爺是在救咱們倆。”大扇子道:“救咱們的不是老天爺,是老啞巴!”身上背著“粥襖”的穀山和大扇子在古浪沙梁間艱難地行走著。穀山道:“大扇子,這個‘姐’字我叫不出口。你就是再寫一百張休書,還是我的老婆。我這輩子,跟定你了。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對了,妻爬刀山,夫下火海!咱們倆,這會兒就在刀山火海上,對不?”

大扇子道:“你說,咱們有沒有和老啞巴走反了?”穀山道:“我在說做夫妻的事。你沒聽?”大扇子道:“你留點神,沒準能見到老啞巴的腳印。”

穀山大聲道:“大扇子,我在說什麽,你真的沒聽?”大扇子道:“你來找我,就為說這句話?”穀山道:“還有句話……我沒說出口。”

大扇子道:“那說吧。”

穀山道:“要是我死在你前頭,隻求你一事:你一定要重新嫁人!”

大扇子道:“你放心,我不會替你守寡,我會替你守墳。”穀山一愣:“你沒上當啊?”大扇子道:“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呢。沒嫁過男人的女人,怎麽會做寡婦?你真死在我前頭,我會像姐一樣,替你守一輩子墳。”

穀山道:“那你……死在我前頭呢?”大扇子道:“你什麽也不必守,隻要守信就行。”穀山道:“守什麽信?”大扇子道:“你答應過劉統勳大人,做個好官。”

夕陽西沉,天色暗淡下來。兩人爬上一座沙梁,估計著方向。有一群鳥在向東飛去。穀山道:“有鳥!”大扇子道:“鳥也要找吃的,跟著鳥走吧!”兩人朝鳥飛的方向走去。

穀山道:“大扇子,你說,咱們倆今天能不能找到他們?”

“明天就知道了。”大扇子道。

穀山道:“昨天你也是這麽說的。”

大扇子道:“希望總是在明天。快走吧!”

終於,就在穀山和大扇子快要被太陽烤幹的時候,一麵破破爛爛的旗子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沙漠深處,依稀可辨“囚官營”三個字。旗杆下,搭著兩三間低矮的茅草棚。棚後,是一片零零落落的墳地。棚前,有一個腳盆大的水潭和一塊方桌般大的稻田。令人稱奇的是,在這片一望無際的沙海的包圍中,竟然還有這麽一小塊窪地,頑強地呈現出生命的跡象:水潭裏,殘剩著一泓淺淺的濁水;稻田裏,稀稀拉拉地長著綠色的水稻秧苗!

三個拖著白辮、身著破爛官袍的老人,每人手裏拿著一個破碗,佝僂著腰,往潭裏舀上水,又佝僂著腰走到小小的稻田邊,將水小心翼翼地澆給秧苗。穀山和大扇子出現在窪地旁的沙梁上時,三個老人抬起臉,朝兩人默默地望著。一二十座墳丘幾乎都被沙子掩埋,若不是插著的招幡,根本無法認出這裏就是墳地。唯獨一座墳墓是剛壘成的,墳前的墓牌上寫著五個字:老啞巴之墓。當時老啞巴把粥襖給了大扇子之後,背著水囊,卻沒能走回官囚,餓死在了半路上。大扇子和穀山雙眼通紅地跪在新墳前,磕了三個頭。三位囚官給他們講述了古浪縣變成沙漠的往事。

當年古浪縣可是一個長莊稼的好地方,一條清水河橫貫全境,兩岸水草豐茂,莊稼年年豐稔,可自從清水河被斷為三截,大片山林被辟為獵場之後,河水改道他走,糧田因斷水而荒蕪,林木砍伐一盡後,再也擋不住沙暴,短短幾年,沙子不光將這處大糧倉給**為沙海,連新辟的狩獵場也全都變成了沙漠。刑部纂修官周伏天見到此情景之後,向朝廷稟報古浪糧田以少報多之事,朝廷派員下來查證,古浪縣二十七位官員如實稟報,卻不知為何,周伏天竟然獲了欺瞞朝廷的重罪,被貶往寧古塔終身為奴,而二十七位官員,也隨同獲罪,被罰到囚官營地。當時的古浪縣令潘八指宣讀聖旨,隻給了八個字:貶為農人、永不複官。如今十多年過去了,二十七人如今還剩下三個,偌大的古浪縣,也隻剩下囚官營裏這一小塊稻田了。

大扇子對著三個囚官跪下,眼裏噙著淚,磕了三個頭,又回身向著一杆杆招幡磕了三個頭,道:“三位大人,我就是周伏天的女兒周道珍!此次前來古浪,就是為尋找父親當年犯案的實情!你們因我父親獲罪,我代死去的父親向大人們謝罪了!可是當年要將清水河斬為三截、砍伐林木修建獵場的人是誰?”見三個囚官長歎一聲,並沒回應,大扇子站起身,“我知道三位大人不敢說出當年的指使之人,定有難言苦衷。倘若三位大人信得過我和穀山,就隨我倆前往京城,找到劉統勳大人,將所知之事說出來,劉大人定會為你們洗刷清白!”

三個囚官聽完嘴唇劇抖起來,突然放聲號啕!狂暴的大沙風推移著沙梁,沙子一層層地覆蓋著古浪縣這最後一塊殘剩的稻田。在三位囚官撕心裂肺的哭聲中,弱小的秧苗在簌簌顫動。

風沙停後,經過一夜風沙的侵襲,這塊小小的稻田更小了,小得像一張方凳。幾株沒被壓死的青苗在沙子間倔強地挺著,貪婪地向著陽光舒展著綠葉。大扇子、穀山跟在三個囚官後頭,拿著破碗,在小水潭裏舀了水,走向稻田,給青苗一株株地小心澆灌,水滲進沙子。青苗無比翠綠。沙梁上,突然傳來小放生和王不易的喊聲:“穀爺!大扇子!”兩人牽著馬,順著沙坡往下滑來,四個人又重新聚在了一起。

烈日下,小水潭幹涸得隻剩下一層薄薄的濁水。三個囚官跪在潭邊,在用破碗舀水。一旁,穀山、大扇子、小放生、王不易牽著馬在等著。三隻破碗舀起最後半碗水,突然都停住。最後的一點濁水裏,一條細小的魚在跳躍掙紮。三位老人相望了一眼,手裏的碗一傾,將水重又倒回潭內。小魚得水,重又遊動起來。

三位老人相扶著站起,拎起各自的破爛行李,對著麵前這塊在沙子中隻露出幾莖青苗的“稻田”久久地悲涼地看著,做著永別。

日頭完全沉入了沙漠裏,黑暗中,鐵箭飛騎著馬,佇立在沙脊上默默地看著梁下閃爍著的火光,眼裏漸漸浮起冷笑。蹍死他們像蹍死幾隻小螞蟻一樣簡單,在來古浪的路上,鐵箭飛就發現了張廷玉派來保護大扇子和穀山的四個貼身侍衛,在他們喝的水裏下了屍參,輕而易舉地解決掉了四個小麻煩,下麵的這幾個,也蹦躂不了多長時間了!

三個老囚官在沙梁下的凹地處一堆篝火前躺著,已經睡得死沉。一旁的另個火堆邊,小放生和大扇子躺著。兩人身上蓋著拾來的破羊皮,睜著眼望著天空的星星,說著女人間的悄悄話,等著前去探路的穀山和王不易回來。

突然,一聲劍嘯聲響起!小放生猛地跳起,拔出腰裏的火銃,朝劍嘯的方向看去。三個老人的脖子間,全都在咕咕地冒著血漿。黑暗中,鐵箭飛戴著蒙臉布走了出來,手裏舉著弓弩。小放生一把將大扇子拉到身後,對著鐵箭飛打了一火銃,鐵箭飛順勢倒地一滾,對著旁邊的大扇子扣下了弓弩的扳機。大扇子肩頭中箭,慘叫著倒地。

星空下,穀山和王不易在一條滿是流沙的幹河床裏牽馬走著,猛聽到遠遠傳來的火銃聲,一怔,兩人回過頭去。王不易道:“是小放生放的火銃!”穀山道:“那兒出事了!快,上馬!”兩人飛身上馬,衝上河床,朝來路狂馳而去。

鐵箭飛一邊往弓弩裏裝著箭,一邊走向倒地的小放生。小放生扔下火銃,從靴子裏拔出短刀,對準一步步走來的鐵箭飛。一旁,肩頭插著箭的大扇子撐起身,對著小放生喊道:“小放生,快跑……快跑!”小放生瘋了似的跳起,舉著刀對著鐵箭飛撲去。鐵箭飛抬著弩,對準了小放生的腦袋。

“索”的一聲,鐵箭飛身後一股冷風刮來,有劍出鞘!鐵箭飛原地打了個旋子,騰空跳起,躲開掃來的一劍,看了眼來人,猛吃一驚,往黑暗裏退去。來人是琴衣!蒙著臉的鐵箭飛奔上高高的沙丘。琴衣從一個沙包後頭無聲地走了出來,手裏握著劍,默默地逼視著鐵箭飛。鐵箭飛收住腳步,也逼視著琴衣。

鐵箭飛扔了弓弩,從腰裏緩緩抽出劍來。琴衣猛地一抬手,空中“錚”的一聲長吟,長劍打出一個劍花,劍鋒令人膽寒地晃動起來。鐵箭飛縱身跳起,身子躥向沙丘頂上。

月光下,鐵箭飛雙腳落地,穩穩地站定,腳下的沙子像瀑布似的奔湧,猛地對著身後飄來的影子刺出劍去。可他仍是晚了一步,琴衣的身子瞬間一旋,已輕盈地落在他的麵前,長劍如一條柔軟的繩子纏住了鐵箭飛的脖子!琴衣隻需再打一個旋子,鐵箭飛的腦袋頃刻就會落下!鐵箭飛身形大亂。

琴衣伸出手,往蒙麵人的臉上抓去,手指摳住黑布重重一揭,布後竟然發出一陣金屬的尖銳嘯音。琴衣急忙收回手,四個手指甲已經裂開,湧出血來。

鐵箭飛趁勢出手,一掌擊出。琴衣滾下沙丘。鐵箭飛哈哈大笑。琴衣跳起,大聲道:“鐵麵具!聽著!你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說話間,琴衣手形閃電般地一展,從腰間摸出一支飛鏢,對著鐵箭飛的麵門直奔而去。鐵箭飛騰身跳起,躲開飛鏢,彈跳著奔下沙丘,一眨眼就不知了去向。琴衣挺劍猛追。

穀山和王不易急馬馳來的時候,小放生坐在地上,懷裏抱著臉色慘白的大扇子。得知琴衣去追蒙麵人了,穀山咬緊了牙:“小放生,你照看好大扇子!王不易,跟我走!”兩人騎上馬,向著黑暗中衝去。穀山和王不易執著劍,拍鞍衝上丘頂。兩人身後,響起流沙聲。兩人收住馬,回頭看去,奔上來的是琴衣。

穀山道:“蒙麵人呢?”琴衣道:“跑了!”穀山掉過馬頭,馬一聲長嘶,獨自向另一座沙丘衝去。

太陽從沙漠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戴著鐵麵具的鐵箭飛騎著黑馬,吃力地在沙梁裏行走著。一道大沙梁後頭,穀山牽著馬緩緩走了出來!

鐵箭飛吃了一驚,默默地勒停馬。兩人在刺目的陽光下對峙著。“鏘”的一聲,鐵箭飛從腰後抽劍出鞘,腰身一緊,挺起了劍。穀山眼睛死灰似的盯著鐵麵人道:“我不管你是誰,你提著劍來古浪,定是來殺人的!既然是殺人,那你就不該避人,所以更不該戴著這個麵具。”

鐵箭飛笑了聲:“我戴著麵具,不是避人,是避沙。隻有避開沙塵,我才殺得了想殺的人。”

穀山道:“你想殺的人,都被你殺了麽?”鐵箭飛道:“還沒有。”穀山道:“知道為什麽嗎?”鐵箭飛道:“每個人都是兩個時辰,一個是丟命的時辰,一個是活命的時辰。我想殺的人之所以還活著,那是因為時辰未到。”穀山道:“可你丟命的時辰到了。”鐵箭飛道:“此話怎說?”穀山道:“往身後看一眼吧。”

鐵箭飛回頭往身後看去。琴衣、小放生從沙丘後頭走了出來,後頭,王不易扶著受傷了的大扇子。鐵箭飛愣了愣,突然笑起來。

穀山道:“你怎麽還笑得出?”鐵箭飛道:“我想殺的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五個人!這會兒,五個人都到齊了,我能不笑麽?”小放生大聲道:“穀爺!別跟這個畜生多囉嗦!我就不信殺不了他!”

鐵箭飛不慌不忙地雙手握劍,在臉前豎了起來,一道劍光在太陽下閃著逼人的光芒。

琴衣道:“王不易,你看護好大扇子,我們三人對付他!”

王不易護著大扇子退開。琴衣、穀山、小放生散開,三支劍對準了鐵箭飛。穀山道:“鐵麵人!你不遠千裏來一趟古浪縣不容易,要留下什麽正經話,現在說還來得及!”鐵箭飛剛要說話,突然,遠處傳來“隆隆”的響聲,一道長長的“黃牆”移了過來,“黃牆”挾帶著濃濃的烏雲排山倒海而來。轉眼之間,四遭一片混沌。沙丘像崩塌似的,一座座地移動著、推湧著、**滌著、卷削著,黃沙滾滾,銳不可當!

沙丘上的六個人來不及躲避,頓時被掩埋。然而,似乎又隻是轉瞬之間的事,一切很快都停止了下來。四周一片死寂。太陽依然在天空中像青銅鏡一般孤懸著。**平了的沙海間,穀山、琴衣、小放生、王不易、大扇子一個個從沙窩裏爬了出來。

琴衣喊道:“快找到鐵麵人!”三人執著劍,在沙窩裏尋找。猛然間,一股旋轉的沙子像柱子似的騰空而起,沙落影顯,鐵箭飛穩穩地落地,對著圍來的三人揮劍殺上。四支劍絞在一起,殺得昏天黑地!鐵箭飛漸漸力怯,邊殺邊退。琴衣借著穀山的後背淩空躍起,挺劍刺向鐵箭飛。“噗”的一聲,鐵箭飛胸前中劍,滾下沙梁。他爬起身,吹出一聲呼哨。黑馬狂奔而來。鐵箭飛爬上馬背,對著身後的五人狠狠看了一眼,捂著淌血的傷口縱馬馳去。

小放生道:“我去牽馬,一定要追上去殺了他!”穀山道:“馬還在後頭的沙窩裏,追不上他了!”王不易扶著大扇子走來。穀山道:“大扇子,你的傷,沒事吧?”大扇子臉色慘白如雪:“沒事,咱們該回了。”突然,小放生發出一聲驚呼:“看!這是什麽!”

五人腳下的沙丘上,露出了一塊被掩埋的農田!在這片小小的露頭的田裏,竟然有一大簇收割後留下的稻茬!穀山拔起一束稻茬,看了看,驚聲道:“是稻田!”穀山突然瘋了似的背起大扇子,往身邊一座高高的沙梁爬去。一行人爬上梁頂,往下看去,徹底震驚了。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塊塊從前的田疇!

穀山仿佛看到五萬畝糧田,稻浪滾滾、一望無際的古浪良田!穀山狂喊道:“大扇子!你看!你要找的糧田,已經找到了!糧田沒有失蹤,全在沙子底下!全在沙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