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02

教導員韓建強腆著個肚子吭吭地跑到了現場,冀鋒馬上過去向他進行匯報,把自己命令保護現場維持秩序,疏導附近旅客,不做過激行為實情描述一遍,末了還加上一句:“具體情況就是這樣,您看呢?”

韓建強不停地用手向上扶著眼鏡:“這個,這個得趕緊報告處指揮中心,這事鬧的!趕得真巧,一會兒局長就要來啦……喂,那是誰爬頂子上去啦?誰讓他去的?”

他看見的人就是劉長路。

劉長路一股勁爬到候車室頂子上,他感覺腿有點軟,心髒也在急速地跳動著:“唉,我是不是老了。”這個念頭一閃就立即被眼前的情景取代了。神經病發現他了,手中的旗子停止了舞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就這樣對峙了一會兒,神經病衝他擺出個停止的手勢:“你別往前走啦!現在已經解放了!所有地主資本家還有包工頭已經被政府鎮壓啦,你們應該舉手投降!”

“我知道!我來就是準備讓你接受檢閱的。”劉長路用手指了指下麵,“你看,下麵都是我們的人,都準備好了,就等你下去受降呢。”

“不對!投降怎麽不打白旗呢?看來你們還是想騎在我們老百姓頭上欺負我們,我馬上調飛機來把你們都轟啦!”神經病說完把耳朵貼近旗杆,“黃河,黃河,你們馬上派飛機來轟炸平海車站!我先炸他們一下!”

說完就準備把自己當炸彈跳下去:“先別炸!先別炸!同誌,不是,長官,白旗馬上就來,你先別炸,我馬上通知他們!然後你就檢閱。”劉長路真急了,語無倫次地叫喊著。神經病被他的喊聲鎮住了,愣愣地看著他。又對峙一會兒神經病舉舉手:“我等著,你馬上辦。”

“好!好!請長官先別轟炸。”劉長路拔出別在腰上的電台對陳其嘉喊道,“其嘉,馬上弄塊白布當白旗晃悠晃悠,快。”陳其嘉答應著跑遠了。

“長官,您是哪裏人呀?”劉長路知道這個時候不能讓對方閑著,立即向對方發問,這樣既可以爭取時間,也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管不著,老子有身份證!老子還有好多老鄉能證明呢。”

“聽你的口音不是平海人吧?你肯定是隨著大部隊渡江過來的。”

“是啊,我們來了好幾十人呢!”

“嚷,來的可真不少,都去哪啦?”

“都在開發區建築工地呢,我們準備把你們平海的小房子都拆了,全蓋成我腳下的高樓。”

“好!還是長官有理想,有抱負。”

教導員韓建強邊揉搓著發酸的脖子邊不停地擦著汗,他扭過頭來對冀鋒說:“這個劉長路,誰讓他去的?無組織無紀律,要是引起嚴重後果,出現死傷事件,誰負這個責任?”

冀鋒看看手表:“教導,估計公安處的人馬上要來了,局長也快到啦,咱們怎麽辦呢?”

“怎麽辦?我知道怎麽辦!張所開會去還沒回來,我這個教導員怎麽處理這樣的情況?”

這時陳其嘉拿了塊白床單跑來了。韓建強一看就皺起眉頭:“陳其嘉,你還真準備舉白旗呀?”

“教導,我得對上麵晃悠晃悠呀,這樣對長路有利。”說完他就舉起床單衝頂子上來回地擺動。

屋頂上的劉長路指給神經病看:“長官,你看,下麵按你說的做了,你和我下去檢閱吧!”

“接我的汽車呢?”

“你看呀,車正往廣場裏開呢。”劉長路看見兩輛奧迪正駛進車站,局長來了!

“好吧,我這就和你下去。”聽完這句話劉長路長舒了一口氣,連忙示意對方慢點向自己靠攏。神經病慢慢地踩著屋頂的邊沿向他靠過來。突然,他像想起什麽來似的回轉身,用力把手裏的旗子向下扔去,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子一踉蹌,腳下打滑,整個人往側下方倒了下去。說時遲,那時快,劉長路猛然發力向神經病衝過去,瓦片在他腳下不斷發出碎裂的聲響,他控製住自己已經傾斜的身體,伸出右手一把死死地抓住了對方揚起的胳膊,用盡全力往身後扔去。

神經病當時的感覺肯定有點飄忽,因為他整個身體幾乎被劉長路用自己的重量拽著他離了地,經過短暫的飛行後趴倒在房頂上。

此時,劉長路的身體已經懸空,他腦子沒有亂,努力控製住重心,極力將身體扭轉麵對支出來的屋簷,在整個身體快要脫離屋頂落下的瞬間迅速伸出左手搭在屋簷上,“唉喲……”下麵的人們集體發出一片驚呼和感歎聲。劉長路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懸掛在抓住屋簷的左臂上。

韓建強沒想到是這個結果,呆呆地張開兩手,張大嘴,喊什麽早想不起來了,整個人仿佛凝固了一樣。

冀鋒對靠近牆根的幾個民警大聲喊叫:“你們幾個靠前呀,一定得接住他!另外幾個人快從樓道上去支持,別都傻站著。”幾個民警迅速跑到劉長路的腳下,無奈地抬著頭張開手,不知道能不能接住隨時都會掉下來的劉長路。

懸掛在屋簷上的劉長路感覺左臂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他運足一口氣,盡量揚起頭“啊!”的一聲喊,抬起右臂也抓住了屋簷。這使他感覺輕鬆許多,他費力地用腳空蹬著,想尋找可以著力的支撐點。這個時候陳其嘉也爬上屋頂了。他上來的同時還拿了一根十幾米長的繩索,在他站的位置隻能看見劉長路抓住屋簷的兩隻手,還有趴在遠處疑惑地注視著他的精神病人。

他先示意精神病人別動,然後馬上用繩索拴個活扣,試了下長度,想找個地方固定住繩索,可最近的煙筒離他還有三四步遠。他一咬牙把繩索纏在自己腰上,打了個死扣,衝劉長路的兩隻手喊道:“長路!我上來了,現在給你遞繩子過去,千萬別用太大的勁,我找不到借力的地方。”

“啊!”這是劉長路唯一能作出的回答了。

聽到回答後,陳其嘉把繩索向劉長路兩隻手的方向拋去,然後一點一點地放鬆著長度。突然,他感覺腰間一沉,一股力量在拽著他的身體向前撲去。劉長路踩到繩扣啦。他趕緊蹲下身子,可還是來不及了,他被劉長路拽得向下滑行,瓦片在屁股底下啪啪地碎裂,有一片彈起的碎塊狠狠地頂在他**,疼得他差點鬆手。他忙用力拉住繩索,滑行中看準屋簷邊上突出的邊沿,伸出雙腳用力蹬住,製止往下滑的勢頭。

劉長路的一隻腳踩在繩套裏。此時全身的重量幾乎都落在這根繩索上。這種情況下他知道陳其嘉不可能維持多久,萬一他撐不住兩個人都得掉下去。現在自己能做的就是借這個力量向上爬。可他提了幾次氣都沒成功,沒有上麵拽繩索人的幫助,他怎麽也完成不了向上引體這個動作。他拚命地大聲喊著上麵的陳其嘉:“其嘉,你給我點勁兒,我上去。”陳其嘉此時憋得滿臉通紅,聽到喊聲下意識地抓緊繩索,雙腿用力向後蹬去。劉長路借著這個力量雙臂向上用力,把自己的身體拉向高處,當頭部達到屋簷這個高度的時候,右臂迅速外展一個漂亮的單立臂把整個身子撐了起來,然後騰出左臂同樣操作,把上半身搭在屋簷裏麵,陳其嘉見此情況忙用力向後拽著繩索,劉長路終於把腿跨在屋簷上,然後往裏一打滾兒,人躺在了屋頂上麵。

“好!好樣的!”“這警察真行啊!”圍觀的旅客被這精彩的救援和自救的成功打動了,不約而同發出一陣喝彩與叫好聲,隨之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劉長路仰麵朝天地躺在屋頂上不住地大喘氣,他這時才感覺渾身發軟想掏支煙抽都沒力氣了:“師傅,你真行呀,這一手夠牛。”陳其嘉揉著被繩索磨出血道子的手:“要是換了我,就他媽的上不來啦!”

“這都是以前當兵時練的,我是寡婦生孩子……靠的就是這點老底兒。”

“都是這個神經病折騰的。”陳其嘉說完這話,兩個人都想起還有個神經病呢,緊張地同時往上麵看去。神經病老老實實地趴在他們上麵,眼睛裏充滿了驚恐,顯然是讓剛才那高空驚魂的一幕嚇著了,嘴裏還不住地叨叨著什麽。

劉長路費勁兒地向上麵移動著身體:“你怎麽趴下啦,過來!給叔叔把口袋裏的煙掏出來。我手都木啦!”

神經病不住地搖著頭:“我不過去,我不過去,我弟弟就是這麽掉下去的,我是拿著他的撫恤金回家的,我不能過去!”他的神誌開始恢複了。

“你怎麽跑上麵來的?你不回家啦?”

“我買好車票了,可是幾個口都不讓我進,還說怕影響領導進站,非要等領導進去後再放我們這樣的人進……”

劉長路和陳其嘉對一下眼神兒,同時心裏都在想,一個局長要進站上車,下麵就弄這麽大的動靜。甭問肯定也有咱們民警的事,估計清理他們這樣的人沒什麽好臉兒,可這也不至於讓他跑到屋頂上麵去呀,想到這兒,劉長路又問:“因為這個,你就爬樓頂上來啦?”

“我懷裏揣著錢呢,有幾個人總在我身邊轉悠,我害怕呀,我先找服務員央告他們放我進去,他們理都不理我,還往外推我。我隻好找警察啦。”

“你跟警察怎麽說的?”

“我說有人要搶我的錢,讓他們保護我!可他們說我是神經病,我當時腦子就蒙了,一回頭看見那幾個人還盯著我,嚇得我跑進廣場裏麵就爬上來了。”

話說到這全明白了,這人是因為精神緊張外加過度疲勞,引起了突發性神經錯亂。這樣的事情以前在車站和列車上也發生過,多半是長途旅行疲勞過度再加上精神緊張。況且這回他手裏還有許多錢。劉長路拍拍腿,活動了一下胳膊,看著還在戰戰兢兢的民工:“你別害怕,我們是警察,跟我們下去到醫院檢查一下,沒什麽事,你就回家吧。”

民工緊張地點點頭,慢慢站起身來,被劉長路和陳其嘉夾在中間,向屋頂的天窗走過去。

剛才這一幕被進站上車的局長看個滿眼兒。他雙手插腰正準備指揮一下車站各部門和派出所聯合救助,當一回現場總指揮呢,沒想到這麽快事情就了結了。他多少有點佯佯,剛要和一臉媚笑的站長進貴賓廳候車,一回頭看見了趕到的帶隊公安處副處長。兩個人握著手指指點點地說了一會兒,然後揮手致意,局長被一幫人簇擁著步人貴賓廳。

副處長回過頭來衝人群裏就喊:“韓建強呢?韓建強你過來。”

正和技術科小楊說話的冀鋒聽見副處長的喊聲,忙衝不遠處的教導員說:“教導,教導,劉處喊你過去呢!”

教導員韓建強連忙一溜小跑到劉處長跟前:“劉處,您找我呀?”

劉處長的年齡和韓建強差不多,可兩邊鬢角的白頭發明顯要比教導員茂盛:“韓建強!你是怎麽搞的,知道今天局長從這裏上車還來這麽一手?”

韓建強一臉委屈:“劉處,您也看見了,這是突發事件呀!”

劉處的手從裏向外一擺:“你甭說客觀!你怎麽處置突發事件的?你們製定的預案呢?你自己看看,民警和旅客都混一塊兒了,連個警戒帶也不拉,都他媽的湊一起看熱鬧呀?”

“劉處,您別著急,當時光顧救人了,是我們考慮問題不周全,沒把工作做好。”

“還救人呢,那是誰呀,掛在房頂子上麵跟耍猴似的,幸虧是上去啦!要是摔下來怎麽辦?”

“哦,那是劉長路,咱所值勤三組的民警。”

劉處長沒再問下去,用手指著韓建強:“我把出現場的人都給你留下,詳細調查事情的原因,下午給我一個報告。”說完拉開早已緩緩駛近身邊的汽車門,一伏身子鑽了進去。

“劉處慢走,劉處慢走。”韓建強不停地對著汽車彎腰舉手,直到汽車開出車站大門。

劉長路和陳其嘉剛下樓就被一幫人圍住了,誇獎和讚譽的話灌滿了耳朵,兩個人也是互相地吹捧對方,都說在救援當中對方起了關鍵的作用。剩下的事情就是例行調查了,劉長路簡單地對調查人員敘述了一下情況就跑出來了,他不願意麵對這樣的調查。當走到側廣場花圃旁邊的時候,看見冀鋒正舉著個手機給誰在打著電話,一邊打一邊還不停地點頭。

“這小子給誰打電話?”想到這裏他輕輕地貼了過去。

冀鋒好像感覺到有人來了,忙掐斷了話頭:“好吧,回來再說!”掛斷電話回頭看見了劉長路:“操,你不老老實實地向上級調查人員匯報經過,跑這兒幹嗎來了?”

劉長路搖搖頭:“我得盯著你呀,看你給哪個小蜜打電話呢!”

“你就沒點真格的?都三十好幾的人啦,還他媽的跟剛人行似的。別總是這副無所謂的模樣,見麵兒就找樂兒。”

“我找什麽樂啦?讓這麽多人看著,在房頂子上掛了半天兒。也不抓緊上來幾個人幫忙,是你們拿我找樂吧?”

“你看你這話說的!”冀鋒趕忙遞過去支煙,“你吊上麵的時候我可是一直揪著心呀,當時就組織人上去了,還叫下麵的人拉開場子準備接你。你說萬一摔下來沒人接,準變成相片啦,我可怎麽跟你家屬交待呢。”

“去,去,也不說點好聽的,真他媽喪氣!”

“嗬嗬嗬……”冀鋒笑了,“敢情你也怕咒呀,好啦,趕緊回去值勤吧,我也得回所寫報告了。”說完轉身走開了,劉長路對著冀鋒的後背問道:“你剛才給誰打電話啦?還挺神秘的?”

“給你姐。”

“滾你媽的!”

“哈哈哈哈……”

他們倆誰都沒有注意,在花圃的另一頭還有一個人全程聽到了他們對話的所有內容。他,就是老民警趙鵬程。

趙鵬程是跟著第一撥民警趕到現場的。當看到劉長路在屋頂上奮力救人的一刹那,他感覺胸口中有股熱流不斷地向上湧,忍不住也想衝出去。當陳其嘉拉著劉長路爬上屋頂的時候,他真為這種情義感動,這是自己曾經有過的一種經曆,可現在卻遙遙難覓,甚至他想,這個拉劉長路的人應該是他,趙鵬程。

當看到教導員韓建強卑躬地送走處長的時候,趙鵬程不由得從心眼兒裏升起一股厭惡:“老天爺真是不長眼,這麽個玩意兒竟然在平海站待了八年!八年啊,抗戰都結束了,怎麽就沒見這個漢奸挪挪窩呢?’他鬱悶得來到花圃邊坐下來,掏出支煙叼在嘴裏,摸索了半天也沒找到打火機。

“張所嗎?我是冀鋒。”這是副所長冀鋒的聲音,他趕緊把煙從嘴邊拿下來,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開完會了嗎?哦,在半道兒上,有個事兒得趕緊跟你說一下,就是剛才發生的……”他往下縮了縮身子,把自己隱藏在花叢裏。冀鋒用極快的語速敘述著發生的事情,最後用肯定的語氣稱讚著陳其嘉:“關鍵的時候陳其嘉上去啦,對,對!拿繩子把長路拉上來的,對,這倆人都不錯。韓教導當時傻了……我跟他說啦,讓他啟動應急預案……什麽?好吧,回來再說。”

看著冀鋒和劉長路分開走遠後,他才長出了口氣,冀鋒真是八麵玲瓏呀,他搶在第一時間把這件事情向所長張東平做了匯報,等於是先把自己擇出來了。 日後公安處追究起來,就算是有責任,他是個副所長,前麵還有比他官大的教導員頂著呢,要是成好事,也是他先推舉的陳其嘉、劉長路。兩麵都能落著好,誰也不得罪,為官之道啊。他點燃重新叼在嘴邊的香煙,猛吸了一口又緩緩地吐出來,韓教導員會怎麽辦呢?他也是個老江湖,到時候肯定會給自己找個下家。拿今天的事來說,好了,肯定想不起劉長路,壞了,百分之百得把他想起來,誰叫這倆人不對付呢。話又說回來,能和他對付的民警又有幾個呢?自己該怎麽辦呢?”

他站起來,慢慢地向辦公室的方向踱著步,心裏還在盤算著剛才的事情。把走火的事兒給他捅上去!今天是他值班,辦他個失職。可這樣長路又怎麽辦呢,他可是當事人啊,人家還特意跑到自己這兒來告訴一聲,陳其嘉、許彬和他已經攻守同盟了,我也紅口白牙地答應人家不說出去了,這要傳出去,我可能沒法在平海所混了。”他不由得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可是機會難得呀,過了這個村再找這麽個像樣的事情就難啦,哼!誰讓你韓建強平時不為人呢!今天別怪我出陰招,使暗器了!想到這兒他不由歎了口氣:“長路,兄弟,老哥哥我對不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