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B卷
(1)
我今來入夥,
就和兄弟們一條心。
如我不一條心,
寧願天打五雷轟,
叫大當家的插了我。
我今入了夥,
就和弟兄們一條心。
不走露風聲不叛變,
不出賣朋友守規矩。
如違反了,千刀萬剮,
叫大當家的插了我!
——土匪《拜香詞》
故事5:藍圈密令
愛音格爾荒原上的日本關東軍大本營,山野大佐接到報告,他親自部署指揮的軍、警、憲、特聯合胡子部隊連連受挫,給養軍車屢遭胡子襲擊……惱羞成怒的山野大佐,在軍事地圖上的滿洲西部邊陲重鎮——舍伯吐畫個碩大藍圈。
藍圈密令山野畫下的藍圈是一次極為機密的軍事行動,後被稱為:“藍圈密令。”駐守舍伯吐鎮的騎兵隊長榮川少佐立即執行這個密令。
一
舍伯吐鎮已實行宵禁數日,夜晚沒人敢違背皇軍禁令上街。昔日那舒紳緩帶、悠哉遊哉的古城人忽感夜晚恐怖,風聲鶴唳,誠惶誠恐:戶戶門窗插牢閂緊,鉤杆鐵齒在手,以防不測。
鎮治安肅整機構貼出告示:
入夜鳴槍三聲後,居民停止一切戶外活動。臨街的買賣店鋪一律打烊關門,夜市夜賣收攤……違者格殺勿論。
農曆大暑節氣後,胡子馬隊幾次貿然攻城,燒殺、綁票、搶掠。相安無事的清平世界,被殺殺砍砍搶搶奪奪的流賊草寇攪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胡子胃口越來越大,搶日本人開辦的幾家商貿株式會社,襲擊偽警署和日軍的騎兵草料場。
榮川率騎兵奉命進駐舍伯吐,按山野大佐的命令,組成聯隊剿匪。愛音格爾荒原草深村稀,適於胡子人馬藏身。聯合部隊浩浩****地數日,弄得人困馬乏,筋疲力盡,到頭來隻消滅撞到槍口上的幾股小綹胡子。然而這次清剿目標——威震荒原的兩大綹子滾地雷、江北來胡子毫毛未損。
榮川接到山野大佐密令,急急收兵,龜縮城中,並加強了防範,掘壕壘牆,修築工事,實行戒嚴令,組成一支特警隊,在城區內晝夜巡邏……黑雲壓城,舍伯吐小鎮充滿恐怖氣氛。
大自然對此不屑一顧,月兒依舊灑著柔和的清光,湛藍的星辰頑皮地擠眉弄眼,夜鶯深情地甜甜淺唱。小鎮也有一處與大自然恬靜、安謐融合的地方——地處繁華鬧市區的穿山甲鐵匠鋪旁邊的那個別致幽靜小院。
此院門前掛的四盞紗燈,映出藍底黑字“天下一家村”牌匾,朱門虛掩,可見花紅柳綠,畫棟雕梁,悠揚胡琴,曲調纏綿。曲徑深處,紗羅幔帳裏,男女**笑**語盈盈不絕。
天下一家村是遠近聞名的妓院,乳白色小樓是典型的俄國式建築,白樓頂鑲著木馬頭和木浴巾,酷似俄國亞瑪街上特雷佩妓院。可是眼下此樓業主已不是當年的俄國人和皮膚白皙、肥臀大乳的歐洲女人。妓院幾經變故幾經興衰。如今落入中國老鴇手中。二樓設置高級房間,沙發軟凳,綢被絨幔,姑娘們年輕漂亮,能歌善舞,琴棋書畫;所接的客大都是商賈大亨、軍警憲特,總之都是小鎮名流。一樓陳設簡陋,薄板隔成的狹窄陰暗房間裏,鋪蓋髒兮兮的被,酒味、低劣煙草味、臭汗味令人作嘔。這裏的姑娘多是煙花風塵中的人老珠黃者,或是因生活所迫臨時出來賣**的,她們所接的客大都是車船店腳衙等社會地位低下人物。
這天夜裏,當巡街的特警隊剛從天下一家村門前走過,便有一隻青布圓口布鞋邁進妓院門檻。望門盼客的老鴇子一見來人,見鬼似的緊張起來,慌忙朝窗外瞧瞧,未見有人跟蹤盯梢才放下心來,顫聲問道:“大爺,要哪個姑娘陪您老人家?”
“媽的,明知故問!”來人罵咧咧,從褡褳裏掏出一把大洋嘩啦啦甩過去,語氣生硬,咄咄逼人道:“你沒活夠吧?”
“櫻桃紅!”老鴇子破鑼嗓子賣力地喊,“來客啦。”
(2)
“來嘍,來嘍!”尖細、嬌滴聲先飛下樓來。身材苗條、麵若桃花的姑娘出現在樓梯口,當她目光落在來客身上,大吃一驚,一股涼氣頓貫全身,雙腳便釘在木樓梯上。很快,她便從驚怔中醒過腔來,匆匆下樓,完全破了老鴇給她們定下的規矩:接客時要輕盈舞步,麵帶微笑。此刻,櫻桃紅拉著來客的胳膊,急如星火,慌忙上樓去。
老鴇子望著倆人的背影,嘴角牽動一下,狡黠地冷笑幾聲。隨後拿起鷹洋,雞爪子似的手指嫻熟地彈得三塊鷹洋同時在四仙桌上滴溜溜地亂轉,劃著重重弧線,閃爍出誘人的銀光。正得意之中,猛然一聲哐當,那聲音嚇她一跳!
一雙鋥亮黑色皮鞋,牢牢站在鑲花地板上。老鴇子急忙上前迎接,精瘦肩膀**地一抖,抖出**。假若倒退回去幾年,來客會牽著她的手,迫不及待地到房間去。
“崔翻譯官,”老鴇子殷勤地說,“百裏香正等您呢!”
“我要櫻桃紅!”
“實在對不起,”老鴇子不敢得罪日本騎兵榮川隊長的翻譯官,客客氣氣地說,“她今天有客啦,明天一定好好陪你。”
“混賬!”崔翻譯官臉色陡變,橫眉豎目,忿然道,“誰敢和老子爭嘴?我今天斃了他!”
“使不得……”老鴇子阻攔道。
“滾開!”崔翻譯官拔出手槍,氣勢洶洶地上樓去。
“我的天媽呀!”老鴇子頓時緊張起來,刀槍相見,二虎爭鬥,一旦出了人命,小小的妓院怎能擔罪得起啊!她立即吩咐領班的,速去警察署報告。
在舍伯吐鎮,除了日本人,沒人不怕崔翻譯官。他看誰不順眼,隻對榮川咿哩哇啦幾句,那人很快血染東洋戰刀。櫻桃紅是小鎮名妓,口如櫻桃,腰肢纖細,魅力誘人。崔翻譯官被她風韻姿色所傾倒,隻因隨榮川隊長出城剿匪,半月未見櫻桃紅,趁今夜閑暇與她銷魂,可萬沒想到竟有人搶先和櫻桃紅……他傲慢地走近櫻桃紅的房間,忽聽到女人嬌滴之語,心中醋意大發,妒火燒出一腔憤恨。
“來支花煙!”男的聲音。
“一花兩花?”女的聲音。
“快滾!”他蠻橫地揮槍捅碎窗玻璃,槍嘴挑開金絲絨窗簾,喝道:“痛快給老子倒地方。”
大杆子?!這一帶胡子對當兵的都如此稱呼。崔翻譯官暗吃一驚,通過這句黑話,斷定嫖客是胡子。然而,胡子除四梁八柱外,沒人嫖得起名妓。說不定,是一條大魚……他扣動扳機,子彈擊中嫖客大腿,那嫖客抱住櫻桃紅翻滾下床,疾迅開槍還擊……
很快,荷槍實彈的舍伯吐警察署馬隊趕到妓院,警察端槍衝進來。此刻,樓內一片混亂,妓女、嫖客吵吵嚷嚷呼呼叫叫,來不及穿衣服的,就胡亂扯過褥單、枕巾之類的東西遮掩羞處,朝樓下湧,被警署科長鴨子跩(此人姓竇,走路呈交替兩邊晃的姿勢,人送外號鴨子跩)槍口攔住,命令道:
“都回自己房裏,不準喊叫。”
妓女、嫖客麵對咖啡色禮帽下這張威嚴麵孔,不寒而栗,悄然退回到各自的房間,他們也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二樓盡頭的櫻桃紅房間外,中彈倒地的崔翻譯官胸口咕嘟嘟朝外冒血,臉色如紙,奄奄一息,他斷斷續續地對鴨子跩說:“竇科、長,胡……胡子大……櫃。”
裝飾豪華的櫻桃紅房間裏,地毯上的嫖客昏厥過去,握在手中的淨麵匣子槍冒著白煙,濃烈的火藥味彌漫著。鴨子跩一眼便認出嫖客正是聯合隊追殺的重要目標胡子大櫃滾地雷。鴨子跩命人送滾地雷去醫院搶救,特派數名人員保護,防止胡子半路劫走他。同時,命令警察從床下拉出櫻桃紅,帶回警署羈押。一切安排妥當之後,鴨子跩連夜去叩榮川騎兵隊長的大門。
榮川寓所設在日本兵營內,戒備森嚴。鴨子跩出示了榮川發給他的特別通行證,順利通過三道門崗,最後來到一所小洋樓前,他向懂得一點漢話的衛兵說:“我有緊急情況向隊長報告。”
(3)
空****的客廳裏,榮川身穿睡衣接見鴨子跩。
“報告隊長,崔翻譯官遇刺身亡。”
“何人所為?”
“胡子。”鴨子跩說,“胡子大櫃滾地雷,他受了重傷,正在同泰和醫院搶救。”
“幺細!”胡子大櫃意外落網,榮川大為驚喜。用區區翻譯換來個胡子大櫃,很值得。
“隊長,我有個想法,既不損失一兵一卒,又能清除匪患。”鴨子跩出謀道,“我們利用滾地雷……”
“你的大大地聰明。”榮川誇獎鴨子跩一番,說這是條錦囊妙計。其實,榮川的上司山野大佐的藍圈密令……榮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密令內容,鴨子跩的計策與藍圈密令某些內容不謀而合:餌以重利,勸降胡子大櫃,拉過他的綹子編成特混兵隊,利用胡子的力量去消滅胡子。榮川得意地說:“你們中國有句成語,叫做以毒攻毒……”
二
遠離舍伯吐鎮的荒原深處,人跡罕至的連綿起伏的沙坨中,有個名叫三不管的小村。全村原有二十幾戶人家,幹打壘泥巴屋,可憐巴巴地擁擠在一起,很像黃羊子甩掉的糞蛋,遺落在荒原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裏。如此冷僻、荒涼村落,恰讓胡子相中,它便於蟄伏,很少受外界騷擾。滾地雷綹子開進三不管小村趴風(躲藏),小村人懼怕晝伏夜出、打家劫舍的胡子,便攜兒帶女逃離村子。人去村空,現成的地主土大院成了胡子老巢。
連日來,土大院內正房的油燈整夜不熄,四梁八柱個個都熬紅了眼,萬分焦急盼望大櫃滾地雷回來。他已離開綹子去舍伯吐鎮二十天有餘。往常他夜去晨回,從無閃失。可此次卻數日未歸,使胡子們大為不安。
“二當家的,”水香說,“大當家的帶著跑梁子(手槍),城裏住著小日本,夜晚又有蹦子(警察)巡街,會不會叫他們發現。”
“對,大哥肯定背累(遭難)啦!”炮頭急切地說,“二爺,你快拿個主意吧!”
在場的綹子四梁八柱——翻垛先生、稽查、總催、秧子房當家的、紅賬先生、商先員、花舌子、糧台,紛紛要求速去舍伯吐鎮救大櫃滾地雷。
按胡子規矩,大櫃不在綹子,一切事情便由二當家的二櫃全權處理。二櫃大和一時還下不了決心,大櫃滾地雷臨走吩咐,輕易不可把綹子拉出去。二櫃想:滾地雷武藝高強,怎會輕易落入魔掌?眾弟兄至此不知道滾地雷到舍伯吐鎮幹什麽,四梁八柱也隻曉得大櫃去拜蛐蛐(走親戚)。滾地雷去逛窯子,僅二櫃一人知道。
每年綹子撂管(暫時解散),大櫃、二櫃便一頭紮進妓院,包占名妓,終日銷魂廝守,出生入死搶奪來的鷹洋、奉票、流通券,滾進了老鴇子的腰包。其他胡子隻能在撂管時,聞聞女人的味兒。拿局(重新集結)後,就絕對不準許沾女人的邊兒,就是四梁八柱照樣不準,這是鋼鐵般的綹規,違者殺頭。為此,身為胡子大櫃的滾地雷同樣不能去逛窯子。去年,撂管時滾地雷在舍伯吐鎮天下一家村結識名妓櫻桃紅後,半月不去與她幽會,便黯然沮喪,像犯了大煙癮。
那夜,二櫃大和說:“大哥,今晚你去貼了幹(搞女人)吧,綹子暫由我照應著。”
“二弟,”滾地雷瞅眼二櫃,心裏苦澀澀的。倘若不是發生了那件不幸的事……他倆將一起去天下一家村開開葷。臨離開老巢滾地雷說,“我明早趕回來。”
“不忙,你多樂嗬幾天。”二櫃大和騎馬送他出了三不管小村。望著滾地雷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可憐。去年清明節前在荒原和日本騎兵遭遇,手榴彈炸掉褲襠裏的玩意,二櫃大和永遠沾不了女人的邊啦。作為生死弟兄,他從內心真誠祝福大櫃如意。哪曾想,他這一去數日未歸……這樣毫無希望地等咋行?他終於拿定主意:“拔幾個字碼(挑選人),磨快青子(刀),跟我到舍伯吐鎮望水(偵察)。”
挑選出的精兵強將,備好了馬結集在院子中,待命出發。二櫃叫來翻垛先生,令他觀觀天相。每每胡子去攻打土窯、劫越貨物,行走方向、出發時辰等,都不是隨隨便便的,要由翻垛先生求神問卦後來確定。
(4)
翻垛先生摘下帽子,虔誠乞求神靈:“十八羅漢各路仙爺,給我們指指明路!”然後拋帽子向空中,帽子落地帽遮所指就是“開門”,即當夜應行走的方向。翻垛先生高聲喊道:“南門開,南方大路平坦坦。”
“挑!(出發)”二櫃瀟灑地一抖馬韁繩,十幾匹快騎箭射一樣飛出荒涼的三不管小村。急促馬蹄踏碎星夜,每經過一個村落,引起半村狗吠,驚恐萬分的村民趕緊給眼光娘娘、觀音菩薩磕頭,乞求神靈保佑,別遭胡子搶劫。
馬隊旋風一樣來到舍伯吐鎮丈高的城牆下,二櫃大和吩咐把馬藏進樹林中,留下兩人照看,其餘人跟他翻牆進城。
舍伯吐老城始建於清朝末年,城牆用堿土打成,雖經數載風剝雨蝕,依然堅固如磐,能阻擋車、馬、人通過。處於安全考慮和便於管製,牆頂布設三道“鐵刺鬼”。城門旁修築水泥鋼筋結構的碉堡工事,荷槍實彈武裝人員終年把守。夜晚城門關閉,禁止出入。
二櫃大和一夥人馬,剪開“鐵刺鬼”,貓似地翻越高牆,直奔天下一家村妓院。
“爺……”老鴇子開門見是熟麵孔二櫃大和,驚出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說,“你們大爺叫警察抓去了。”
三
舍伯吐鎮警署後院的兩間青磚房,窄小的窗口透出幽暗燈光,門外布兩道崗哨:外一道是黑衣警察,裏一道是便衣特務。胡子大櫃滾地雷羈押在這裏。
滾地雷在妓院受點輕傷,經日本隨軍醫生治療,傷口好轉後便押在憲兵隊密設警察署內的審訊室裏。滾地雷第一天受審,麵前擺放各種刑具,幾個粗壯如牛的職業打手候在一旁,個個凶神惡煞,目光冷冰滿臉殺氣,隨時聽令施刑。
“據我警方掌握,你是大櫃滾地雷。”警署科長鴨子跩開門見山道。
“正是爺爺。”身陷囹圄的滾地雷依舊匪氣,毫無懼色叫囂道,“你他媽的能把爺爺怎麽樣!”
“打死太君翻譯官,你明白受何種製裁。”鴨子跩語氣和緩,對桀驁不馴的胡子大櫃,怒氣不動。叫人送來煙槍、煙燈一副,盤起鴨子腿兒,五短的身材深埋在椅子裏,悠閑自得地滋味兒抽起大煙。
抽大煙成癮的滾地雷,對那煙味兒特別敏感,貪婪地呼吸,覺得舒坦,真他媽的香!時過不久,滾地雷感到有種難以忍受的折磨,狠搓狠揉他的心,眼皮沉沉地睜不開,嗓子眼奇癢,煙癮犯了。
鴨子跩慢吞慢吐,愜意地哼著俚曲兒。雙目微閉,陶醉在無窮的樂趣之中。他把自己當成鮮活的誘餌逗引胡子大櫃上鉤。使用這一招兒,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對待胡子,靠酷刑肉罰不行,這些流賊草寇,個個都是滾刀肉,置生死於度外。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即便剁掉他一條腿,也難換出個服字。
“媽個臭B!”滾地雷最終沒經住煙癮折磨,歇斯底裏狂喊:“要殺要砍,早點動手吧!”
“息怒,息怒。”鴨子跩睜開眼,吐出一口煙,猙獰地笑笑。見滾地雷痛苦不堪、抓心撓肝,已失去往日的威武和雄風,心裏好痛快!但不能就此作罷,達到預期目的還需繼續惡作劇。他重新裝上大煙神抽一通,乳白色煙霧源源不斷地飄向滾地雷。這招兒,夠損的。
大櫃滾地雷從拉起綹子到今天,負過刀傷槍傷無數次,缺水喝過酸臊馬尿,千百種折磨都咬牙挺過去,唯有這該死的大煙,使他連死的心都有啦。
“榮川隊長欣賞你們綹子,個個是漢子,驍勇善戰,俠肝義膽。盡管你們劫過太君的軍車,又打死翻譯官,但隻要你答應一件事,前仇可一筆勾銷。”鴨子跩攤牌說,“太君願出重金招募你的綹子,組成一支特混騎兵隊……”
“放屁!爺爺不當降大杆子(投降當兵的)!”
“怎麽是降呢?把綹子拉進來,武器、給養、軍餉太君出,指揮權歸你,你就是小隊長,每月二百塊大洋。”
“我升官,弟兄們卻狗毛也撈不著。有難同當,有馬同騎,我不吃獨槽食。”
(5)
“請你放心,太君絕對虧待不了你的兄弟們,憑功受賞,按月發餉。”鴨子跩覺得滾地雷動了心,深入地勸道,“你拉起綹子,無非為了眾弟兄溫飽。編成特混騎兵隊,好槍任用,好馬任騎。住營房、吃白米、豬肉……”鴨子跩套近乎道,“你我吃一條河水長大的,人不親土親,我能給你窟窿橋走麽?來,嚐口煙吧。”
滾地雷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煙槍,忽然省悟,將煙槍和搓成細條條兒的大煙稠土扔到地上,咂咂嘴,咽下唾沫,恨恨地罵:“媽個臭B!”誰也說不清楚他是罵自己,還是罵鴨子跩。
“認真地想想吧。”鴨子跩揮揮手喝退打手,吹滅那盞油燈,鐵門關上,屋內頓時一片漆黑。
清冷的月光從小鐵窗可憐巴巴地擠進來,扭曲得像一條軟體蟲子。滾地雷感到傷口隱隱灼痛。思忖此次來舍伯吐,心裏很內疚。數日未回綹子,弟兄們著急上火,萬一魯莽幹出蠢事——來城找我,遇上軍警憲特,可就慘啦。警署的鴨子跩狗嘴豈能吐出象牙?過去綹子沒少遭當兵的追殺,恩恩怨怨難化解。當然,整天躲躲藏藏,餐風飲露,歸終該有個安身落腳的地方啊!去年打白皮子(冬天搶劫),凍死七個崽子(小胡子)。編成特混騎兵隊,冬有棉,夏有單,好槍任用好馬任騎,兄弟們能享享清福,約摸(見)形勢不好,再將人馬拉出去也不遲。哎喲!傷口錐子紮一樣疼痛。當著外人的麵即使摳出心肝肺來,大櫃也不會呻吟一聲。黢黑小屋剩下自己才呻吟一聲。他驀地想起扔在地上那塊大煙,平素受傷不敢進醫院,實在忍受不住傷痛,就喝一點大煙頂一頂,他正是這樣染上毒癮的。
黑暗之中,滾地雷摸到那塊軟乎乎的東西,氣味、手感是那樣的稔熟。他自語道:“成色真他媽的不錯。”他恨不得立馬將煙土塞進煙槍,痛痛快快地吸它天翻地覆。煙槍、火柴都在,顯然鴨子跩故意留下的。那股很香的煙霧直貫心底。他倏然覺得美妙時刻即將來臨,朦朧感到走進櫻桃紅的房間,眼盯她解開最後一個鈕扣……
夜色籠罩著舍伯吐小鎮,深灰色天空星光閃爍,夜鶯淺唱匯同護城河裏的蛙蟾鼓噪,一起鑽進囚室,外部世界的自由空氣趕走滾地雷的睡意,一股濃鬱親切的草青味在血管內湧動,眼前展現蒼茫原野,躍上馬背,馳騁一番,多麽愜意啊!他湊到窗口前,目光被一道模糊牆壁擋住,冷清月色中的院落陰森可怖,哨兵的皮靴踩得木地板嘎吱嘎吱地響,頂樓透出一絲燈光,這是一個隱蔽的瞭望哨,兩挺歪把子機槍居高臨下地控製警察署大院,即使二櫃大和帶眾兄弟來,也難攻進院來。
麵對漆黑的世界,滾地雷感到孤獨,沒兄弟在身邊的日子實在難熬啊!這些日子除看守按時送飯,再沒人來,鴨子跩也沒照麵,滾地雷一直沒想好是否歸降。
忽一日,囚室厚重鐵門開了,進來幾個武裝獄警,把滾地雷蒙眼、捆綁,押上帶篷的馬車。馳出警署大院後,開始馬車走了一段平坦的路,而後便顛簸起來。他斷定馬車已出城,股股略帶腥味兒的空氣撲進篷車,這說明馬車開始在河邊行走。不久,樹葉黴爛散發的氣味飄來,馬蹄音的重疊,車老板吆喝便有了回聲,顯然,馬車鑽進樹林子。
馬車停穩,滾地雷被拖下車。強烈日光穿透繁茂枝葉,尖銳地刺眼,一陣眩暈過後,滾地雷看清麵前是灑滿金色光線的林間空地,舍伯吐鎮無人不曉,從清朝末年起,此地便是處決犯人的法場。
滾地雷感到死神即將叩門。對於死,胡子沒一個怕的,從掛柱拜香入綹子起,就把腦袋掖到褲腰沿上,生死早置之度外。很快,又有幾輛馬車到來,十幾個五花大綁、蒙著雙眼的人被押到彈痕斑斑的楊樹下,周圍站滿荷槍實彈的日軍憲兵和警察。
蓄撮兒小胡子的日軍曹長,向騎在棗紅馬上的榮川咿哩哇啦一陣。榮川著筆挺的黃色軍服,佩戴戰刀,鼓鼓的馬褲,黑色皮靴,肩章閃光,顯得神氣、高傲。
(6)
“報告隊長,”鴨子跩一副奴顏、一身媚骨道,“都準備好了!”
趾高氣揚的榮川抬起右臂,雪白的手套一揚如一道閃電,執法憲兵端起槍,槍刺下太陽旗飄揚,忽啦啦飄出一片血色,烏黑槍口對準捆綁著的人。榮川講著日語,鴨子跩翻譯道:
“滾地雷,太君說這是近日抓獲的土匪,今天要就地正法,你指認這裏邊有沒有你綹子的弟兄。”
日軍曹長下令去掉蒙眼布,押著滾地雷上前辨認。第一張麵孔血跡斑斑,是二櫃大和,滾地雷驚異道:“二弟,是你?”
“大哥!”二櫃大和意外見到大櫃很激動,他說,“我帶弟兄來找你,叫當兵的給碼起來(捆起來)。”
“你好糊塗!”滾地雷埋怨道。
“大爺,”被俘的十幾個胡子,生死攸關時刻見到大櫃,無疑是見到救星一般,一齊投來求生的目光。
拉起綹子報號當大櫃,滾地雷第一次衣帽不整,且赤手空拳,狼狽地從與之朝夕相伴、生死相隨的眾兄弟麵前沮喪地走過,心情鉛一樣地沉重,步履遲緩。腦際呈現他們入夥時喝血酒盟誓的場麵……他顫抖的手逐一拍下弟兄們的肩膀。眾胡子從大櫃眼裏獲得一股凜然的力量,個個挺胸昂首,表現出臨死不懼的英雄狀。滾地雷轉身站在二櫃大和身邊,躋身伏法者行列,突然狂喊:
“媽個臭B日本大杆子,開槍吧!”
一陣劇烈的槍聲,爆豆一樣響起,驚飛林間棲息的鴉雀,數片樹葉從凝滯的煙霧中紛紛墜落……
四
法場那陣劇烈槍聲響過,視死如歸的胡子無人中彈倒下,他們感到莫名其妙。
哈哈,榮川捧腹大笑,然後咿哩哇啦。鴨子跩翻譯道:“太君說,你們是綠林好漢,膽量和勇氣大大的,倘若你們願意接受改編,太君歡迎!否則的話……”
一場虛驚過後,弟兄們安然無恙。滾地雷十分清醒,不答應小日本,十幾個弟兄在劫難逃。怎麽辦?他開始用隱語黑話對二櫃大和說:
“風緊(事急),咋整?”
“來河子(自己弟兄們)跌了(被捉),看風(觀形勢)使舵吧。”
“先避風(躲避),答應他們,熏的(虛假)。”
“熏的。嶄(好)!”二櫃大和讚同。他與日本兵結下的仇怨很深,將綹子改編成特混騎兵隊,歸小日本管,心裏實在不痛快。但他望眼眾兄弟,最小胡子才十五歲,他一朵花沒開呀!這樣一死實在可惜……
滾地雷大步出列,對榮川說:“放開我的弟兄。”
“幺細!”榮川喜上眉梢,命令鬆綁,他改用流利的中國話對滾地雷說,“我們待人寬宏,不強人所難,先回城去,你們兄弟間可以商量,再答複我。”
舍伯吐鎮西城區,原有的商號、居民、作坊統統被趕走遷出,房屋拆除後,重新建起黃顏色的高牆深院——騎兵營地,平頭百姓一律不得進入此地區。馬車駛進一個寬敞大院,這是榮川撥給他們的營房,滾地雷覺得眼熟,很快想起來“九?一八”事變前,這裏是鎮上很有名的大車店,如今已改建成備用營房。
“弟兄們沒收沒管慣啦,”安頓好後,二櫃說,“規規矩矩受人家管束,心裏一定別扭,過去多少好弟兄慘死日本人刀槍之下。”
“二弟,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沒寬綽道可走啊。”滾地雷無可奈何地說,“先把弟兄們從三不管村接進來,暫時接受改編,養精蓄銳,從長計議,然後我們再見機行事。”
“自古兵匪不一家,當兵的對咱都仇恨,小日本更是對頭冤家。”二櫃大和始終心存疑慮,“榮川會不會假借成立特混騎兵隊,誘咱們入圈套,然後關門打瞎子,一舉消滅咱綹子。”
二櫃大和的話,勾起滾地雷許多辛酸往事。過去歲月裏,綹子經常遭當兵的無情追殺……和自己一起入夥的一奶同胞二弟,被日本守備隊捕獲,剁掉雙足,剜去雙眼,扔進糞坑活活溺死。
(7)
“榮川隊長叫你去。”一日軍憲兵和翻譯官來找滾地雷。
二櫃大和實在放心不下,想跟滾地雷一起去,被日本憲兵攔住,他隻好用黑話說:“荒郊野外一陣風,不知南風是北風?(帶你去幹什麽呢?)”
“南風北風都是風,風不順我不放風箏。(見機行事)”滾地雷說。
翻譯官哪裏懂得胡子的黑話,催促道:“說啥鳥語呢?快走吧!”
豪華的榮川住處,滾地雷見時十分感慨,盡管自己統率百十號人的馬隊闖**江湖,所見的富賈宅院,最闊氣的也無法與榮川住所相比,小巫見大巫。榮川的黃色洋樓內,歐式壁爐,檀香木櫃上放尊光屁股女子全身銅像,楚楚動人;骨灰盒大小的鐵匣子,竟神奇地響著曲兒;淺綠色地毯上一個穿鮮豔和服、貌美日本女人忙著什麽。
“大當家的,我請你來品茶。”穿著肥大睡衣的榮川客氣地說。
麥青色皮膚的女人蓮步端來清茶,分別敬給滾地雷、鴨子跩和榮川。喝慣濃釅紅茶的滾地雷,對講究的日本茶道並不感興趣,呷口淡綠色茶湯,未覺爽口,心裏卻酸溜溜的,暗自與榮川對比起來:論人馬刀槍,爺爺一點也不照你差,可你住洋房、吃香喝辣的,還有俊娘們陪伴。唉,老天爺真他媽的不公平。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打算立即離開,直截了當地問榮川:“沒什麽事我可回去放仰(睡覺)啦。”
“怎麽這樣和太君講話?”鴨子跩責怪滾地雷,繼續奉承說道,“隊長日理萬機,特意陪你品茶聽曲,你卻……”
“不,不不!”榮川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打斷鴨子跩的話,伸出大拇指誇獎道,“真正的軍人,你殺富濟貧,賓服(佩服),賓服!”
滾地雷忽然覺得榮川別於其他日本人,挺和善的。他說:“我和兄弟們商量過了,把綹子都拉進來。”
“爽快!”榮川以為魚已咬鉤,他早年在東北境內看護鐵路,地道的中國通。對關東胡子響馬略知一二,知道如何才能說服胡子大櫃,“你任特混騎兵小隊長,我以天皇陛下軍人的名義發誓,保證不虧待你的眾兄弟。”
滾地雷沉吟片刻,他說:“我有一個要求。”
“請講。”
“狗有狗道,行有行規。”滾地雷提出苛刻又有些荒唐的條件,“你們得出個‘票’。”
“票?!”榮川知道胡子指的是人質。既然胡子都在兵營裏,給他一個票又何妨?為表白誠意,他痛快答應了,問:“要男要女?”
滾地雷瞥眼鴨子跩,此人整日圍著榮川屁股後轉,進出日本兵營自由,絕非一般人,十有是榮川的蛐蛐兒,或四梁八柱。弄這個票在手,就不怕日本人翻臉,一旦事情有變,就先殺了他。於是滾地雷指指鴨子跩說:“他很合適。”
“我?”鴨子跩先是一驚,堂堂警署科長,竟去給胡子當——人質?胡鬧!
哈哈,榮川開懷大笑,對鴨子跩說:“放心去吧,滾地雷會像親兄弟一樣對待你。”
“遵命。”鴨子跩鼠眼滴溜溜亂轉,彎子轉得特別快,理解了主子用意,並熱衷效力,坦然地說,“我馬上和你走。”
滾地雷起身,大度地說:“明天,你親自上門就行。”
“噢,還有件事。”榮川和藹地對滾地雷說,“你們中國有句老話,成人之美。我送你兩間房子,當然還有房中的設施。”
從榮川狡猾的笑中,滾地雷敏感到“設施”的含意。果然如此,在兩間高雅的洋臥室裏,濃妝淡抹的櫻桃紅起身迎接他,說:“榮川隊長把我從天下一家村弄出來,讓我從此跟你在一起。”
滾地雷意外見到櫻桃紅心喜若狂,他見到女人的衣物和妓女梳妝一類的東西,仍然將信將疑道:“難道你真的出了火坑?”
“嗯。”櫻桃紅抹去溢出眼角的淚水說,“榮川告訴我,你願意要我,我就留下,要不,明天你趕我走。”
“走,地方呢?”
(8)
“我從小無爹無娘才淪落風塵,茫茫人海,舉目無親。”櫻桃紅那雙曾經使滾地雷神魂顛倒的杏核眼噙滿淚水,懇求道,“要我吧!”
滾地雷一時感到為難了,眾弟兄麵前自己身邊跟著個褲兜子沒長玩意的娘們,破壞綹子規矩?櫻桃紅的處境又不能不使他為之動惻隱之心,她十三歲為償還父母的棺材板錢,賣身進妓院。備受淩辱的悲慘歲月裏,她結識滾地雷,對他愛得熾烈、火爆,近乎癡情。苦盼滾地雷離開綹子接走她,去過男耕女織的平常、清靜生活,去過幾天自尊自愛的日子。
榮川隊長處於特殊目的,促使櫻桃紅離開妓院,她倒以為遇到貴人,或是蒼天有眼開恩。滾地雷麵帶難色,她驀然明白這樣一個嚴酷的現實:他身為胡子大櫃,不能將女人帶進綹子而破壞綹子規矩。或許,與她相思的男人相聚的時間愈來愈少啦。因此,她珍惜分分秒秒,幫他脫去衣服扶他上床。她哼唱起他們第一次見麵唱的歌謠:
斜倚欄杆觀星頭,
一輪那明月滾金球,
二目之中淚交流。
哇唉嗨喲,唉喲,
轉身回到自己樓哇唉嗨喲。
手提銀壺滿滿斟上一杯酒,
喝個酩酊大醉,
一醉解千愁,
煙花柳院一筆勾。②
天下一家村的眾姑娘大都會唱這首《妓女悲秋》,它和那些****男人對妓女肉體作踐的窯調不同,唱出了離愁別恨。櫻桃紅今夜很動情地唱,摻進幾分愛戀、悲愴、辛酸……這支平淡的歌,對滾地雷是一種呼喚,泯滅在殺殺砍砍裏的良知被重新喚醒。他長久地擁著她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子,像饑餓的蒼狼弄來一隻羔羊,麵對嬌小羸弱,真舍不得吃掉它。急風驟雨一樣**後,櫻桃紅躺在他懷裏疲憊地睡去,依然那樣嫵媚動人,眼角溢出大滴的淚水。誰能說清楚這淚是甜蜜還是苦澀?
滾地雷心裏折騰,榮川贖她出來,無疑也是作為人質扣留,借此拴住自己……他想到軍營中的大和及弟兄們,一定盼著我回到他們身邊。危難時刻,作為大櫃更不能離開他們,何況群龍不能無首。他輕輕放下睡熟的櫻桃紅,悄悄穿好衣服,借著清淡的月光凝視她一會兒,把一根金條放在她的枕頭邊,依依不舍地離開她,走向胡子的宿營處。
五
舍伯吐鎮的日軍軍營中,出現一支衣著不整、坐騎高矮參差不齊、毛色花雜的隊伍,這就是滾地雷指揮統領的特混騎兵小隊。榮川正式任命滾地雷為小隊長,副隊長空缺,給作為“票”囚在特混騎兵隊的鴨子跩留著。榮川試圖說服滾地雷放了“票”鴨子跩,幾次都遭拒絕。最後榮川想出一計,他對滾地雷說:“聽說你精通刀、槍、劍、戟、叉等十八般兵器,我想和你切磋一下。”
滾地雷鄙夷的目光瞥下榮川,細皮嫩肉、線黃瓜一樣的小日本鬼子會有什麽尿水?既然想和吃走食的爺們(胡子自詡)比試,那就奉陪了,他爽快地答應應戰。
夏末秋初,天高雲淡,風和日麗。寬敞的關東軍騎兵馴馬場上搭起擂台,本鎮報館出了一期號外,大談榮川出身行武,精功絕技在身,是一代劍雄雲雲。鎮長還請了小城名流們前來觀看,一睹太君風采。
榮川脫去戎裝,一副浪人武士打扮,表現出打遍天下無敵手、戰必勝的傲慢神情。而滾地雷依然匪氣十足,青綢長衫、藍色圓頂小帽,青布帶纏腰,黑色腿綁,兩隻淨麵匣子槍斜插腰間,威風凜凜的胡子大當家的氣派。
“嗵!”一聲鑼響。擂台主持人扯著嗓門喊道:“各位父老鄉親,時維七月,秋天漸至。今天日本大太君榮川隊長和新編特混騎兵小隊長滾地雷比武打擂……首先比試槍法。”
托著盤子的兩人分別來到榮川、滾地雷麵前,細瓷盤子裏放著兩把手槍和三顆子彈。榮川操起手槍麵向台下觀眾,用一隻手熟練地裝上子彈,周圍一片喝彩聲。
擂台主持人將紅、黃、藍三色玻璃球拋向空中,榮川迅速舉槍,三粒玻璃球一一被擊中,台下掌聲如雷。接下去,眾目轉向滾地雷,見他慢吞吞地吸著蛤蟆癩煙,吸得好香,坦然地戳滅煙頭,拿起瓷盤中的手槍夾在左腿彎裏,甩掉一隻老奤棉鞋,用右腳指麻利地推子彈上膛。三聲槍響,三粒彩色玻璃球被擊中。
(9)
“第一項切磋結束,雙方槍法如神,全部百發百中,彼此不分雌雄。”主持人公布第一輪打擂結果。此刻,擂台氣氛異常緊張,細心人定會發現:榮川的衛兵虎視眈眈手握槍柄,隨時準備動手;滾地雷的人躍躍欲試,刀槍相對。那個主持人頗富擂台經驗,為避免衝突,比劍開始前他宣布道:“擂台比武,真槍實彈,刀光劍影,雙方已有約在先,誤傷對方均屬正常,他人不準介入。”
打擂與賽場擊劍是兩碼事,不受任何動作限製,真刀實劍,場麵驚心動魄。在場觀眾都很緊張,眾胡子瞧狼出洞似地緊張,希望大櫃刀劈了榮川。心裏罵道:“兔崽子,小日本鬼子!”那些應邀光臨的舍伯吐小城名流,盡管平素和日本騎兵關係密切,其中許多人靠日本屠刀和鐵蹄狐假虎威得以苟且偷生,或飛黃騰達。但在對擂的生死關頭,民族的尊嚴和氣節,使他們未徹底泯滅的良心得以發現,他們希望滾地雷贏了榮川。
嚓嚓嚓!數道寒光閃閃,利劍如龍如蛇如旋風,幾起幾落。幾招過後,滾地雷招架困難,手臂發麻發沉,攻擊力量愈來愈小,榮川卻越戰越勇,日本騎兵、憲兵看出榮川必勝,吹著口哨、咿哩哇啦地起哄。
忽然,榮川一劍橫掃,滾地雷的劍哐當落地,轉瞬間鋒利軍刀飛速朝滾地雷左肩劈來,滾地雷完全可以躲閃卻沒躲閃,昂首挺胸,視死如歸。打擂輸啦,挨一劍算得了什麽?在日本人麵前,更不能膽怯。事情發展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利劍接近滾地雷肩膀時,猛然停住,麵帶嘲笑的榮川說:
“太君從不傷害弱小的人。”
弱小?滾地雷聽此言刺耳紮心,又見日本兵投來輕蔑目光,忽然受到奇恥大辱……他心一橫,揮拳砸向榮川懸著的劍背,鋒利無比的劍刃哧地嵌進自己的左臂,鮮血噴湧而出……
滾地雷比劍輸啦,也算輸得壯烈。按擂前契約,馬上放了鴨子跩。榮川派日本軍醫給滾地雷治傷,加之櫻桃紅晝夜守護、侍奉,不久滾地雷傷口痊愈。
一行行大雁掠過荒原,舍伯吐小鎮滿街滾動枯黃落葉,天氣漸漸寒冷,滾地雷找榮川要越冬服裝。
“明天你派人來領秋裝。”榮川答應得痛快,他說,“特混騎兵小隊屬正規軍編製,人員配備必須從實戰考慮。因此,給你撥入二十名騎警,以此提高作戰能力。另任命警署竇科長為特混騎兵小隊副隊長。你們要精誠團結,為天皇大業和滿洲帝國的繁榮昌盛,盡職盡責。”
滾地雷鬱悶不樂地回到營房,向四梁八柱說了榮川的安排。二櫃大和說:“派這些狗蹦子(警察),顯然是來臥底兒,讓鴨子跩當副隊長,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想奪大當家的權,坐第一把交椅。”
“操他六舅,榮川這龜孫子想玩咱爺們!”炮頭粗魯地罵道。
“假若不答應,必引起榮川疑心。”足智多謀的水香最後說服了眾弟兄,先同意榮川安排。他繼續出謀說,“咱按綹子規矩接納他們入夥。一來給這些吃點字頭(官)飯的家夥下馬威,省得以後他們不服管製,也讓他們知道入綹子當爺們不那麽簡單。”
“好嘛,就按你們行規綹矩辦。”榮川沉吟片刻後說,“讓竇科長當隊副,處於作戰考慮,將來特混騎兵小隊要參與正規軍作戰,完全不同你們打土窯……竇科長上過武官學校,和你一起統領特混騎兵小隊,你勇猛善戰,他精通武運,這支隊伍將所向無敵。”
(10)
“隊長如此器重他,你又親自保舉,就讓他當隊副。”滾地雷說,“先讓他們入夥吧,竇科長嗎,我得給他立功機會,立點小功馬上讓他當隊副。”
“好!”榮川對付胡子很有道,耐住性子,順毛摩挲,並進一步收買滾地雷的心,將一把嶄新的左輪手槍送給滾地雷,“相信你能效忠天皇,掛柱儀式我參加。”
一個寒冷的早晨,明朗的太陽低斜地照在馴馬場上。素日操練的地方布置得酷像胡子巢穴,充滿十足匪氣。黑色的八仙桌麵朝西擺放,榮川隊長手拄軍刀,正襟危坐,身旁依次坐著下級軍官。胡子在場麵上的座次更為講究,滾地雷居中,左右排列四梁八柱九龍十八須,眾胡子持槍握刀一旁站立,氣氛莊重肅穆。
“過堂!”大櫃滾地雷幹咳幾聲,下令掛柱儀式開始。這是滾地雷綹子從起局至今,第一次在靠窯(設城對方)後舉行的為匪入夥儀式。過堂是試試入夥者的膽量,其場麵驚心動魄——
拷秧子(專門負責刑訊的)將一空碗頂在一名警察頭上,然後命令這人直起腰杆,朝前走。
那警察從頭頂上碗起,雙腿就發抖發顫,眼前陣陣發黑,冷汗涔涔,迎著大櫃滾地雷的槍口走,膽戰心驚。
砰!砰!碗被擊碎。警察坍塌下去,癱軟如泥,怎麽也爬不起來。拷秧子跑過去,朝警察褲襠一摸,熱乎乎濕漉漉。他向大櫃說:“這人是個扒子(軟蛋)。”
“拔出去!(趕走)”胡子綹子從不收沒膽量的人入夥,滾地雷斷然地擺擺手,接下去給第二個警察過堂。槍響擊碎碗後,那人挺挺地站著,褲襠也幹幹的。
“頂硬!(膽大的)”拷秧子喊道。
“拜香!”大櫃滾地雷對遛過(考驗過)的人很滿意,宣布插香對天盟誓。
黑漆的八仙桌子上放著三個銅香爐,過了堂的人必須插香。插法有嚴格的規定:按前三炷後四炷左五炷右六炷中間一炷香的位置插十九根香。中間那炷香代表綹子大當家的,其他十八根代表十八羅漢。插上香點燃,嫋嫋香煙之中,跪在地上的警察隨著拷秧子說:
就和兄弟們一條心。
如我不一條心。
寧願天打五雷轟,
叫大當家的插了我……
滾地雷示意跪地那個警察起來,吩咐水香道:“給他匹高腳子(馬),先拉一個月篇子(餉錢)。”
日軍騎兵隊長榮川一直默默地觀望,十分感慨:假若中國軍隊的士兵都能過了胡子掛柱這一關,天皇陛下的騎兵就難太太平平地駐紮舍伯吐鎮。
胡子仍然繼續他們的掛柱儀式,該輪到鴨子跩。按綹子規定,入夥的人如有重要人物保舉就用不著過堂,插一插香,拜一拜四梁八柱說說誓詞就算完事。鴨子跩有榮川保舉,他的掛柱程序應當從簡,但是胡子們決心趁此整治他一下,殺殺他的霸氣,讓他在爺爺們麵前俯首貼耳、惟命是從。滾地雷因喊了二十次過堂和插香,嗓子有些嘶啞,到了鴨子跩掛柱,還是喊出威嚴:
“過堂!”
拷秧子領會了大櫃命令,狠狠地整治鴨子跩。胡子將事先準備好的穀草編的帽箍兒戴在鴨子跩頭上,帽箍兒內放一隻紅皮雞蛋,頂雞蛋和頂碗不同,一個目標大一個目標小,子彈稍稍偏下立即喪命。
“竇科長,不會尿褲子吧?”滾地雷嘲笑地問。
“沒有三把神沙,也不敢倒反西歧。”鴨子跩挺著說,硬著頭皮朝前走。
大櫃滾地雷槍響,擊碎的雞蛋清雞蛋黃流淌下來,弄得鴨子跩滿臉黃乎乎的。
“啪!”榮川使勁打死一隻叮咬他手背的蚊子,並將其搓得粉碎,眸子深處透出兩道冰冷的凶光。
鴨子跩總算過完堂,試膽時褲襠很幹,貼身馬褂卻濕個響透。滾地雷向鴨子跩說:“報報蔓子!”
蔓子?胡子黑話是姓什麽,他們從來不說姓什麽而用某某蔓子代替。如姓周蔓子是巴吉子,姓魏的撐肚子,姓於的頂浪子,姓朱的土龍戲等等。姓馮的是什麽蔓子他鴨子跩實在不知。
(11)
“你是補丁蔓。”滾地雷告訴他,轉向水香說,“給補丁蔓安排個角兒。”
“上次踢坷垃(打土窯),馬拉子放片(死)啦,補丁蔓就先當馬拉子吧!”
鴨子跩知道馬拉子是啥差事,在綹子中地位最低下,專門為大櫃、二櫃牽馬墜鐙。堂堂警察署科長、太君的寵兒竟落到這種受胡子戲弄的地步,心裏自然很不痛快。
“呃!”榮川起身用日語講話,翻譯說:“太君說家有家法,軍有軍規,特混騎兵誰不按滾地雷小隊長的規矩辦,就地正法。”
那些被派進特混隊的警察,暗自叫苦不迭,整日受胡子的窩囊氣。連個真實姓名都沒有,一律叫蔓子。
“軍裝不讓穿,槍和刀要掖在褲腰帶裏。晚上不準脫衣服睡覺……”鴨子跩向榮川訴苦道,“那天我朝滾地雷叫小隊長,挨他一頓臭罵,非逼我叫他大爺。”
“謝隊長,”鴨子跩的魂兒被麵前嬌滴滴的洋女人的姿色勾去,仿佛遭胡子欺辱煙雲一樣頃刻間消散,他給榮川深鞠一躬,迫不及待地與那東洋女人銷魂去了。
六
高粱曬米了,少女一樣羞紅了臉,籽粒逐漸在秋的時節裏飄香,棲居在荒原青紗帳中的胡子活動猖獗,趁臨秋末晚,拚命地搶劫財物,以備在漫長冬天享用。
偽滿洲國境內的關東軍比胡子還心急眼紅,拚命征收糧食。連日來,關東軍運糧駱駝隊在舍伯吐鎮郊外遭胡子兩次伏擊,糧食被搶走。
關東軍山野大佐再次密電飭令榮川:加快實施“藍圈”計劃,迅速清除愛音格爾荒原匪患。
在思考如何執行山野大佐的命令時,榮川忽然得到警署的密報:伏擊運糧駱駝隊是江北來胡子所為。大櫃江北來勾結草原上數綹胡子,控製著整個荒原。榮川決定派滾地雷率領特混騎兵小隊去剿殺江北來胡子。
滾地雷把綹子拉進軍營,榮川事事謙讓,處處寬待,想必其中必有勾當。不過派自己去追殺吃走食的爺們,是萬沒想到的。江湖行幫之中,共同供奉達摩老祖的胡子,又都屬山林豪傑、草澤英雄、吃走食的爺們,怎能相互殘殺?滾地雷綹子曾經打過邪岔子(吃掉小綹胡子),像對江北來這樣大綹子,他實在心裏沒底。
江北來綹子起局大青山,活躍在鬆花江畔,人強馬壯,武器精良。所到之處,燒殺掠搶,蝗蟲一樣吞掉無數大戶人家……去年,這個綹子過江輾轉到愛音格爾荒原,隱蔽在青紗帳中,晝伏夜出。竟破胡子的七不奪八不搶的規矩(紅白喜事、擺渡、郵差、郎中、賭徒、藝人、貨郎、僧侶、道人、尼姑、佛門、車店、藥鋪、鰥夫、乞丐,不奪不搶),隻要是江北來搭上眼的東西一律劫掠。故此,荒原上流傳一句話:江北來的胡子——不開麵。
“隊長,”滾地雷麵帶難色對榮川說,“我與江北來都是江湖上的人,無怨無仇,怎可無故追殺他們呢?”
“你們很重江湖義氣,我改派其他部隊去清剿江北來綹子。”榮川的決定完全出乎滾地雷的意料。其實滾雷有所不知,幾天前榮川已和鴨子跩密謀好了,設下圈套讓滾地雷往裏鑽,他說,“明天給友鄰部隊送車高粱米,要穿過荒原。你和江北來都是江湖中人他未必截擊。因此請你派幾個弟兄押送一趟。”
“中!”滾地雷不假思索,痛快地應下,拍著胸脯說,“保證一顆豆粒不丟。”
“給你們一挺重機槍,以應急變。”
“沒事。”滾地雷很自信,他說,“達摩祖師的弟子,不會自殘骨肉。”
滾地雷把榮川派遣押運一事對四梁八柱說了。二櫃大和說:“明天我帶人去。大哥,櫻桃紅都病了好幾天,你該去看看她。”
(12)
櫻桃紅病倒數日,滾地雷心裏始終惦記她,隻是沒去探望。此時,借著熱辣辣的酒勁,二櫃大和真心實意地規勸、催促,他真的動了心。他說,“明天押運機靈點兒,弟兄們都囫圇個兒的給我帶回來。”他囑咐二櫃大和一遍,自己不能身先士卒,很內疚地說,“本來該我親自去,江北來是個喜怒無常的家夥。”
“大哥放心,有我大和在弟兄們就不會有閃失。”二櫃大和送滾地雷出屋說,“櫻桃紅夠可憐的,你待她要好些啊。”
胡子大櫃的身影消失在戒備森嚴的日軍營區裏,一種說不清的滋味湧上心頭。自從把綹子拉進來,二櫃感覺落入了虎口。榮川怎麽輕易相信我們這些流賊草寇?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像給日軍送給養的重任,榮川為何不派精銳騎兵去呢?二櫃大和正因為怕出意外,才說服滾地雷留下,自己帶隊伍出征,倘有閃失,大櫃不會受到傷害,這個綹子不能沒有大哥啊!
日本騎兵營內那幢銀白房子,黎明的曙光爬進充滿溫馨和異國情調的房間。櫻桃紅緊緊偎著滾地雷滾燙的胸脯,她天天想、夜夜盼他來,度日如年。自從他的劍傷愈後,他很少來,又不準她到他的營房去……天似乎亮得比往日快,她恨太陽,恨它出來太早,淺聲問:
“今天你走嗎?”
“不!呆到你煩我的時候。”滾地雷人沒出被窩,摸過一瓶白酒,在炕上摟著櫻桃紅喝起來,從早晨膠漆到太陽偏西……忽然,一個胡子氣喘噓噓來報告:運糧汽車遭伏擊,榮川隊長讓你馬上去見他。
滾地雷一骨碌爬起來,匆匆來見榮川。很快一隊武裝騎兵風風火火地朝荒原開去。
出事地點在接近大漠邊緣處,汽車掀翻到壕溝裏,押車人員全部橫屍荒野,血肉橫飛,慘不忍睹。
“二弟,你死得好慘啊。”滾地雷從汽車輪下找到碾成肉餅的二櫃大和,慢慢跪下,顫抖的手撫閉親如兄弟的大和不瞑的雙眼,頓時淚如雨下。
榮川默立一旁,表情十分沉痛。他命令騎兵從駕駛室拖出日本司機,準備用擔架抬回日軍軍營去。
滾地雷發現汽車駕駛室門上,用血塗寫歪歪扭扭的三個大字:江北來。
關東胡子中有些人為震綹威,故意在被害人現場留下綹子的名稱。滾地雷獅吼一聲,虎躍而起,端起機槍朝紮心刺眼的江北來三個血字猛烈射擊。片刻,汽車駕駛室被子彈點射得千瘡百孔。他發瘋似地喊道:“二弟,我一定替你報仇!”
“上亮子(點燈)!”
刹那間,煤油燈、豬油火把照亮操場,胡子一字排開跪地,每人端一碗酒,滾地雷跪在最前麵。
翻垛先生求神道:“達摩祖師,請原諒我們去懲罰叛逆,保佑弟子成功,保佑我們吧!”
眾胡子紛紛磕頭,祈求神靈保佑。爾後又隨大櫃滾地雷割破手指,將血滴進酒碗,高高舉過頭頂血誓。
“為死去的兄弟報仇!”滾地雷喝幹那杯血酒。
眾胡子異口同聲地發誓:報仇!報仇!
七
特混騎兵部隊傾巢出動,離開舍伯吐小城。縱馬狂奔,馬蹄伴著飛揚的塵土滾向荒原。行走了幾天幾夜,在人跡罕至的大漠邊緣,滾地雷勒住馬,下達命令:
“蹲毛!”
胡子都懂得這句黑話,紛紛下馬,鑽進茂密柳樹林中,各選一個藏身之地,準備露宿。
“大爺,”水香趁此處無人問滾地雷,“榮川派咱們出來打岔子,你沒別的打算嗎?”
水香的話滾地雷沒表態,他隻一門心思報仇。他說:“用江北來的頭,給大和兄弟圓墳。”
夜深了,躲在柳條墩子中的滾地雷,在羊皮褥子上輾轉反側,唉聲歎氣。水香悄悄爬過來,勸道:“別著急上火,江北來肯定沒離開荒原,他就是鑽沙吐遁,我們也能把他摳出來。”
(13)
“唉,說來夠鬧心的。我恨兵才拉起綹子,過去出生入死地和當兵的拚殺,結了多少未報的仇怨。現在又為當兵的去打裏碼人(同行),真他媽的憋氣。”
“事在人為啊!”水香說,“二爺活著時曾對我說榮川根本靠不住,咱們要長個心眼兒。比如這次血案我懷疑是榮川做的鬼,江北來認得二爺,絕不能下那樣黑手。”
滾地雷琢磨水香所言,覺得有些道理,他才對此事狐疑。他說:“雪裏埋不住孩子,見到江北來我問個清楚。榮川真的玩咱爺們,你就帶弟兄們走,我回去找他算賬。”
“大當家的能看到這一步就好。”水香很感慨,“從民國初年咱起局,一晃多年,風風雨雨,溝溝坎坎,都是你領眾兄弟出生入死闖過來了,綹子不能沒有你,還是你帶弟兄們走,我去替你宰了榮川。”
卷根紙煙,暗紅火亮映著滾地雷那張陰鬱苦楚的臉龐,對水香說:“我一定回舍伯吐鎮一趟,接櫻桃紅出來,我答應她啦。”
“應該,應該啊!”水香披衣起身,說,“先仰吧(睡覺),我去查查香(查崗),那些空子(外人)我不放心呐。”
“你去吧!”滾地雷合衣躺下,將推上頂門子的手槍放在頭下。胡子都有這個習慣,抱槍枕刀睡覺。或許是深秋夜間的微寒,或許是荒原瘮人的狼嚎,或許是心底有事,滾地雷怎麽也睡不著。離他稍遠一點的土坑裏,鴨子跩手握著槍也沒睡意。昨天臨出發前,他和榮川談了一整夜。榮川說:“你成功地製造這樁血案,滾地雷終於替我們去賣命。完全是你的功勞,山野大佐十分欣賞你的才幹。”
“離開兵營,放虎歸山,萬一滾地雷借機逃走,我們的計劃……”
“我和二十幾個弟兄混在裏邊,常派人回來向隊長匯報情況,請隊長放心。”鴨子跩狠毒地說:“滾地雷最心愛之物——櫻桃紅在咱們手裏握著,他肯定要回來的。”
荒原的早晨,四野闃然。滾地雷發現昨夜露宿那片樹林是紅柳,帶著淡紅筋脈的葉子被秋風剪掉,悲哀地飄落,這裏仿佛發生一場殘酷的戰爭,到處橫躺豎臥血肉之軀。
為盡快找到江北來胡子老巢,滾地雷令大隊人馬繼續呆在柳林中,他和水香帶幾個人分頭去望水。
滾地雷這一路向西走。
一天中午,一輛勒勒車緩緩地從草原和藍天相接處走來,趕車人哼著一支哀怨的歌子:
馮麟閣占東山,
青麻坎杜立三,
洪輔臣半邊天,
搶官奪印金壽山,
三隻眼鬧得歡,
海沙子到處翻。③
隱藏在桑樹叢中窺視的滾地雷,盯住這輛勒勒車。車把式紫紅臉堂,身材瘦小,當見到四條大漢橫在麵前,立即吆喝住牲口。他麵前的四人每人一匹馬,腰插匣子槍,蓬頭垢麵,衣著不整。車把式猜出他們的身份,按江湖規矩首先解開馬肚帶,手提鞭子從車轅子上繞過,爾後抱拳過肩道:“大爺吉星高照,辛苦,辛苦!”
“還真懂爺們兒的規矩。”滾地雷對車把式的問安挺滿意。接著問,“趕車去幹什麽?”
“打小項(進貢)!”
“給誰?”
“這……”車把式吞吞吐吐,不敢實說。
“媽的!”滾地雷拔出手槍,恫嚇道:“想活命,就掏實喀嘮。”
車把式如實說出他受東家差使,去月亮泡子給江北來綹子送吃的東西……
滾地雷策馬急回藏身的柳林中,待天完全黑下來時,他朝天放兩槍,高亢地喊:“弟兄們,韝連子(韝馬),向月亮泡子,壓!”
(14)
壓!胡子都愛聽這個字,每每大櫃喊出後,他們便放開馬韁繩,抽出匣子槍,勇猛向前拚殺。
馬隊來到月亮泡子北沿的沙坨上,滾地雷朝蘆葦塘喊:“江北來,你為啥打歪了(打死)我兄弟大和?吐(講)!”
“滾地雷,你投靠花狗子(兵),還有臉來擺陣頭(評理),問你日本洋爹去吧!”江北來在蘆葦**未露麵,回答道。
江北來的話激怒了滾地雷,他認為是江北來害死了二櫃大和。於是他狂喊:“為二爺報仇,壓!”
“媽個臭B!爺爺上當啦。”滾地雷鷂鷹抓小雞似地將負傷的鴨子跩拎上馬背,打算用他當人質,衝出日軍的重圍。
“隊長,不要開槍!”鴨子跩喊道。
榮川白色手套淩空劈下。
頃刻間,輕重機槍,小型迫擊炮一齊射向滾地雷馬隊……許久,槍聲才平息下來,月亮泡子恢複了激戰前的寧靜。晨陽柔和的光輝給橫躺豎臥的死屍鍍上一層金色,幹涸的血斑像一朵朵鮮豔的卷蓮花,盛開在愛音格爾荒原上。
曾經威震荒原的胡子大櫃滾地雷死在馬背上,未瞑的雙眼憤怒盯著天上那輪圓紅的東西;曾經孝忠太君的鴨子跩橫屍馬下。
遠離月亮泡子的關東軍大本營裏,山野大佐望著軍用地圖上他親筆畫下的藍圈,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