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A卷
(1)
天下第一團,
人人都該錢,
善要他不給,
惡要他就還!
——土匪歌謠
故事1:觀音場
月光從百年老樹繁密的枝椏間篩下,寂靜的傲力卜小屯灑滿了斑白。
吹燈躺下,葉老憨折折騰騰,從被窩裏爬出來,摸黑到外屋,確定結實的木板門閂得很牢後,向西屋獨睡的閨女大美說:
“機靈點兒,別睡得太死,這幾天屯裏傳揚胡子要下山來。”
“嗯呐!”大美答應著,將一紙包掖進枕頭下麵。這是一包稀髒的鍋底灰,爹再三叮囑她,胡子進村立即用它抹黑臉,免得青春妙齡真麵目暴露給胡子。葉大美是傲力卜小屯公認的美人兒,白皙皙的一張小臉,水汪汪的一雙眼睛,鼓溜溜的一個人。她剛入睡不久,全屯的狗瘋叫成一片,慌亂的東屋爹急切地喊:
“大美,胡子進屯啦!”
大美迅疾把臉抹黑塗醜。門閂被猛烈地撞擊下來,胡子闖進西屋一把扯住朝木櫃裏鑽的大美,斜眼的胡子大櫃鐵雷用力過猛,撕掉她的上衣,**在油燈下鮮亮誘人。**邪目光盯得大美羞愧難當,胡亂扯起衣服碎片朝胸前凸起的地方掩,仍有半球**……嚇得後背精濕的葉老憨顫巍巍地說:
“她是瘋子!”
“姥姥個糞兜子!俺走南闖北,經過的事兒多啦,你敢唬爺爺。”大櫃鐵雷一馬鞭子抽倒葉老憨,瞥眼滿屋亂翻而一無所獲的胡子們,下令綁了大美,臨走給葉老憨扔下句話:“準備三千塊大洋,半月後山上贖票。”
“大爺……”葉老憨作揖磕頭,胡子還是綁走大美。
葉家老少哭成一團,家徒四壁,賣房賣地砸鍋賣鐵也湊不夠三千塊大洋啊!沒錢贖人,喪盡天良的胡子絕不會讓黃花閨女囫圇個兒地回來。
葉家的人沒想錯,大櫃鐵雷把大美帶回山上,兩盆清水劈頭蓋腦地從她頭頂澆下來,一張靚臉出現。大美俊俏的臉蛋使大櫃鐵雷動心,開的價足以使葉老憨贖不起人,贖不起就怪不得爺們不仁義啦。
胡子嚴格遵照綹規,派花舌子①去葉家催索贖金,他帶回消息:“求借無門,葉家不贖票啦。”
哈哈,大櫃鐵雷笑得痛快。立即吩咐下去道:“後天八月二十放台子(賭博)開觀音場(以女人為賭注)。”
關東胡子行道中,較大的綹子講五清六律,一般不綁花票(女人)。然而,鐵雷的綹子雖大,但卻綁花票、壓花窯,隨意**婦女。
鐵雷屬好色之徒,是見了女人就挪不動步的主。大櫃玩女人還沒玩到糊塗地步,為使自己的綹子不至於因搞女人而散了局,他立下了一條特別規矩:綁來花票後,在人家沒放棄贖票前任何人也不許碰她,如果沒人贖也不撕票,用賭博方式來確定花票歸誰受用擁有。因此,這樣的賭博最富刺激,那漂亮的花票,特別是紅票(妙齡女子)的**權,多麽誘人啊。
一間寬敞的屋子裏擠滿看熱鬧的胡子,煤油燈和狼油火把全點亮,令眾胡子興奮時刻來臨。被剝光衣服的葉大美,赤條條地綁在四仙桌子上,呈平躺狀,光滑的肚皮上擺副麻將牌,綹子中的頭麵人物——大櫃、二櫃、翻垛、炮頭坐在桌前,一場比賭房子賭耕田賭金銀賭馬匹賭刀槍還刺激的賭博開始。
二櫃心猿意馬,非分之想時就咽唾沫,他們唱低級的麻將牌歌謠:
“麻歸麻,麻得俏!(九餅)”
“肚大腰圓生個胖寶寶!(五餅)”
“回龍!”大櫃鐵雷猥褻地捅下大美的肚臍眼兒。
眾胡子戀戀不舍地散去,二櫃酸澀地說:“大哥,悠點勁兒。”
嘩啦啦,大櫃鐵雷將麻將牌揚到地上,掏出槍砰砰射滅所有的燈和火把。一點兒動彈不得的大美見鐵雷閂門、脫衣服,疤痕累累的軀體山一樣倒壓下來,汙言穢語中大美咬緊的嘴角淌著鮮亮亮的血,滿腦空白……厄運安排胡子奪去她的貞操,她沒吭一聲。
(2)
“你把啥都給俺,俺也不是無情無義,實話告訴你,過兩天挪窯(綹子轉移),你有兩條道可走,要麽回家,要麽和俺走。”鐵雷說。
“我要入夥!”葉大美語驚鐵雷,他呆了。其實他無法理解一個被胡子**而沒臉回家的女子被逼出來的人生選擇。大美並非草率,她認認真真地想過此事,與其說回家遭屯人指指戳戳,或再遭其他綹子綁架,不如為匪安全。
“你有種!”大櫃鐵雷擇一吉日為大美舉行了掛柱(入夥)儀式。既然是綹子裏的一員,就一切照規矩辦,用蔓子(姓什麽)豎山頭(報號),大美姓葉,葉是青枝綠蔓,她索性自報號青枝綠。
葉大美——青枝綠——壓寨夫人,她開始了一種特殊的生活,死心踏地跟鐵雷走,用女人全部溫存去體貼、侍奉胡子大櫃。每次分片子(分餉)她都悄悄攢下一些,幻想有一天攢足錢,說服鐵雷離開綹子,買房子買地,過百姓平常的日子。
改變她或者擊碎她夢想的,跟一個突發的事件有關。那個夏天夜晚胡子壓在老巢,大美獨睡在鐵雷的狼皮褥子上。這天夜裏窗戶被從外麵端開,二櫃**的身子鑽進她的被窩,她怒斥、恫嚇道:“你敢動我,鐵雷插了(殺死)你!”
二櫃一陣輕蔑的冷笑,容不得大美反抗,餓狼吞噬掉窺視已久的獵物。她一臉委屈向歸來的鐵雷控訴,滿以為二櫃會被大櫃殺掉,不料鐵雷說:“俺叫他幹的,從今以後,炮頭、翻垛、水香……俺叫四梁八柱都嚐嚐你這美女的滋味。”
滋味?她心一緊。驀然明白自己是多麽傻啊!她癡心愛慕的人,將自己拱手讓給他人做玩物。一切夢想瞬間破滅了,一顆仇恨的種子悄然種下。
在倆人都有那種願望的夜晚,大美說:“我躺到四仙桌子上麵……”
“還是獾子皮褥子軟和。”鐵雷說。
大美堅持要躺在四仙桌子上,他依了她。於是大櫃鐵雷見到第一次擺觀音場的情景,她身體朝天打開,仍然沒吭一聲……疲憊的鐵雷滑下身去時,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發出嚎叫,下身血流如注,他摸到匣子槍尚未舉起來就倒了下去。
**葉大美攥著改變她命運的那根半截**,怪怪地狂笑,爾後將帶著血的剪刀刺向自己,一行摻著殷殷鮮血的淚水淌過嫵媚的臉龐……
故事2:狼肉大宴
若幹年後,人們經過愛音格爾荒原上架馬吐一帶,仍然可見塊塊人骨,盡管歲月的風沙掩埋掉無數具骷髏,但還有些裸在光天化日之下。據說到了陰雨連綿的夜晚,便可看見一躥一躥跳躍不停的幽幽鬼火,還能聽到冤魂們嗚嗚咽咽的哭聲,這裏發生過一個胡子全綹人馬,葬身狼腹的悲愴故事。
架馬吐處在荒原腹地,荒涼偏僻,人跡罕至,胡子老五更綹子相中此地,挑選一處三麵環土坨子,一麵臨著開闊草地的有利地形,修建四合大院,築起圍牆,百十號人馬壓在(呆在)這裏。
“大哥,快過八月節啦,是不是盡早準備一下。”二櫃寶全向躺在狼皮褥子上抽大煙的老五更提議道。
“二弟,”胡子綹子中隻有四梁八柱間才稱兄道弟,其部下一律稱四梁八柱為爺。大櫃老五更深吸一口煙,微閉雙目,飄飄欲仙中說,“叫翻垛先生(四梁之一)操辦,要豐盛些,今年弟兄們都很辛苦。”
“哎。”二櫃寶全照吩咐去辦了。
此綹子成立四五年時間,頭幾年常有閃失,靠著幾杆鐵公雞(沙槍)、大抬杆(土炮),勉強維持局麵。自從去年冬底,拿下有名的大地主土圍子,得數匹好馬、槍支、金子銀子,把吃不了的糧食就地分給農民,一時間數十名青壯年棄耕加入綹子,老五更綹子興旺起來。
三日後,翻垛先生把八月節的安排詳細向大櫃說明:按六六大席準備的,老粗(牛)橫川子(三頭),爬山子足(羊10隻),尖嘴子(雞)……
“黑心皮子(狼)呢?”大櫃老五更問。
(3)
“我查看一遍,狼油火把還有三十多支,加上鬆明的,豬油的,點個通宵足夠了。”
“不是用它上亮子(點燈),讓弟兄們吃頓狼肉。”大櫃老五更說得咬牙切齒,“我要對得起死去的弟兄。”
“好,我這就派人去打。”
“至少要滿把子(五隻)!”大櫃老五更定下狼的數目。
並非此綹子有過節必吃狼肉的規矩,雞鴨魚豬狗牛羊,甚至山珍海味也能弄得到,幹嗎偏要吃狼肉呢?事出有因。
那次,大櫃老五更帶三個胡子去偏遠小鎮賭錢歸來,行至荒原時月已升上中天,大地一片灰蒙蒙,一座座牧人盤在甸子上的草垛,高高地山一樣矗立,突然,走在前麵的老五更,他的坐騎長嘶一聲立刻頓足不動,隻見無數綠色亮點在四周閃爍。
“黑心皮子!”大櫃老五更掏出槍告訴隨來的胡子,他十分冷靜,麵對的狼不是一隻兩隻,而是一群。盡管他們四人都有武器,但子彈卻極有限,彈盡後難逃狼口,唯一的生路就是盡快到前麵大草垛,爬到上麵躲避,或許可免於殉葬狼口,他果斷命令:節省子彈,連子(馬)靠近,殺出條血路,衝上草垛。
狼大概看出胡子的打算,以其不顧生死的氣概堵截。胡子百發百中彈不虛發,狼哀嚎著一排排倒地,距離草垛還有段路程,狼再次更瘋狂地猛撲過來。這是一次生死搏鬥。胡子兩匹馬被狼咬倒,大櫃老五更命沒失去坐騎的胡子救起落馬的胡子,他把腰間那顆自製的土雷狠命甩出去,巨響驚天動地,狼被突如其來爆炸震懾住,四處驚散、逃遁,趁此空隙他們爬上大草垛,坐騎不肯離去,老五更揮鞭抽下,驅趕馬離開草垛,那兩匹馬昂首噅噅嘶叫幾聲後,逃走。
嗷嗷幾聲狼嗥,狼群重新聚集,將大草垛團團圍住。再一次朝上爬,未成功。一隻老狼帶頭叼草垛的草,眾狼效仿叼拽草,哧哧!草垛震顫,逐漸降低。
用不了多時,草垛低了,狼便可衝上來。
“大爺,咋辦?”一個年紀小的胡子沉不住氣啦。
是啊,狼一口口地叼草,草垛眼瞅著下落……喊吧,此處前不著村後不巴店,誰能聽得見?朝天鳴槍,深更半夜誰會來救?大櫃老五更一時也沒了主意,他將所剩的最後一顆子彈推上膛,準備與狼決一死戰,當然生還的希望相當渺茫。
生死攸關的時刻,一聲衝霄的馬嘶長嘯,一匹馬如黑旋風一樣疾奔而來,月色中可見它長鬃直立,大口張開,衝入狼群連踢帶咬,殺出一條血路到草垛下,它向大櫃噅兒地叫,並將身子靠近草垛,等待主人騎上它。
“大爺,你快走吧!”三個胡子異口同聲催促,並把自己的槍遞給大櫃,“帶上吧,衝出去。”
“好兄弟啊,我盡快帶人來救你們!”大櫃老五更眼圈紅了,他知道三個弟兄已沒救,在他手持雙槍衝出狼群時,後麵傳來悲愴的喊聲:
“大爺,我們來世再見吧!”
返回老巢,老五更率隊伍趕來,狼群已散盡,除了見到幾塊帶血漬的破衣爛衫外,連塊人骨頭都未找到。
天上一輪清月。
胡子老巢土院內燃起篝火,數支火把也點燃,照亮張張酒醉的臉龐。最後,還差一道大菜尚未做好——烤狼肉。
五隻肥狼架在篝火上精心翻烤著,幽幽肉香飄溢而出,連守在土炮台上站崗的胡子都聞到了誘人的香味,忍不住直咽口水。
大櫃老五更麵前一溜放著五個鮮紅的狼心。他先用刀子削一片,蘸上鹹鹽花,入口前叨念一遍被狼吃掉的三個胡子的名字,而後吞下那片狼心。左右分坐的四梁八柱也照大櫃的樣子,分吃狼心。
烤好的狼肉抬上桌,大櫃老五更和眾胡子分吃狼肉……然而,一場悲劇發生啦,數以百計的狼從各個角落湧進大院,爛醉如泥的胡子刀槍抵抗,整整一夜槍聲、狼嗥、哭喊聲不斷,到了黎明,這裏一片死寂。
幾位偶然經過此地的人,見一條渾身是血的老狼,叼著一把匣子槍,踉踉蹌蹌跑向荒原深處。
(4)
故事3:替身
日本憲兵隊和偽縣警備隊將旺興村團團包圍,向村內打炮、掃射衝鋒槍、投擲手雷,未見抵抗便蜂擁進村,挨家逐戶地搜查,然後把全體村民趕到大場院裏。
日本憲兵隊長咿哩哇啦一陣後,警備隊長開始訓話:“太君說啦,不難為大家,隻要說出共產黨遊擊隊長王頂藏在哪裏,全村老少爺們就可相安無事,提供線索者太君大大的有賞。”
百多雙驚恐的眼睛望著黑洞洞的槍口、亮閃閃的刺刀、呲牙咧嘴的大狼狗。其實遊擊隊長王頂幾天前和日本兵打仗負傷後養傷在本村,至少有十幾個人知道重傷未愈的王頂隊長藏在一家的白菜窖裏。
王家出了兩個聞名鄉裏的人:老大王頂參加抗日遊擊隊,率領七十多人活動在愛音格爾荒原,與日偽地方武裝為敵。一次狙擊駱駝隊,殺死日軍多名,結果招致日軍報複,血洗了旺興村,殺死數名村民。王頂的妻子及三歲的兒子均遭殺害。當時王頂率遊擊隊在外打仗未能回村救人,自己幸免罹難。除此,王家老二王立也毫毛未損。
王立與王頂是雙胞胎,人生路走得截然不同。他嘯聚山林,打家劫舍成為慣匪,報號穿山虎,自詡綹子局紅(綹子強大),管亮(槍好),方圓百裏人人知道,恨他怕他。因此,王頂在旺興村民中是英雄,王立在村民心中是匪梟。假若日本憲兵要村民說出王立藏在哪裏,知道的都會告訴日本鬼子。
然而,王頂除非被日本鬼子搜查出來,不然絕對沒人告密的。
本是深秋時節,冷風嗖嗖,加之置於刺刀寒光之中,村人瑟瑟發抖,場院內氣氛異常緊張、瘮人。
手拄戰刀的日本憲兵隊長,三角眼眯成一條縫,他有絕對準確的情報:王頂在村內養傷,人就躲藏村中,在場的一定有人把他藏起來。
“鄉親們,咱可別為一個共產黨分子惹來殺身之禍啊!”警備隊長煽動、蠱惑說,“王頂的遊擊隊被太君消滅了,剩下他自己單槍匹馬成不了氣候。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王頂鬥膽殺死太君,這次太君專向他一人討還血債,與鄉親們秋毫無犯。知道的,快說吧!”
場院仍然沉寂,沒有人站出來,沒人開口。
嚓嚓嚓!日本憲兵隊長倒背雙手,開始在人群麵前走來走去,目光在每張驚恐的麵孔上閃過。突然,他指著一位老者,用很流利的中國話說:“你的勸勸,說出來,統統沒事。不然,統統的……”他野蠻地用手抹一下老者的脖子做砍頭狀,問:“你的明白?”
或許是巧合,王頂就藏在他家的菜窖裏,兒子是遊擊隊的班長,他死也不肯泄露。老者此刻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所擔心的是全村人的性命,找不到王頂日本鬼子就要殺人,恐怕多人斃命,一場血腥屠殺不可避免。麵對日本憲兵猙獰麵孔,他搖搖頭。
“死啦……”日本憲兵隊長一揮手,老者被拖到一邊,亂刀紮死。
咿哩哇啦,又是一陣東洋語。
翻譯喊道:“不說出王頂藏在哪兒,每五分鍾就槍斃一個人,直到說出為止。”
一個莊稼漢子被殺。
一個孕婦被狼狗掏死。
一個小孩子被刺刀挑出場院牆外。
依然沒人供出王頂,日本鬼子聲嘶力竭,機槍對準村民準備掃射。
“住手!”一聲斷喝,一個手纏繃帶、走路蹣跚的人走進場院,那人凜然道,“我就是你們要找的王頂。”
束手就擒遊擊隊長王頂後,日本憲兵隊長有些狐疑:一個頑固不化的遊擊隊長竟然自投羅網?
“他是為解救村民。”警備隊長一語解疑。
日本憲兵放了村民,押著王頂離開旺興村。
幾年後,那個日本憲兵隊長被遊擊隊追殺,逼到死路,遊擊隊長舉槍問道:“隊長先生,認得我嗎?”
“你?!我喂了狼狗!”日本憲兵隊長肯定地說。
兩年前,王頂在旺興村自投羅網,押回憲兵隊受到百般折磨,後投入狼狗圈,死到臨頭的憲兵隊長疑惑道:
(5)
“我的不明白!”
“那就回你日本老家,慢慢明白吧!”遊擊隊長王頂的子彈掀飛憲兵隊長的腦殼。
後記:1984年,經過對原胡子大櫃王立替兄赴死事件再次甄別,並根據上級有關部門文件精神,確定王立為投誠人員身份。
故事4:死期孩子
胡子現水子蔓(姓錢)在春銷堂妓院和小金花並排躺著抽花煙——他吸口煙吐出,一串煙圈升起,小金花吐出煙柱,可就是沒能從煙圈中穿過,現水子很不高興,扔掉煙:“你還是給爺唱曲吧!”
濃妝豔抹的小金花在春銷堂姑娘中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她從十五歲**(**)接客,已有六年娼妓生涯,由於長得俊俏,接觸的嫖客就多啦:粗俗的、斯文的、財大氣粗的,總之各色人物。眼下身邊這位,言談舉止粗魯得充分。勾引男人的絕活用不著使,她唱起情竇初開時學的下流窯調兒。
胡子現水子經不起小金花窯調兒的挑逗,惡狼一樣撲向她。現水子習慣幹完那事讓女人摟著睡一覺,偏得私房錢的小金花固然百般順柔、千般體貼、萬般愛撫。把魁梧大漢擁在懷裏,哄嬰兒一樣輕拍淺唱,他漸漸睡去……後被一陣歌聲吵醒,琵琶聲中優美的歌兒流瀉:
二呀二更裏呀,
撫琴唱青樓。
哥是好獵手呀,
妹妹不擔憂,
惡虎若起傷人意,
好哥哥,刀槍在手攔虎頭。
自從包下妓女小金花起,半月中他第一次聽她唱如此好聽的歌。他就在和她廝磨中知道她的身世:爹娘死時欠下的棺材板錢,十三歲的她就以二百塊大洋自賣給春銷堂,當起了死期孩子(終身為妓)。
現水子提出要帶她走。
小金花說比登天難。
橫草不臥的胡子現水子,顧不得妓院的規矩:死期孩子是不能贖身的。他將身上所有錢摔在老鴇子麵前,霸氣地說:“我領走小金花!”
“這位爺,小金花是俺春銷堂的堂花,人品出眾,人見人愛。在亮子裏鎮,局裏的姑娘多的是,可哪個比得上小金花呢?”老鴇如數家珍。
“差錢?”現水子明白老鴇子話中含意。他離開春銷堂時,誰也沒發現他仔細地觀察妓院的環境。
沒出幾日,春銷堂老鴇子被胡子綁票,贖她的條件是用小金花換人。
經受不住胡子折騰,老鴇子寫信給大茶壺,讓他把小金花送到胡子指定地點。在一片荒蕪的沙坨間交換了人,現水子目送接老鴇的花軲轆牛車走遠,將小金花抱上馬背策馬走進荒草甸子,在一個傍坨朝陽地窨子前停下,他說:“到啦。”
地窨子光線不充足,但卻十分溫暖,灶坑裏燃著幹牛糞,鍋裏煮著隻羊窠郎(扒了皮的羊腔子),香味兒飄滿屋子。
這是一個浪漫的夜晚,他倆喝酒**,**後喝酒。小金花幼小進青樓,給老鴇子倒尿罐子、燒煙炮,苦熬到十五歲,被大茶壺破了身。她記得老鴇子主持開鋪儀式上,她向供桌上的“插花老主”磕頭,當說到今後要開鋪接客時,淚水從心底湧出……從此,她成了不自由身,備受掌班的拘管、受嫖客折磨,今天是最快活的日子。她似乎沒有去想明天,乃至將來的日子怎麽過。
策劃綁架春銷堂老鴇子,現水子悄悄為小金花準備許多錢,搭救出火坑,讓她去從良。
黎明,一對疲憊的人睜開眼,現水子說:“我今天要回綹子,弟兄們等著我,我是大櫃。”
“那我呢?”
“帶上錢回老家吧,找個好人家,買幾畝地種。”
現水子把幾年強取豪奪來的大洋、金粒子、珠寶首飾全給了小金花。
對胡子略知一二的小金花,知道留不下現水子,依依不舍卻顯得很剛強,沒掉一滴眼淚,收起那些錢物,懷抱琵琶,深情地說:“我給你唱個歌,留個念想吧!”
五呀五更裏呀,
酣夜唱曉雞。
為哥披戎裝呀,
(6)
揮淚惜別離。
鐵馬冰河路千裏,
妹盼哥,千裏明月照凱騎……
現水子用馬送小金花一程,分手淚眼對淚眼,相互囑咐叮嚀,相約再見麵再相聚。
別後,天各一方,彼此音信斷絕。光陰似箭,現水子在思念小金花中兩年過去。
他再次走進亮子裏鎮,到妓院百卉堂。
老鴇子問:“這位爺你有相好的姑娘嗎?”
“少囉唆,把你局裏最好看的姑娘都叫出來,爺挑一個。”
水仙、白芍藥、紅玫瑰、金薔薇、綠牡丹……百卉堂以花為藝名的妓女魚貫而出,現水子的眼光在一個叫秋海棠的姑娘身上戛然停住,並跳躍一下,他說:
“我就要這個。”
妓院裏負責監視妓女的“大茶壺”,悄悄從門縫往客房裏偷窺,見秋海棠直直跪在嫖客麵前,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