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C卷
(1)
十八羅漢在西方,大掌櫃的在中央。
流落山林百餘天,多蒙眾兄來照看。
今上小弟要離去,還望眾兄來容寬。
小弟回去養老娘,還和眾兄命相連。
有窯有片弟來報,有兵有警早掛線。
下有地來上有天,弟和眾兄一線牽……
——土匪《拔香詞》
故事6:鄭五
鄭五從小和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沒什麽品性上的區別,爹是額倫索克地主,擁有土地、房產、畜群,兒子出生按五常之道仁、義、禮、智、信排列起名,鄭五大號便是修信。盡管為父殷殷希望,私塾先生傳之以道,鄭五的行為與父與師願望相悖。
“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萬物得一以生。”私塾先生常對不守規矩的鄭五諄諄教導,到頭來他還是背著先生朝孔聖人像澆了一泡尿,先生歎曰:此生乃不可救藥也。
書讀得不好,鄭五多次遭爹的棍頭懲罰,皮肉之苦如同家常便飯。修理到十五歲,鄭五還是鄭五,鬥大的字不識半口袋,雕不成器的玉權當石頭用,當爹的說:“修信,南大片的坨窪地你種吧。”
鄭五知道這是爹財產中的小小一部分,十幾個佃戶種著、年收租也夠吃夠喝的。他覺得輕鬆,賦閑中他結識一個改變他命運的至關重要人物,破落地主子弟秦貴,兩個人各買一支槍、一匹馬,常常夜深人靜出村,天亮歸來,神兮兮地不知幹些什麽。
“修信,秋後給你成親。”當爹的不容鄭五反對,定下了馬販子之女比他大四歲的媳婦。
婚日擇定,鄭五內心不滿意,父命難違,歸終考慮那塊賴以生存的田產,父親可有權收回。馬馬虎虎,鄭五成了新郎。然而,父親的願望沒多久就被他違背啦。趁月黑之夜和秦貴飛馬離屯,一走便是五年,家人尋找不見,害得媳婦苦守空房,整日以淚洗麵,盼望鄭五歸來。
那日,鄭五悄然進家,家人既喜又疑,遊子歸來丈夫還家是喜,疑的是他整夜和衣而睡,腰間藏著匣子槍,拱進媳婦熱乎乎的懷裏也睡不安穩。
當爹的去縣上辦事,見滿街貼著懸拿搶劫要犯的告示,從體貌特征上看,正是自己不孝的老五。警長認得他,便問得突然:“你家修信近日在忙什麽?”
“種地!”
“種地就好。”警長冷笑。
回到家裏,當爹的說:“修信,咋地你是我兒子,啥也別說啦,你今晚走吧。”
鄭五明白爹的話,趁天黑開村,躲進荒原。
是夜,縣警察馬隊包圍了鄭家,讓交出大盜鄭修信。當爹的說老五根本沒回家。警長一怒之下,捆了當爹的和在家本分種地的三個兒子,實惠地吃了警署的幾天麵條(皮鞭子蘸涼水抽打)後放回。挨打的幾個哥哥異口同聲地恨道:“挨千刀的老五!”
爹說:“你們是兄弟。”
鄭五再次潛回家時裝束變了,穿雙高腰馬靴,佩戴雙槍,沒變的是夜裏睡覺不安穩。
爹勸:“老實在家種地吧。”
鄭五眼瞅爹額頭的一道鞭痕,沒言語。一條小黃魚(金條)丟給媳婦,說:“給爹。”
日本兵和警察星夜圍住鄭家,鄭五順著後牆爬上歪脖榆樹才得以逃脫。結果兩個哥哥被日本兵殺死,當爹的丟了半條腿。鄭五弄清是有人告的密,殺了告密者全家老小。從此,額倫索克村明知鄭五藏在家裏誰也不敢告發,害怕他腰間的匣子槍。鄭五蛇一樣地慢慢伸頭,後來便大搖大擺地在村中走動,夜裏常與秦貴出發,回來時從不空手……
忽一夜,鄭五剛從媳婦被窩爬出來,烏黑的槍口抵住他**的脊梁:“鄭五,你栽啦。”
沒反抗,鄭五被警察押著出院門時,瞥見爹和警長交談,他頓悟,走近爹前跪下,隻磕了三個響頭,什麽也沒說便和警察走了。
槍斃鄭五時,警長覺得應叫他死個明白,就問:“這次誰告你的密?”
“我爹!”鄭五平靜地說。
(2)
與此同時,一位鄉紳問身旁衣著整齊的老爺子:“今個兒縣裏槍斃何人?”
老爺子爽快地回答:“我兒子鄭五。”
故事7:馬拉子之死
“張口巴!”一次搶劫歸來,大櫃小白龍喊他。
“大爺!”馬拉子張口巴怯生生地走進陰森可怖的胡子大櫃臥室。
平素他無權進入這個房間。其實,張口巴用不著多想,事情是這樣的:今天搶劫可謂滿載而歸,半路卻與大杆子(兵)遭遇,激戰中小白龍腿部受傷,他拒絕別人給他包紮傷口,夜半就叫來馬拉子。
小白龍威嚴地說:“掩扇子(關門)!”
馬拉子張口巴關嚴門,一絲不苟地照大櫃的吩咐去做,不敢怠慢,全綹子在大櫃麵前都如老鼠見貓,大氣不敢出。
“大爺叫我來……”馬拉子低聲問。
嚓嚓嚓,大櫃掏出鋒利的短刀,突然命令道:“掏出你的軟硬梆子。”
“啊!”馬拉子驚出一身冷汗。
大櫃隻有懲罰本綹子睡女人而犯規矩的胡子,才令其掏出軟硬梆子(男**),然後被大櫃用刀殘忍地割掉。越想越怕,他急忙跪下,磕頭如搗蒜,哀求道:“大爺饒命,我真的沒有壓裂子(和女人**)。”
“媽的,孬種!”大櫃小白龍冷笑幾聲,扯住自己的褲腳,用刀將褲子一直豁到大腿根部,雪白的大腿被鮮血染得駭人,他說:“往我傷口上澆泡尿,比上刀口藥還頂用。”
天媽呀,是這麽回事啊!馬拉子張口巴轉憂為喜,掏出**對準小白龍的傷口嘩嘩澆下去。此刻,一片不易被人察覺的紅暈爬上小白龍的臉,他雙眼直直盯住馬拉子的**,悄悄咽下涎水,直到尿完他仍然沒眨下眼。
“大爺,完事啦。”馬拉子張口巴淺聲提醒,大櫃小白龍從呆怔中猛醒過來,下意識地遮住太**的地方,說,“滾吧!”
那一夜,馬拉子張口巴怎麽也睡不著覺。畢竟是十六、七歲的男子漢,況且體壯如牛。在大櫃小白龍露出大腿時,他感到有些異樣,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大爺統領百十號人馬,威震荒原,他怎麽是……是……不,絕對不是。
一種好奇心理,一種難以遏製的欲望,促使馬拉子張口巴偷偷注視大櫃,例如他的體型,起居習慣,還唐突地尾隨大櫃上茅坑,看他撒尿是站是蹲,秘密未發現,反倒挨兩馬鞭子。教訓是深刻的,他再不敢貿然行事,專心為大櫃牽馬墜鐙。特別是今年夏天,他更賣力氣,把栗毛馬伺候得毛管發亮,深得大櫃小白龍的信任、好感和誇讚。
太陽似乎粘在荒原上空,周遭火炭一樣烤著,眾胡子仍然躲在地窨子之中,唯有馬拉子沒歇晌兒,牽著大櫃的坐騎到甸子來放。
草很深很嫩,栗毛馬安靜覓食,馬拉子張口巴閑著無事,翻垛先生叫他沒事背背隱語黑話,熟悉綹規。
“張口巴!”大櫃小白龍突然出現在前麵,命令他,“把連子(馬)縻(拴)住,跟我走。”
誰敢違抗大櫃的命令,讓跟著走就跟著走,更不敢多嘴多舌。走過一道沙坨,又過一片黃蒿甸子,鑽進茂密的柳條毛子裏,大櫃小白龍站住,轉身問:“我瞅你小子老想知道爺爺的秘密?”
“不敢,真的不敢。”馬拉子張口巴感到不妙啦,大櫃看出自己的心思,鬧著玩嗎?闖下大禍,非掉腦袋不可。他發了毒誓:“我要是有那心,就叫一槍打死我,一炮轟死我,喝水嗆死我,吃飯噎死……”
“閉嘴!”大櫃小白龍吼道,四處望望,語氣和緩地說,“你轉過身去,閉上招子(眼睛),我叫你睜開你再睜開。”
馬拉子張口巴的心懸到嗓子眼,雙腿顫抖,眼前陣陣發黑。猜不出大櫃如何懲罰自己,死定了,怕又有何用,幹脆心一橫,等候死神叩門。
“轉過身看我!”
眼前的景象把馬拉子驚呆了,昔日橫刀立馬、殺人如麻的大櫃,搖身一變,一個豐滿誘人的女性胴體盈盈玉立……大櫃小白龍說:“來吧,是你的啦!”
(3)
驚愕中,馬拉子被赤條條的女人撞倒,蛇一樣纏得他神魂顛倒……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發生,也自然而然地進行和自然而然地結束。
胡子大櫃小白龍穿好衣服,別好匣子槍,和先前**時的女人判若兩人,臉緊繃,雙眸透出寒光,什麽也沒說,走出柳樹毛子,走過黃蒿甸子,走過沙坨直奔胡子老巢。
馬拉子張口巴牽著栗毛馬,默默地跟著大櫃後麵走,眼盯著小白龍身後突出部分,回味女人……老巢近了,大櫃鐵磨頭突然掏出手槍,子彈掀飛馬拉子張口巴的天靈蓋。
“大爺,怎麽啦?”一個胡子匆匆跑來問。
大櫃小白龍冷冷地說:“他給跳子(警察)放籠(報信),我點(殺)了他。”
按胡子綹規,給官府或警察、兵通風報信,要被處死。
故事8:壓紅窯
渾身是血的胡子大元子(姓程)在仲夏一個夜晚,慌慌張張地跑進亮子裏鎮北街上那個掛著一串籮圈的通達大車店,一下馬便撲咚跪在杜掌櫃麵前,悲傷地說:“嶽父大人,我沒保護好小姐,她死啦。”
杜家聞此噩耗,老少皆悲傷。
“多暫的事?”杜掌櫃安頓完畢姑爺,差人密請醫生來家裏為大元子包紮傷口,屋裏隻剩下大元子時,他紅著眼圈問:“咋死的?”
“綹子挪窯的路上遇警察馬隊,她被流彈打中。”
“那屍首呢?”
“警察火力太猛,我派幾個弟兄都未接近小姐。”大元子淒然,哽咽地說,“她死得太慘啦,腦袋被炸開花,可再過兩個月,她就貓月子(生孩子)啦。”
杜掌櫃感到心裏堵得慌,還有什麽話可說呢!給胡子當嶽父並非他心甘情願,悔就悔在自己貪圖那些金銀財寶,順水推舟促成他們成婚,結果把女兒推入火坑。既然到了這步田地,悔又何用,恨又何用,莫不如好好對待未亡人——當胡子的姑爺,免得他不高興而驢性,那樣杜家可就又要遭禍。因此,杜掌櫃悉心照料,精心治療,企盼大元子早日康複,隻有他離開才搬走壓在心頭的石頭,不然就壓得難受、壓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然而,車店能和流賊草寇脫離幹係割斷千絲萬縷的聯係嗎?兵荒馬亂的年代裏,胡子特別看中這江湖色彩濃重的大車店。同關東大地上所有的大車店一樣,通達大車店也是胡子常來紮紮眼(探聽一下財路)的地方。因為這裏收留眾多走南闖北的人,其中有做買賣的,說書賣藝的,郎中馬販,投宿者中也混有胡子馬賊江洋大盜。車店掌櫃處於生意上的考慮與需要,熱心地幫助所有來投宿的人。你要是生意人,掌櫃的幫你介紹生意;你是演驢皮影的,掌櫃的主動幫助聯係場地……總之提供一切熱心服務和方便。久而久之,車店便成了江湖小店,活動在荒原的胡子青紗帳一倒,撂管直至轉年春天,有家的胡子便回家過年,無家的或者某原因不能歸的胡子就奔大車店而來。
那年,胡子大元子在初冬第一場大雪後,決定提前撂管,打發走二十幾個弟兄,帶上半褡褳灑配(三百塊)大洋,走進通達大車店。
“請!”杜掌櫃人很精明,眼是秤,心便是砣。來店投宿的人他搭一眼便猜出身份、職業、窮富。當天大元子帶著一身馬糞味兒站在麵前時,杜掌櫃感到來了一位不尋常的人物,高頭大馬,腰間凸著家夥,斷定一個胡子來店貓冬了。他吩咐小夥計喂馬多加精料,並對大元子說:“炕頭是大爺你的。”
大元子順手丟給杜掌櫃幾塊大洋,說:“再給我的馬每天喂兩個滾子(雞蛋)!”
“在敝店過年嗎?”初來乍到,大元子還不明白杜掌櫃此話的用意,也沒回答。住了一段時間,大元子便和杜家的人混熟了,他才露了底,無處可去準備大車店裏過年啦。或許是冬天漫長,或許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日子太單調太無趣,他開始盯著杜家的女人看。這些沒瞞過杜掌櫃的眼睛,他背地悄悄問大元子:
“壓紅窯(找女人陪著)嗎,大爺?”
(4)
長年累月晝伏夜出,馬背上顛簸,哪有機會沾女人的邊兒。如果沾邊無非是搶來婦女強行施暴,四平八穩地和女子相好大元子還不曾有過。貓冬期間找個女人開開葷……他說:“我倒看上一個丁丁(小美女),還請掌櫃的幫忙。”
“哪位呢?”杜掌櫃有點發慌,從未見大元子出院,投宿者中又都帶把的,難道是自家的人?
大元子講出他看上的姑娘的名字,杜掌櫃嚇出一身冷汗,最擔心最害怕的事到底發生了。他懇求的口吻說:“放過她吧!”
“大小姐自己願意。”
“她……”杜掌櫃疑疑惑惑,其實他不百分之百了解自己女兒,她從小愛舞槍弄棒,特別羨慕那些騎馬佩槍的威武男人。從打大元子的馬拴進馬廄起,她就愛這匹馬,總想趁機騎它跑一圈。機會終於來了,那日晌午爹和大元子酒後睡去,她便偷偷牽出馬,騎它出城。窺視漂亮杜小姐的大元子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也偷偷溜出車店,尾隨城外。
空曠的原野上,騎在馬上的杜小姐,紅色的旗袍像麵旗幟,呼啦啦地飄著**,大元子被她騎馬姿勢吸引住,凝視了許久後他嗷叫一聲,那是他獨創的呼喚坐騎到身邊來的聲音。
馬不再聽杜小姐的駕馭,朝大元子奔馳而來,似乎杜小姐決心征服這匹馬,狠收韁繩,那馬猛然豎起前蹄,把杜小姐掀下馬背,重重摔落雪地上,踝骨扭傷疼得她呻吟起來。
“我幫幫你吧。”大元子熟練地給她又捏又揉,很快便不痛。杜小姐忽然覺得一隻不安分的手,在她髖部撫摩著,她沒有拒絕……一灘鮮血染紅壓成冰狀的雪地,她說:“明年春天,你帶走我。”
“今年冬天咋熬?”
“晚上你到我房裏來。”
既然和杜掌櫃把話挑明了,見對方有些遲疑,大元子來了匪勁兒,掏出匣子槍往杜掌櫃麵前一拍,冷笑不語。
殺人越貨的胡子得罪得起嗎?
轉年,杜家老小眼睜睜看著胡子馱走大小姐,杜掌櫃麻木的臉濕了一大片。
胡子大元子傷好後,臨離開車店的前一夜,他再次跪在杜掌櫃麵前,說出真實話來:綹子搶劫一家大地主反遭護院的武裝人員追殺,杜小姐懷著七個月的身孕,卻執意要參加這次搶劫,鞍子墊著羊皮和棉被,追殺中因身子不方便多次落馬,耽誤了綹子逃脫,況且敵手越來越近。大元子明白如果等她必然綹子吃虧,扔下她落入魔掌後果不堪設想,他心一橫,一槍將她擊落馬下。
“我已知道這件事,”不料杜掌櫃這樣說:“你搶的是我內弟家。”
“那大小姐怎麽沒說!”大元子疑惑。
“她早跟你一條心啦。”杜掌櫃說。
故事9:人皮馬鞍
舉行慶祝剿匪勝利大會,太平村頭搭起秫稈席棚,橫幅醒目,柱子上貼滿鼓動性的標語口號。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服裝鮮豔的姑娘、媳婦們在鑼鼓聲中穿梭,一臉喜色和紅潤,這是會議開始前的情景。
當持槍的戰士列隊進入會場,喧嘩頓啞,目光繞纏擰扯一起投向主席台,解放軍剿匪部隊的首長宣布公審匪首遮天蔓,曆數其殺人、越貨、綁票、糟蹋婦女條條罪狀,台下爆起一片憤怒的呐喊:
“槍斃遮天蔓!”
“為受害兄弟姐妹報仇!”
五花大綁的胡子大櫃遮天蔓被押進會場。隻見他神色鎮定自若,朝某個他自認為熟悉的麵孔微笑點頭,挺直腰板走路,似乎保持某種尊嚴。
“胡子都不怕死嗎?”人們複雜的目光中又多了一種疑問。
公審會議程序很具那個年代的特色,受害者哭訴受害過程,激起人們的憤慨、仇恨、狂怒,於是唾沫星子、臭烘烘的鞋底子一起飛向作惡多端的胡子大櫃。
麵對聲討的遮天蔓泰然處之,什麽唾罵呀,什麽控訴呀全都嗤之以鼻。
農會幹部抬上一副馬鞍,便把控訴推向**,一位老漢顫抖地擠到馬鞍前,指著遮天蔓鼻尖說:“黑心肝的胡子頭,你用人皮蒙(做)馬鞍子,喪盡天良。那年臘月初六我兒子被你抓去整死,到今個兒沒見屍首。你說,這馬鞍是不是用我兒子皮……”
(5)
匪首遮天蔓脖梗挺挺,矢口否認。
一位墩實老漢拎著帶血漬的花布衫,泣不成聲地說:“俺閨女叫胡子霸占,她……”
匪首遮天蔓仍然說不是。
失去親人的人紛紛上前質問遮天蔓,他都說不是。然而,匪首麵前這副馬鞍的確是用人皮蒙的,製造相當的精巧,黃銅骨架蒙著麥青膚色的人皮,細膩而光亮,鞍左側某一部位有明顯子彈洞穿的痕跡——口徑很小的窟窿。
公審結果,將遮天蔓就地正法。執法人員舉槍瞄準,遮天蔓瞥眼那副馬鞍,目光粘粘地留戀,幾滴淚珠被炸子兒震迸出眼眶,他一頭栽進為他掘好的墳坑內。直到這時,有人發現人皮馬鞍的一處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歪歪扭扭地文著一個女人的名字:稻花芳子。
稻花芳子,凡是熟悉亮子裏鎮的人對此名字並不陌生,立刻讓人想到柴禾街上那個日本餐館。兩間青磚魚鱗瓦大簷房,懸掛一個紅圈店幌,標明是家經營小吃飯館,女老板就是稻花芳子。
胡子大櫃遮天蔓結識稻花芳子不是在餐館,而是在關東軍的兵營中,並且是在一個落雪的傍晚。初落的雪預示一個畸形愛戀的結果。
那時,遮天蔓綹子闖**在遼河東岸,一百多人的馬隊,對當地政權形成潛在威脅。駐守亮子裏鎮的關東軍守備隊長林田數馬智高一籌,認為清剿要損兵折將,派人說降為上策。封官許願的**,遮天蔓率馬隊接受日軍的改編,他被委任騎兵中隊長,派進一名日軍曹長山口當隊副。
荒原落頭場雪的夜晚,快要醉倒的遮天蔓在翻譯官的引導下,進入關東軍兵營中的一個整潔的小院,在一所黃色木板房前,翻譯官湊近他耳邊說:“開開洋葷吧。”
“媽的,老子和大鼻子娘們兒幹事時,你還穿活襠褲呢!”
對遮天蔓的譏嘲,翻譯官沒做出明顯反應,隻是說他有事,踩著雪,吱吱腳步遠去了。
步履不穩的遮天蔓,抬起馬靴踢開門。兩條美麗的小腿出現麵前,濃重的香水味兒撲向一身雪花和馬汗酸臭味兒的胡子大櫃,客氣地說:“您來了,請多關照。”
遮天蔓一下被這年輕貌美的女人迷住了,目光從套在木屐裏纖小的腳和足踝,順著女性的曲線瀏覽,圓鼓的臀、乳,瑩潔的牙齒,明亮的眼睛,整個人給他感覺實成、緊稱……拽住她裙子的下擺,猴急地喘息道:“快吹燈!”
日本女人修養很好,嬌媚地笑笑,圓潤的聲音說:“熱水為您準備好了,請沐浴。”
“咋?”滿目她可愛臉龐和優美體形、回味剛才甜蜜滋味兒的遮天蔓,見那黝黑的眼裏爍出憂傷、痛苦,疑疑地問:“是我太狠啦?”他做出粗俗的誇張手勢。
“可別這麽想呀,我喜歡那樣。”她往他寬大的懷裏委了委,用濕熱的嘴唇代替手撫摸他的肩頭,說,“你身上有股海邊的藻葉味,我家離海很近……”或許,她認為他是值得特殊信賴的人,到底是他健壯的體魄,還是他有威震荒原的名字,數不清的男人占有自己肉體,她唯獨向眼前這位占有者訴說悲慘身世:聖戰開始後,十七歲的稻花芳子狂熱地隨軍到中國東北,做慰安婦當軍妓。她很小的時候,在天津衛做生意的父親帶她到中國,送進私塾讀三字經、千字文、朱子家訓,穿過滿族的花布旗袍和紮花擰雲子卷的千層底布鞋……在新京(長春)為尉級軍官服務的妓院裏,嬌好的容貌獲得憲兵林田數馬的寵愛,幾乎是獨占著她。後來,林田數馬調到亮子裏,便從新京帶她到此地。這次他拱手獻美,除了攏住胡子大櫃的目的外,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他玩膩了她而一腳踹開,眼下正和豐臀大乳的白俄羅斯妓女打得火熱。
稻花芳子的小木屋似一根牢牢的拴馬樁,結實地係住遮天蔓這匹桀驁不馴的野馬。他整日泡在她的臥榻上,疲憊後枕著她細軟的肚皮,聽她清唱《歌妓盼歸歌》:
奴家十六深閨女,
阿娘把我當珠璣。
(6)
光陰荏苒年十七,
何遜“西施”依“通姬”。
為了聖戰渡重洋,
隨軍東北當歌妓……
已經看出林田數馬惡毒用意的稻花芳子,她沒向遮天蔓透露出一點自己真實想法,表現出對此陰謀十分冷漠、敷衍塞責。缺乏熱情的真正原因是她感到實在無能為力。她能做到的是充分展示、奉獻青春激**、火一般的軀體,去滿足土匪遮天蔓,讓他高興,使他快活。起先是彼此磁吸和需要的肉體結合,一段時間後便是值得詩人吟誦的戀歌,終於誰也離不開誰。
“領我走吧!”芳子說。
“大櫃不能娶女人,這是綹規。”
稻花芳子做壓寨夫人無望,就說她會做菜,打算在鎮上開家餐館,想她就到餐館來找她。此事必須征得林田數馬的同意,否則,她出不了關東軍兵營。
遮天蔓沒費太多的事,以全綹人馬永遠效忠太君為條件,林田數馬批準了放稻花芳子出軍營。她選擇柴禾街上的繁華地段,開家餐館,買賣也很興隆。遮天蔓常跑到稻花芳子處過夜……他們的甜蜜很短暫,中斷得也突然。
林田數馬調回新京關東軍司令部任職,瘦猴模樣的竹麥接替他的職位。他去日本餐館第一天眼睛盯住稻花芳子裹在藍色綢緞旗袍裏凸起和崎嶇部分,並對她咿哩哇啦一陣日本語,她臉色變得蒼白。竹麥走後遮天蔓關注地問:
“他對你說啥?”
“沒,沒什麽。”她察覺出遮天蔓狐疑滿腹,撲到他的懷裏,雙臂蛇脫皮似的褪掉衣服,冰肌玉膚展現他的麵前,投在牆壁上的兩個婆娑身影合在一起傾斜倒下去。歌聲在一切歸於寧靜後飄出餐館——
世人喜摘忘憂草,
憂天心腸忘不了。
故國四月看櫻花,
中國北方白雪飄。
多情自古傷別離,
富山雪白冷蕭蕭。
這一夜日本餐館裏所發生的事情沒人知道。星月不負責任地藏躲起來,蒼穹一隻黑鍋似地扣住小鎮,買賣店鋪大都關門打烊,街上行人稀少。在街對過的“老邊餃子館”,靠窗那個閑閑地呷著二鍋頭燒酒的食客,看見遮天蔓壯如牛的身軀從日本餐館蹭出,背上扛著裹塊毯子僵直的稻花芳子。
兩個時辰前,她唱完那支歌妓盼歸歌之後,說出竹麥令她明天回關東軍兵營的真相後,切腹自殺身亡。也就在這個夜晚,遮天蔓帶領他的一杆人馬離開了亮子裏鎮,鑽進荒蕪大漠。
傳說遮天蔓花重金請來製馬具的著名工匠,熔化三尊銅佛像,用稻花芳子的人皮做成馬鞍,騎在**,伴隨他走完剪徑大盜灰色的一生。
故事10:封缸
清冷的月色籠罩勃勃吐山,使這座孤山顯出一副惶惑的神色。那嘯聚荒野的蒼狼嗥叫傳來,棲居山間的弱小動物聞聲驚恐四顧,膽小的便匆忙躲回洞裏。
山北坡的茂密榛樹棵子下麵,裸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兩個胡子屁股墊著平板石頭,兩手插在袖筒裏,步槍嘴朝天斜橫肩上,壓得鎖骨木木地疼痛。他倆一袋接一袋抽著辛辣的蛤蟆癩煙,驅趕粘糊糊的睡意,他們負責看守還在施工的秘密山洞。
開鑿的這個石洞工程數月,現已接近尾聲。為其保密,自始至終隻雇一老一少兩個石匠,老的年逾古稀,少的才十六歲。祖孫倆人給鄉紳家刻墓碑時被胡子抓來,如果說是雇用那就太客氣啦。兩個多月來,吃住在山間臨時搭建的窩棚裏,胡子持槍看押犯人似的寸步不離,生怕逃跑,修洞期間更不準下山。
勃勃吐山遠離人煙,孤凋凋地兀立荒原,夏季的早晨紫煙繚繞,陰雨天常出現狼哭鬼嚎一樣怪叫。老輩人說這座山上有紫蛇精出沒,專食人腦汁骨髓精血。因此,滿山遍野味道鮮美的香蕈,透紅的歐李沒人采摘,望山生畏,無人敢涉足,它成了座既恐怖又神秘的荒山。
“爺,咱能回家過八月節嗎?”身單力薄的孫子鑿平一塊玄武岩石後,用袖子抹把汗,側身問。
(7)
老石匠放下手中的鐵釺子,掏出旱煙撚上一鍋,嗞嗞地緊吸幾口,許久才說:“照現在這麽幹,緊緊手,咱爺倆八月十五前肯定能交工。”
“胡子說完活兒就讓咱倆下山,給工錢呢!”
“唉!”老石匠望著未諳世事的孫子,長長地歎口氣,磕掉抽透的煙灰,問:“你知道修這山洞幹啥用?”
“貓身唄,胡子……”孫子憑著自己點滴人生經驗,說胡子挖山洞為了藏身,藏在這裏當兵的就找不到他們,洞底又寬又大,可藏幾十人呢。
“禿兒,”老石匠叫孫子的乳名,粗糙的大手摩挲孫子的頭,關懷疼愛都凝在手上,想說明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轉了話題:“去幹活吧,我的腰疼得厲害,先歇一會兒。”
孫子瘦小的身子像隻啄木鳥,叩磕著堅硬的石壁,哐哐,火星迸濺。望著幹活兒的孫子,老石匠眼裏噙滿淚水,心底裏呼喚一個他經常呼喚的名字:“建濤,我的可憐兒子,是爹害了你。”
镵碾子盤磨鑿滾子刻石碑,老石匠的石活手藝很高。他決意把這門手藝傳給兒子建濤。可兒子本來熱衷噴字行——吹喇叭,紅白事中的《柳春娘》、《小開門》、《九條龍》、《鴻雁落沙灘》等十幾個曲牌子,他樣樣吹出感情,吹出故事。老石匠揮著砸石頭的大鐵錘,把兒子的喇叭砸成扁兒,懾於父威,建濤含淚告別噴字行,跟爹學做石活兒,勤學苦練,手藝大大超過了父親,方圓百裏很有名氣。不久,噩耗傳來,建濤被胡子抓去修大院裏的暗道機關,完工時把他殺啦。兒媳悲痛絕望,投井而死,撇下穿著活襠褲的孩子禿兒。從此,祖孫倆相依為命。每當想起這段悲慘往事,老人追悔莫及。如果不是硬逼建濤學石活,恐怕也不會遭此大禍啊!眼下,石洞即要完工,完工意味著什麽呢?老石匠憂心忡忡。他心裏十分清楚,從山洞的構造看,胡子修它並非用來藏身,而是藏匿財寶。殺人不眨眼的胡子土頑,通常為保密殺死修洞的工匠。倘若那樣,自己黃土埋半截子啦,死倒不足惜,可禿兒才十六歲,一朵花沒開呀……
“兄弟,山洞修好了,大爺能叫石匠回窯堂(回家)嗎?”山洞外大嘴胡子問矬胡子。
“恐怕沒指望,吹燈拔蠟啦(完蛋)。”矬胡子吐掉煙蒂說,“老天牌(男人)嘣嘴兒(死)沒啥,可是那個尖椿子(小孩),白瞎啦。”
兩個胡子嘮了一陣嗑,大嘴胡子眼望夜空,從關東人稱為毛楞星的位置來推斷,天是到了午夜。謠諺雲:大毛楞星出來,二毛楞星攆,三毛楞星出來亮了天。他說:“天不早啦,叫石匠出洞明天接著幹吧。”
貪黑起早又幹了兩天,石洞鑿成。
“並肩子(兄弟),今晚精神點兒。”大嘴胡子指指石匠祖孫倆住的窩棚,紙糊的窗口馬燈映出老石匠的身影,他叮叮當當在石頭上鑿刻什麽,“明天大爺來驗收,今晚別叫他們給開碼頭(離開此地)。”
“放心吧。”矬胡子站崗,大嘴胡子去睡覺。
“砰!”夜半一聲槍響,睡夢中驚醒的大嘴胡子拎槍慌忙跑出,問:“啥事?出啥事啦?”
“小石匠想逃跑,被我擊斃跌下山崖。”站崗的矬胡子平靜地說。
“跌崖,啊——啊!”大嘴胡子重複一遍,連連打哈欠,迷迷糊糊沒睡醒,囑咐道,“別他媽的蔫兒巴唧的,看住老石匠。”
“他還在刻石頭。”矬胡子說。
窩棚依然亮著燈光,老石匠身影在窗紙上晃動,叮當的鑿石聲依舊。
天剛麻麻亮,胡子大櫃單槍匹馬來勃勃吐山驗收石洞。
大櫃揮槍做了個命令手勢,老石匠端著馬燈在前麵引路,走進曲裏拐彎的山洞。在洞底,大櫃一槍撂倒老石匠,血濺石壁。
“那個小崽子呢?”胡子大櫃問。
“啊!……”愣怔的胡子醒過腔來,矬胡子把昨晚小石匠偷逃,擊斃落崖的經過說了一遍,大嘴胡子起誓發願地證明矬胡子說的是真話。
(8)
大櫃驢臉陰沉,什麽也沒說,徑直朝洞口走去,最先爬出洞口,大嘴和矬個兒剛爬到洞口,被大櫃馬靴子狠狠踹下去,然後搬起石板蓋住洞口,嚴嚴地封住。
“大爺!”
“大爺!”
大嘴、矬胡子的哀叫在山洞裏響了數日,他們聽到大櫃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弟兄們,我得封缸(守秘密),你倆竟狗膽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