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浪漫時刻他像一棵死樹
張京突然病啦,我很著急。三江我的兩個好朋友,幾乎同時病倒了。馨月思柔不幸染艾滋病,與歌廳小姐的職業和**有關,可是張京呢?說病倒就病倒,生拉硬扯把他弄到醫院,身體全麵檢查沒病,或者說沒查出病,醫生建議看心理醫生。
“我們回去,不看了,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張京堅持回出租屋去養,他在公司攢了假,可休息上兩周。
“醫生說你有心病。”泥鰍說,“是嗎?”
張京沒否認也沒解釋,馨月思柔是艾滋病感染者的消息,強電流一樣擊倒他。和艾滋病人做了一次愛,而且什麽措施都沒有。這就等於接受了一次死神的邀請。
“混蛋!魔鬼!”張京恨罵猴兒頭八相的男人,是他拉著去候鳥歌廳,找馨月思柔陪自己,酒醉的情況下告別了處男,本來歌手年紀也不小,清醒時也許不會看上她,人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把握不住自己,做出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蠢事來。
與其說張京恐懼自己也感染上艾滋病嚇病的,不如說他恨自己恨病的,這裏還有一個關鍵人物,被他性侵犯的大學生,從時間上看,與馨月思柔上床在前,以此推斷,那個無辜的大學生也可能感染上艾滋病。奪去她的貞操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再把艾滋病傳染給她,那就徹底毀了她。
我哪裏知道還有這一節,盡管他的病來得突然和蹊蹺,但是我沒往這方麵上想,甚至都沒沾女人的邊兒,張京不是引女人注目和招異性喜歡的男人,他的病與女人沒關。
“白雲飛真的是現在的馨月思柔?”
張京問過幾次,我還是沒和他的病倒聯係上。是我限製他讀我的小說稿,為了他靜心養病。
“把小說稿拿給我。”張京說。
“閉目養神,你需要安心靜養。”我說,怕他累。
張京說一個大活人整日糗候(不活動死呆),還不死得快。他說:“不對呀,馨月思柔怎麽可能是女人?你說白雲飛結過婚,還生有一個兒子。”
“千真萬確。”我說。
“從你寫的小說看,白雲飛是一個正常的男性,發育沒什麽不正常,連清水罐子[1]都算不上。”張京迷惑不解,擱誰都迷惑不解,這說明你不知道白雲飛的全部故事,而對現在的馨月思柔無法理解。
列車駛過山海關,窗外一片白茫茫,大雪覆蓋關東大地,嚴嚴實實。大姐白雲霞說:
“今年冬天雪特別的大,一場接一場捂,沒有露地的地方,鳥無處覓食都飛到屯子裏,二舅說他家的場院有成群的鐵雀兒。”
硬臥邊座上的白雲飛和大姐嘮嗑,白雲飛一邊往粗糙的手塗一種油性潤皮膚的保健品。那雙柔軟細膩的手,地下車庫強製勞動給水泥一漚,肉皮粗糙銼一樣,摸到肌膚,火辣辣地拉痛。
劉鳳璋沒加入進來,靠著下鋪的行李,翻閱柏教授送給他的一些有關變性人的資料——國外的國內的,複印的,還有一本著名法製心理學家龐興華著的《性變態與犯罪》。他瀏覽到一份外國資料,對英國心理學家埃利斯把易性癖者稱之為“哀鴻現象”的提法,感到新穎、新奇……
白家姐弟說嘮很興致,挑揀輕鬆愉快的話題,回避傷感。
“姐,咱那兒過年還熱鬧吧?”
“熱鬧,進來臘月門,鄉下人趕集進城,花錢呀,大包小裹地往回搬年嚼咕(年貨)。咱沙城靠近內蒙古,小酒館生意很火。”白雲霞眉飛色舞描述,興趣盎然,“有人編套喀兒,說莊稼佬進城,腰紮檾麻繩,先進小酒館,後進商貿城,眼珠喝鋥亮,臉蛋喝通紅,看場電影沒記住名,挨了電炮不知哪兒疼……錢不花了,絕不出城。”
“真逗!”白雲飛抿嘴,粲然一笑。
中鋪兩個快過年了還往大興安嶺跑,說話“咋個整”的雲南人,大笑,有一個人差點兒摔掉地上。
笑聲鼓勵了白雲霞,她講起沙城的軼聞,講幽默笑話……車到錦州,劉鳳璋下車買幾簍有名的錦州小菜,他對外甥外甥女說:“給你爸帶兩簍,下酒。”
“我沒吃過。”白雲霞從塑料袋掏出一簍,細讀商標文字,鼻子隔著嚴實封閉,聞了聞,結論道,“有點兒腥,蝦油味兒。”
“那年,你爸寶貝似地從錦州買了一簍,請我喝酒,吝嗇地盛一小碟,極少的一小碟心。”劉鳳璋加入進來,他說,“你爸一說錦州小菜,就說他參加攻打錦州,老炫耀他那點兒光榮曆史。”
“爸立過功,有獎章的。”白雲霞為父親爭什麽。
“姐,你忘了,爸拿它和鄭老瞎子換酒喝了。”白雲飛極力真實那件獎章換酒喝的事,“換一瓶‘小橋酒’,度數很低,爸邊喝邊罵鄭老瞎子黑,擱耗子喝了都不會醉的酒唬弄他。”
“為哪樣?”中鋪雲南腔裏滑出一句雲南話。
火車到了溝幫子又停,站台上叫賣燒雞很響。小販手持燒雞逐個車窗晃動,中鋪的雲南人要買,被上鋪的一個沈陽人擋住:“你想得病呀,你明白不,遊販圍車賣的燒雞都是瘟雞、死雞做的,不衛生。咱姥家就在溝幫子,知根知底,調離人(壞人)。”
雲南人縮回中鋪,嘀哩嘟嚕說些東北人聽不懂的話,到底沒買燒雞。
“過去,溝幫子燒雞出名。”劉鳳璋隻說一句,就不再提燒雞。離家越來越近,過沈陽,四平換車朝北走就到家——沙城了。他以舅輩的口吻說:“雲飛啊,回家後樂樂嗬嗬過年,按咱們在北京說好的,別提佳益公司那一節。過了年,消停下來,到醫院去我給你做下全麵檢查,記住。”
“嗯呐。”白雲飛很信任大舅,他說什麽他都信,言聽計從。
在北京魚人賓館,劉鳳璋和白雲飛促膝長談。
白雲飛憋在心裏的想法,當女孩——得到社會認同——家人的理解——變性——做個賢妻良母——春節後去南方,和盤托給舅舅。
“雲飛,大舅是醫生,從心理到身體理解你,知道你很痛苦……我是你的親娘舅,更理解你爸你媽,他們一心要個男孩,傳宗接代。為此,他們生了你四個姐姐,你來到這個世上,給他們帶來希望與歡樂,你一歲生日,你爸買了頭豬殺啦,請客大擺宴席那天,你爸太高興,酒醉三天不省人事。雲飛,你對你們白家的曆史不了解,你爸承受的壓力無比巨大。”
劉鳳璋沒講白家家族曆史,他想以後講,他先講了白金堂為何如此重視男孩、傳宗、香火的原因之一:白金堂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大哥叫白金彪,早年在東北抗聯楊靖宇麾下當連長,後從日本鐵壁合圍下突圍出來,參加了解放軍,任副團長。攻打錦州,白金堂的擔架從殘垣下抬出一個負傷的解放軍軍官,到了戰地醫院,他才發現是十幾年未回家的大哥,倆人如此情形下相見,淚眼對淚眼……大哥傷在小腹處,重要部位血肉抹糊,醫生包紮後說明了情況,兩隻卵已丟在戰場上,剩下中間的東西還被彈片削去半截。大哥拉著他的手說:“三弟,我廢啦,你二哥在國民黨那邊,生死不明,白家就剩下你啦,你給爹生個……”那夜,大哥飲彈自盡。
二哥始終沒消息。
“雲飛,你爸心裏裝著你大伯的囑托……”劉鳳璋掃眼外甥沒有喉結的雪頸,掛著白金項連,說,“你爸把生命的賭注,都壓在你身上啦。”
“大舅,可我……”
“其實你能做到。”
“我?”白雲飛驚大眼睛。
“結婚!”劉鳳璋此言是投石問路,看看外甥的反應。
他像被燙了,全身哆嗦一下,說:“和女孩結婚?我當丈夫?”
“柏教授給我的資料中,有這樣的例子,和你有一樣想法的一個男子,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結了婚,並生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直到四十二歲,他才變了性,實現了少年時代做女人的夢想。”
“可我不是萬般無奈,有柏教授,有大舅您啊。”他說,“我不結婚,逼我,我就死。”
“你爹咋辦?”大舅劉風璋的語氣硬了,使用了動氣時的字眼兒“爹”。“你不希望他多活幾年?”
對付發怒的大舅,白雲飛有自己一套辦法,效果著呢。他掉眼淚,吧噠地掉,砸大舅的心哩。
“雲飛,咱爺倆探討嘛,認真什麽呀。好啦,別哭啦。”劉鳳璋見不得外男外女落淚,立馬打住,勸他幾句,重開另一個話題。
從沈陽開出,列車播音室報站前方停車站——四平,白雲飛聽“四平”兩字,臉一下就遁去笑容,心冷丁蜇了一下,一頭紮到鋪上,大姐問他哪兒不舒服,他隻說困了,想眯一會兒。
“四平”對他來說是莫名的傷害,並非這座城市的本身,他從未到過。隻是那個人同四平聯係在一起,或者說“四平”令他想起那個卑瑣的靈魂,手持劁豬刀走向富人階層的人。
錢,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遮擋齷齪嘴臉的醜陋,至少那個郝總是這樣。金錢光環了他,俊美了他,誰還計較他人性的另一麵啊!
從看守所出來,他沒有去佳益公司,確切說是大舅阻止了他,欠他的一個月工資並不是他要去一趟佳益公司的理由,他要見見口吟“小梅飄雪杏花紅”正仁君子,看他如何麵對自己。
四平站換乘沒出站台,直接上了北去的中轉車,離沙城很近了。
如果說白家的日子在過去三、四年裏是清湯寡水,白雲飛的歸來,日子便肉腥和味道。
沙城車站停靠普通快車,加之是縣城(縣級市),算是較大的站。然而,仍是幾年前那樣破舊,日本人修建的黃顏色低矮建築的候車室,窄條站台擁擠不堪。白家老親少故一大群排列站台,歡迎貴賓一樣隆重。
“雲飛,你好!”一個年輕姑娘送上一束鮮花——配襯月季的滿天星,白雲飛認出她來,“亞清,噢,是你,謝謝!”
這一行人說說笑笑走出檢票口,劉鳳璋被醫院派車接走,環保局長出了車禍,手術複雜,市領導指示他主刀。他們打像米歐子[2]的出租車五、六台才裝下,氣派的車隊,駛馳沙城大街。
三、四年中街道拓寬了,隔離帶栽種家鄉特色植物馬蓮,幹枯的葉子鑽出積雪,有點兒不屈服的味道,街旁挺拔出許多樓房。買賣店鋪上了層次,老式的關東鋪幌店招,更換燈箱或霓虹燈。驢吉普——毛驢車不見啦,過去毛驢車拉腳是沙城一大景觀、特色。板的——腳蹬人力車夫著統一的藍馬甲,背部醒目號碼,和北京人力車不同的是,北京人力車夫躬身在前,沙城的人卻在後麵,當地稱“倒騎驢”。
“喂,倒騎驢!”滿街人在喊,車主並未感到稱呼難聽,甚至自己也喊,“誰,誰要坐倒騎驢?”
歐子形狀的出租車,沙城人還叫它大頭鞋,形狀酷似過去年代解放軍裝備的大頭鞋。四姐白雲影、白雲飛、袁亞清和大姐的女兒小朔同坐一輛車,滿天星在白雲飛懷裏,溢著淡淡的香味。
“真香!”九歲的小朔亮著大眼睛,瞧瞧白雲飛,又瞧瞧袁亞清,問白雲飛,“舅,你們在戀愛嗎?”
“小朔,亂說。”白雲飛瞥身旁袁亞清一眼,她有點兒害羞呢,四姐倒鼓起掌,逗著小朔繼續那個話題:
“小朔,你怎麽認為他們在戀愛?”
“電視裏演的,男生女生一送花,就快要擁抱,擁抱了就親嘴,男女戀愛就是親嘴。”小朔說出根據,稚嫩地問,“四姨,人為什麽非要戀愛呢?”
“等你長大了,經曆過了,就知道為什麽啦。”白雲影覺得不太好回答小學生提出的這個問題。
“老姨,其實我都經曆兩次啦,就是不懂為什麽。”小朔語出驚人。“說給舅聽。”白雲飛說。
“我們班的大剛,給我紙條子,塞到文具盒裏,紙條上寫:我愛你。我把條子給爸看了,爸說你們戀愛太早。我退紙條給他,說太早,他又寫個紙條給我……”
“呀,滿癡情的嗎!”白雲影讚歎,覺得在聽童話那樣盎然,“小朔,你的故事,太讓老姨感動。”
前邊那輛車停在一棟平房前,跟上來的車左右停住。白雲飛被簇擁進小院,爸媽等候院子裏,他爸、媽招呼,兩位老人的目光許久沒離開他。
“歇一會兒,開餐!”二姐夫大著嗓門,每每家中請客,他都圍裙一紮,用兩層報紙疊個高高廚師帽,切墩兒、掌勺,他一人全包了,他向來廚房隨便走走的白雲飛提問:
“北京的東北菜館多不多?”
“多,東北農家菜受歡迎,白肉燉血腸,鍋包肉、大拉皮什麽的。”白雲飛說。幾個姐夫中,他倆最友誼,二姐夫在砂廠開采砂機,屬藍領階層,父親喜歡他,而不太喜歡另兩個姐夫,一個政府機關科長,一個銀行總稽核。父親說他倆有點兒“裝”,沒二姐夫老實實在,二姐夫還是父親的“酒友”。
“二姐說你喝酒換了係,改喝啤酒。”白雲飛幽默地說。
“喝不好,瞎喝唄!”二姐夫說話有些像他做的拿手菜醬燜肘子,滋味兒,“啤酒養人美容,這可是你二姐說的。”
“雲飛,別和他浪費語言啦,”二姐拽走雲飛,說,“去和亞清嘮嘮嗑,別冷落人家。”
袁亞清被全家人留下,她堅持要走的。白金堂發話啦:“亞清不能走,吃完晚飯走。”
“你老爸發話啦,聖旨你敢違抗?”雲影將亞清帶到最清靜的地方——雲飛的臥室,她賴得很,能躲的活兒,盡量躲,今個讓三姐給盯上,並派了大差,扒蒜。因此她手上拎一辮子蒜,同袁亞清進雲飛的臥室,說,“扒蒜吧,袁小姐,我歇歇腿。”說罷,**一仰。
“總欺負我。”雲飛進來時,袁亞清向他訴苦,“她老讓我幹活兒。”
“誰讓你是白家老五啦。”雲影搶白她一句。她倆關係非同一般,早拜了把子——親姐妹,管雙方父母都叫爸、媽,幾年啦,習慣啦。“我像萬惡的舊社會似的,剝削你,壓迫你。雲飛是八路軍,有苦朝他訴吧。記著,胡漢三還要回來的。”
“亞清,別怕她,紙老虎!”白雲飛站在袁亞清一邊。
“你們軍民魚水了是吧?”白雲影將那束滿天星連同瓶子一起端過來,不依不饒她,“坦白,為什麽送他滿天星?含意?”
“花店老板的主意,我哪知什麽含意。”袁亞清說,“我確實不知。”
“好吧,不好意思說,我代勞啦,”白雲影說,“女士送一束滿天星,配襯月季,寓意‘情有獨鍾’。因為滿天星的花語是:清純、思念。”
滿詩情的話,隻是說得太直接啦,袁亞清像被她扔進了沸騰的油鍋,煎啊熬呀,通體燙透……她不敢正眼瞅雲飛,窘迫得手足無措。
“蒜,蒜呢?”三姐雲香手托搗蒜的缸子闖進來,總算把“水深火熱之中”的袁亞清解放出來,走出窘境的她,臉灼桃花。
“雲飛,爸找你呢!”三姐說。
三姐雲香和白雲飛走了,雲影對袁亞清說:“接近心跳了不是。”
白金堂手拎一兜煙花爆竹找雲飛,問:“敢放不?今個兒一定放一放。”
“爸,我……”
“我知道你膽小,讓你三姐夫放。”白金堂將鞭炮交給外孫,說,“讓你爸放,放一千響的鞭。”打發走外孫,他對兒子說,“雲飛,把你大舅給我買的錦州小菜弄一盤,端桌上去。”
“您留下酒吧。”
“爸喝酒還用菜?啥墊牙東西,隨便嚼咕一口就行。”白金堂今天話特別多,一年中的話加一起也沒現在多,“你帶回的哈蜜瓜切開,給小朔他們啃去。擱在早,沒火車汽車,咱東北人一輩子也見不著,稀罕物呢。現在吃什麽,有什麽。你大姐出疹子,嘴沒味兒想吃點新鮮東西,我供銷社、副食店去買,翻遍貨架子,歸齊隻找到了一樣,海菜,一塊海菜葉,你大姐吃得恁香。”
“大姐給你買的人參果,皇上吃的呀。”白雲飛說。
“皇上,皇上。”白金堂嶄然。
白家擺了三桌,坐得很滿,酒桌主持落在大姑爺身上,他在機關常陪領導出席各種宴請,主持很到位。
開宴前,白金堂吩咐放鞭炮。三姑爺領著一幫湊熱鬧的小孩,先點燃一掛千響的掛鞭,又燃放幾顆“二踢腳”,爾後是鑽天猴、閃光雷、魔術彈、炮打雙燈……
白家今晚像過年似的。
年味還賴在沙城,滿街大紅的對聯和倒貼的福字,時時可見身體搖晃的醉漢,爆竹冷脆地響著,較三十、初一、初五稀薄了,怎麽說,年也快過去了。
白家浸在節日的氣氛中歡樂,東西兩屋擠滿了人,一桌麻將、一桌撲克。白金堂和老伴、兩個女兒看紙牌,二分錢一和,輸贏得很認真,拿他的話說,玩嘛,該咋咋地。
麻將桌是幾個姑爺,三缺一,三女兒雲香便算一家。兩個姐夫,時不時地逗耍她。沙城風俗,姐夫玩笑小姨子天經地義,更粗俗一點的說法是小姨子有姐夫半個屁股。當然這指的是親戚遠一點的,親的姐夫小姨,鬧玩兒不能太深。鬧什麽,婉轉的“性”,得意是過了口癮。
“三妹子,要啥,姐夫這有。”大姐夫說。
在他下家的雲香心思全在牌上,沒往姐夫“小陰謀”上想,下家能否吃到牌,上家出牌很關鍵,於是她說:
“咱倆感情誰跟誰,給好的。”
“你想吃,姐夫就奉獻,保你喜歡的。”大姐夫打出一張牌,一語雙關的喊:“給妹一個雞!”
牌桌爆笑,雲香伸出手,想說的話傻在嘴裏——我正想吃它!臉刷一下紅了。雞,本地人多指男人的**。
“我說大姐夫,你太**了吧。”二姐夫趁機打劫,“三妹要你那小瘟雞?她要啥,我知道。二姐夫可有個好玩意。”
雲香的丈夫習慣了兩個姐夫,打打鬧鬧說明心裏沒隔閡,扯點兒離奇能增進感情。他說:
“大過年的,你們倆可別為雲香決鬥啊!”“缺德!”雲香知道鬥不過三張臭嘴,想出製他們的辦法,“玩不玩?我可要去和爸他們看馬掌(紙牌)。”
“我保證文明,玩。”大姐夫真怕散了局,他輸了錢,咋往回撈?他說,“玩,正經玩。”
打撲克這夥小賭們,頭是小朔,她在學校是副班長,在幾個小弟、小妹麵前當起班長。管人家出牌,誰出錯她就訓,學老師訓學生的腔調,弄得小賭們幾次摔牌、罷牌,又被她哄勸回來……炕上看牌的雲秀便對大姐雲霞說:
“小朔像她爸,厲害呢。咱老白家人,性格像蠟。”
母親劉淑珍一陣咳嗽,打空腔的幹咳,臉憋得紅紫,白金堂瞪老伴一眼:
“你就不能少抽煙,肺都熏黑啦。”
“你眼尖,能透視,見我肺啦?”劉淑珍一頓連珠炮,轟向老伴兒,平素她可不敢,麵前幾個女兒撐腰眼兒,敢向他威勢。
“小朔像誰,”白雲霞望一眼嘴角叼煙的母親,“像咱媽……老刁太太!”母親聽女兒的話,心裏挺舒坦,笑,悅然。
白家還有一個小偏廈子,平常不住人,堆放些雜物。過年時,提前收拾出來,順山小炕,睡一、兩個人沒問題。炕爐子很好燒,炕請人搭的,燒火先熱炕下,然後熱炕上,一鋪炕全熱乎,當地人叫“珍珠倒卷蓮炕”。
此刻小偏廈裏三個人,雲影、雲飛長拖拖在炕上,亞清坐著炕沿邊兒。他們沒參加東西兩屋的戰鬥,也沒去“賣單”,靜在這閑聊。天南地北,海闊天空,春節晚會,月食赤潮……從沙城聊到北京。袁亞清問雲飛,知道不知道魯迅文學院在哪兒。
雲飛說聽都沒聽說過。北大、清華、人大什麽的知道。
這天,白家出了件大事,牌桌上的劉淑珍在劇咳中突然背過氣——昏厥,任憑家人千呼萬喚,就是不醒。
“打120 !”
“找大舅!”
“掐人中!”
白家上下一片慌亂,眼窩淺的幾個哭哭啼啼。關鍵時刻,白雲霞倒沉穩,她鏗然道:
“哭什麽哭,老太太沒怎麽地!”
雲秀、雲飛便止住了,她吩咐學過醫的懂得急救的雲影、亞清一個忙乎老太太,一個去照看雲香,她有心髒病,經不起刺激。
臉色蒼白、大汗淋漓、雙腿發軟的雲香癱在小偏廈子的火炕上,亞清掐著她的脈搏,觀察……不時安慰她:“別緊張,三姐,咱媽沒事兒。”
“她……還能醒過……過來嗎?”雲香嗚嗚咽咽。
“咳得太劇烈,大腦一時乏氧……”袁亞清改行後,對醫道生疏許多,她隻能講到這個份上。
嗚哇嗚哇,救護車到了。院長劉鳳璋親自到場,他指揮醫護人員做了簡單處置,便抬劉淑珍上車。他對沉默不語的白金堂說:
“姐夫,你別著急,我姐一時昏厥,很快就能醒來。”
救護車未到醫院,劉淑珍便醒過來。
“姐,全麵給你檢查一下。”劉鳳璋說。
“我沒啥大病,隻咳嗽……”劉淑珍剛強地說。咳嗽快一年啦,近期加重,她幾次發現痰帶血絲,因不疼不癢沒在意。入冬後,又添一病,頭脹痛。發作時,吃正痛片,頂一頂,便過去了,“檢查啥,沒病。”
“媽,聽大舅的。”雲霞勸母親,“你別心疼錢,我們大家出。”
腦C T、肺C T結果出來了。堅持要回家的劉淑珍坐在醫院大門雨達下,雲飛陪她,焦急地等待。
雲霞將片子拿給大舅,放射科主任隨她一起找院長。
“怎麽樣?”劉鳳璋問。
“不太好,右肺占位性病變。”科主任指著胸部C T片說,他抬頭看一眼白雲霞,問:“患者是你什麽人。”
“我媽。”
“多大年紀?”
“六十二歲,虛歲。”白雲霞從醫生表情看到壞消息,急切問,“我媽……”
科主任沒有回答,同院長一起看腦部位的片子,他說:“左側明顯壓迫。”說到這兒,又問她:“你母親嘔吐嗎?”
“沒有。”
他倆重新看一遍C T片。劉鳳璋眼裏流露出黯然神傷的表情,他對科主任說:“你們診斷正確,是肺C a,腦C a。你的意見呢?”
“住院治療。”科主任再次問,“公費?自費?”
“我媽是酒廠退休職工,酒廠黃幾年啦,醫療費自己先墊付,不知什麽時候給報銷。”
“雲霞,你是白家的老大,我要你麵對現實……”劉鳳璋愴然道,“你媽的肺部腦部……晚期啦。”
用怎樣的語言都難以描述此刻白雲霞悲痛的心情。肺癌、腦癌晚期,天呐!
“你必須堅強,白家的情況我清楚,你是頂梁柱,你倒下,白家恐怕轟然倒塌!”
“大舅,我媽能手術嗎?”
劉鳳璋示意科主任說,主任說腫塊離心髒太近,況且腦部……沒有價值。
“那怎麽辦呀!”
“就目前醫療技術水平而言,也隻能是放、化療。控製一下腫瘤……”科主任說,他覺得自己離開為好,留給患者家屬商量一下,他說:“劉院長,我先回科裏,有事找我。”
“好。”劉鳳璋說。
外科主任走出去,白雲霞止不住淚水淌成溜,嗚咽著:“她咋得這病呀!”
劉鳳璋直勾地望那盆蘇鐵一陣,他在忍著心痛,作為醫生,他知道自己該怎樣做,他說:
“辦住院手續吧。”
“我怕媽不幹。”
“我說服她。”劉鳳璋想了想,說,“先別告訴你媽實情,家人先都不要告訴,住上院再說。”
“媽問啥病呢?”
“就說肺膿腫。”劉鳳璋便和雲霞一起下樓,他努力坦然些,“姐。”
“鳳璋,姐沒事吧?”劉淑珍問。
“沒事兒,姐,檢查看,你是肺膿腫,需要住院。”
“回家吃藥打針不行?”
“家裏條件哪有醫院條件好。住吧,我在這兒,照顧你也方便。”劉鳳璋勸,最終使劉淑珍同意住院。
涼冰冰的陰雲籠罩白家,遭秋風橫掃一樣淒涼,昨日歡樂一夜之間已**然無存,小院闃然。
家人大都去醫院了,剩下白金堂一人照看家。本來雲影留下陪他的,讓他趕鴨似的攆走:
“去,去醫院看你媽。”
“大姐叫我……”
“我死不了。”白金堂轟走雲影,在院裏打掃爆竹殘屑,打掃進撮箕裏,倒到院外垃圾箱,他沒馬上返身回院,朝東南方向望,那片樓群中有一幢是醫院,喟然長歎。嗖嗖如刃的北風掀動院門一側的對聯,“平安”兩字抖動不停……雪吸著鎮著,天挺冷,清清的鼻涕線似地牽長,他抹了一把,朝衣襟下擺處蹭蹭,回院,哐當上鐵門。進屋在廚房順手拿隻空碟,錦州小菜放在臥室的木櫃蓋上,倒出一點兒——細小如蝦的黃瓜和小茄子,放在炕沿上,倒滿一洋灰墩(粗瓷茶缸子)酒滋味地喝著……他還不知老伴已病入膏肓,沒人告訴他。他是白家唯一不知劉淑珍病情的人。
“雲飛老大不小21歲啦。”他反複這句話,往牆上看,那有一幅年畫兒,胖乎乎的男孩朝他笑,襠中那個小東西肉挺挺的。他用筷子夾起個小紫茄子,和畫上孩童的什物比較,謔,挺像的……他遽然想起沙城民間口頭傳誦的四大嫩,青茄苞,綠豆角……
“下酒!”他自言自語地幽默起來,畫上的男孩——孫子,兩腿紮巴紮巴朝他走來,他伸手摸下那肉乎乎的小東西,說,“給爺揪個雞吃!給爺揪……”他朝嘴裏扔著,做咀嚼狀,滋一口酒,這酒是真衝,辣呢!
21歲在沙城訂婚是很正常的事,計劃生育吃緊,訂婚相處兩年,22周歲準許登記結婚。也有“提前量”的,腆著大肚子當新娘。本事大的,改戶口,虛歲數,也可領到結婚證。
“雲飛到了歲數……”白金堂覺得兒子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今年,就今年托人給他介紹一個,娶妻生子,酒鬼渴望。
哐啷,院大門響,白雲霞在前,魚貫進來好幾個。白金堂瞅一眼掛鍾,十一點多,是他們回來做飯,吃午飯的時候。他問:
“你媽怎麽樣。”
“挺好,喝一碗雞湯。”白雲霞向父親簡單匯報一下醫院的情況,動手涮鍋做午飯,其他人收拾屋子。
“誰護理你媽?”白金堂不放心,向像來打掃戰場似的女兒們問。
“雲飛護理我媽呢!”雲影拎起父親喝空的酒瓶往外走,說,“亞清也在那兒。”
一聽袁亞清同雲飛在一起,白金堂心裏萌生個想法。雲影進來揀炕沿上的碟子,他問:
“亞清有對象沒有?”
“沒有。”雲影邁出門檻兒的一隻腳抽回來,覺得老爸另有居心,半開玩笑說,“老爸,要把你五姑娘嫁出去?”
“告訴爸,她對咱家雲飛,是不是有點兒意思?”
“你喜歡她?”
“廢話。”
“毛毛雨啦。”
“四兒你少給我玩利格愣(沒用的),到底……”
“是有那麽點兒意思。”雲影告訴父親實情,私下裏她問過亞清的,亞清說:“怕雲飛沒那樣想。”
“我攤牌!”白金堂在女兒婚姻大事上從來沒管過,不摻和,他主張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父母省得落埋怨。然而,雲飛的事他要管,管到底!目的隻有一個,早點結婚,他早當爺。
希望雲飛早訂婚結婚,不單是白金堂。病榻上生命進入倒計時的劉淑珍,心情急切程度大大超過丈夫。她預感到死亡的逼近,有樁心事未了而使她發慌。隻白雲飛一個人在床邊時,她日漸消瘦的手拉住兒子的手,說:“小咬子,”母親極親切地叫兒子小名(乳名),“媽的病不能好啦,我知道。一輩子養了你們姐弟五個,結婚成家三個了,日子過的都可以。小四用不著管她,瘋瘋癲癲的沒正形……我最惦記的就是你,該對象結婚啦。”
“媽,我還小,連工作都沒有,怎能成家呢!”白雲飛用無關痛癢的借口,拒絕母親的提議。
“昨晚你大舅來看我,他答應安排你到醫院的工會上班,寫寫畫畫的,挺清閑自在,月月開資。”劉淑珍說,“媽這輩子,沒享什麽福,可也沒遭什麽罪,知足啦,再看你娶上媳婦,我也就閉眼啦。”說到這,轉過臉去落淚,雲飛陪著媽落淚。
母親劉淑珍無法理解兒子內心深處的東西——他想成為女孩。白雲飛問過劉鳳璋,知道母親最長時間能活三個月,腦瘤壓迫她已出現嘔吐,大量脫水藥物的使用,終將損壞腎髒,不等癌細胞吞噬完她最後一個健康細胞,僅腎衰竭就讓她生命之鍾停擺。他能夠理解隻有一個兒子的母親,在她離開人世前最想看到什麽。
“雲飛,答應她吧。”大舅劉鳳璋說,“讓她安心走吧。”他流淚了,雲飛第一次見大舅如此傷心,他說,“我們無能力挽住她的生命,但可以給她安慰,極大地滿足她的要求。”
“可我……”
“對於你,還有機會實現夢想。你媽,她沒機會,沒有。死神就在門旁,隨時都可能叩門,我們不能讓她帶著沒見到兒媳的遺憾走啊!”
雲飛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抉擇對他太難,太難!我是女孩,要同一個女孩結婚,我不是同性戀……讓我去當爸爸,殺了我吧!
“小咬子!”母親昏迷中還在呼喚,她生命之燈為兒子努力燃著。乳名,是一部書,記載了父母的全部希望與他生命的曆程,字裏行間閃爍人的骨肉親情。白雲飛背著所有人把那短了一截的小指放進嘴裏,體味一下母親咬它時的心情嗎?哢嚓,又一截小手指掉下,血甜在口中……他甚至沒感到疼。
“手,手怎麽啦。”母親見他左手小指纏著沙布,很是心疼。
他隻說碰了一下,破一點點皮。
母親的病一天比一天重,白雲飛一天比一天壓力大。她那雙眼睛在皮包骨的臉上枯萎,眸子投射的光直刺他的心裏。殘燈搖曳,生命即將完結,她堅韌地向兒子央求,盼他訂婚,將兒媳領到床前,看一眼,她便上路。
劉淑珍整個人在縮水,日夜枯幹。腦瘤瘋長、壓迫,視力很差,看誰,誰得將臉貼近她,她伸出枯枝的手摩挲,才認出是何人,並一陣明白一陣糊塗。糊塗時胡言亂語,譬如說:我去南坨子挖苣蕒菜,滿滿一大筐;小咬子尿炕,找他大舅紮痼(治療),喝尿,喝童子尿;雲飛上北京啦,在哪幹事兒,掙大錢……明白時,她就找白雲飛,要握住他的手,才肯閉眼睡一會兒。
白金堂隻來醫院一次,在走廊吧噠吧噠掉眼淚,然後進病房,極近地將臉送上去,她伸手摸摸,微笑一下,叫他:
“金堂。”
“哦,是我!”
“看咱媳婦了嗎?”
“看……”話鯁住了,他抹把眼淚,在場的人都抹,隻老太太不抹,她一直說到昏迷,白金堂擦著眼睛走出醫院。雲霞和雲飛把他送到人力車上,他望兒子一眼,欲言又止,對人力車說:
“走,快走。”
“姐,我可怎麽辦呢?”白雲飛真的不知所措。
“媽就等你回答她,心不靜,是不肯走的。”白雲霞說,“全家人都想讓媽媽安心地走,難道你不想嗎?雲飛,怎麽說,在媽心目中你是兒子!”
“姐,有個人向我求婚。”白雲飛情急之下,說出隱秘,“我還沒答複她。”
是袁亞清!不用說白雲霞猜到了,全家早就希望如此啦。她說:“你答應她吧,亞清人不錯。帶她來,告訴媽。”
“我去啦。”白雲飛走向電話亭,撥通一個電話,接電話正是袁亞清,他們約定個地方見麵。
沙城西有條河,汛期尚未到達,河水很窄的一條,白沙底,清澈,見不到魚,一隻蜆劃破河底。他倆就坐在幹涸的河**,麵向河水而坐,他說:“我看你的信了。”
“你……”
“我同意。”
一股自然的衝動驅使,她伸手抱住他,緊緊地抱。她在自己的小說中**過這種場麵,心跳啊,撫摸啊,親吻啊!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愛,一段一段地溫柔……倘若在屋裏,她準會說我去閂門!倘若在草地,他們什麽都不說,一起躺下來……小說畢竟是小說,太理想化也太浪漫,現實就活生生在麵前,他像一棵枯死的樹,不動不搖,甚至都沒看她一眼,直視沒有血肉的小河。他說:
“你對我不了解,我希望成為和你一樣的女孩。”
“這我知道,四姐告訴我啦。”她鬆開樹,手指又在沙灘上經緯深淺,她說,“我想我能讓你愛我,我有信心。”
“我可不是你小說中的人物,你讓他愛他就愛,讓他恨他就恨。”
“你有血有肉,小說中的人物沒有。”她說,“雲飛,我默愛你多年啦,從中學時,那時你還叫我姐姐。我發過誓,嫁不了你,我一生不嫁。雲飛,你太不解女孩的心,相思,苦啊!”
河水默默流淌,上遊漂來幾片樹葉,顯然是誰揪下扔進河裏的,它很嫩,新芽兒。一隻小灰鳥俯衝下來,銜起一片葉子,朝前方樹林飛去,不知它叼樹葉幹什麽?
“我有個條件,答應我,我們就……”白雲飛說。他的條件是日後她幫助他成為女人。
“我發誓,答應你。”袁亞清覺得沙很潔很暖,脫掉鞋襪,赤足在細沙中,她說:“你得給我三、五年時間,我有三、五年時間就滿足了。”
“好吧。”
“你想好啦?”
“想好啦。”
“那,親我一下。”
陽光從背部照著,一團邊緣變化的影子,在沙灘上蠕動,大大小小,長長短短……隔岸一個放牛的孩子,五音不全地唱著自編的歌,太陽要落山,牛犢想媽媽,要吃奶什麽的。
河邊的愛情到河水顏色變深,林蔭覆蓋時,他倆互挽著。她不時拖拽一下,種種理由把本不長的路變得漫長。他說:
“我心難受,我得回醫院。”
“我陪你去看媽。”她說。
醫院走廊,哭紅眼的三姐夫說:“雲飛,咱媽沒啦。”
“媽!”他往病房跑,被大舅攔在門口,他說,“雲飛你不能進去,你姐她們給你媽淨身呢。”
白雲飛痛哭,袁亞清站在他身邊,臉朝牆,落淚……
一縷青煙順著高聳的煙囪嫋向天空,淡淡地散了,一個生命悄然回歸自然界。劉淑珍隻剩下一捧骨灰,同數以千計的男女寂寞在遠郊那棟平房裏。按當地風俗,出殯這一天,一條紅線將白金堂拴住胳膊,係在家裏暖氣管上,意為他不能和老伴一起去。因此,他沒去火化現場。留下小朔陪她,懂事的小手時不時捋下姥爺的白發。
白雲飛是給母親燒完三七(三周)到市醫院上班的。正如母親生前所說,這是個清閑自在的工作。他在醫院工會負責搞宣傳,具體說是寫寫大字塊,出出黑板報,院裏開大會,寫會標。喪母的傷心日子裏,他沉默寡言,下班後往自己小屋一悶,這期間,袁亞清隻來過兩次,他們的關係確定後,她反倒來白家少啦。可以理解的,過去沒這層親密關係,作為雲影的同學,她成天長在這裏,好飯就吃,叫爸叫媽自自然然,白家沒拿她當外人,按自家五閨女待。成為白雲飛的未婚妻,障礙了她,起碼不那麽隨便,叫爸舌頭發滯,有點難為情,心想,可是真爸啦,公爹呀!
“亞清怎麽老不朝麵!”白金堂叨念。熬小雞那天,留給他的雞大腿,他沒啥得用它下酒,對雲影說:“叫她來,她頂愛吃雞大腿,饞丫頭。”
“亞清下鄉去體驗生活,回來寫小說。”雲影說。
袁亞清沒去體驗什麽生活,最近趕寫一篇小說倒是真的。她告訴雲影,東盛鄉一個老農民,靠拾破爛,供著他收養的三個孤兒……她根據這個感人的故事寫篇小說,去趟東盛鄉采訪那老農……雲影說的體驗生活,指的就是這件事。
白金堂常把雲飛和亞清的事想偏嘍,甚至離譜。根據是什麽?簡單,亞清多日不來。來了也不肯吃飯,過去她來家,趕上飯時自己找碗筷,擠個地方就吃,爸呀爸的叫,現在來了,拘謹得很……為什麽呀,他捉摸不透,思想不明白。有一件事,他老在心裏硌楞著,沒相門戶。
在沙城,相門戶要操辦,要請客擺宴,雙方親家見見麵,過茬禮……老伴剛沒,不能操辦此事,第一年,過年連對聯都不能貼,鞭炮不能放……老令兒(規矩)嗎。
補上這一課——相門戶,已不可能。白金堂做出決定,年底娶亞清進門。
幾個子女聽此言,吃驚。母親去世到年底,才半年多一點兒時間,怎麽能辦喜事?
叭!白金堂當著全體子女的麵,摔碎酒杯,裏邊可是滿滿一杯酒啊。父親是舍命不舍酒。今天……父親已表明態度,誰敢擰他的勁兒?
“這個事兒,我去對你媽說,甭用你們管!”白金堂說。
白家有祖墳地,祖墳地在沙城西南的趙坨子。
趙坨子與一個趙姓的人有關,他是胡子(土匪)大櫃,綹子百十號人馬盤踞那個荒坨子,坨子就叫趙坨子。後來他被解放軍擊斃在坨子上,沒人收屍,沒人埋,骷髏擺在那兒,風吹雨打,骨頭由白變黑,被沙子自然掩埋。
白家挑選墳地時,這一帶還沒有姓趙的胡子。沙城很小,隻是幾個船家擺渡的碼頭。
“喂!船家,過河喲!”
河很寬卻無橋,進城靠擺渡。
祖輩的白家在清朝末年風光過,白鳳久在宮裏當太監,升到六品正侍,為家蓋房置地。論輩分,就是白金堂四輩爺爺,太爺的爹輩。殷實大戶,來水旱碼頭蓋起三進門、抄手影壁的房子。到了他爺輩上,白家窮啦,窮在賭耍上,單傳的白老爺輸淨了房產地產,尋棵歪脖樹,脖子套進套子裏了事,苦了獨子白金堂的父親,靠當艄公,給人家擺船養家糊口。
好死賴死,都進了祖墳地,與老老爺子白鳳久做伴。白家的規矩無後者,絕戶也,是不準進這個墳塋地的。太監白鳳久老爺子又做何道理,有道理,他有夫人,還有子女。太監怎有妻子?又如何有子女?其中故事,說到白老爺子時,詳細敘述。
白金堂擇農曆冬月十七,而不是十六或是十八,帶兒子白雲飛去祖墳地燒紙上墳去,是因為這天是白家後人引為自豪的白鳳久老太爺的祭日。
冬月17那日天氣冷,沙城人形象為“凍死牛”,可謂寒冷程度。厚厚的積雪,朝陽的地方化紙似的一層,晚上又結了冰,踩上嘎吱吱。腋下夾卷黃燒紙——疊好、紙鑷子比照真鈔後打的,便是陰幣冥錢,數額大得驚人,成百上千萬。如此說來,白老太爺使用的人間錢幣品種很多:同治、光緒銅錢自不必說,鷹洋、袁大頭、中央票子、滿洲國幣……直到現在的人民幣。沙城人迷信,給已故的人送錢,他們能收到能花著,至於買什麽,到哪兒去買,沒人說,你最好歇歇舌頭別問,沙城人嘴邊的嗑兒是:找挨罵嘛!
挨罵,滋味兒總不好受。今早,白雲飛挨了罵。爸說兒子走給你爺你太爺你太太爺老祖宗上墳去,兒說清明填墳時不是上了嗎,還上?爸說你這個王八犢子不忠不孝,麻溜給我起來。因此,白雲飛出來便帶點兒氣,以至白鳳堂說:“戴帽子,天冷。”兒子頂撞他一句:“凍死拉倒。”
去趙坨子平時路就很荒,大雪一埋,連個腳印都沒有。趙坨子是沙城地界的邊兒,說具體說趙坨子一半屬沙城,另一半屬內蒙古的一個旗(縣)管,趙坨子亂屍崗子一個,既無礦藏又不長莊稼,因此沒人爭沒人管。在早,大紅的棺材被人抬來,當然也有槍崩、掉井、車壓、刀砍、斧劈的橫死之人的白茬兒棺材。掘坑——打墓子——埋了,周圍栽上樹,便是某家的墳塋地了。趙坨子上,有無數家墳塋地。殯葬改革實行火化,埋在這裏就出現型號較小的盛骨灰的棺材,大概白金堂死了,就入殮這小棺材,但是繁瑣些,取回寄放在火葬場的老伴劉淑珍的骨灰,再做一付棺木,並排埋——拚骨,兩個棺材間搭放雙筷子,算做橋,有了橋,他們老倆口可方便來往。哦!沙城人,真不缺乏想象力。不過,現在白金堂還沒死,身板兒罡罡(讀gán g音)的結實,別詛咒他,他會喝酒罵娘的。
白金堂手揻回來抓住袖口,用胳臂將墳前的雪劃扒開,弄出塊空地,自已先跪下,叨咕道:“老祖宗,我們給你送錢來啦。”說罷準備劃火點燒紙,見兒子賣單似地傻站著。
“蹉[3]!還不跪下。”爹吼道。
白雲飛怕爹,更怕爹蠻橫。他膝蓋發顫發軟,跪在酒味兒旁邊(臨出屋白金堂掫了一瓷缸子酒,約三兩),從父親手中接過根樹棍,撥動紙錢,學舌父親叨咕的話。
紙沒全燒,白金堂分別在其它墳前點著,白雲飛沒全記住墳裏都是誰誰,父親讓他記住,他心口不一地說記住。按白金堂的想法,當他躺在這裏時,來燒紙的就是白雲飛,他是白家下一輩惟一帶把兒的。
帶把兒的白雲飛怎麽想,接什麽宗傳什麽代……他此刻最擔心的是父親在墳前“痛說家史”,那樣可就慘啦,沒戴棉帽子為治氣,為氣爹,吃虧了不是,挨凍的是自己。風刀刮臉,棘刺地疼。
“老祖宗……”白金堂原打算在老祖宗墳前,告訴兒子一個真實的老祖宗。剛開了頭,見白雲飛身子癟了汽球一樣朝小縮,嗒嗒地打牙門骨(牙齒因冷叩磕)……他到底心疼兒子,說;
“回家我對你說。”
母親去世後,父親的小屋顯得十分冷清。缺一個人,丟半個天,兒女們經常來父親屋裏說說話,走了,小屋還是冷清時候多。
北牆,掛著劉淑珍的半身遺像,下麵是張桌子,即人們通常說的供桌,現在供桌上沒燒香的器皿,沒饅頭、水果一類的供品,白金堂不讓放,誰敢戧他?供桌上常放一支紙卷的旱煙並燃著,白金堂每天早起、晚睡前必做的一件事,給老伴敬煙。
從墳地回來,供桌上那支煙滅啦。白金堂拿起半截煙捏了捏,認為沒卷好,重又從煙笸籮——紙糊的方盒,拿一支煙點上,放在供桌上。煙笸籮裏有20幾支卷好的紙煙,頭擰著,像一根根蟲草。幾個閨女來看爹,就一邊嘮嗑兒一邊卷煙,給媽卷煙……煙卷卷不完、抽不完,炕頭鋪張報紙,又有蛤蟆癩煙葉炕在上麵,炕幹它才好抽,不藥火。
“老祖宗是清朝光緒年間進的宮。”白金堂開始了他的講述,京城大內的同鄉於公公捎回信,讓鳳久立馬進京,那年他十歲。
通常在臘月裏,家人帶著準備當太監的小人兒到京城,找有名騸手,安定門東成賢街有專門給小人兒淨身的廠,聽說老爺姓劉,一刀飛奔下去,便可整整齊齊,不留丁點零碎,閹個幹淨。可是需要銀子。
去勢和得勢,鳳久爹心裏一掂兌,值!對兒子下不了手,他用半袋高粱米從外鄉雇個刀手——他外號叫一刀,說他一刀可不是幹這事,殺豬宰牛,劁豬騸馬,一刀就成,祖傳的刀口藥秘在黑布口袋裏,割完朝上一抹,哎,不鬧發(感染)。碰巧,也騸人,方法獨特,一刀就成。
鳳久躺在門板上,怕他害怕蒙了眼,手指捆綁牢。光赤的小肉墩兒晾在黑黢黢的、煙熏火燎的從門上現卸下來的門板上,小東西嫩在襠裏,淺粉色像隻透明的蘿卜。之前,他對鳳久爹說,他斷子絕孫與我無關,鳳久爹說無關。
一刀師傅將那把在鐵匠爐打的特製鉤鐮,磨得刃口雪亮。他左手拽起肉嘟嚕,右手“嚓”飛刀而下,隨著一聲嚎叫,一股血注濺噴……鳳久,在木板上,直直躺七天,後養了百日,直到過了一個夏天(伏天),拔掉插入的葦子管(導尿),自然排尿了,算成功啦。這是鳳久八歲那年的事。
割下的**,必須長久保存,待太監作古縫回原處,算做全屍。那個年代,沒冷凍技術,放幾十年不壞?沙城的能人有辦法,將它炸肉段似的炸透,用油紙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好,掖到貓夠不著的地方——房棚上。
鳳久進宮還算順利,有於公公照應著,空****的紅牆裏,又多個褲襠空****童監鳳久,到娘娘園子裏叫“鳳”什麽的怎成,於公公給他改了小順子……太監堆裏苦鬥苦爭的,成了內相,大家都叫他白內侍。
積讚下些銀子,叫人捎回家,家裏便用它置房置地。效仿老太監的樣子,在沙城給鳳久娶了媳婦,並領養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
沙城出了個太監,六品正侍呢!全城人——碼頭人光彩。可誰知鳳久在宮裏過的什麽日子,奴才。
鳳久最難受當值,皇帝翻象牙簽牌,牌上寫著皇後娘娘、妃嬪主子的名字,翻到誰,就背誰去養心殿。脫得精光的美人鑽進口袋,鳳久背著送到龍**,她從皇上腳下鑽進皇上的被窩,他便隔著雲屏候著。皇上吭唷和妃嬪的咿呀,他聽著,小腹部發癢,悄悄地磨蹭……他便回味,妃嬪胸前肉蒲團微顫的感覺……折磨人呐!
鳳久死時冬月17,家人愣是把屍首從京城拉回,照風俗,將油布包的東西縫在兩腿中間,又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當夜,白雲飛做個夢,夢見油布包從房棚取出,打開竟是一包蜻蜓,紅色。
白家的小院在一個月前,進行一翻新改建,原來的四間磚平房,一分為二,中間砌道半人高的牆,院牆留個窄門,叫角門。按沙城風俗,東大西小,即東屋住輩分大的,西屋該是新房。可白金堂常做出逆理的事兒,誰敢扳他的脖梗,誰扳得動喲。他堅持住西屋,就依他性子好啦。
做新房的東屋,靠道臨街,加之有偏廈子,顯得寬綽。
洞房,是大姐請人裝修布置的。吊了塑棚,鑲包了門窗框,做了牆圍子,鋪了仿大理石的地磚。土炕飾上床頭,像雙人床,裝了吊燈、壁燈,家具板式結構,沙發茶幾……與樓房內裝修無二。
牆上一幅婚照,身穿結婚禮服的白雲飛十分帥氣,新娘袁亞清在潔白婚紗托襯下,似出水芙蓉。攝影師抓拍了一對新人的幸福瞬間……沙城有家“好萊塢”婚紗影樓,攝影師是從廣州請來的。他倆的婚照,被陳列在影樓的櫥窗裏。人們見了,都嘖嘖讚美:
“真漂亮!”
伴娘白雲影將袁亞清送進洞房,大姐在廚房做兩碗麵,端到新郎新娘麵前。
“大喜的日子,寬心麵你倆多吃。”大姐說。
新郎新娘免強吃了一小口。
“你們早點兒休息吧,累一天啦。” 大姐帶頭走出去。
白雲影在袁亞清背部掐一下,把某種意思傳達給她,新娘領會,臉紅紅的一笑。
白雲飛有點發呆,坐在沙發上,像在等候火車,很無聊,沒精神。
她先閂門,撂下窗簾,二層,很厚。鋪了那雙繡著鴛鴦的緞子被,她脫了上衣,隻剩下襯衣時,她一眼的渴望:
“雲飛,上床啊。”
“嗯。”白雲飛像忘了今天的事似的,說,“我坐一會兒。”
她沒在往下脫,鑽進被窩。剛鋪的被褥,挺涼。她抱緊雙肩,等待溫暖。一顆激動的心像隻小兔子,怦怦地跳,跳得她一陣陣臉熱。
他走向錄音機,將一盤磁帶塞進去。在一首蒙古民歌中,他重又坐在沙發上,雙肘拄在膝蓋上,雙手插進頭發裏,幹坐著。
“雲飛,我準備好了,你上來呀。”很暗的壁燈中,她伸出白玉一樣的胳膊叫他,眼裏閃著她**的興奮之光。
歌帶中的馬頭琴,如泣如訴。
“雲飛……”
白雲飛脫衣服,很慢。
紅色的被子掀開一角,精光的身子分毫畢現,一雙眼睛迷離。他蠶脫殼似的一點點鑽進去,她說:“都脫了吧。”一雙微微顫抖的手,剝掉他下腹包裝物,她周身燃燒著情欲,抱緊他,雙腿蹬踹著,她喘息道,“我受不了,雲飛。”
熱乎乎的嘴唇,吻著他鼓脹的**,化著他的冰,心裏萌發著幻想:一個魁梧男人在親吻他,親自已最美最驕傲的東西……他曾經被一個人這樣親過,發生在出租屋裏,那個聲音說:“你是我的最愛,親愛的女孩。”他希望重現這個聲音,胸的凸物被揉撫著,通身向外鼓隆,忍不住發出呻吟……啊,他的呻喚戛然而止,一隻手在他**故事著,他憎惡地推開那隻手,說:
惡心,碰它惡心?她興致寡然,剛才那個讓她迷醉的東西,快剛陽起來,在手中陽剛……她喟然長歎,躺倒一邊,低聲啜泣起來。
白雲飛在她哽咽中直身許久,他從雲裏霧裏醒過腔來,伸手將她攬進懷裏,哄道:
“別哭,亞清。”
“雲飛,今天是我們蜜月第一天啊。”她抓住他的手,塞到自己兩腿間,說,“我是處女啊!”
什麽東西在茸著,頭發梢撩擦的感覺,涼濕濕他的手。她軟語道:“愛愛它……”他希望那個地方——一塊春天的草甸子,一朵紅月亮花香迷人。他覺得這塊草地就在自己身上……她唉呀、唉呀地美喲。
突然,遊絲般的聲音傳來:“上來,快上來,求你啦。”
他的手帶著草地的馨香味兒,縮回身,木在一旁。她睜大雙眼,十分陌生地看他,嫵媚變成憤怒:
“我們這是結婚嗎?”
“亞清,”他苦笑一下,她心想做的事他知道,怎樣過程他清楚,可他厭惡的東西正因為他的厭惡,情緒低落惘然那裏。他歉疚說,“明天吧,我一定……”
“明——天!”她抻長了這兩個字。
不管昨夜發生了什麽,血色的圓球升起,她現在是白家真正意義上的媳婦。照照鏡子,發現自己眼泡紅腫,這是不能讓家人看見的。於是她反複用冷水洗,又厚些妝,總算掩蓋住。
幾個姐姐,齊刷刷地到院。她們做飯,大家一起吃早飯。作為過來人的三個姐雲霞、雲秀、雲香,見亞清、雲飛都很自然,有說有笑,隻是她們個個顯得疲勞、缺覺,都知道她們昨晚幹了什麽。
白雲影的目光裏含著神秘和羞澀,她疾迅瞥她的昔日拜把子姐妹今天的兄弟媳婦身體某部位一眼,旁邊沒人的時候,她悄聲問:
“告別了吧?”
“問你弟弟!”袁亞清猛轉身,目光慢慢掃過新房窗上的大紅雙喜字,淚水漲潮一樣湧上來。
“呀,幸福成這樣啊。”雲影說,她讀過亞清寫的一篇小說,說新娘第一夜悲喜交加……她還想說什麽,二姐雲秀隔牆叫雲影過西屋包餃子,她說,“亞清,我去啦。”
“哎。”袁亞清答應一聲,沒轉身,一臉的淚水。
一天、二天、三天……一周過去,白雲飛被袁亞清的肉體暖溫著,她已把渴望表現得**,他沒踐諾,沒有。焦灼使她憔悴了,消瘦了,她暗暗哭泣。
“雲霞,”白金堂說出他的猜疑,“他們兩口子是不是吵架了,不大對勁似的。”
他們倆出現在家人麵前,雖有說有笑,給人感覺笑得缺陷,說的也極少,怎麽也不像是正度蜜月的人。
“是啊,有那麽點兒。”白雲霞說,“爸,這個事兒交給我,我能掏出雲飛實話。”
出現這事,在白雲霞的意料之中。在北京,雲飛把心裏話對她說了,一定做個女孩。結婚,是母親逼,父親逼,大家都逼,他被逼入洞房。雲飛服用相當長時間的雌激素,至今沒有胡須,胸脯倒高昂,性是不是廢啦?倘若不是,他想做女孩,當丈夫他有心理障礙,障礙有克服的希望。不管怎樣,一定弄清楚。
兒子結婚,他心裏樂,他多次站在老伴遺像前,說:“雲飛娶媳婦啦,咱倆快當爺當奶嘍。哎,你呀,沒福啊。”
老伴劉淑珍雖然望著他,眼皮沒動,聽他傾訴。
白金堂點燃支卷煙,放在供桌上,哭似的說:“過幾年,叫孫子給你點煙。”
十五天的婚假,隻七天白雲飛就上班了。工會主席很人情味兒:“好好休息幾天,新婚蜜月,大家都理解。”
醫院到了年終歲尾,事情多起來,總結會、表彰會、獎金兌現、布置下年工作等等。工會要忙職代會、走訪離退休職工、發放特困金、生活費,院工會人不多,加主席在內才兩個半人,幹事白雲飛算整個兒的,另名幹事兼行政辦公室副主任,屁股今天坐工會,明天坐辦公室,因此隻能說是半個人。兩個半人做近千人的醫院工會工作,加之逢年底,夠忙的。
“好吧。”工會主席給他分配了活兒,填寫特困職工審批表。
大姐雲霞電話下午打來的,說你姐夫請你來家吃晚飯,他醬燜鯽魚。他痛快答應,真饞了魚,必是大姐夫做的那種。
到大姐夫家,防盜樓門一開,他聞到魚腥味。大姐來開門,扔過一雙拖鞋,換啦。
“雲飛來啦。”大姐夫手握血淋淋的剪子,他正開魚膛,招呼一下,又鑽進廚房。
“科長親自下廚!”白雲飛玩笑道,“密切聯係群眾!”
“胳肌[4]姐夫,在單位我管三個人,在家就慘嘍,四把手呢!”
“別聽他訴苦。”大姐拉小弟到客廳裏,茶幾擺著幾樣水果,她說,“喜歡吃什麽,自己動手。”
白雲飛選隻安梨。
大姐在小家可謂領導待遇,穿著整齊,顯然家活兒一手不伸。到了南頭(因家在一條地方鐵路南邊,姐家新樓在城北邊,習慣這樣說)她什麽活都幹,掃地洗碗、切菜做飯,給老爸洗衣服、擦鞋。南頭北頭,大姐判若兩人,可見她在小家的地位,要麽姐夫牢騷。
“姐夫說他是四把手。”
“小朔給排的。”大姐扒香蕉遞給雲飛,“說我是一把,她是二把,兔子是三把,你大姐夫是四把。”
排法挺逗的,雲飛就笑。姐家確實養一隻白毛紅眼珠的兔子,在小朔的房間裏,是她心愛寵物。
大姐夫在廚房常哼著歌子,他百唱不厭的《夢駝鈴》,沒完沒了送戰友踏征程,他當過連長,部隊複員轉業的,戰友沒少送。
“雲飛,怕辣不?”廚房那邊問。
“少放,雲飛不敢吃辣椒。”大姐搶先說,代小弟表態了。她對雲飛說,“他弄的醬鯽魚,飯館水平。”
大姐像看陌生人似的看他,雲飛眼瞼有點鬆弛,缺少化妝品的嗬護,皮膚較北京粗糙很多。結婚後,竟結掉他臉上的歡樂,人很頹唐。
“雲飛,亞清對你不好?”
他搖搖頭,否定。
“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兩人都不快樂,爸都看出來了。”大姐雲霞坐近了他,“告訴我……”
“姐,我不想說。”
“過去你有一點兒事都告訴我,現在長大啦,心裏沒我這個姐姐是吧?”大姐雲霞不高興,他心裏不安,急忙說,“姐,真的沒什麽。”
“這樁婚姻你不滿意?”
“哪是什麽婚姻,是陷阱。”白雲飛終於說了實情:我本不想結婚,至少在沒變成女孩前不結,一個女孩怎能和女孩結婚呢?你們都是凶手、罪魁,一齊推我進陷阱,媽不見我掉下去不閉眼,爸步步緊逼,還有姐你們,拚命推我。我是人,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我的理想追求、人格尊嚴,有我思我想,我恨我愛……可你們不顧我的痛苦,脅迫我做我不願做的事情。我掉進陷阱,你們高興啦,我呢?誰能想一想痛苦深淵中掙紮的我啊!
大姐白雲霞愕然。
“傳宗接代,自欺欺人。白家最光宗耀祖的是太監,太監給這一族人套上寶貴的光環,後人無比崇敬他。崇敬的是一個閹人,是他的傳宗接代嗎?老太爺白鳳久他極不情願丟掉**,是家人殘忍割掉它,剝奪他做男孩的權力,我本是女孩,你們又逼迫我按上**,去做男孩,你們的所為與當年老太爺他爹有什麽不同?強暴,強暴!”
大姐白雲霞說我明白啦,你們沒有同房。
“荒唐!讓女孩同女孩同房!我討厭,我惡心!”白雲飛道破實情。
婚結到這個份上,是尷尬,是悲哀。可設身處地為新娘袁亞清想一想,她嫁了人,同床了卻沒做那事,自身痛苦不說,外人信嗎?洞房第二天,雲影問她“告別”了嗎?告別指的是她告別處女,她沒法回答,一眼的淚。她把男女之間的性事,想得過分簡單,固執地認為,在女人胴體麵前沒有英雄可言,沒有正仁君子。女人身體可以征服世界,何況征服男人。
“雲飛,亞清怎麽辦?你痛苦,她就不痛苦嗎?守著男人不碰她一下,那痛苦你體會過嗎?”白雲霞完全站在袁亞清一邊,說得更深入,“女人一生最大的願望,是一個男人愛她。嫁給你,她把一切都給你,貞潔、生命,一切的一切。可你要了嗎?沒有,拒絕真心愛你的人的愛,那是不道德的,甚至是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