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浪漫時刻他像一棵死樹002
“舅,看我的小兔子。”放學回來的小朔纏磨他,拉他到她的臥室,她對兔子說,“咱舅來了,快說舅您好!”
“它會說嗎,別難為它了。”白雲飛置在外甥女的小世界裏,便有了春天的感覺,處處蓬勃著活力。牆貼幅歌星費翔的黑白畫,上麵歪扭著一行字:“小朔崇拜你!”費翔的臉上彩筆塗個櫻桃口。
“朔,那是什麽?”他問。
“吻呀!”小朔認真說,“我長大一定嫁給費翔!”
大姐一腳門裏一腳外聽見女兒的話,感慨道:“這茬兒孩子,敢想敢說,追星族。”
小朔鼻子翹出褶來,對舅舅做個鬼臉,玩她的小兔子,小兔子乖在懷裏。
“準備吃飯。”大姐白雲霞說。
大姐夫把魚一絕得滿屋飄香,餐間裏,他對妻子說:“叫亞清過來。”
“叫她?”雲飛沒拿定主意。
“叫她!”白雲霞朝飯盒裏裝菜,每樣菜夾一點,拚盤呢。
大姐夫說:“裝點兒魚。”
“爸不愛吃魚。”白雲霞時時刻刻想著父親,做什麽好吃的,一定給他送去。幾乎一天她去南頭一趟,風雨不誤。他幽默道:
“上班呀!”
“上班。”白雲霞穿上外衣,帶上飯盒,說,“你們倆先喝酒,我和亞清一起回來。”
“邊吃邊等。”大姐夫關上防盜門,問雲飛,“啤酒怎樣?”
“行。”
兩人剛坐下,小朔進來,嚷道:“你們多關心關心下一代好不好,餓死我嘍。”
白雲飛給小朔夾條魚放入碟子裏。
當爸的赫然跪在兒子麵前。
“爸,你這是幹什麽呀!”白雲飛驚慌去扶,遭到狠狠的一摜,趔趄一邊。
白金堂沒喝多,頭腦異常清醒,他采取這種極端的方式,目的隻有一個,逼兒子就範——答應他一件事,必須答應,不然就長跪不起。爹給兒子下跪——折殺兒子。這一招兒在許多事情上奏效。
他是怎麽突然想做這件事的呢?
照沙城風俗,新婚九天新郎新娘要去嶽父家拜訪、串門,稱回九或回門。嶽父家要好酒好菜招待,白雲飛提上禮品,同妻子去啦。
嶽父粗心隻顧和姑爺喝酒。嶽母細心,觀察女兒,亞清嗒然若失的樣子,讓她疑惑。飯後,叫女兒到一邊問:
“怎麽啦,亞清?”
亞清晚飯飲了點兒酒,讓母親一問,一腔苦水哇地倒出來……她告訴母親她的一切。
“沒到一塊兒,九天啦,雲飛有病吧?”母親喃喃道。
“沒病。”她肯定地說。
“那我就不明白了?”母親迷惑更深。悖理的事情,她思想不明白。
送走小兩口,亞清母親心裏鼓囊著“沒到一塊兒”的事。難道他們不懂嗎?現在的年輕人,懂那事早,電影電視又啃又抱,**鼓搗、功夫。她說他沒病,那是因為啥呀!沒相中俺家閨女?母親為女兒鳴不平,亞清心地善良、又有文化……哪一點兒配不上,雲飛就是模樣打人兒,說話有點娘娘腔,男子漢大丈夫優點嗎?
亞清母親決定親自出馬去白家,找親家白金堂,把話挑明,捅破窗戶紙,別霧著。
“害誰咋地?黃花大閨女進你門,來給你們當尼姑嗎?”亞清的母親非等閑之輩,當年的農村婦女隊長出身,葷話粗話噎人話張口就來,氣你個倒仰輕鬆。
“此話怎講?”白金堂虎睜醉眼。
“他們坐地根(始終)沒到一塊兒。”親家母直言,她很氣憤,說話時手有些顫抖。
白金堂語塞。
“聽你信。”親家母抬腿就走,扔下一句狠話,“過不了,要散趁早!”
白金堂在小屋裏發呆一個下午,夕陽斜到東牆,院子裏幾隻空酒瓶子被吹得嗚嗚響。
大女兒買了兩隻烀羊蹄送來了。
“亞清媽找上門,說……”白金堂說。
“不假,是那麽回事。”
他一愣,問是不是雲飛說的。
她說是,我問過他。
白金堂糗在炕上,情緒低落兩天,兒子在和自己玩三國誌。一杯接一杯喝酒,酒精活躍了他的思維……
“爸,有話你說。”白雲飛急得要哭了。
“答應我,你當爸爸。”父親說出條件,不然,照直跪下去。
當爸爸,他明白父親讓他幹什麽。蒼蒼白發的父親跪在麵前,哀求之聲令他怦然心動。他噗通跪在老父麵前,淚水奔湧:
“爸,我答應……”
當夜,他又放那段歌曲磁帶,在駿馬奔騰草原時,他說:“脫吧。”
這是結婚後第一次主動,他先躺下,對精光的人說:“你……”
“花樣嗎?”她說。
一隻彈簧便在他身上彈動,一對鼓漲的肉團在眼前顫跳……馬群在的草地上奔跑,雲在飄,哀怨的馬頭琴響起,是誰在哭歌……
翌日,袁亞清洗褥單,洗那片洇紅的血漬。
沙城的春天悄然到來,融融的暖風中河水脆裂開,沿岸便涎著濕潤,一男一女挽臂沿河走,女的走路蹣跚,下腹沉墜。
“我們坐一會兒。”袁亞清坐在沙灘上,他挨她坐下來。
麵前是河汊子,鬼斧神工鑿成人們都熟的人體的某部位形狀——最生動的地方,在那個地方千古綿亙故事。
泥在沉甸甸的秋天,帶著**昂陽在白家人麵前,期盼的雙雙眼睛激動……亞清沒去產院,雲影帶保健院經驗醫生來家接產,當雲影隔著牆頭喊:
“生啦,男孩!”
白金堂一骨碌坐起,喊道:“燙酒!”
幾個女兒奔農貿市場的,奔商店的。亞清虛弱在東屋,西屋擺了兩桌酒席,全家人吃喜。
“行啊!任務完成得不錯!”大姐夫高興給內弟白雲飛一杵子,他說,“這回你大姐班上得更勤,看她大侄呀,哎,起名沒?”
“懷他的時候,就起啦。”
“叫泥。”
“泥,滿有文化的嘛。”大姐夫誇讚,說,“他媽媽起的名?”
白雲飛說她在河邊有了靈感,起下的。
“當爸爸啦,祝賀你!”大姐夫虛給他個紅包,反正他這樣認為,一臉的苦笑。
泥有許多奇特之處,出生便有四顆小牙,沙城人稱之為“坐骨生牙”,大命之人;六個月大的時候,便能叫媽……全家人喜歡,白金堂尤甚,隻要聽孫子哭一聲,他就說:“快去看看咋回事。”誰慢一點兒,要挨罵。因此挨罵最多的是四女兒雲影。東屋泥哭老爸喊人去看,雲影說:“小孩哭幾聲好,運動呢!”
“胡咧咧!”父親訓斥,“哭好你怎麽不哭去。”
秀才遇上兵,誰能和他理論明白。雲影常往東屋跑,和亞清說悄悄話,她們過去關係鐵板一塊,她始終沒拿她當兄弟媳婦,還是拜把子姐妹,白家小五,因而說話很隨便的。
“雲影,幫個忙好不好?”她說話閃爍其辭,吞吐。
“找個情人?”
“問你弟弟,他同意,你就給我找一個。”她玩笑幾句,繼爾說到正題,“買些雌激素。”
“雌激素,對付不了我小弟了吧。”雲影親泥一口,才正經起來,“做什麽?”
“給雲飛。”袁亞清說,“人家認真的。”
這倒使白雲影感動。小弟當了爸爸,做女孩的初衷不改,她卻能理解他,支持他。臨床有許多例子,男子長期服雌激素,會明顯女性化,男性開始萎縮,甚至喪失……她才二十幾歲,以後的歲月怎熬?
“我答應過,泥出生後,一定幫助和支持他。”袁亞清說。
“那你怎麽辦?”
“我沒想過。”
沙城出現兩家專門銷售**的藥店,男性的女性的,雌的雄的,都不缺。買雌激素,很簡單的事。雲影最擔心小弟吃了激素,陰盛陽衰,可苦了亞清,守活寡嗎?
“雲飛心鐵啦?”
“不是鐵,是鋼。”袁亞清道出個小秘密,雲飛穿她的褲頭,戴她乳罩很長時間了。她說,“雲影,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他……你我都學過醫護,對他這種強烈要變性的人,愛他,就該幫助他減輕心理痛苦。”
“你太偉大了。”白雲影從內心感激她。愛,應該是極端自私的,可她卻如此無私,令人欽佩。
“別讓爸知道。”袁亞清叮囑她,此事讓白金堂知道,就孫悟空大鬧天宮了。“下周三,是雲飛的生日,我想浪漫點兒,到荷花泡子去過。”
她說的荷花泡子在沙城西三十公裏處,屬內蒙古管轄,天然的水泡子開滿荷花。傳說若幹年前,山東人來此打魚,帶的蓮蓬本來是吃的,隨便撒到泡子裏,荷花竟長滿了泡子。近幾年,荷花泡子建成水上公園,對外接待遊客。
“雲影,我買激素藥,作為禮物送他,給他個意外驚喜。”袁亞清拿三百元錢給她,叮囑道,“別考慮貴賤,效果好就行。”
三百元沉在她手裏,壓在心頭,雌激素效果毋庸置疑。她想到效果後的一個家庭,一個淒婉的故事。
沙城熱脹冷縮似的,小河剛結成薄冰,綠化帶的樹葉落了,與城外茵茵草地相連的情影不見了,裸出的城廓,一堆積木似的擺在一馬平川的荒原上。
從哈爾濱出差歸來的白雲飛買來兩樣東西,一件常見的女式毛裙,另一件,稀罕物。
先說毛裙,黑色,冬天白雪景襯,穿在身上顯得高雅。白天袁亞清沒空兒試,晚上,對著鏡子穿,樣式漂亮,略微大了一點,白雲飛羨慕,目光稠在裙子上。噢,妻恍然大悟,說:
“雲飛,你穿一下。”
“我?”他聽到妻子的話,第一反應是瞧下窗戶,撂著簾,然後,看泥,他睡得很香。
身上的包裝物一件件剝,最後剩下襯衣。此刻任何人看,都不會說這是個男性身體,胸前在雌激素作用下,日愈豐滿,倘若不受乳罩約束,會放浪形骸。穿上毛裙,他將長發朝後一甩,標誌女人呢,活脫模特。
她驚歎,輕輕鼓掌。說:“你穿裙子真美。”
在北京,他穿兩冬毛裙,那時自由自在瀟灑街頭。一晃兒,兩三年未穿,有股重溫馨香的感覺,仿佛一下子從虛無中走出來,還原真實的我。
“有一天,你真的成為女子,我們怎麽稱呼?”她想到並非太遙遠的情景,她問,“那泥呢?管你叫爸,還是叫媽?”
他茫然一笑。
白雲飛感到身體變化明顯,胸前猛鼓猛凸,兩腿間的東西迅速縮小。有時妻子火辣辣地愛它,盼它挺拔,它就是不給她麵子,軟塌塌的。從良心從道義,他努力配合幾次,都以“不行”告終。他可憐她,說:
“要不的,我停段兒藥?”
“效果明顯,別停。”她一臉酸楚。他能做到的,去親她臉、耳、唇、**。她手把手交他如何演繹秘處故事,他總做不好,像似嫌棄,手指很笨、很冷淡。於是她自己做,他索然一旁,冷眼過程:側著身,手在工作一會兒,身子蝦米似的躬……過程完了,她躺平身體,胸腔滑出一聲長噓,漲紅的臉上,興奮,一層細密的汗珠。她說:“過去啦,剛過去。”爾後,她伸出雙臂,將他摟住,摟緊,像摟泥。
“瞧你挺遭罪的。”他親她汗濕的鼻尖,鹹澀在嘴裏,赧然。
“女人麽。”她又一聲長歎,唉!
哈爾濱一家藥店,準確說是專賣性用品商店櫥窗,廣告醒目,最新進口男女快樂器……他甩開一起出差的同事,來商店要了份產品說明書,仔細看過了。他在離開哈市前,買了個送給妻子。
快樂器,國外的單身男女大大方方的使用。男造型——雄性的,女人可以自用,同性戀的兩個女人,就可以有一人戴上它……
“天呐,這麽逼真。”她從紙箱中取出仿真物,驚大了眼睛,“太大啦。”
“外國人的……”他隻能如此解釋。他說,“用前,細讀說明書。”
那夜,她照說明書一步步操作,最後一道工序是按開關,一個活的東西驀然昂揚,蓬勃真實。她吞咽口唾液,眸子燃燒情欲……胸前潔白雪山緩緩上升,淡紫的峰尖高翹,整座山峰餘震似的微顫著。
“它……我感覺到了。”她疲備的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滿足,她說她的意念,“雲飛,我一直想著是你,是你!”
他用唇吻幹她溢出眼角的淚,什麽都沒說,臉靠在她光滑的肩頭,他想睡啦。
袁亞清從這一夜起,總是快活地出現在白家人麵前,有說,有笑。常在東院亮起嗓子喊:
“泥,看爺爺去嘍!”
她是白家的一塊晴雨表,笑代表晴,愁代表陰。
白家小院,燦爛著陽光。
許久沒哼歌,嗓子發鏽。她一點兒一點兒地練,歌子從東院飄到西院。
在阿裏山的姑娘背竹子的歌聲中,白金堂將孫子小泥放在自己的肚皮上,讓他爬。玩一陣,他喝酒,泥一旁傻乎乎地看,條件反射,爺滋口酒,他嘬下小嘴。
“饞啦,是吧。”他用筷頭蘸點兒酒,朝泥嘴一抿,他允吸下筷頭,辣咧了嘴,極痛苦狀。
哈哈,白金堂暢懷笑。
孫子給酒鬼帶來無窮歡樂。
每天吃罷早飯,白金堂等在牆邊,等著兒媳將包裹好的泥,從牆頭遞過來,她去上班,他便哄孫子。
炕上布滿玩具,小汽車、小鴨子、毛毛熊什麽的。泥不喜歡這些東西,願和爺爺玩,乖順得寵物似的,任憑擺布。他將泥放平,手從上到下摩挲,口念頂真童謠:
篩子篩,
做買賣,
買賣強,
變成羊,
羊不走,
變成狗,
狗不乖,
當啷當啷過門來。
當年老伴劉淑珍就常這樣摩挲雲飛的。日子過得多快呀,如今雲飛都當了爸爸,兒子都這麽大了。唉,人啊,一輩養一輩,盼大了孩子,老了自己啊。老擓你要是活著,咱們一起哄孫子,多好噯!
劉鳳璋感到輿論的壓力,他要找雲飛談談。這次不是親娘舅,而是市醫院的院長。
昨天,院務會開得異常嚴肅。
會議議題:關於是否辭退工會幹事白雲飛。
“蘇主席,你介紹一下情況。”副院長兼院黨委副書記說,“本著實事求是。”
“我們三人一同去哈爾濱采購一次性輸液管和注射器。”工會蘇主席,即白雲飛直接科室領導,講了他親眼見白雲飛睡覺戴乳罩,還服用雌激素……他說,“職工反映挺大,說我們醫院聘用變態人。”
劉鳳璋手裏有一封由市衛生局長批轉來的,署名一名職工的群眾來信,強烈要求清退變態人。他與白雲飛的關係人人皆知,大家礙著他的麵子,不好說什麽,會議冷了場。劉鳳璋表明態度:“同誌們,我院是市衛生係統老先進典型,紅旗單位,是窗口單位,絕不允許任何人給我們光榮集體抹黑。大家知道白雲飛是我的親外甥,請不要因此……”
醫院班子成員對院長不徇私情、公正廉潔很佩服。他們開始對此事發表個人看法。最後通過一項決議:限白雲飛馬上改正,剃掉長發,不再服激素……誰來和他談,原定蘇主席談,他以種種理由推掉談話。
“還是我談吧。”劉鳳璋說。
“大舅,我辭職。”白雲飛理解大舅,不能因自己影響他。大舅從普通醫生升到院長位置,十分不易。
“那你打算幹點什麽?”
“在家先呆一段,有機會我還得出去,去北京、廣州……”白雲飛向大舅詳細介紹自己的身體近況,而後說,“我不想前功盡棄,我得堅持啊!”
“我支持。”劉鳳璋對雲飛說,“別和你爸說,他要上火的,隨便編個理由。你那幾個姐姐,我親自對她們說。”
離開院長室,劉鳳璋給了他一份資料:中國第一例變性手術是如何被西方媒體率先披露的。
夜很深,昨天就刮的西北風還未減弱,非要把冬天早早折騰來似的。風三,風三,一刮三天,沙城人總這麽說。
房蓋某處瓦肯定裂碎,風刮時有什麽東西嘩啦嘩啦響。窗簾厚著,看不見外麵的月亮,今天該是月亮渾圓的日子。屋內的一切浮著一層紅光,泥不開燈不肯睡,就哭就鬧,他怕黑,恐懼黑暗中什麽東西,壁燈紅顏色,蘋果形狀,紅蘋果給小屋不是香甜,而是暖色的光明。泥的臉在紅光中安詳平穩的熟睡。袁亞清總愛將一隻胳膊行納粹軍禮似的舉過肩,那隻胳膊白玉色、很彈性,輕摸,觸玉的感覺。
大約有三、四天沒用快樂器了,說明書說隨產品帶來的備品那瓶潤滑油,隻能用100次左右,現剩有三分之二,她節省、斤貴地用,買這東西,還需到原經銷單位購買,他後悔哈爾濱買少啦。潤滑的東西,是關鍵的東西,它在最需要的時刻,仿真模擬噴射,她感覺舒服、特好……有時他就想,發明這個東西的人是男是女,他認為是女人,因為她能體驗到女人最在什麽時候需要什麽,比如噴射、徑射這潤滑的液物。
她沒用快樂器除珍惜那瓶潤滑東西外,還有個原因,她近日正紅著,紅像似三天前來的。她說:“每次都很多,呆的時間也長,要五、六天才利索。”紅潮來臨,她情緒便有明顯變化,很剛很硬的性格,飴糖一樣軟乎,孩子似的發嬌、羸弱,酷似小雨中桃花。她香軟在他的懷裏,一雙秋瞳柔柔……他知道她為什麽把女人肉體感覺很細地告訴自己,是讓自己間接感覺女人、有女人的感覺。
想到這些,他心裏發燙,不覺落淚,哽咽聲驚醒她,她便蛇出玉臂,從他脖頸貼枕頭插入,將他攬近自己,她說:
“怎麽啦,雲飛?”
“我難受。”
“因為醫院的事?”
“我總感到對不住你和泥……”
“千萬別這麽想,我有班有工資,夠咱三口人生活的。”她告訴他一個他不知道的秘密,我正攢錢,娘家帶來的一筆錢分文未動,存了定期,共計一萬一千元。這些錢給你準備的,將來做變性手術用。現在還不夠,我繼續攢……
“亞清——”他淚湧更多,他心裏實在盛不下她的愛、她的一片真情。他不知用什麽語言才能表達對她的歉疚、感激。隻有一遍遍輕呼她的名字,更深地埋在她的溫柔裏。
這一夜,他倆說了許多悄悄話,他敞開心靈的窗戶讓她看,一絲一縷都**無疑。他告訴她在北京發生的一切,講到楊言,講到娜仁花,講明那個蒙古族女孩性欲的火爆,講到那把胡琴……妻子說:
“我真想見到她。”
“或許能夠吧,那要看緣分。”他說,“我一直沒忘記她,那斜背胡琴的身影,常浮現腦海。現在你知道我在我們新婚之夜,和**時放歌磁帶,是為什麽了吧。”
“但願她成功,我們聽到她的歌聲、琴聲。”她遙祝,默默為尚未謀麵的她祈禱。
風煞了,誰家的雞在啼叫,吃多鹽齁的,喔喔得氣短且發鹹,顯然是母雞在叫。科學說,母雞誤食銅類金屬,就會打鳴。
西院的老爺子白金堂又起早,東方地平線才泛一絲血色,很淡。他手持個碟子,搪瓷的,交警似地站在胡同口,等待那個賣豆腐中年漢子的出現。他賣豆腐受歡迎,毛驢石磨碾的,用鹵水點,顫微微的香嫩,不像電磨碾的經石膏一點,硬紮紮的沒味兒。他的叫賣聲特別,這一帶賣豆腐的幾份,人們能從叫賣聲聽出他來,他怎麽叫賣呢。“豆——”聲音很高,很久,腐很低、很短,用爆破音——腐,冷丁聽,是賣豆的,不是賣豆腐的。
白金堂摸準賣豆腐的經過家前胡同的時間,提早候他,中年漢子眼瞅著白金堂的身影喊第一聲,他急著過來,要待其他人揀走幾塊豆腐後,再把放豆腐盤的車子推向白金堂。原因是,白金堂買豆腐挑剔,他不要豆腐盤邊那壓禿棱角的豆腐,說吃那樣的豆腐心裏不舒服。邊兒上豆腐被別人揀走了,他便揀三塊棱角整齊的豆腐,隻三塊,天天三塊,以至中年漢子見了白金堂,隻招呼下:“老爺子,早!”不問數量,給他揀三塊。三塊豆腐,兩塊早飯大家吃,任兒媳婦去做,燉、炒、麻辣隨便,剩下的一塊,他在早飯與午飯中間喝酒時用,吃法一貫製:開水冒熱,撕些蔥白,澆一點兒大醬汁兒(稀釋醬),將鬆花蛋(一個分三頓用)弄碎,絕不能刀切,撒拌在豆腐裏。老伴活著時戲說:“又吃你那狗刨豆腐。”他便糾正:“是雞刨豆腐。”沙城小飯館有這道菜,叫“鬆花豆腐”,文雅些。
白金堂端豆腐往回走,碟子端得很平,他怕豆腐溢出的水兒灑掉。孫子小泥並不愛吃豆腐,倒愛喝豆腐水,比他喝酒還香。豆腐放到碗櫃裏,回到院子,目光涉過牆頭望東院,窗簾撂著,顯然還沒起床,他不關心兒子、兒媳,關心是孫子泥,及早看到孫子心才塌實、舒坦。在院子裏也不閑,他掃院子,收拾一下東西,打發時間,等待東屋起床。
兒子白雲飛在家好像有好多天,他怎麽不去上班?白雲飛辭掉醫院的工作呆在家裏,基本不出自己的小屋,吃飯到西屋,吃完碗筷一推,圈在屋子等到吃下一頓飯。他沒對父親說他不上班的原因,拖著,啥時父親問,隨便編個理由——和大舅劉鳳璋共商的,不說明真正原因。
“不對勁兒呀!”白金堂犯疑,決定今天問問他,順便談談他的頭發,太長,頭梢又燙了卷卷,男不男,女不女的。
吃早飯時,他什麽都沒說,有兒媳在場他不好說不想說。搜索兒子“罪證”的目光沒停,夾菜的右手中指,金晃晃的很紮眼,是一個戒指。男人怎麽戴這東西?早飯還有兩個發現,兒子的眉描了,兩片柳葉;身上有股香味,香水味。他心裏罵道:
“媽的,狗男女。”
“狗男女”一詞在他心裏烙得很深,為打擊“狗男女”,他曾英雄一回。多年前,喇叭褲鬼一樣鬧到沙城,各級領導如臨大敵,根據上級布置,酒廠成立了“打狗隊”(打擊狗男女簡稱),準軍人的白金堂(因參加擔架隊)光榮成為打狗隊員。沙城搞大規模聯合行動,白金堂被派到電影院,堵在門口,待電影散場,觀眾一個個檢查,發現喇叭筒褲,剪子伸進褲腿一豁……影院正放《賣花姑娘》,白金堂握著武器——剪子,等候滿場哭完,人們魚貫而出。公安抓住一個,實際是用手電照住一個男青年,滌卡的喇叭褲,喇叭口很大。兩公安架住胳膊,白金堂的剪子至下而上一直豁到大腿根兒……那一刻起,他便有了英雄感。後來,他幾次在多種場合說當年勇說到那次剪喇叭褲。
把兒子列為“狗男女”,實在是讓他忍無可忍,他氣憤兒子太過啦,絕不亞於當年的“狗男女”,必打!
亞清說給孩子接種乙肝疫苗,便背走了泥。他感到天賜良機,教訓一下兒子。
“雲飛,你過來!”
白雲飛就過來了,插著耳塞機。聽“沙漠有了你,永遠不寂寞”,手舞足蹈,開心興奮。
“手刨腳蹬的,幹啥呢?”白金堂愀然作色,訓斥道,“當爹啦,沒個爹樣,耳朵裏塞那東西,痛快拔掉。”
白雲飛趕緊拔了耳塞機,避貓鼠一樣怕在一邊,知道今天要挨罵了,因為啥?他沒想明白。父親發火,就得讓他可著性子發,如勸就是火上澆油,不說不勸,他很快風一樣刮過去。
“雲飛,這些日子怎麽沒上班?在家泡蘑菇?”
白雲飛不能實話實說,編排好的重新編排一遍,醫院機構精簡,後勤人員壓縮,加上必須具有醫學院(校)文憑,咱沒有。大舅徇私可以留下我,可全院都知道咱們親戚關係,有的人看我攀我,讓大舅很為難。為不給大舅找麻煩,我主動辭職了。
兒子的舉動合情合理,無可挑剔、指責。白金堂往不順眼的地方看,說兒子:“你的頭發太長啦點。”兒子惆然,說:“我喜歡長發。”白金堂硬硬地問:“長毛達挲的,還他媽的弄出勾勾,耍呢!梳披肩發……有好人嗎?那是狗男女。”
“爸,都什麽時代了,還這眼光?”
“啥眼光?你們要氣活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讓你們這樣妖魔?”白金堂懷念他的年代。如今他牢囚在小院裏,很少上街,就是有點看不慣時下風氣。先說吃的吧,過去人們不喜吃的死貓爛狗擺上餐桌,什麽烏龜王八成大菜。沙城過去有個駝背老頭賣烏龜,打魚人打上烏龜認為“晦氣”,一般扔掉。駝子住在河汊子裏,堆個碉堡一樣的泥土屋。
“駝子,給你個東西!”打魚人常在屋前喊。
叭嘰,那個綠蓋東西摔到地上。門(一棵樹頭)挪動開,他將縮頭的家夥用馬蓮、穀莠子、狗尾草——五花綁捆。駝子的身影躥出河岸,到沙城的馬路市場一蹲,喊:
“賣我,賣我啦。”
本地一個風俗,賣王八,不能喊賣王八。你想,媳婦讓人睡,就稱為“戴綠帽子”,說為當王八。王八誰賣?又誰肯當眾把王八買回家呢?喊賣我,並非駝子的發明,賣王八都謙虛“賣我”。過去人們買王八,大都是吃個偏方什麽的。生雲飛時,老伴劉淑珍胸前那對白蔫茄子沒鼓脹起來,奶水不豐沛,兒子吃什麽?奶粉類的代乳品,是極缺的東西,需到大地方(大城市)去買,一次又隻賣半斤裝的一袋,再說,什麽也不如人奶營養。瞿家出了個偏方,喝老王八湯。老王八,年數大者也。從駝子手花一元五角錢買下隻一斤多重的王八,燉了吃了,王八湯從嘴喝進去,次日那白蔫茄子便充盈,奶水多,嘩嘩的。駝子早死啦,沙城賣烏龜空檔幾年。驀然間,農貿市場有了幾個賣王八的專攤,王八身價百倍,百八十元一斤,酒宴吃王八,成為講究……還有如今女人的穿戴,露著奶膀(根)子……男人長發、梳小辮,兒子雲飛就夠他認認真真喝一壺的。
“找個剪頭棚,修理修理。”白金堂命令道。
“我不剪。”白雲飛要直父親的羅鍋[5],他態度很堅決。
白金堂說伸出右手。
父親的話,兒子愣了一下,不知他何用意,伸出手來,右手的小指短了一截,父親問:
“你的小指頭咋短的?”
“媽咬的。”
“為什麽咬你小指頭?”
“迷信。”
“胡唚!”父親罵他一句,說,“你身上四個姐姐,唯你是小子(男孩),全家拿你當眼珠兒……怕你不好養活,咬掉,是留住的意思,你小名叫小咬子。”
“我知道。”
“知道,幹嗎留長頭發,搽啥女人的東西,還有,手上是什麽?那東西也是你戴的嗎?”
“我是女孩子,本該就是……”白雲飛把事兒挑明了,不準備隱瞞,實實地說,竟解開上衣扣兒,露出乳罩。
“王八犢子!”白金堂掄起隻空酒瓶,劈肩狠揍兒子一下。這是20多年裏他第一次打他。從小到大,他沒舍得捅兒子一手指頭,也不準任何人碰他。哪怕他闖了大禍。在憑供應證買酒的年代,管酒叫爹(老伴戲言)的白金堂東家借、西家要供應證,弄了五斤白酒,裝進隻塑料桶裏,斤斤貴貴地喝,每次酒盅子往嘴裏控幾次,以至鄰居瞿嬸說:“喲,甩幹呢!”當時洗衣機剛時興,“甩幹”這詞即新鮮,也俏皮。
白雲飛三、四歲,屋地上玩釘子,用隻小錘子朝屋地磚縫裏釘。他興趣用什麽東西釘進什麽東西。揀能釘進東西軟物體……白塑桶放在木櫃蓋上,他跐著馬杌子,將嶄新的寸釘釘進酒壺,一股泉射出來,他拍手大笑……白金堂發現時,酒已撒光,他喊聲“天媽呀”!木櫃蓋的凹處汪著點兒酒,他彎身用舌頭直接去舔……盡管這樣,他也沒舍得打兒子一巴掌。
二十多歲當了爹的兒子,道理是不該打,封妻蔭子,做父親的還管嗎?白金堂瞥眼疼在那裏的兒子,多少有些後悔,摔門站到院子裏,坐在塊石頭上掉眼淚。
“爸,你怎麽啦?”雲霞進院,見滿臉是淚的老父親,嚇了一跳,她扶起他到屋子,小弟揉肩也在流淚,屋地躺一空酒瓶,她似乎明白了發生的一切。
“姐,我回去了。”白雲飛和大姐招呼一下,便回東屋。
兒子走了,白金堂說我打他啦。
白雲霞說從小咋氣人,你都不肯打,人都這麽大,你打他……爸,他老大不小了,自己長去吧。好了壞了他的事。爸,看順眼就多看幾眼,不順眼呢,全當沒看見,不看。瞅泥多招人喜歡……雲飛大了,咱別管了。
泥,在白金堂晚年,實在不可缺少,兒子在他心中地位如一串風幹葡萄,還是因為泥。小孫子懂事、乖,小嘴甜爺,和爺一起玩,喝爺筷頭蘸的酒。他們在一起,小屋就充滿笑聲和歡樂。
“泥呢?”
“他媽帶他去打預防針。”白金堂惦起孫子,念叨道:“該回來,噢,回來啦。”
袁亞清高跟鞋咯噔進門,泥見爺爺就笑,笑得白金堂心裏陽光,他抱起孫子,逗他玩。
“姐,吃啥?我去做。”袁亞清問大姑姐白雲霞。她說擀點蕎麵條兒,我帶來鹹黃瓜,做鹵。
白雲霞到東屋,小弟窩頭在沙發上,她問到底咋回事,他學了一遍。說爸什麽都知道了,我全告訴了他,瞞下去早晚他也要知道。爸很生氣,用酒瓶打了我。
“姐看看。”白雲霞看了小弟的肩,青紫一塊。浸濕條熱毛巾,敷在上麵,她說,“爸老了,唧咯了,你別太和他認真。爸年輕時,對咱們溺愛,嬌慣,媽說咱們都任秧兒長大,沒人管。他對你,就是那句老話兒,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嚇著。咱家有一隻狸貓,特別能逮耗子,咱院的耗子讓它抓絕跡。鄰居東家借它西家借它去逮耗子。有一天,它捉回一條馬蛇子(四腳蛇)在炕上玩耍,嚇哭了你,爸一怒之下,打死了狸貓。”
父親對他好,他知道,記憶很多事情,真摯的父愛,他牢記著。今天挨打,大姐不說父親的種種好處,他也不會恨他。如果說恨的話,就是父親該放過自己,被迫結了婚,孫子也做出來了,該讓他自由啦。
“你想呀,他是那個時代的人。觀念落後,老腦筋……讓他接受你要成為女孩的事實,可能嗎?”白雲霞客觀地說。
“姐,我昨天找大舅,他正和北京的柏教授聯係,幫我變性。”白雲飛說做變性手術,隻有徹底了,才能真正成為女孩。
“你想做女孩,姐不反對。穿戴的倒可以。如果做變性手術,你可要想好,不可胡來。”白雲霞對小弟做女孩的事,想得過於簡單。
“姐,我鐵心了。”
北京柏教授來電話,說他們醫院規定,做變性手術必須辦好四項手續:一是當地派出所同意手術後為你改性別的證明;二是精神病醫院的證明是易性癖;三是家人的同意、並簽字;四是本人的申請。手術費用5萬元。
前功盡棄,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嗎?白雲飛痛苦更深,北京方麵的四個條件,他相信努力爭取可能做到,關鍵是5萬元錢,這個數目太大。到哪兒弄這麽多錢啊!四個姐,隻在銀行工作的三姐夫家經濟條件好些,可他的父母都在農村,需他供養;大姐生活隻能算可以,沒什麽餘錢,況且小朔在讀書;亞清存點兒錢,可泥馬上送托兒所、接下就學前班、小學……這錢不能動。
雲飛口服激素增加了他的渴念,焦灼他,下身處縮小明顯,小解要在襠裏掏得很深。廁所沒人的時候,他便蹲式,本來他就喜歡這樣的。理想不可能實現了嗎?不,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一定要實現變性的理想。
“去掉襠下累贅!”他近日萌生此念,如何除掉它,一時還沒想明白。實在說,他不僅沒主意,更沒勇氣。因此,他束手無策,充其量是空想。折磨使他日漸消瘦……胸前,雨後春苗似的成長,很洶勢。他希望這樣,日臻完美的女性外形,令他欣慰。這樣走下去,離女人究竟還有多遠?
他除吃飯很少到西屋去。躲避父親,少出現在他麵前。父親瞧自己的眼光很冷。父親基本不與他說話,正話閑話都不說,心裏對兒子強烈的煩,由煩生恨。泥送到幼兒園後,他便頻了酒,就著歎息,一天沒遍數地喝,直至手不離酒盅。
分灶,是白金堂提出來的。就是說雲飛結婚後幾年中,他們始終一起吃,在西屋父親的廚房做,東屋有廚房,從未點過灶。沒人勸得了他,他出馬一條槍,把老太太從棺材裏扶起來,也改變不了他。
“爸,您年歲大啦,我們怎能讓您一個人做飯吃呢?”袁亞清做公公的思想工作,“你感到飯菜不合口,頓頓給你單做。”
白金堂態度堅決另起夥。
幾個女兒勸了一番,仍然沒效果。忽一日,白金堂有驚人的舉動:他從街上雇來泥瓦匠,將東西兩院的院牆增高,並封死那個小角門。就是說,去西院,要從東院的大門出去,再從西院大門進去。如此一來,不但分了灶,又分了院。
“這我知道。可他多難啊,一個人一雙碗筷……”袁亞清說著鼻子發酸,落下淚來,“我媽說,人總有老的時候,千萬要孝敬公爹,他孤零零一個人沒個伴兒,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人老了,怕孤獨呢。”
老來難歌謠雲:老來難,老來難,勸人別把老人嫌,當初隻嫌別人老,如今輪到我頭前,千般苦,萬般難……[6]
“亞清,你為我們白家做的貢獻太大啦,我真的很感激你。”白雲飛主動抱緊她,她便在他懷裏哭出聲來,他也落起淚來。
長年棲居白家屋簷那對麻雀落在院牆頂,風差不多要吹掉它們,於是兩團羽毛擠成一團,兩隻鳥的頭便從羽團間探出來,那個巨大的空曠中相依為命,抵禦肆虐的風。
“假若有一天,我蒸發了,消……”
她用嘴而不是用手掩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蒸發”一詞最初聽到是小朔說的。她們班上一位男生到河裏洗澡,溺水而死,老師說:“××同學蒸發啦。”後來,婆婆劉淑珍去逝,小朔又用“蒸發”這個詞。
雲飛鬱悶不解,像被母獅拋棄的小獅子,滿臉絕望的表情。他現在沒有工作,沒有朋友,家人又不能都理解他,父親還打了他……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要當女孩。本來,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去生活,去恨去愛。盡管人可以不在人們的評價中生活。但是,誰能逃離紅塵之外,去過那世外桃源的生活呢?誰回避得了世俗?沙城不能寬容一個想要變性的人,恐怕全天下也難寬容、理解、幫助一個變性人。
他的變性信念執著,令她錯愕,又令她憐憫。她一如既往地支持他,自己正付出局外人難以想象的代價。一個身體健康、精神正常、正處性欲旺盛年齡的女人,丈夫對她無動於衷,一兩個月沒一次**,甚至她極盡**、哀求,他冷漠嚇人。她承受精神和肉體的折磨,性的焦渴使她產生過讓對桌的老於“侵略”一下的念頭。她所認識的男人,她認為老於形象最差勁兒,脖子很短、頭很禿,卻穿高領衣服剃平頭,那個禿圓的東西從衣領一伸一縮的,酷像男人那個物件兒。臉上蕪著幾棵胡須,要麽多長茂盛,要麽不長溜光,偏偏不合適宜的稀幾棵,醜了他那張邊緣過於柔和的臉。男人怎麽能這樣沒棱角和錢條。當然,她沒那樣做。
雲飛終有一天要從自己身邊消失,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消失。實在說,她夢想他永遠留在身邊,哪怕突然變成女人,他們一起生活,以姐妹相稱,將兒子泥共同撫養大,泥有兩個媽媽,也沒什麽不好。夢想終歸是夢想,現實還是現實,殘酷。變了性,他不可能在沙城呆下去,公爹絕不會饒恕他。泥逐漸長大,他恐難接受爸爸突然變成媽媽的事實,不能給他幼小心靈造成傷害。當年不是公公、婆婆的錯誤——把健康的男孩,當成女孩養,在女孩堆裏長大,雲飛能有今天這樣當女孩的願望嗎?他完全清楚自己將來對泥的影響,他說,泥大了我必須離開家,這是必須。
白雲飛決心隱瞞聯係、谘詢北京醫院的事,手術費用需要5萬元,不能讓妻子知道,知道了無疑又給她增加負擔和壓力。至於5萬元錢怎樣籌集,他因太難而沒去想,眼下能做到的,也應該做的,找派出所。
雲飛找白雲霞,大姐陪他來到管區內的城郊派出所。
“這事我做不了主,找我們的所長吧。”戶籍員說,聽他們說明來意,大為驚訝,怕自己聽錯,又問一遍,聽清了,她才說讓他們找所長。
所長的年紀要比戶籍員大一點兒,也很年輕。他懷疑的目光打量白雲飛,職業的緣故吧。
“你說你要變性?”所長問。
“是的。”白雲飛答。
“這種想法從什麽時候開始?”
“很小。”
“很小是什麽時候?”
“所長,這與……”
“怎麽沒關係?關係大著呢。”所長對另一名警察使個眼色,那個警察繞到白家姐弟背後,站在門旁。所長說,“你們等一下,我去打個電話。”
白雲霞覺得派出所內氣氛陡然變了,所有在場的警察都亮著眼睛直盯他們。白雲霞對戶籍員譏道:
“你們就這形象為民服務啊!”
警察沒一個人接話茬兒。
大約五、六分鍾,一個自稱是本所警長的人從門外進來,對白雲飛說:“你到我辦公室。”
“幹什麽?”白雲霞胳膊橫在弟弟麵前,不讓他動。
“清冽洗浴中心發生一起案子,因涉及一個變態人作案。”警長乜斜白雲飛一眼,裝出和藹,說,“請協助調查,我隻問幾個問題。”
白雲飛走進警長室,門立刻關嚴。白雲霞氣在戶籍室,問戶籍員能否往外打個電話。戶籍員眼皮都沒抬說本所是內部電話,不對外。
十幾分鍾,白雲飛便從警長室出來。所長這時也出現了,他對戶籍員說:
“隨變改性別,違反身份證管理規定,不能辦。”
“聽到了吧,不能辦。”戶籍員說。
白雲飛還想說什麽,被大姐拉住胳膊道:
“走,雲飛。”
白雲霞臨開戶籍室窗口,將“民警為您排憂解難”的銅牌,調個個兒,那字便朝向戶籍員,什麽也沒說,這個舉動等於把什麽都說啦。
白雲飛申請改性,遭派出所的白眼,還有警長的無端懷疑,竟把他和一個未破流氓案件聯係在一起,他十分廢然,感到處處碰壁。
白雲霞目睹派出所的全過程,深為小弟鳴不平,要求變性有什麽錯,警察咋那眼光?不給辦證明也就罷,還懷疑我們幹了什麽犯罪事情,豈有此理!
“親愛的夫人,動這麽大的氣呀。”丈夫下班回來,見妻子一臉的憤怒。
“快點兒吃飯,找你表哥李局長去。”白雲霞監視、催促下,他狼吞一碗米飯,說,“走吧!”
“懷疑是咋回事?”她問。
“城郊派出所讓我給剋懵了。”李局長講了那個案子——
上個月的一個周二上午,地處西郊的清冽洗浴中心,此時最清淡,很少有人來洗澡。大約九點鍾左右,一個身高1 . 70米左右、梳披肩長發的年輕女人來洗澡,服務小姐問她搓澡、洗頭等服務項目,她說:“隻洗洗。”小姐記憶很深的是她妝化得很濃,嗓音發粗,上唇茸著胡須(沙城人稱有胡須的女人為油嘎嘴),她是這天上午第一個來洗浴的人。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泡腳房的荀姓小姐到來,服務台小姐認識她。服務小姐說:“荀姐,夜班?”
“喔,人多嗎?”荀小姐樣子很疲倦。
“隻一個。”服務小姐回答。
荀小姐進去。整個一上午,女池沒人來。十一點多鍾,油嘎嘴女人洗完走啦。過了下午一點鍾,服務小姐納悶荀小姐怎麽洗這麽長時間,飯時都過了。服務小姐進女池,見荀小姐仰躺在搓澡的**,身體大打開,呈“大”字狀,人昏迷過去……叫醒她,她大哭起來,說自己遭性虐待。立即報了案。城郊派出所接警後,展開了調查。荀小姐敘述浴池驚魂一幕:她在蒸汽間,熱霧中一個人抱住她,手捂她的嘴,那人用下身部位蹭她,吮吸她的**……由於緊張、驚嚇,她一時昏厥過去。警方根據受害人和服務小姐提供的線索,犯罪嫌疑人鎖定在變態或男扮女裝、年齡三十歲以下、身高1 . 70米左右、留長發的男性上。調查進行了一個月,竟毫無所獲。公安局李局長迫於社會方方麵麵的壓力,限城郊派出所定期破案……顯然,此案進行受阻時,與受害人描述極像的嫌疑人白雲飛撞上槍口……
“理解萬歲,理解萬歲。”李局長說。
白雲霞氣消了些。
公安局長就白雲飛的事,也表了態:難辦。沙城公安局有史以來,沒辦過此類事情。變性,是個十分複雜的問題,涉及醫學、倫理、家庭、司法等等方麵。公安機關沒有權力同意個人改性的,不能支持。
“救救他吧,也就救了我們全家。”白雲霞訴說了小弟弟目前情況,家人的苦惱……她說,“我們擔心他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采取自殘……”
“假若他自殘,性別也不能改,應以原來的出生性別為準。”李局長說。最後,他沒同意。
派出所這一關沒過去,竟想不到的劉鳳璋幫辦的事也出現差頭。省精神病院因白雲飛結婚又有兒子不肯給出具“易性癖者”的證明。
白雲飛很懊喪,北京醫院規定的四條,兩條主要的都沒達到。他悲愴地說:“誰能理解我們要求變性的人啊!”即使以上條件都具備了,那5萬元錢哪裏去弄?親戚朋友大家能湊一萬元,即使將亞清存款算在內,也僅兩萬元多一點兒,離5萬元還差得多。
他已向大舅劉鳳璋詳細詢問變性手術的細節,首先是割去男性的外**,而後造女性的**。一般采用直腸,但有弊端,需每天衝洗兩遍,不然發臭,最最理想是性器官移植或互換。柏教授做變性手術,采用人身體敏感的皮膚,做女人的部件……
“大舅,”他問道,“將來能不能再移入一個子宮,那樣我就可以生孩子。”
“應該沒問題。”劉鳳璋說。
從從醫學理論上講,再造、移植直到生育,國外有成功的例子,相信中國將來也會有。
晚飯後,雲飛眼睛沒離開袁亞清,目光戀戀的,她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渴求。
“今天……你要……”她試探問。
“是,我特想。”
他的主動,使她深深感動。結婚幾年中,他們有過幾次他主動,每次他都很受罪,嘔吐全過程。
“瞧你,太遭罪,我還是用那個東西吧。”她說。
男女大部分、絕大部分,她使用快樂器,用它代替丈夫。這樣她也習慣了,記憶中的丈夫很少主動過。
“亞清……”他說。
“哦,”今天他有要求,她很高興,開玩笑道,“我那兒成了撂荒地[7]。”
他隻笑笑,瞅眼泥,他像似睡啦。
“沒睡實。”她說。
“我們等一會兒。”
他們等些時候,兩個人心情都有些急切,做著提前準備。肌膚相親,特親特蜜。他說:
“點著燈別閉。”
一次開燈都不曾有過,她很激動,燈光紅紅魅力了她展開的軀體,顯得青春、活力,她淺聲急迫:
“我準備好啦,快點……”
他發揮到了極限,使自己男子起來,整個舒適過程,她感到了他的努力,某種東西注滿全身,蓬勃了她,她快樂起來……她怎麽也沒想到,次天,使她興奮、快樂的東西,被他自己用刀片割掉……
割掉**的白雲飛,此刻躺在醫院裏,偶爾也想到他們那最後一夜的某些細節。
下身傷口隱隱疼痛,蒼白的臉抽搐變形,直到疼痛水一樣流過去,臉才恢複平靜,冒著汗。疼時,亞清便把一隻手塞給他,他就緊緊地攥,疼痛消失,手鬆開了。
“亞清,爸知道嗎?”白雲飛問。
“沒告訴他。”袁亞清用脫質棉蘸些水,擦他幹裂的嘴唇,說,“爸好像覺警。”
東院裏折騰,雲飛住進醫院,白金堂聽雲霞對他說:“雲飛住院了。”他隻從鼻子滑出“哼”的聲音算知道,也沒問什麽病。他對兒子冷淡如此程度,令女兒們吃驚。
沙城電視台剛成立,每天轉播中央電視台和省台節目外,有早午晚三次自辦新聞節目,每次十分鍾,且兩天播的內容相同。第二天重播昨天新聞時,白金堂在喝酒,沒太注意聽播音員舌頭很大吐字不清的口播新聞:我市一男性居民自己用刮臉刀片割去**,120急救中心急時救助,現傷勢基本穩定,目前沒生命危險……
“120救護車?”
酒杯這次一哆嗦,酒濺出去一些。沒錯兒,的確聽見救護車聲音,雲飛肯定是被救護車拉走的。難道他……割了自己的玩意?那樣白家可就真的出了妖孽!
[1]清水罐子:男人精液裏沒**,也稱癟子。
[2]米歐子:帶黑殼的蛀蟲,多生在大米裏。
[3]蹉:不滿意時的發音,相當於罵人話,“操”。
[4]胳肌:抓撓肩窩使人發笑。
[5]直羅鍋:詼諧說法改正錯誤,又作收拾人。
[6]見《百孝圖說》(述古老人)著。
[7]撂荒地:熟地不種,故意使之荒蕪。在此指閑置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