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血脈淡了加點兒糖
“你住501吧,那裏條件好。”老板姚睿把鑰匙放在馨月思柔麵前,“你一個人住,也方便些。
候鳥老板的關懷令她受寵若驚,一個歌手,即使是最當紅的歌手,也就是住在三樓的小房間裏,與總多的小姐為鄰。讓她搬到五樓住,小姐們的眼裏是走向天堂。這要說一下候鳥歌廳的房屋結構,這個建築高度是七層,一至三層為歌廳、餐廳,四層為洗浴中心,從一樓大廳隻能走到四樓,五樓到七樓的樓梯開在另一個樓口,就是說,這四層的用途和四層以上的用途有區別,管理人員,包括老板姚睿住在上麵,小姐們沒權利到上麵去。於是小姐們中間流傳著五、六、七樓的三個版本。一個是說,這三層是辦公區,歌廳中層以上的人員住在哪裏;第二個說,長得絕色的小姐住在那裏,本市的官員神秘出入;第三個說,有人來此吸白粉。傳說歸傳說,候鳥歌廳照常營業,而且生意不錯。
“謝謝,姚總。”馨月思柔感激道,小姐都稱歌廳老板為姚總。
“從今天起,你不要到下麵去唱歌,”姚睿說,“我派花麗棒子[1]服伺你,飯她給端,衣服她給你洗。”
“姚總,我怎好意思坐享其成啊,給我安排事做吧。”馨月思柔說。
“你先休息,以後有你事做。”姚睿叮囑說,“你染病的事,不準對任何人說,花麗棒子整日在你身邊,小心說走嘴。唔,還有經常找你,報社的那個什麽魚。”
“泥鰍。”
“鯰魚狗魚的,都不能說。”
“是,姚總。”馨月思柔不知道自己掉進一個陰謀的陷阱裏,享受著星級賓館的舒適的居住地環境使她激動好幾天,夜晚躺在舒服的席夢思上,傾聽樓下的音樂,生出幾分感慨。當得知自己感染了艾滋病,頃刻間生命給冷凍了,在家鄉凍死的人還留副笑模樣,自己現在一定鬼似的難看。老板的特別關照,使她緩霜。
“我是叫你馨月?思柔?還是馨月思柔?”花麗棒子問。
“隨便,你覺得方便就行。”馨月思柔說,她不是妥協,而是一種生存的圓滑,花麗棒子令人紮眼不僅僅是大花衣服,她一米高的個頭,一麵牆似的身軀,男人見了都眼暈,小姐們私下議論,字眼粗俗地說候鳥最抗操是花麗棒子。
“馨月,叫馨月好聽,也順口。”花麗棒子說。
“那你就叫好啦。”
花麗棒子有一種錐子一樣的目光,不時瞟馨月思柔的下身一眼,在常人身上,不會有任何反應,馨月思柔則不同,飄向這裏的目光,總像一個問號。
馨月思柔一個人放鬆**時刻,她的目光順著空**處望過去,忽然想到過去的自己,記憶停留在自己動手割了自己玩意的時段……
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小女孩找到白家,是國慶節前的周六下午。院內當時隻兩個人,白金堂和沒去幼兒園的泥。
秋陽暖著的小院,泥騎在一個小木凳上,學著騎馬玩。鐵大門響,他踮起腳夠門栓將門打開,來人肩上胡琴牽去他的目光。
“是白家嗎?”女人問。
“是。”
“白雲飛在家嗎?”
“我爺爺在家。”
“叫他好嗎?”
“爺——”泥喊。
白金堂出來見到來訪者,女人三十左右歲,穿著紅色蒙古袍,眉清目秀,肩背一把胡琴,她身旁一個八、九歲年紀的女孩,草綠色的蒙古袍,俊俏,眼睛特像泥。
“你們是?”白金堂問。
“我是雲飛的朋友,叫娜仁花。”女人介紹小姑娘,“我女兒,叫草。老人家,我們專程來……”
“到屋,到屋裏說。”白金堂直覺告訴他,這一個女人同雲飛一定有不同尋常的關係。因為那個叫草的女孩,他一見就親,那孩子親近地望著他。雲飛從未提過娜仁花這個名字,沒有被提過名字的女人,竟能準確找上門來,這裏邊……他熱情讓座,倒杯水給娜仁花,問:“你和我家雲飛……”
“噢,好朋友。”娜仁花從背包中拿出兩瓶茅台,“大爺,沒帶什麽禮物,您愛喝酒。”
茅台,白金堂一輩子隻聽說過,從沒喝過。那麽貴的酒,想都不敢想。他推辭道:“怎麽好意思呢,我不能收這麽貴重的禮物。”
“大爺,晚輩的一點心意。”娜仁花聽出雲飛沒對家人說起她,因此他奇怪也不怪,見到雲飛,一切都明白啦,自己不便介紹的。她問,“雲飛好吧,他現在……”
“挺好,挺好。”白金堂說,說著朝東院看,表情不很自然。泥和草在院子裏,他們成了朋友。泥正炫耀**的馬——那隻小木凳,說它如何勇敢、跑得快。草就咯咯笑。
“大爺,雲飛成家沒?”她呷口茶,心裏悵悵的。
“泥是他兒子。”白金堂抬起下巴朝窗外點了點。
“真好!”娜仁花說。
泥在院子裏喊爺,他的馬腿受傷了,要爺爺救命。白金堂說喝水、喝水,而後出去。
娜仁花瞧瞧屋子,看出是一個老人的臥室,擺設、氣氛很陳舊、很死沉,被子卷得粗草,酒杯和一空碟子放在炕上,屋子挺幹淨,天天打掃。北牆一張遺像,雲飛沒有母親啦……娜仁花母親的遺像藏在密碼箱裏。
白金堂治好那匹馬——將拔鉚的凳腿釘好,馬重又回到泥的**。他又看草一眼兒,沒回屋,他出院門,準備到巷口的小賣店,打電話叫亞清回來。沒走到小賣店,見大女兒雲霞用自行車馱著袁亞清,遠遠喊:爸!
“來客啦。”白金堂說。
“誰呀!”雲霞問。
“找雲飛,叫什麽娜……”他想不起來,“快走吧,在我屋呢。”
一進屋,袁亞清就猜準了來人。他們三人認識後,亞清說:“雲飛常說起你。”
“雲飛呢?”娜仁花問袁亞清,她覺得無法說,因白金堂在場。雲霞急忙說:
“亞清,帶娜仁花到你屋看看,我做飯。”
“走。”亞清叫上娜仁花,她倆出來,娜仁花對女兒說:“草,和泥先玩吧,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草懂事地點點頭。
進屋未等坐下,娜仁花問:“雲飛……”
“他很糟糕!”袁亞清的臉凝固一絲苦楚。她說,“他在醫院裏。”她簡單說明原委。
“我去看他。”娜仁花很著急。
“明天吧,今晚別去。”袁亞清告訴她,上午,雲飛做了一次小的修複手術,那個地方出現了感染。手術後他很虛弱,醫院對陪護人員提出建議:病員從一級護理,改為三級護理,白天可留一人陪護,晚上家人不要陪護,由夜班護士照顧,讓病員好好休息。
從醫院“戰場”撤下來,四個姑娘蜂擁回家,連住在單位宿舍的雲影也在晚飯後趕回家來。
西屋滿滿一下人,炕上地下,大家圍著白金堂。他今個兒特樂,兩個小孩圍在他身邊,泥說讓爺教兒戲,爺教過他許多。像《蟲兒飛》:
蟲兒飛,蟲兒飛,
小孩拉屎一大堆。
還有《背背馱馱》:背背馱馱,賣大蘿卜。
“草,你讓爺爺做什麽?”白金堂問。
草說爺講故事。
“講瞎話兒(故事)我可不行,拙嘴笨腮的。”白金堂說。
“爺,爺爺講。”泥和草同時央求。
“爸,”雲秀湊到父親身邊,她從小就是瞎話兒迷,她說,“講個鬼神的吧。”
“二鬼頭,你總聽不夠。”白金堂便講他那老掉牙的民間故事——笤帚疙瘩成精:說一個媳婦不慎,手拉了口子,血滴在笤帚上,後來它就成了精……泥嚷著不好聽,讓爺爺再講,爺講個張大膽李大膽的故事……泥又嚷要爺爺破謎兒。白金堂出了謎麵:“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全扯破。”泥猜不著,草也猜不著,泥總想出風頭,就問雲秀:“二姑,是什麽?”
“動腦子想。”雲秀知道不說,手指戳下泥的腦袋,啟發道,“吃餃子,要蘸點什麽?”
“醋,香醋!”泥說,逗得大家笑。泥問爺,爺說不對,他又想,說,“蒜醬!”大家又笑。
“大侄兒真笨,大蒜唄!”雲影說謎底。
炕上熱鬧,地上長條沙發上,一溜緊湊三個人,中間是娜仁花,左側雲霞,右側亞清,她們三人嘮嗑兒,像似在講一個北方人到南方虎吃辣根兒的笑話,顯然嘮閑嗑兒。
很長時間了,白金堂的小屋沒這麽熱鬧,笑聲不時響起。晚秋的一隻蟋蟀在外屋叫。留下泥和草與白金堂做伴。
“爺爺,什麽蟲在唱歌,真好聽。”草問。
白金堂弄塊艾蒿搓成的繩,點燃,苦艾的馨香在屋內飄散,他說:“是蛐蛐兒。”
“蛐蛐兒是什麽昆蟲?”
“蛐蛐,就是蟋蟀。”
草平生第一次在這樣環境中睡覺,什麽都覺新鮮。她問:“為什麽點繩子?”
“薰蚊子。”泥懂。
草說深圳不用繩子薰,使用電蚊香,還說深圳沒火炕,都睡床。
那夜,白金堂很久沒睡,一遍遍地看泥和草,手中馬尾巴蠅甩子不停為他倆甩動著,怕蚊子叮咬他們。秋天的蚊子惡得很,見人就咬。夜半,白金堂臨睡前,突然想起個事兒:今晚忘喝酒了。
東屋,一個女人向另一個女人敘述她自己的故事——
我登上飛機,別了北京,別了心愛的人,我帶著草走的,他一點都不知道,我沒告訴他。
我到了深圳,與我簽訂三年錄製演唱合同的“綠螞蚱”音像公司老板是山東人,叫許東,年近四十歲,他原在一個縣劇團當團長,後辭職到深圳發展,創建綠螞蚱音像公司。他人特好,孤身一人,與他簽約的女歌手五、六個,青春靚麗的不乏其人,但他與歌手們無染。
我佩服這個在音像行業已是富翁、大款的許東,他生活十分嚴謹,且儉樸,對歌手們關懷備至。臨產期我很不安,簽約前,我隱瞞了懷孕這一節。覺得很對不起他,我愧疚地說:
“許總,我……”
“見麵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許東說,他從抽匣中拿出一把鑰匙,說,“我想你很愛他,不然,一個女孩怎會冒著被解約的危險,堅決要生下這個孩子呢?我的猜測怎麽樣。”
“我的確愛他深深。”
“我一生最佩服愛情專一的女孩,像你。”許東向她說起他的不幸:他和一個女演員相愛,結婚十幾年,並有一女兒。縣級劇團不景氣,開不出工資,妻子傍上一個搞房地產的大款,並與他公開姘居,桃色新聞傳得沸沸揚揚……他心靈受到了傷害,辭掉工作到深圳……女兒判給了她,他十分想念女兒,春天尤甚,她生在春天。
“我要生這個孩子,還有一個原因,他是個要變性的人。也許,這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惟一生命……”
“你太善良啦。你的心地像你琴和歌聲一樣優美。”許東將鑰匙交給她,“我給你買下一套房子,我想你很快要用它……”
我不知怎樣感謝他,隻有用我的心去唱草原的歌,用我的生命去拉那琴弦……一個女孩伴我的歌碟一起問世,那個歌碟叫《達古勒姑娘》,那個女孩叫草,是許東給起的名字。
《達古勒姑娘》歌碟白金熱賣,草悄然長大,她天生一副金嗓子,有音樂天賦。六歲時由我拉琴伴奏,灌了她的第一張歌碟《哦,小黃馬》,許東作詞,我配的曲。《哦,小黃馬》成為黃金大碟。第三張我們母女合唱的歌碟《天藍色坎肩》灌成……許東向我求婚,被我拒絕。
“‘綠螞蚱’音像公司不能沒有你,我的生活不能沒有你們母女……”許東真摯地說。
我拒絕的理由,是不想和什麽人結婚,如果說非要這種名堂,那我可以鏗然地說,我結婚啦,草是我們婚姻果實。從懷上草起,我發誓要過一種流浪生活,背著胡琴,帶草走天涯。
“嫁給我,我不會限製你的自由,你……”許東追而不舍。
“許總,我確實一輩子再不嫁人,我們可以做朋友,更親更密的朋友,我答應你草做你的女兒。”
草成為他的養女,給他莫大的慰藉,他一輩還缺什麽?事業成功,有錢……他至今未再娶。
“你應該嫁給他。”袁亞清湧起無限感慨,“哎——我們女人一輩子呀——”
“我……”娜仁花喉嚨發哽,看得出來她故意岔開話題,“雲飛的事我不感到吃驚,隻是他不該自己做,應到醫院,找醫生。”
“我也沒想到他會幹那傻事,我舅公公就是技術相當高超的外科醫生,他做了多例兩性人手術,很成功。他可幫助雲飛的。可如今……”袁亞清心裏苦滋滋的,且隱隱作痛,她說,“他很遭罪,‘男’東西割掉了,嘟嚕還在,那個地方相當淒慘……”
“雲飛對我說過,不僅僅要去掉那東西,還要手術再造一個……”娜仁花說。
夜更深。
她倆說到草說到泥,兩個女人仿佛從痛苦深淵中走出來。這世界豐富多彩、且奧秘奇妙,兩個女人和半個男人,創作了生命的故事,她們竟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娜仁花這次同女兒一起從深圳到黑龍江一個古老的屯落,拍攝新歌碟《矮榆樹》的畫麵。他們較全體人員早動身一周,是繞道到沙城,了卻她一個心願:讓草認下親人,她是白家的血脈。
“什麽時候告訴雲飛?”袁亞清征求娜仁花的意見。
“明天吧,我陪他在醫院呆一天。草也去,雲飛沒見過他的女兒。”娜仁花說了行程安排,後天在白家呆一天,大後天動身去黑龍江。
娜仁花手捧鮮花和草出現在白雲飛麵前,他驚喜交加,一時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女兒,草。”
“我女兒,我的女兒?”白雲飛滿眼淚花。他喃喃道,“草,草。”
“哎,爸!”草摟住他的脖子,親一口,藍色的蒙古袍,讓他想到遼闊草原天空白雲旁百靈鳥拌動的翅膀……
草被袁亞清帶出房間,說上樓去看舅爺。病房剩下白雲飛、娜仁花。她擁抱了他,紅色袍子掩埋住他,情不自禁道:
“我真想你,紅蜻蜓。”
“我也想你。”
陽光暖著病房,一隻紅點兒七星瓢蟲,沿著護士丟在床頭櫃上的圓珠筆筆杆爬著,構成一幅圖畫:時間和歲月在流逝,而那支筆在記錄什麽……
“你走後,我還住在栗大媽的出租屋裏。”白雲飛告訴她以後發生的事情,他到佳益公司任秘書,郝總把他告發,直到回沙城,在家人的逼迫下,他結了婚……什麽都告訴了娜仁花。
“亞清為你受了不少苦。”她慨然。
他側過身麵對她,病員服衣襟裂向一邊,**間有道暗影幽邃。黑色睫毛間露透著的東西,那意會到了,於是她將椅子移近床邊,頭吸引在他的胸前,臉貼向圓滾彈性的東西,聽見它的焦躁像脈一樣跳動。一股芳香從衣縫裏外流,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身子聚筋一樣佝僂……他從她的發間嗅到夏天河邊氣息,是水草、蒲棒、魚兒混合的味道,太陽紅唇吻熱的河水,正從他身體中間部位向頭向腳電波一樣流動,一種蓬勃的情緒浪潮衝擊著……他感覺自己是一個成熟的豆莢,有人在敲打它,使它驀然炸開……
送藥護士是個成熟的女人,她透過病房門那塊明玻璃,瞧見撩人的一幕,她端藥走開,決定過會兒再送。
“你對草說過我們的關係?”白雲飛喝一小口水,醫生限製他飲水量,“她會怎麽想?”
“草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是她要看爸爸,看爺爺、奶奶。唉,可惜媽媽不在了……”
白雲飛問爸知道嗎?
“我和亞清商量過了,見了你後,再告訴他。你說呢?”
“對他說吧,他會為多一個親孫女高興的。”
他倆談到草。她告訴他,明年,草在深圳上小學,許東要送她進條件最好的貴族學校,將來讓她去報考中央音樂學院。
“他對她太好了。”白雲飛對未謀麵的許東心存感激,他說自己對草盡的責任太少太少。
娜仁花說許東說草是他女兒的拓本,音容笑貌,都一樣。說和草有一種不達而成的默契,兩心已相印,草是他的靈魂與生命。他在草六歲生日時,為她寫首歌《藍眼睛》……
白雲飛關心她的今後生活打算,她笑笑,說:“記得一句歌詞嗎?我是一片雲。”
娜仁花是一片雲。
白金堂站在老伴遺像前。剛點燃的一支卷煙飄著藍煙,朦朧了他遺憾的表情。
“她是我奶奶嗎?”草顫顫地問。
未等他回答,泥搶著說:“奶在北山睡覺。”北山,火葬場的代名詞,沙城人都說北山,而不說火葬場。
他牽了草的手,說叫聲奶吧。草就親切地叫奶奶。他說:“你奶聽你叫她,一定很高興。”
大家都在廚房裏忙碌,為今晚那頓大團圓飯。
袁亞清在公爹屋裏摘芹菜,拎芹菜根兒,用筷子刀似地削落芹菜葉,麵前落綠一片。泥和草玩在身邊。
“咱倆一個爸爸,幾個媽媽?”泥向草提出天真的問題。
“兩個唄,”草向袁亞清笑笑,說,“媽,對吧。”
“乖。”袁亞清心裏濃烈親情,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可謂兒女雙全,多幸福。
月兒升起時,白金堂宣布開餐。過去,在八月十五中秋節,沙城家家要吃團圓飯,多在月亮升起的時候。現在不是八月,而是九月末,夜晚寒冷的小院裏擺放不了桌子,就擠在西屋。
白金堂坐炕桌,即這頓團圓飯的主桌,今天沒按輩分坐,所有隔輩人都上了炕桌,一個老爺子和一幫孫男孫女,應白金堂要求特意安排的,他要一種氣氛。小朔帶頭,孩子們分別給白金堂敬酒,他高興喝進去每杯酒,滋滋味道,還有笑聲。
屋地下的餐桌人多顯得擁擠,姐姐、姐夫、弟妹,輩分相同,顯得無拘無束。大姐夫一到這場麵就興奮,興奮了就愛說。他說話沒什麽固定的套路,盡管陪領導常出席場麵,學會不少酒桌上諸如恭維、逢承的話。酒桌上的功夫在機關算個特長,領導喜歡,酒桌上需要活躍氣氛,需要偶爾出笑料。
大姐夫還有一大特點,願意主持,上了酒桌,不用推舉,他便承擔了桌長酒長的角色。沙城有一套約定俗成的喝酒規矩,公宴也好,私宴也罷,都有規矩。
“起酒輪大襟兒[2],就不分男生女生,啊,左手端,右轉彎,手背不算手心算。”大姐夫說。
坐在大姐夫右側的二姐夫便端起酒杯,工人層次,很少見場麵,因此動作僵硬、舌頭僵硬,說:“娜仁花和小草來家,很高興,都喝了吧。”說完自己先幹了。
“哎,說個喝法兒。”大姐夫開始紀檢了、監督了,“是都幹,還是……”
“照量喝!照量喝!”二姐夫講炒菜,頭頭是道。酒桌上的話,像沒長開的蘿卜,發艮。
輪大襟——依次朝下喝,雲霞抿了一小口,大姐夫油著嘴皮子道:“不行,再補一口。我曆來公正公道,媳婦也不行,補一口。”
白雲霞眾目睽睽下,無奈進去一口。往下就到了娜仁花,大家目光投向她。她沒謙虛,也沒說什麽祝酒詞,刷,喝光一杯白酒。
“哇,厲害。”大姐夫讚歎,朝下輪到二姐雲秀,她對酒天生就懼,聞酒味兒臉都紅,她說,“我不敢沾酒,俺家……”說著將酒杯推給丈夫。
“代勞不行。”紀檢委態度了,“喝,雲秀。”
“大姐夫,你饒了我吧。”雲秀可憐兮兮,她眼巴巴地瞧大姐夫。
這時,炕桌一個孩子喊撒尿,雲秀說她去。
“那你就光榮差事一把,酒免啦,朝下來……”大姐夫說。
每人起一杯酒,一圈下來,兩瓶白酒見底。大姐夫說:“扣頭啦,往下自由交流,自由活動時間。”他起身給娜仁花斟酒,自己的杯子也倒滿,他說,“歡迎你回家,喝一杯。”
娜仁花聽到“回家”兩字,心裏滾熱滾熱,眼角有些濕潤了。她和大姐夫撞下杯,喝幹酒。
大姐夫又倒酒,說好事成雙,又要賓娜仁花酒,雲影挺身救駕,她看見娜仁花眼裏爍著閃光的東西,不能讓她再喝酒,她做個裁判員叫停的姿勢,說:“停!大姐夫,提點兒建議,讓娜仁花姐給大家拉段胡琴好不好。”
滿桌掌聲,大姐夫明白個道理,當好酒桌紀檢委,必須討好眾人。大家用掌聲一致表明態度,那就聽曲吧。
在柔和的燈光中,她拉琴,身影光澤而高雅,琴聲把人的思緒牽向遠方,雲和地相接的空間有隻鳥在歌唱。家人聽得入神,深沉而豐富的音樂,猶如露水懸浮草尖,晶瑩閃亮……袁亞清熟悉這曲子,她們的新婚之夜,她聽過這首琴曲,她渴望在這首曲子中告別處女……告別處女的確在這首曲子中,他凝視她,說他縱情地在草地上奔跑。
琴聲開始變調由深沉到哀怨,她唱道:
我要是變成一隻蝴蝶多好,
可以落在你肩上一同飛去……
琴聲停止,大姐夫又喊喝酒、喝酒,大家重新端起酒杯。
小朔不知怎麽搞的,竟讓泥喝了白酒,且喝醉了,他極麻利脫掉衣服,赤光著,學著幼兒園某個節目片段,扛著爺爺的一隻空酒瓶,雄糾糾,圓鼓鼓肚下,抖動淡紅色一團……全家人被逗笑,亞清爬上炕去,揀件衣服往兒子身上裹,說:“兒子,別丟人啦。”泥朝爺爺身後躲,高喊救命,快救命!
喝醉酒的泥耍鬧一陣睡了,眾人又喝了一陣酒,桌子才撤下,回不去家的孩子們西屋橫躺豎臥一炕。
娜仁花和袁亞清回東屋。
“再呆一天,非明天走嗎?”袁亞清挽留。沒撂窗簾,她們躺在月光流瀉裏。
她說不能再耽擱,“綠螞蚱”音像公司的人明天都趕到目的地,她們必須趕到。她問:
“咱爸好像不知道雲飛的事兒。”
“沒告訴他,沒敢告訴他。”亞清說,“一輩子就雲飛這麽一個兒子,他希望他頂天立地。雲飛要當女人,碎了老人的心,他恨兒子,用他自己的話說,恨得咬牙根直。雲飛割了自己的東西,他要知道了……你看到了他對雲飛,像似根本沒這個兒子,不提不念。”
“互相折磨啊!”她感歎。
“傷害,傷害啊!”亞清淒然地說,瞧那一派空明的夜,一顆孤星冷清在天上,無限冷清之中,她打了個寒顫,“我感到,他要離開了。”
娜仁花望著肅穆、清冷的夜,心葉被寒風勁吹得瑟瑟抖動,覺得那顆孤星離自己很近,觸手可摸,她不知應該對它說點什麽,沒說。
“你們一走,爸又閃一下,他會傷心的。”袁亞清憂鬱地說。先前她往西屋送開水,見公爹呆坐熟睡的草身旁喝酒,唉聲很長。她歎然:“人老了,對隔輩人啊……”
“草會記住她爺爺的。”娜仁花又望那夜,聲音很沉,嗓子喑啞。
娜仁花帶著女兒草走了,背胡琴的背影同那個荒秋的景象涸在白家人抹糊的淚眼之中……
白家在祖墳塋地打墓子[3]落葉的林間咚咚地響。數九啦,凍層很深,強壯的人猛掄丁字鎬,一寸寸地往凍土裏啃。好在棺槨很小,用不多大的坑。
墳坑為白金堂準備的,他死了,悄然地死啦。傍晚,他還好好的,第二天亞清去西屋做飯,見盛豆腐的那個碟子空著,他沒起早揀豆腐。她進屋,公爹已經死了,枕邊一隻空酒瓶、一隻空酒杯,還有一張草和泥合影的彩照……他死沒遭罪,臉不難看,同平素睡著時差不多。
白雲飛傷口重度感染,護理又從三級升到一級,出現不規律的昏迷。父親出殯他下不了病床,按沙城風俗,他是兒子,要扛靈頭幡,送老父上路。現在看,他做不到了。兒輩不行,就孫輩,泥要為爺爺打靈頭幡(東北又叫鈴鐺幡兒)。
二舅從鄉下趕來,他蒼老得明顯,頭發全白,臉成核桃,雙腮塌陷,像頭衰老駱駝,這都是兒女累的,暫不說這一節。農村許多“令”他都懂,比大舅懂。大舅隻懂新事新辦,老一套不懂,他對傻哭的外甥女們說:“聽你們二舅的,他懂。”
“你們大舅念書念傻了,啥都不明白。”二舅憨憨地說。
二舅人特好,屬百般沒說、沒挑的好人。可在白金堂下葬上卻有說道兒[4],照老令做,開光呀,含口錢呀,絆腳繩,打狗飯……靈頭幡做得很小,考慮到泥才六歲。到老墳塋地要走七、八裏路。萬無一失,二舅怕泥扛不動,就想了辦法,將靈頭幡綁在泥背上,再用家人抬著泥,走到出殯隊伍前麵……坐在轎子似的木杠上,泥顫微微的滑稽,靈頭幡在頭上,白紙條條嘩啦啦地飄,倒像押赴刑場問斬的犯人……爺爺埋在土包裏,他問媽媽,爺爺在裏邊幹什麽?媽媽回答說睡覺,並補充一句:你奶奶也同他在一起。
二舅等到七天,燒了頭七[5],才回鄉下去。
“五七我不等了,別忘了給你們爹供傘啊。”二舅囑咐外甥女道。
東北民間五七供紙傘,傘上綴五朵石榴花,死者女兒或兒媳燒之。其意為,五日是死者過五殿閻羅處,閻羅之女愛花,亡者可憑花傘遮隱順利通過[6]。
“放心二舅,我給爸送傘。”亞清說。
二舅走前,他到醫院看雲飛,因父親突然去世心情悒鬱的外甥,二舅麵前落陣淚,二舅就一把一把地用袖頭揩自己的眼睛。
“大昌他……”
“別提他,我在他身上操死心啦。”二舅不願誰提起大昌子,提他就等於往他傷口上撒鹽。當然雲飛不知二舅家的醜聞,表哥大昌子和二表嫂私奔了,他們一起逃進黑龍江深山老峪中,一走就是幾年,遝無音信。這件事,髒在二舅心裏,擦抹、衝洗不去。二舅依然喜歡雲飛,喜歡他的動作沒改變,手在雲飛前額處揉了揉,並輕拍一下。隻是手更粗糙,銼一樣鋸人。
“好好調養著,別再作妖啦。”二舅說,“我得走了,回家鍘草,毛驢子料八成喂光了。”
“二舅,把這個帶給舅媽吧。”白雲飛將姐們給他買的薩其馬、水果什麽的,胡亂一方便袋,送給二舅。他先遲疑,最後收了,扔進那個寶貝塑料袋子裏,他外出、上街膈肢窩都總夾著個空化肥袋子,什麽東西都往裏一裝,東西少了,夾著走,多了,順左肩膀朝身後一甩,用右手拽著袋子嘴,背著走。他說還有個妙用,坐火車沒座位,可墊在屁股下當墊子使用。
二舅走出住院處,在一樓外,還朝樓上望望,顯然是在尋找他外甥的病房,看上最後一眼才放心。事實上他沒確定是哪一個窗口,看了心也就踏實了,送他的大外甥女雲霞說:
“二舅,別惦記他,沒事的。”
“雲飛這孩子,就是太十全啦,不缺彩兒。”二舅篤信一種迷信說法兒:十全十美的人,必遭點什麽災。如果你和他理論這件事,他能給你舉出他們村子誰家孩子,長得畫似的,結果讓馬踢了,破了相;還誰家的小子,周周整整,洗澡淹死了,那水才齊腰深……二舅把雲飛的一切,歸罪於他長得太英俊,醜一點就好嘍。
白雲霞送二舅上了長途汽車,返身回醫院,正好碰上大舅在雲飛的床前。
“我實在下不了手,因為你是我的親外甥啊!”大舅說。
他們在談一件事,是雲飛提出來的,割掉剩下的兩卵。
“大舅,你不幫我,我……”白雲飛說,他不是恫嚇劉鳳璋,餘下的東西他決心不留,割掉它,朝做女孩邁進一步。
“別胡來!”大舅劉鳳璋說,“還有炎症,待消炎後再說。”他叫白雲霞跟他到他辦公室去,明顯有話要說。
白家現在當家的是白雲霞,像割卵的事必須和她商量。並說明不割掉它,他還有恢複生殖能力的可能。
“大舅,就依了他吧。”白雲霞說,“雲飛對我說,割掉那礙事的東西,他就走,走得遠遠的。將來,在再造……成為真正的女人。”
大舅劉鳳璋說,你們姐幾個再商量一下,尤其是要征得亞清同意。
作為大姑姐,白雲霞同弟媳婦談話,盡量讓她感到自己不武斷,特別這種事情,更要聽她的。她說:
“亞清,雲飛要求手術,徹底割淨,你……”
“姐,你答應他吧,別讓他再痛苦下去了。”不料,袁亞清勸起大姑姐來,她說得情真意切,“姐,我求你們啦。”
白雲霞從沒表示過反對雲飛做女人,父母在世時,她悄悄幫助小弟,隻是大家都沒看出來,包括弟媳亞清在內。她說:“爸活著,我沒法公開站出來,實際若幹年前我就支持他。亞清,實在說,我心裏愧的慌,我這樣做,最對不起的不是白家的祖宗,也不是父母,而是你呀!你是她名正言順的妻子啊。亞清,你和雲飛的婚姻,都是大姐不好,欺騙了你……”
“大姐,有泥,一切都無所謂了。”
“讓你受苦,受苦啦。”白雲霞從女人、從妻子角度,同情、憐憫弟媳,“我代表白家老小,向你道歉啦,原諒我們吧。”
白雲霞深深地給弟媳鞠躬,當頭頂傾下時,袁亞清看見大姐頭頂發間那道白發根,她的頭發是染黑的,心裏一顫抖,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天底下難找的善良大姐啊!
二萬三千元的存折擺在白雲霞麵前,袁亞清說從結婚到現在六年啦,她一分一分地攢錢,就是為雲飛攢的,他變性需要錢。
“雲飛知道嗎?”
“我告訴過他。”袁亞清說,“我認為雲飛割下自己的東西,不能簡單為自殘,他為省下手術費,不動這筆錢。姐,錢你帶去,說是你的,雲飛這次手術需要錢。”
白雲霞說問過大舅,手術並不複雜,花不了多少錢。錢你先存著,出院結賬時再說。
全家人一致通過白雲飛手術摘卵,並湊了錢,不多,但足夠此次手術的費用。
一切像把鋒利的斧鏟削掉棵樹枝椏一樣,刷地掉了,劉鳳璋很經驗地幹淨了白雲飛的所剩雄物,將那兩個裹在揉縐牛皮紙一樣皮裏麵的圓東西,扔進潔白的搪瓷盆裏,護士端到候在手術門外的家人看看。醫院的規矩,從你身上割下什麽,那怕是癌瘤腫塊,都要給患者和家人瞅一眼。一般情況是患者或家屬看完,由護士送到醫院病理室切片化驗,看那組織是否有其它病變。手術室的服裝淺藍色,帽子、口罩也是藍色,手術室護士手端白色搪瓷盆中的紅色東西像一朵盛開的花兒。
“給我吧。”袁亞清要求道。
“噢,請等一下。”護士將瓷盆端回手術室,她去請示,從來沒有或很少遇到患者家屬要走割下東西的情況。主刀的劉鳳璋正指揮助手縫合刀口,他說,給他們吧。
護士很負責,將那東西裝進無菌塑料袋裏,透明塑料袋裏的圓東西,像斷了尾巴的蜥蜴悸動。護士目光複雜,她是個未婚的來院實習學生,在手術室外間,將物兒交給袁亞清,讓她在本子上簽了字,藍色的身影,雲一樣飄進白牆之中。
在場的幾個大姑姐都沒看,目光抬高落到亞清有些灰白的臉上。
“放哪兒,亞清?”雲霞問。
“冰箱裏。”袁亞清用黑色布兜裝了那東西,對她們說,“我先回家去一趟。”她眼裏噙著的東西,終於在沒人的地方掉下來。往家趕的板的——人力車上,她啜泣,捧在手裏的東西很沉,有塊石頭沉重在心上。
人力車像條魚,穿梭人縫,速度急快。沙城的板的可以加快,你有急事,對人力車夫說,哎,師傅,加快。在正常車費上加一元錢即可。冬天,人力車用扣蔬菜大棚那種厚塑料圍上車篷,裏邊暖洋洋的。塑料布透明,亞清看見車座上那個躬身蹬車男人,棱角得很。有時她想,男人為什麽棱角而女為什麽棉花,因為男人有挺拔雄根和高傲的卵。她正構思的一篇描寫沙城過去年代土匪故事的小說,大櫃草上飛,以他雄根和大卵自豪,綹子壓(呆)在荒原,熬著沒有女人的日子,他們極盡粗俗,搞一種比賽,看誰的家什大和力量。先比長短,不用尺排,不用拃量,用取燈兒(火柴)杆量。本綹子最長的是炮頭,四火柴杆長。大櫃草上飛褪下褲子,叫人量,四根半火柴杆長。比力量是讓它馱東西,大櫃第一。它的家什竟能馱動一隻匣子槍。每到那一時刻,草上飛岔開腿站直,匣子搶橫在小腹處,兩隻大卵近似透明……大卵在一次打劫中,被日本兵三八大蓋槍擊碎,那地方便癟得哈(腔皮塌陷),從此再也馱不動匣子槍。臨死時,大櫃草上飛吩咐,從沙城的河邊拾塊相似的卵石,塞進去。他襠下仍然很陽剛死去。
“用等你嗎?”人力車夫問。
“稍等,我馬上回醫院。”
她進屋,加了兩層保鮮袋後,將那東西放進冷藏箱,而後坐車重新返回醫院。
雲飛從手術台下來,由於局部麻醉,省略了從手術台下來先到更醒室清醒這一過程,直接回到病室。他看上去,精神很好。
“感覺怎麽樣?”亞清問。
“好,很好。”他握住亞清的手,像一峰馱載駝經過長途跋涉到達目的地,卸去重負後的輕鬆。他說,我終於盼到這一天。
白雲飛卸掉重壓數年的包袱,身子輕了,沒那礙事的東西,眼前豁然開朗,假我變成真我。他對亞清說我想聽那個蒙古民歌的帶子。
亞清告訴他更使他高興的消息,回到深圳的娜仁花寄來她新錄製的蒙古民間情歌光碟《情人的衷貞情腸》。
白雲飛催亞清弄台影碟機,三姐雲香說她家新買一台,她回家去搬。
如今什麽都分了三六九等,火車站設豪華候車室和普通候車室,醫院設高級病房和大眾病房。白雲飛沾了大舅的光,住市醫院一間高級病房,房內自然沙發茶幾、電視、電話,又是單人病房,為陪護人員提供方便。
白雲香拿來V C D視盤機,懂得這方麵知識的四姐雲影,動手安裝,她說:
“情歌可以止痛,對吧,雲飛。”
他盡量控製大動作、生動表情,包括笑,牽拉口刀疼。亞清離他很近,攥著雲飛的手,微微地笑。
畫麵出現的並非大家所想的那樣,一個美女和幾個男孩,在大草原上奔啊,跑啊;跑啊,奔啊。他們想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盼她出現,字幕上隻看到她的名字。令人欣慰的歌是她唱的:
玫瑰紅的煙荷包捧在手,
如同心中升起一輪太陽,
左看右看,煙荷包真美,
卻比不上我心上人的臉蛋漂亮……
“瞧,騎馬的女孩,是她,草。”雲影驚呼,幾雙目光都集中一個點上,草身穿綠色蒙古袍,騎在一匹鹿花背的白馬上……咦,隻幾秒鍾,畫麵就沒了。
草原對春雨最戀,
牛羊對青草最饞,
比天比地,比人比物,
比不過情人的忠貞情腸。
一張長度為六十分鍾的光碟並沒看完,白雲飛的刀口突然針紮似的劇烈疼痛,額頭沁出一層虛汗,護士遵照醫囑,給了他一支鎮痛藥。第二次提出警告,術後患者需要休息!於是就關掉影碟機,大家又圍了白雲飛一會兒,做好晚間護理的分工,就散了。
袁亞清堅持值術後第一夜。之前,她發現雲飛用極其微妙的目光瞅她,心裏想的不言而喻。隻是泥夜裏需要有人照料,雲影說她管泥,和他一起睡。
護士走後,雲飛向亞清打個手勢,她理解後,將那個與推屍的窄條車子差不多——陪護的折疊床移到他的床邊。兩個床高矮不一樣,但兩個身子可很近地挨著。他說:
“躺下休息一會兒。”
尿袋垂在右側,她繞過床看一下,然後回到左側,挨他躺著,他要她的手。那段“夫妻生活”的日子,他總喜歡握著她的手睡。今天,他沒握住,牽手到自己的胸前高凸處,說:
“我感到自己很性感,不是嗎?”
“是的,很性感。”她用掌心大麵積揉撫高聳,她知道此時讚美的重要,說,“你比我的胸坎子(胸脯)還雄勢。”
娜仁花早晨起來很晚。老公許東外出數日,歸來,他們如膠似漆。
“看起來,你真的想我啦。”她將臉貼在渾身濕漉漉、疲在一邊的胸膛上,茸著胸毛的地方劇烈運動後仍湧動著,她很心疼,“瞧你累的,日子長哩!”
許東這次進京,“綠螞蚱”音像公司與一家音像商店有業務談。他動員娜仁花一起飛北京,順便看望在中央音樂學院讀書的女兒草。草今年破格到她夢寐以求的學府進修,她現在歌唱得好,小提琴拉得好。女兒每周朝家打一次電話,和媽媽談,和爸爸聊,北京深圳兩邊的情況,彼此長溝通都知道。但是,他們還是想女兒。
“我那首歌沒寫完。”娜仁花決定不去看女兒,留在家寫歌。
“我自私女兒嘍。”他說。
瞧他那高興勁,她真有點嫉妒,草誰都想,誰都愛。許東有一天對她說把“綠螞蚱”遷到北京去。在深圳發展好好的,為何去北京?她不理解。他道破天機,離女兒近。她堅決反對,深圳飛北京用不上幾個小時,想女兒就去看嘛,幹嗎這麽做。從這件事的動機看出他對草的愛。
待在深圳的她,寫她剛開頭的歌,仍然是“草原”的主題。不過,這首叫《月亮花》的歌,旋律有點傷感。顯然,她把自己的某種經曆寫進音符裏了。草原有數不清的野花,藍色的喜鵲花,黃色的野百合,白色的貓爪草……它為什麽選擇月亮花?或許,因為它是紅色,紅色的月亮,是她喜歡的顏色。其實,紅月亮常常代表憂傷與不幸。這是她用蒙文寫的,準備用蒙文演唱的歌,為其原汁原味。歌詞大意是:紅色月亮花,黑夜的太陽,我借著你的光亮,飛到思念的情人身旁。啊,紅紅的月亮,你在草原,我在異鄉……
南方的綠地漫步,令她遐想。思緒燕子翅膀一樣向北飛。幾年未見的一個人,風一樣刮來,她的心葉翩躚起舞。他離得很近,又離得很遠,若即若離,恍恍惚惚,正像那月,近近遠遠,圓圓缺缺。倏地有一個聲音在心靈深處回**,還記得我嗎?
離開沙城時,雲飛躺在醫院裏,他沒送她和草。火車駛上一座早年日本人建造的鐵橋,她看見他常提起的家鄉的河,遙遠年代的荒荒大水,如今已變遷為涓涓細流,說不準再過若幹年,它將幹涸而桑田,也說不準它再次洪流奔激……生活如河,生活似水喲,她無限感慨。
沙城漸矬下去,僅剩下一、二個煙囪時,她收回目光,草正玩著一隻穀莠草編織的小狗。
“媽,小狗要和你說話。”女兒她說。
的確是隻漂亮的小草狗,淺綠色的身子,兩隻紫紅色的耳朵,一扇一扇的活靈活現,她替它狺狺地吠叫:
“汪汪!我愛草的媽媽。”
“小草狗真乖,它從哪裏來?”
草告訴媽媽,是爸爸給編的。病房後院長滿淺綠、紫紅色的穀莠子。他給女兒編隻小草狗玩,她沒舍得扔,帶到旅途上。
“草,將來你爸爸變成了媽媽,你怎麽想?”兩年後,在一次草要求再去沙城看爸爸時,她試探著問。
“爸爸變媽媽?爸爸成了孫悟空,真好玩。”草還小,草不懂。
娜仁花不想在女兒不懂這些事情的時候,去告訴她根本不懂的東西。直到草去北京她才告訴她事情真相:你爸是個變性人。
她開始擔心草接受不了這一現實,出乎娜仁花意料草完完全全理解,她還舉了變性麗人蝶衣的例子,講舞蹈家變性的故事。她說她希望見到“爸爸”,很想念她。
“好像下雨啦。”許東望著百葉窗說。該是太陽光臨的時刻,未見它的影子。他說,“差不多一到清明前後,天就陰,就落雨。”不知他說的是深圳還是山東,間或全國各地。他隨口吟首古詩:近寒食節草萋萋,著麥苗風柳映堤,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
“下雨啦。”她重複一句。他們原本自己,你凹著,我凸著,凹凹凸凸凹凹凸凸,積木似的變化堆積,最終榫頭卯眼兒似的嚴絲合縫。
先是床頭電話響,他沒接,所做的事稍微停頓一下,他說,“這種時候,來什麽電話。”
她說繼續吧,我好像快熟啦。
熟這個字,在他們兩人隱秘的小世界裏,是專門用語。那是他們第一次,幾年前的夜晚,在她的房間裏,她感到今晚要發生什麽。果真發生了,山東大漢粗喘中,她完美著女人。然後,他們的話題,是男女在一起自然發生的事。說到“生米煮成熟飯”一詞,他們幽默地應用和形象了這句話。**的**便有了如下的對話:
“我要煮米。”他說。
“煮吧。”
“熟了嗎?”
“沒,加火呀!”
“現在呢?”
“熟啦,熟……”
“其實它早熟了,隻是再煮爛熟一些。”
深圳早晨,他們煮了一鍋很香的飯。他不疲憊,電話反複催,他帶著疲憊去了,她慵懶爛熟的軀體未動。
她起床大約上午11點。起來,在客廳裏看女兒捎給她的禮物,是裝滿一個玻璃瓶子的幸運星,赤橙黃綠青藍紫,女兒親手疊的送給她的。
她在幸運星中發現一個紙條,簡單幾個字:有我“媽爸”的消息告訴我!
“媽爸”是草在與母親電話中,她這樣稱呼白雲飛的。
娜仁花十分讚同女兒,稱“媽爸”極為貼切。終一天她們會見麵的,稱“媽爸”,白雲飛不會感到尷尬和別扭。
一天裏娜仁花沒出屋,老公許東也沒回來,公司工作太忙太忙。傍晚,許東來電話,叫她去一家酒店,陪一位香港歌星,是誰他沒說。但他特別強調帶上胡琴。
許東派司機來接娜仁花,別克駛上華燈初上的深圳大街,融入車流,在這座城市裏,沒多少人認得娜仁花。
[1]花麗棒子:一是指鬆鼠,二是指皮帶花斑的青蛙,三是指翅膀帶花斑的蜻蜓。四是指穿過花哨的女人。
[2]輪大襟兒:輪班兒,按舊時的衣襟方向挨次輪流。
[3]打墓子:挖掘墳坑。
[4]說道兒:講究、規矩、毛病。也作內情、問題。
[5]頭七:第一個七天。人死之日算起,每七日為一七,直至三七、五七、七七舉行祭奠儀式。燒紙,隨焚肉、糕、酒、果等祭品。
[6]此俗見《關東文化大辭典》(遼寧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