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走進生命家園

“紙鶴,你的信。”

紙鶴夜晚走進三江市廣播電視大樓,收發室老高遞過來一封信。

“謝謝,高師傅,”紙鶴接過信,掃一眼信封,市治安支隊,又是於瀟揚,這個大學時代就苦苦追求她的同學,他畢業後當了警察,始終追她,非她不娶的架勢。

《生命家園》節目晚8點37分播,現在才8點,她有充足的時間讀這封信,確切說是情書,已經有39封情書躺在鐵皮卷櫃裏,她隻拆看了第一封,剩下的38封她沒拆,加上今天這一封,整整40封情書。

播音前和播音中的紙鶴判若兩人,她主持的《生命家園》節目,是一個互動的熱線節目,一些被情所困,尤其是解不開心結的人,向她傾訴,每每到那時刻,紙鶴才開啟封閉的心靈大門,聽任述說,與之交流。走出播音室,她拒絕與目的男人交往。

導播夏陽是她來電台上班,第一個表示愛慕她的人,也就是她說的目的男人。

“我請你吃飯。”夏陽說。

“對不起,我有事……”紙鶴拒絕開了頭,接下去婉轉拒絕數次,聽音樂會,喝咖啡……一一拒絕,如果說有一次,三個月來的一次接受邀請,到白狼山采酸棗葉。

“我母親吃偏方。”夏陽說,他不認得酸棗樹,紙鶴從小在山溝生活,認得酸棗樹,“能幫我采一些嗎?”

夏陽的媽媽是電台的黨委書記也姓夏,畢業前她到學校選人,看中紙鶴,她一手把紙鶴安排進廣播電台。

“夏書記吃偏方?”

“腳崴了一下,幾個月走不了路。”夏陽說,他母親一次下樓梯,一腳踩空,從三樓滾到一樓,右腳踝扭傷,骨片子也拍了,沒錯位,沒骨折,醫生給她開了藥連服帶敷,折騰了好長時間,腳踝還腫,不敢著地。

“傷筋動骨一百天。”紙鶴聽老家的人這麽說,爬山下河的難免崴腳蹲(音cún)筋什麽,捋一捋揉一揉,媽崴腳吃過長蟲(蛇)皮燒紅皮雞蛋什麽的,很快就好啦。

“問題是,超過一百天啦,仍然不見好。”夏陽說,“醫生說不行就得手術治療。”

“太誇張了吧,崴腳要做手術?總歸醫院需要病人。”紙鶴抱怨後說,“要不然吃長蟲皮燒雞蛋試試,我媽吃過。”

“見效?”

“見效。”

夏陽一聽吃長蟲燒皮雞蛋有效,嚷著要試試,尤其是紙鶴講的偏方更得照量(試)一下。

“我們村崴腳真沒有手術的,也用不著手術。”紙鶴沒說,山溝裏也沒那個條件,換句話說也那麽嬌氣。

“可是紅皮雞蛋好弄,可是蛇皮?”夏陽長這麽大,沒見過蛇皮,如果說見過,就是蟒皮腰帶手包什麽的。

“白狼山有。”

“那你答應我啦?”他問。

“什麽?”

“去白狼山,采酸棗樹葉和找蛇皮……”

“當然。”她說。

在白狼山間找到酸棗樹不難,可是找蛇皮就不那麽順利。白狼山有蛇,但數量不多,不可能隨地見到蛇皮。

“哪裏去找呀?”夏陽有了畏難的情緒道。

“你知道蛇的謎語嗎?”她問,精神極佳,到了山裏她興奮異常,大山讓她倍感親切。

“不會,你會?”

紙鶴說了一條謎語:

沒有手和腳,

身體像長繩,

草裏遊得快,

鱗片蓋全身。

“草是蛇的馬,我媽經常這樣說。”紙鶴說,“說明,蛇最喜歡的地方是草棵兒,我們到草裏去找。”

果然,她在草叢中的石頭縫兒裏發現一條草蛇的皮。

一個上午時間,要弄的酸棗樹葉和蛇皮一樣不少。

“我們到河邊休息一下。”他提議道。

許久沒在小河邊走走,久違了水草花和蒲草,她懷念野外植物。覓流水聲過去,山澗一條水流,叫河也成。

“水真清澈,不比它差呀。”夏陽搖晃手中的礦泉水瓶子說,“我想喝一口。”

“喝吧,我在家經常喝。”她說。

夏陽喝水的姿勢很可笑,屁股撅得老高像隻狒狒,不同的是他用手掬水喝,指縫間漏下的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白光,令人想到城市的音樂噴泉,他成為水幕電影裏的一個角色。

“紙鶴,你快來看,魚,有魚。”夏陽喊著,順著水流追趕魚。

她沒有動,人怎麽也走不進快樂裏,夏陽單獨約自己到白狼山來,是采酸棗樹葉和找蛇皮嗎?如果是也隻是個由頭而已。夏書記肯定參與了此次計劃,她指揮兒子也說不定。

“紙鶴,”夏書記和她有一次私人的談話,她相中這個女孩,“做我兒媳婦吧。”

紙鶴一輩子都感激這個女人,她關乎到自己的前途命運,實際地說,夏陽人不錯,北廣畢業,長相才華都有。

“我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夏書記官腔道。

夏陽蝴蝶一樣在她身邊飛來飛去,花朵老是搖曳,它很難落下。應該說她看到了這隻蝴蝶,內心說也喜歡這隻蝴蝶,她不給他機會,她關閉情感大門,不能接受。原因是她心裏擺脫不了黑巷那次遭侵略。

遭強暴她沒報案,心裏的屈辱植物一樣瘋狂生長,她不會接受男人,至少短時間不會。

“紙鶴,”情緒不怎麽高地走過來,魚一定又走了,“你餓不餓?”

紙鶴不接受愛情,但接受食物。夏陽買了很多她喜歡吃的東西。她說:“我們河邊野餐。”

白狼山一次很好的機會夏陽沒利用好,酸棗樹葉和蛇皮以外沒故事,估計過後夏書記很尅了一頓兒子。

紙鶴拒絕男人中,還有她的同學,也就是寫情書這位。於瀟揚發現紙鶴突然冷淡自己的,他問她:

“我做錯了什麽?

“你沒做錯了什麽。”紙鶴說。

“難道我傷害了你?”

“別胡思亂想了。”紙鶴無法說明也不能說明。

於瀟揚想到大學臨近畢業,這個山溝女孩可能是就業的壓力……他說:“將來不管你幹什麽,走到哪裏,我都要找你。”

找?那是一種怎樣的找啊!紙鶴已被40封情書壓得透不過氣來,盡管沒拆開,心已經讀了情書的內容。於瀟揚,夏陽,接受哪一個都十分理想,隻是目前自己沒勇氣接受,總覺得自己缺少了什麽東西沒信心。

每天走進《生命家園》,紙鶴升上水麵潛水員一樣逐漸給自己減壓,以其盡快恢複到常態,那時,就可以在兩個優秀男人中選擇一個。

今晚第一個打進電話的是一個女孩,她的經曆離奇而特別,她愛上了養父。下麵是她們的對話:

“我想殺了我媽媽。”

“她不是你的親媽媽?”

“我是她唯一的女兒,可我還是要殺掉她。”

“哦,她障礙你愛繼父?”

“是,更重要的是阻止。”

“你們多久啦?”

“我12歲的夏天,媽媽去了姥姥家……天很熱,衣服因熱離開我的……他擁抱住我,在我的身上做了些什麽,後來我想念做什麽,總之,我們都情願。”

“你看過《洛麗塔》嗎?”

“沒有。”女孩說。

張京在**躺了一周時間,把要想的事情想了無數遍,他不再無休止地後悔,其實後悔是沒什麽用的,這又不是播放器可以後退回去,做下的事後悔毫無意義,接下來他是憂慮,深深地憂慮。

“但願你沒感染。”張京暗暗為那個女大學生祈禱,奪去了人家的貞操,再讓她害上致命的絕症,那自己該千刀萬剮。

“去哪兒,張總?”泥鰍手拿著一條魚,他正在刮魚鱗,說,“中午我燉魚。”

“你吃吧,我吃不下。”張京嘴裏發苦,他想到超市去弄楊梅一類的東西,對魚沒胃口。

“為你我才買4斤重的魚,”泥鰍用身體攔著張京,說,“吃幾口!吃幾口再走。”

泥鰍十分真誠,張京不吃魚是不成了。他說:“我到食雜店買楊梅,嘴沒味兒。”

“嗨,早說呀,不就是楊梅嗎,鮮的咱沒有,果脯我有一盒。”泥鰍用他亮亮的小眼睛瞥下他的房間,“去拿呀。”

張京沒想到泥鰍有這東西,現在有些頭重腳輕,不出去也好。泥鰍的屋子又下不了腳,亂扒扒的。他塞嘴一顆楊梅,味道挺純正,一邊打掃,說:

“我又要當清掃隊。”

“其實,你躺了七天,骨頭都酥軟了,活動活動好,應該感謝我,為你提供了鍛煉的機會。”泥鰍說。

“收你雙倍的衛生費才合理。”張京利整(利落),看不得別人邋遢,和不修邊幅的泥鰍生活在一起,他成了作家的私人保潔員。

“我做紅燒活鯉魚。”泥鰍說。

“別殘忍了,算啦,你正常做吧。”張京阻止一場暴行,泥鰍做出的鯉魚端上桌,魚眼睛和嘴還能動。

“好。”泥鰍用刀背打死那條魚。

吃魚的過程沒什麽故事,泥鰍天生的特異功能,大魚吃小魚,竟不吐什麽刺,嘴也一直沒時閑,說:

“張總,你是處男嗎?”

張京望著泥鰍,他正狼吞魚的一個部位。

“噢,一定不是處男,大學生早體驗啦。”泥鰍沒等回答自己先說起來,“我肯定比你早。”

張京望著他,等泥鰍的故事。

泥鰍說自己的隱私從不掖藏,全都講出來,有那麽點兒得意,他說:

“我九歲那年,給鄰居的表嫂……”

“你在小說裏寫過。”

“小說裏說的是別人,實際就是我自己。”

泥鰍9歲時住沙城那座小城市裏,表嫂同他家隔著一米多高的院牆,頭將將超過牆頂的泥鰍,對掛在院子鐵絲上的表嫂紅色衣物產生好奇。

“嫂子,你胳膊和腿那樣粗,那樣小的衣服咋穿?”泥鰍隔著牆問。

“貼身的衣服還能像大袍似的呀?你豆大,不懂。”表嫂說。

那年夏天太熱了,人們都跑到村外河裏洗澡,兩家院子裏隻剩下兩個人,表嫂和泥鰍。

泥鰍躲在自己院子裏的一個陰涼處,玩著地上的螞蟻,他聽見隔壁的撩水聲。

“泥鰍!”

“哎!”

“你過來!”

“你洗澡,我不過去。”

“聽見沒,過來。”

“你說看你洗澡鬧眼睛。”

“過來吧,我給燒雞蛋吃。”

燒雞蛋對貧窮的孩子來說是饞得不行的美味,表嫂得意這一口,經常有燒雞蛋香味飄過來,飄進泥鰍的鼻孔。

“你吃不吃雞蛋?”

“吃。”

“吃就過來。”

泥鰍奔燒雞蛋去的,一股急進翻過院牆,進屋見表嫂一絲不掛坐在半截缸裏,電影裏日本鬼子就這麽洗澡。

“幫我搓搓背。”她說。

“讓我表哥給你搓。”泥鰍羞羞答答說。

“他在家我還用你,小尕豆子。”表嫂說,“想吃燒雞蛋,你給我搓背。”

泥鰍的手很小,在很白的表嫂背上搓,為雞蛋很賣力氣。

“呣,呣,舒坦!”表嫂哼哼唧唧,表哥在家的某個夜晚,他出屋撒尿,聽見過這種聲音。“搓搓前邊兒。”

泥鰍為了雞蛋,讓搓哪兒就搓哪兒。

“往下。”

泥鰍的手受到另一隻手的指引,搓著他不常見的部位。他什麽都不懂,可是另一個人進入一種情境,忘形的沉入,畢竟這是一個男人的手,盡管他年齡太小啦。

“就在那一天,我告別了處男。”泥鰍從嘴裏掏出一根魚刺,像是腮部的,刺兒很硬,他留著吃完飯剔牙,那東西比牙簽好用,他用得順手。“你信不信?”

作家的話哪句真實哪句虛構誰聽得出來呀!張京認為9歲的孩子是顆青杏,酸澀未長成。

“誘導。”

泥鰍使用了這個詞,至於表嫂怎樣誘導一個9歲的男孩做那種事,包括能不能做,張京無法知曉。

“張總,能不能說說你的第一次?”泥鰍為獲得創作素材,經常這樣拋磚引玉,效果不錯。可是,他偏偏遇上張京,少見的男人,29歲的生命裏,隻可憐巴巴的兩次接觸女人,都是最難說出口的齷齪接觸,而且馨月思柔又算不上女人。

“根據我的經驗,張總我說出來你別生氣。”泥鰍還是收斂一些,“個人的觀點。”

“你說。”

“性挫折。”泥鰍叫出了另類的聲音。

照泥鰍的理論,張京在性的方麵遭受過創傷十年怕草繩了,不敢與女人交往了。

“如果你沒叫停……”

“其實……”張京一時不知如何表達,想說明又沒說明。

“給你。”泥鰍寫個電話號碼遞給他,“你打這個電話,對你一定有幫助。”

“心理醫生?”

“不,廣播電台。”

“電台?”

“《生命家園》節目。”泥鰍開始用刺兒提牙,說,“我采訪過幾個人,他們差不多都因性挫折,要自殺的,要殺人的,和主持人紙鶴電波互動幾次,也不自殺的和殺人了。”

張京接受了泥鰍的建議,也等於承認自己性挫折,他不在乎這些,誰能把自己從痛苦深淵拉出來,真的要感謝誰。

“《生命家園》節目20點37分播出,你可以在家裏聽。”泥鰍說,“這個節目是互動節目,你可以隨時打電話參加討論,可以亮你的觀點,也可以說出你的故事。”

“你方才說女主持人叫什麽?”

“紙鶴。”

多好聽的名字啊!紙鶴,千紙鶴,它給人帶來幸福和吉祥。衝女主持人的名字,他也要走入生命家園。

“噢,張總。”泥鰍問,“這幾天林夢子給我打電話沒有?”

“你不是帶著手機?”張京反問道。

“出了故障,我拿去修啦。”泥鰍的手機不出故障才怪,沒事他出於好奇,動手拆卸,他說他拆過洗衣機、電風扇、VCD什麽的。“還有一個電話來,你一定告訴我。”

“又一個粉絲?”

“不,馨月思柔。”

“她不是感染了艾滋病……”

泥鰍扔掉剔牙的魚刺兒,說:“我擔心的正是她得艾滋病,你知道她的職業,會不會把病傳染給別人啊?”

“聳人聽聞。”張京說。

“馨月,”花麗棒子進來,將一瓶高檔香水放在馨月思柔麵前,“姚總送給你的,抓緊噴上,過會兒有客人要你陪。”

這是馨月思柔搬到六樓第一次陪客人,老板給她送來滿是英文的藥,吩咐吃下,然後藏起藥瓶,連花麗棒子也不準看見,吃完會有人接著送過來。她想到是什麽藥了,感染艾滋病的事需保密。

“隻要你聽我的,我會買最好的藥給你治病。”姚睿說,像是關心和摻雜一些條件。

艾滋病,比癌症還癌症,這是馨月思柔的理解。她稍稍知道一點艾滋病的知識,現在還沒發病,兩年三年,幸運五年七年也說不定。她把生的希望寄托在老板身上,也許昂貴的外國藥,能延長自己的生命。

“可是老板為什麽這樣做呢?”馨月思柔百思不得其解,一般的說來,歌廳小姐得病,是死是活老板不會管的,小姐是隻鳥隻做暫短的停留,然後向另座城市遷徙。得了這種病,會被老板轟走,如果說某某歌廳小姐有艾滋病,誰會到這家歌廳去。

老板非但沒趕她走,還調她到居住環境好的六樓,又給弄藥治療。馨月思柔尋思多日沒尋思明白。總不能白養著自己吧?身體很快恢複,人遇水植物一樣新鮮起來。

很快,滿屋飄溢玫瑰花香。

通過鏡子看自己,又是一位美女。老板傳過話來,讓她陪客人,那一定是特殊的客人。陪好客人,是對老板的一種報答。

“馨月小姐,”花麗棒子尖著嗓子在門外喊,“客人來啦。”

馨月思柔站起身來做迎客準備。

花麗棒子推開門,走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特搶眼的是他穿一身白,隻有領帶是紅的。

“您好,先生。”馨月思柔柔聲柔氣地招呼道。

白衣男人直直地望著馨月思柔,花麗棒子倒退著撤出去,隨即關上門。

“請坐先生。”

“小姐靚啊!”白衣男人抓住她的手,“好,小姐咋稱呼?”

“馨月思柔。”她答,並示意他坐下來。

“像網名。”白衣男人沒鬆手,直接把她拽到床邊,“我們**嘮去。”

心急的男人馨月思柔見得多,如此見麵就要上床的人頭一次見到。拒絕客人是歌廳規章製度不容許的,也不能有拒絕的想法。

“我去洗洗。”早晨她剛洗過澡,她有意拖延一下,許久沒做這種事,從省城檢查回來,曾暗暗發誓不做這種事啦。可是老板派來的客人,慢待不得,要百依百順。

“洗啥,我不嫌。”白衣男人急等下嗆道。

“安全套在洗手間裏,我去取來。”馨月思柔說。

“不戴,不戴!”

“最好是戴。”

“戴什麽戴,難道你還有病傳染給我?”白衣男人身上沒一絲長物,白光光的軀體見不到血色,屍體一樣駭人。“我暈安全套,戴上我就不行。”

馨月思柔遲疑,她覺得他應該有保護措施。

“我加錢。”白衣男人說。

這是一句傷害人的話,她聽後特別刺耳,好心得此結果。好吧,勸你戴你不戴,如果傳染了,也是你自找的。

白衣男人急忙下火的,像是許久沒沾女人的邊兒。五十歲的男人總不至於一輩子沒見過女人吧?這個謎團很快被她破解,他細白的胳膊上有很多針眼,無疑,他吸毒,是個癮君子。

兩年前,白衣男人是重慶火鍋城老板,在三江市有五家連鎖店,現在隻剩下一家。他到候鳥來,給人帶上五樓,吸食足毒品後,他嚷著找小姐,兩年來,他扔到候鳥一百多萬。

“姚總,雞毛腚喊著要女人。”花麗棒子來到七樓姚睿的房間,報告說,“是不是叫上來一個?”

從樓下往上叫小姐,必須征得老板同意。

“五樓的小姐呢?”

“全有客人。”花麗棒子見老板不想讓小姐上來,說,“要不帶他下樓去。”

“不行,雞毛腚吵吵巴火的。”姚睿沉吟片刻,說,“叫馨月思柔陪他吧。”

白衣男人的綽號叫雞毛腚,當地話雞毛腚是指坐不穩的人。沒人見他在什麽地方穩當呆一會兒,一般都是小青年坐不穩,他到了知天命之年還坐不穩。

“圖鄙錢兒[1]燒的。”有人評價道。

白衣男人是候鳥歌廳老板姚睿一項計劃的第一個實施者,你很快就看到那個驚天的罪惡計劃,大概中國也是第一例。究竟是怎樣一個計劃,你在後麵的故事會看到。

“明天我還來。”白衣男人留下句話便走掉。

花麗棒子進來,瞥眼正穿衣服的馨月思柔,說著糙話:“這家夥趕上大象了,快莊。”

“大象?”

花麗棒子笑笑,她知道大象**隻短短一分鍾,她沒說。

馨月思柔進洗手間,剛打開水龍頭,聽見花麗棒子走出去,關門聲很響,也許是她故意。

很快,花麗棒子又回來,敲著洗手間的門說:“姚總讓你到她辦公室去一趟!”

“哎。”

“就去。”

馨月思柔到七樓,站在緩台上的魁梧保安把她帶到姚睿的門前,得到允許後,保安說:

“你進去吧。”

姚睿正在打電話,示意讓馨月思柔坐在沙發上等,她第一次坐意大利沙發,十分舒服。

“……你是愛上啦,那你就愛吧。”姚睿朝馨月思柔撩下眼皮,繼續打電話,“我知道你喜歡談,要很多鋪墊……嗯,他能談,會談,豈不更好,嗚,沒問題。”她又撩馨月思柔一眼,“放心,我負責,再見。”

“姚總。”馨月思柔恭敬地起身道。

“坐,坐。”姚睿關心的口吻問,“身體怎麽樣?還燒不燒?”

“早不燒啦。”

“好,藥堅持吃。”姚睿說。

來了一個電話,她看了下號碼,側過身接聽,說:“是我,過會兒打來吧,我正有事談。”

“馨月思柔,”姚睿這回整張臉都對著她,說,“你今天就算正是上班,我們談談你的工作和薪水。”

馨月思柔靜聽著,給多少薪水她都不計較。

“先說你的工作。”姚睿說,“你原在一樓當歌手,辛辛苦苦的,考慮到你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在樓下做了。安排你到上麵來,環境好一些,也清閑。隻是你的工作比較特殊,首先你表個態,願幹不願幹。”

馨月思柔清楚老板說的“工作比較特殊”,其實,在歌廳小姐做那種事司空見慣,談不上特殊,她這樣說含著客氣,老板對雇員客氣並非是什麽好事。

“怎麽樣?”

“願幹。”

“馨月思柔,”姚睿說,“到樓上來的客人,和樓下的閑亂雜人不同,都是比較有層次的人,因此要求你服務水平更高……”

馨月思柔認真聽老板布置工作,不時點頭。她的工作任務已經確定,陪客人,具體範圍不出樓層,甚至不出房間,就是說基本是上床。

“方才你和客人戴沒戴?”姚睿突然問。

“沒戴。”

“沒戴?”

“我讓他戴,他不肯。”馨月思柔說。

“好,今後就別戴。”

“我……我怕……”

“你是感染者你怕什麽。”姚睿打斷她的話,說,“即使客人要求戴,你也要哄他不戴。看你什麽眼神看我,什麽也別想,什麽也別問,照我說的去做。”

“是。”

馨月思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沿呆怔許久。老板到底要幹什麽,明知自己是艾滋病的感染者,還安排自己去做那種事,好像故意,懷有什麽目的,她不敢朝下想。

我偷聽一次張京與《生命家園》節目主持人的談話,也不是故意偷聽,我去衛生間,經過他的房間,門虛掩著。

“……假如,我的朋友懷疑自己感染了艾滋病,他又意外傳染給別人,您說我的朋友應該怎麽辦?”

艾滋病?他的朋友感染了艾滋病,又意外傳染給別人?是什麽意思?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張京怎麽啦,咋會有如此古怪想法?

這一夜,我把我認識的張京從頭到尾想一遍,不三疏漏一個細節,從中想找到答案什麽的。

“百家姓中沒有姓泥的吧?”張京拿著我的名片問。

我拽著皮箱,差不多是我的全部家當,看到尋合租者的廣告找上門來。我解釋說:

“泥鰍是我的筆名。”

“噢,你是作家,作家都有藝名。”

“不是藝名,是筆名。”

“反正都一樣。”張京眼裏普通人的外號也和作家筆名沒區別,他說,“你做什麽?”

“給報社打工,當記者。”

“你不是作家嗎?”

“以記養作。”我說,這樣說他沒聽明白,給他展開說,以當記者養寫作。

我們成了同屋的鄰居。

“你招個女孩合租豈不是更好,放在我,一定這麽幹。”我開玩笑道,也有探虛實的意思。

“所以你不是我。”他淡淡地說。

也是那次試探,我驚訝地發現當下竟有如此男人,大學畢業且工作幾年還沒談女朋友,看情形還是處男。

出租屋裏的兩個男人,其中還有一位公認的文人騷客,卻很少談女人,張京不喜歡這個話題,或許他不喜歡女人。

他問我,北京是全國的文化政治中心,許多作家扛鋪蓋北漂,你為什麽來三江市?

“為了我寫的小說原型,她人在三江。”

“做什麽?”

“保密。”

“你寫小說她的名字?”

“白雲飛。”

這是張京談女人最多的一次,還是因為我書中的主人公是女人。他甚至提出要見見那個女人,出於我和生活原型的約定,暫不泄露具體情況,沒告訴他。張京幾次要先睹為快讀我寫的書,拖到最近才給他看。

有一個細節引起我的懷疑,夜裏回來那次後,張京人整個兒都變了,時常走神,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斷定一定發生了。還有當我說馨月思柔感染了艾滋病,他的表情特別古怪。

張京和《生命家園》節目主持人談到艾滋病,不會是巧合吧?

嘩,嘩!水龍頭嘩嘩響,他在放水,往銅盆子流放,張京的洗腳盆是銅的,是張家的家傳寶貝。如今搪瓷、鋁、不鏽鋼、塑料盆廣泛應用,銅盆古董一樣少見,賣掉它可買幾隻別的材質的盆子。張京為此跟我橫眉立眼道:瞎勒勒!你知道它的來曆?我譏道:有文物價值,博物館早收藏了。他說老輩遭胡子搶,爺爺機智保存下來。我說,既然是傳家寶,幹嘛用它洗臭腳丫子,還不褻瀆你的前輩。他說: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我佩服這小子,一隻不起眼的破銅盆,竟然和人生、做人聯係在一起。現在,他要洗腳,睡前他必須洗腳,人家用熱水,他使冷水。總之這是個接觸的機會,我跑出來,開玩笑道:

“腳(矯)枉啊……”

“有什麽話要說?”張京端著半盆水,黃銅盆子在那夜裏亮亮閃的,“你總攻擊我的盆子。”

“睡不著同你聊聊。”我說。

張京遲疑一下,放下盆子,看樣談話隻好在客廳裏進行了。

“你欠我的一個問,沒回答。”

“問?什麽問?”張京將腳插進水盆子裏,用一隻腳搓著另一隻腳背,沒看出與鋁、塑料盆洗腳怎樣不同。

“我說出了第一次,你沒說。”

“哦,你那麽光榮的曆史值得說,9歲就爬上女人的肚皮……”他揶揄道,他似乎要說,使勁搓著腳,過一會說,“你能為我保密?”

“當然。”

“還是不說啦。”張京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往下無論我怎麽追問,他就是不肯說。

個人的隱私不願說,難以啟齒可以理解,我沒去聯想什麽,也不好提艾滋病的事,怕他知道我偷聽他和女主持人的談話。

“小說你還沒結尾,你打算怎麽結尾?”張京關心我的小說。

“沒想好。”

“你的生活原型呢?她的今天不是你的小說結尾嗎?”張京問得有點叫我吃驚,除去複雜的含意,他至少思考過小說故事的結局,“是悲劇?還是喜劇?”

後來發生的事,完全改變了我小說的結尾,出現一個血淋淋的結尾,這是我絕沒想到的。而且,讀我小說的人成為我小說的人物。張京問我悲劇喜劇時,我該敏感到什麽,可惜我什麽都沒覺察到,錯過一個故事的走向,作家的思維有時比生活遲鈍。

“泥鰍,你還沒說結尾。”張京將雙腳擔在同盆子沿上,他平衡找得好,擱我非踩翻盆子不可。

“目前有一個。”

“不妨說說。”

“你聽聽,反正不十分理想,你給提提看法。”我說了,實際是念了那個結尾——

清明節,沙城的天空零星小雨。

袁亞清領著,準確說拉著已上中學的兒子泥,去趙坨子祖墳塋地燒紙,

“又去給爸上墳。”泥牢騷道。

“你是他兒子。”袁亞清說。

白家的祖墳地在沙坨南坡,荒蒿荒草中,雜蕪青青的新草。大大小小的墳包中,白雲飛的墳在父母並骨——合葬的大墳前麵。泥隨著年齡的增長,注意母親在父親墳前的表情,她目光悵然,不說一句話,默默地燒紙。給爺爺奶奶燒紙,她邊燒邊說:

“爸,媽,兒媳給您二老送錢來啦,爸、媽,收下吧。”

有一次,泥拿著一幀他和草的合照,問媽漂亮的女孩是誰,媽說是草是你姐。泥再問誰家的姐,姑家的姨家的?媽說都不是,是你親姐姐。泥還是弄不懂,親姐姐為何不在家裏,她在哪裏?媽說,等你長大啦就什麽都知道了。

泥覺得媽媽很神秘,就像墳墓中的爸爸,他是怎麽死的,什麽時候死的,問過媽,媽說反正死了。

沙城模仿什麽在城西南角劃出一塊地,建起經濟開發特區。那一帶平房全部動遷,白家的老屋也拆了,作為補償,袁亞清分到二居室的一套樓,來個大對換,搬到了沙城東北角,靠近那條繞城的河,從廚房窗口真切看到它,聽河水潺潺流淌,躺在**佛仿躺在河邊的沙灘上。曾幾何時,他們相擁沙灘上……噢,一切是那麽近又那麽遠,一會兒眼前,一會兒飄遠。

她回憶起多年前雲飛離開沙城的時刻。他選擇那趟深夜火車,顯然符合他的心情、情緒。沙城多情似的揚灑蒙蒙細雨,一滴一滴的落,她的心裏便有一粒一粒冰朝裏落,神情再也倜然不起來,悲從心中升……

多年前雨夜那一幕,凝固在記憶裏。每當落雨的夜晚,她便有股生離死別滋味苦在心頭。淚光迷離中那長發飄逸的身影,漸遠、縮小、消失。一聲長長的歎息。

“媽,你哭啦?”泥小時候問。用他細嫩的小手,揩母親的淚。

雨夜,她尋找往日——

“泥眼看長大,我怎樣麵對他?是他爸爸?是他媽媽?” 白雲飛刀口愈合很好明天拆線,他可以出院。他不願回家,他說,“我打算直接走,到北京,到南方……”

“身體恢複再走。”袁亞清多次想到,終有一天,他要離自己而去,也想到他走後自己的日子怎麽過。真的到了這一時刻,她油然一股難舍難離之情。

“我不能影響泥的成長,他是男子漢。”他說,“趁他還不懂事,我走,走得遠遠。”

“泥問爸爸呢,我怎麽回答?”她的問題很實際,這是不可回避的。

“我想好啦,告訴他,我死……”他早想到了這個問題,沒更好的辦法。是啊,爸爸忽然間在孩子生活中消失,沒個正當理由,行嗎?泥雖然隻有6歲,6歲對爸爸會有印象記憶的。當然消失10年20年,記憶中父親的形象樹葉一樣將秋老褪色,甚至徹底從記憶中抹去。

“說你死,我辦不到。”袁亞清為難,撒彌天大謊?再者,她希望他成為女人後,脫胎換性後再回來,寧可對泥說,這是你姑姑,五姑。活生生的人,說他死了,太不吉利。“說你到國外去了……”

“隻要說我活著,兒子心中總要見到我,誰割得斷父子情。”他說,“咱沙城有個古老的風俗,丈夫在外經商、從軍,多年沒音信,在家的媳婦做個空墳,權當他死了。你給我做個空墳,讓泥年年給我燒紙……”

“空墳,空墳。”她苦澀地笑,說,“你說的倒輕巧,我呢?為你展墳、祭掃,我的心情呢!雲飛,你把我害苦啦!”

結婚到現在,她頭一次**內心的痛苦,語氣中充滿艾怨。直到這種即將分手——從此天涯海角的時刻,她才放開淚閘,讓它奔,讓它泄,讓它盡情……她拱進他的懷裏,像似要把他釀的淚流完,把愛恨流淨,從此解脫。或許,若幹年後再相逢彼此都不提過去這一節,以姐妹相稱。說不準,他再造個女人的東西,帶回個老公,介紹道:“嗨,這是我那親愛的。”到那時候,自己又做何感想?

她哭,他沒勸,勸也徒勞。這杯苦酒是自己釀下的。設身處地想一想,一個女人嫁你,又為你生了孩子,突然間男人沒了,她怎樣向世人說明,既使說明了,女人**就成了過水麵(已婚人),誰還重視她?苦守苦熬麽?誠然,她可再嫁,但是,畢竟是再婚,又帶一個年幼的孩子,是女孩倒好些,男孩要上學、要工作、要成家,誰願負擔?這些實際問題,在自己走後立馬就擺在她的麵前,如何受得了哇!

“亞清,我一輩子都還不完欠你的情,欠你的債……倘若我成功了,我一定報答。泥,終歸是我們的兒子,我掙錢,寄給你們。”

她哭得更甚。

他們商定,雲飛從醫院直接走,不回家,也不向泥告別。讓泥的記憶停留在醫院,假若他將來回憶父親,印象和病床聯係在一起,讓泥往父親健康原因上想。因此,他走後,泥多次問:

“我爸呢?”

“我想爸,我去醫院。”

“現在不行,他病得很重。”

再後來,泥又問:“我爸呢?”

她答:“在墳裏。”

泥到了大人誆不住的年齡,他去問姑們:“我爸他究竟怎麽啦?”

姑們異口同聲:問你媽。

泥後來就不問了,母親帶他去給爸爸上墳,去燒紙錢。他無法想象父親是如何走進那個小土包的。爺爺奶奶都在土包中。人要麽在房子裏,要麽在土包裏,在泥8歲那年,他就是這樣理解生與死的。

清明的紛紛細雨中,袁亞清牽著兒子的手匆匆往家走,一路上她沒說一句話。

白家祖墳地那座空墳對她來說,永遠不空,因為那墳塋小白茬兒棺材中,有一對人卵!

張京聽後老半天沒說話,腳失去了平衡,將銅盆子蹬翻,水灑了一地,我急忙操起拖把擦淨水再墩。他說:

“這是小說的結尾。”

我們倆忙乎完,重新坐下來,我問:

“結尾怎麽樣?”

“這是小說的結尾。”張京重複一句道。

一句話說了兩遍,我從中聽出楞縫(漏洞),是小說的結尾,言外之意就不是生活的真實。

“不滿意這樣的結尾你?”我問。

“你很狡猾。”

“哦,如何說起?”

“白雲飛呢?他並沒有死,而你沒交代清楚他,甚至一個至關重要的事件你沒說,他不但變了性,還再造了女人的器官,達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你為什麽不寫出來?”

我一時語塞。

[1]圖鄙錢兒:土氣、拿不出大麵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