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幻想在手掌上跳舞

張京的秘密我不知道,一段時間以來我沒看出他有什麽秘密,打工的兩個男人合租的屋子,整日都忙著上班,他幾乎忽略了我的存在,我也隻是天天看見他回來出去。

然而我近日心情壞到了極點,小說中的那個人物給我帶來了隻有我能體會到的煩惱,應該說張京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該最了解我。其實也不能怪他,小說他才看一半,也就是說,白雲飛的人生履曆的一半,而我看到的差不多是白雲飛的結局。

“泥鰍,我的結局你打算怎麽寫?”馨月思柔從省裏回來約我,在一家叫“三色糧”的小飯館吃東西。

三色糧,在東北指豆、穀、高粱,顯然這是一家粗糧館了。馨月思柔愛吃粗糧,吃粗糧長大的孩子,都懷念粗糧。

“當然,你成為美麗的人種。”我說。

馨月思柔搖下頭,我看到蒼涼的目光。她說:“看起來結局要改了。”

“噢?”我迷惑,她從省裏回來,情緒急轉直下,人頹然下去,一改往日的快快樂樂的樣子。同老板去了一趟省城……

“你別胡亂猜了。”馨月思柔說。

凡事總有個原因吧?我再三追問,她仍舊牙口縫未欠。

“結婚的感覺我不談了,你們作家去寫吧。”馨月思柔說,“北京的那個年過得真令人難忘。”

在我所知的素材中,在北京打工馨月思柔陰差陽錯被一個女孩愛上,是個背著胡琴走在老城區小巷子裏的草原女孩娜仁花,小說中寫到了她。

出租屋黑鐵大門貼上倒福字,像塗了唇膏,開啟時便有了動感。栗大媽走出嘴唇時對白雲飛、娜仁花說:

“院燈今晚要開著,別閉。”

栗大媽被兒子接去過年,初三後回來。臨走前,她從冰箱中撿出一盤她親手包的餃子,囑咐他們晚上煮著吃,並說有一個糖餡——糖塊餃子,看你們誰運氣好嘍。

此時,小院裏隻他們兩個人,年夜飯的東西從憶客隆超市買回來。送走栗大媽,娜仁花紮上圍裙,一邊哼著歌子一邊動手做晚飯,四個菜擺在桌上,由於娜仁花堅持,在她的屋裏吃。他倆蜜在一起小院的人都知道,常在一起吃飯,總是在他的屋子裏,一次也沒有在娜仁花的屋子吃過飯。

“今晚咱倆喝個痛快。”娜仁花擺上最後一碟菜,解下圍裙,她端起酒杯說,“過年啦。”

“過年啦。”

一瓶竹葉青酒下肚後,娜仁花說再喝一瓶,他問:“你能行嗎?”

她黑漆的眸子癡望著他,嬌小的身材在燈光中玻璃一樣透明,她問:“你愛我嗎?”

“假若你是男孩。”

“這個我知道,”娜仁花說,柔眉細眼裏,藏著強烈的渴望。“我愛你,可愛的小姑娘。”

他心中升起纏綿,開滿野花的草原正在麵前鋪展開,一匹周身火焰的公馬駒,輕輕躍起……

“明年,幫助你實現夢想,我發誓。”娜仁花端起酒杯,“我們喝交杯酒。”

白雲飛隻見過別人這樣喝酒,論到自己顯得很笨,她教他,照樣子做。喝下交杯酒。

“你想徹底告別男孩,是吧。”她說。

“我本來是一個女孩子,我會成為一個好女孩兒的。”

飯桌上,他們便有了下麵的對話:

“上帝搞錯了,給我男人軀體,女人的頭腦,上帝一定是喝醉了。”

“我們可以糾正上帝的錯誤。”

“我沒找到好方法。”

“哦,你已經開始啦,抹淡妝、穿裙子,隻是……”

“什麽?”

“缺少讓男孩著迷東西,看,像我這樣。”

“雪白饅頭似的,你怎麽生出這麽漂亮的東西,呀,真美。”

“接觸它一下。”

“留給男孩吧,它太聖潔啦。”

“我命令你,愛它一下。噢,不,別用手,用嘴……”

“滋!滋滋!”

“感覺,感覺怎樣。”

“很甜,它好像哭啦?”

“它太幸福,太幸福!”……

鄰居燃放煙花,七彩顏色,他們的小院幻化仙境一般。不知北京市政府有無禁放煙花爆竹的規定,反正鄰家燃放了,這裏是郊區。

“我們到**去呆一會兒。”娜仁花說。他扶她上床,脫掉她的鞋子,她說:“我枕你腿。”

酒精鮮豔和美麗了她的臉龐,朝上看他一陣,而後微閉雙眼。一隻依人的小鳥,在溫暖的小巢裏,做著甜蜜的夢……她很美,尤其是紅色包裝的軀體……我有她的身材體形多好呀!他笑啦,那樣的陶然。

“我回到草原,在一個高高土崗上,枕著爸爸的牛皮靴,漂亮的白蝴蝶飛來,落在我的鼻尖上……”娜仁花被窗戶掠過粉色的光劃擦了一下,便有亮色一閃,她說:“枕著爸爸的皮靴,我睡得香睡得實,常夢見蝴蝶,紫喙蝶、金鳳蝶、紅絹蝶、翠灰蝶、麗蛺蝶……”

下餃子時,娜仁花說:“誰吃到糖餡餃子,飯後的活動就服從誰的安排。”

一盤餃子他倆吃得精力很集中,都渴望吃到糖餡餃子。餃子一個個減少,他們心一陣緊張,眼看盤子露了底,還有四個餃子,糖餡餃子肯定就在其中。

“呀,我吃到啦。”娜仁花高興得大喊,心裏立馬燃起迫切的火苗。

撤下桌子,娜仁花放下窗簾,並閂了門,她說:“睡在我這兒吧。”她悄然接近自己設計的美好。

白雲飛遲疑蒼白無力。他與她應該說很親密,他吻過她的**,在一起應該沒什麽障礙,況且他們從沒一床睡過。他何嚐不希望繼續了解一下女孩,為自己變成女孩提供個藍本。隻是,他覺得在女孩麵前暴露自己私處,有點兒害羞。

她先上了床,上床前關了日光燈,隻留桌上一盞瓦數很小的台燈。

“勇敢點,我們都是女孩!”她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們該記住點兒什麽。”

白雲飛爬上床,挨她躺下去。

“我打開了,你還僵著?”

他見到她的全部,皮膚是那樣的細白,整個一個瓷器女人。她拽住他的手,順著柔軟地帶下滑,觸到茸茸的地方,陡然停住,她喃喃地說:“它向你開放。”

“可……可我們是女孩呀。”

“女孩間不能愛嗎?”

他的情感已到臨界點,雖說他厭惡自己是男孩,但他畢竟沒根絕男孩的東西——性軀力偏低而已。

“我求你啦,小姑娘,讓你的姐姐有一次滿足吧!”

他第一次裸在女孩麵前,某個東西仍然羞縮著。一隻溫軟的手在邀請它,隨著撫摸,它猛然陽剛起來,她發出興奮的嗚嗚聲。一片白色覆蓋住他,那隻白色的彈簧便在他軀體上彈動,他閉上眼睛,一種赤腳在苔鮮上行走那樣滑膩、濕潤的感覺。若幹年前放青點表哥大昌子呼哧呼哧喘息聲再現……娜仁花真如一朵白色的花朵爽然綻放,瘦小的身軀有著驚人的爆破力,那隻彈簧發出的聲音,幾乎嗷破他的耳鼓,擠迫周身的**,從某一處井噴……

“我死了都不遺憾啦,小姑娘,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你。”極大滿足的娜仁花通體水氣,蓬亂的長發粘在仍然佝僂的身子上,她俯下頭,滾燙的嘴唇親著他幹硬的**。

被幻想“異性”親吮**的感覺使他生平頭一次因興奮喊叫,渾身劇烈地抖動著,蛇一樣地纏卷著,他的雙臂繞緊了光軟的胴體,他覺得一個男孩在驚天動地的愛他!

天還沒亮,兩個女孩回歸母體似的相擁而睡,當她們再出生時,新的世界將更美好。

窗外,年味很濃。

幾年後的今天,馨月思柔望著窗外三江城市,她說:“我不管你小說裏怎麽寫,和娜仁花相處,更堅定我做女人的決心。”

“三色糧”的小飯館裏,我還第一次聽到她使用“傷害”這個詞匯,幾年裏我一直苦苦尋找一個恰當的詞匯來說白雲飛——馨月思柔的行為,都沒找到,她卻自己說出來。

“沒什麽特殊的事情,你不要來找我,”馨月思柔對我說,“我要休息一段時間。”

“泥鰍,”張京休息,今天周二,他問,“你上班嗎?”

“休息。”我告訴他道。

“我們來討論你的小說。”張京看上去精神很好,他說,“有些地方你肯定是虛構了。比如白雲飛男扮女裝去一個公司做秘書,公司經理對他……”

“不是男扮女裝,是女人。”我糾正張京幾次,他老是不準確說白雲飛男扮女裝,“至少心裏是女人。”

“那是他自己認為。”

這樣開頭,小說肯定討論不下去了,張京的興趣驀然萎縮,很失望地操起墩布擦地。

好不容易趕上倆人都休息,又都沒事兒。林夢子也有兩周沒找我,她們的圈子經常有活動,有時活動超出常人的想象,心一樂幾個小姐妹飛到國外去玩,說不定現在非洲,終歸是有錢,玩得起。

“泥鰍,你能編,看看這個故事咋編?”

“呣,你要寫東西?”

“假如有這樣一個故事,”張京說一個人強奸了一名大學生後逃脫,那個大學生怕丟麵子,沒去報案,你說作案的這個男人會是什麽樣子。

“讓我推理,還是創作?”

“你先推理。”

“幸災樂禍,下次再作案。”我說。

“要是創作呢?”

“施暴者後悔,他去公安機關自首。”我不假思索地說。

張京沒表情,說不上是讚同還是反對。他拿起我的書稿回房間裏去看,至於他忽然間假設了這麽一個怪誕故事做什麽,當時我也沒去多想。

白雲飛的故事雲一樣在張京的**飄移——

北京北海公園的一隻遊船上,清亮的水波飄**著黃色玻璃鋼製作的遊人自己蹬踩的小船,一身保安服的楊言很賣力。

藕荷色的遮陽傘下,白雲飛戴副蝴蝶形墨鏡,飄逸的長發間插著一朵小花,涼爽的水氣侵襲,身心感覺著嫩脆,自己是一棵雨中翠挺的植物,這是女孩的柔美感。

小船漾在一片樹陰裏,可見黃紅色鱗的變種魚漫遊,荷葉上有隻極精製的鳥兒啁啾。

“娜仁花什麽時候去的深圳?”楊言身子半明半暗,輪廓瘦小。

“告訴你啦,前年夏天。”白雲飛仍在躲遮陽傘下,藕荷色的光暈環繞著,他說,“你別賣關子啦,約我來什麽事?”

“是這麽回事,”楊言說他所服務的佳益公司,是一個大型民營企業,搞奶羊胚胎的,職工近千名,現招聘一名總經理助理和數名畜牧獸醫。前女助理,是位江蘇人,她原本是總經理的網友,網上聊天相識聘到公司,她自恃總經理網友、心腹,得罪了另幾位副總,大家一齊向總經理施加壓力,總經理無奈,炒了她的魷魚,現在正向社會招聘。

“機會不錯,你去試試。”楊言說白雲飛具備招聘條件,年齡啊,性別啦,最重要的是公司要招聘一名東北人,因為郝總經理是吉林四平人。“你真漂亮,雲飛,胸脯……”

“喂,你別說得一絲不掛好不好。”白雲飛悄然挺了一下胸脯。應該說他自己都引以為豪的就是胸部的成長,與同齡的女孩比較,也遜色不多少,加之那個乳罩的誇張,豐盈性感。

“哇,好誘人呐!”楊言在自己的胸前做個凸起姿勢,虛幻出兩座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雲飛的前胸,很動情地說,“應該相信什麽,這世界充滿著迷惑。哦,憂鬱的我……”

挺熟的歌詞,白雲飛想了想,在家鄉的沙城,聽誰唱過,隻是記不清是什麽人唱的。他琢磨一下,這句歌也好,說的話也好的含意,敏感到楊言要表達的複雜情感……咦,他長大啦,再也不是來北京火車上給售貨員唱歌套弄(誘騙)開水泡方便麵的楊言啦。北京的水土使牡丹江的孩子茁壯,兩年多未見他茂然了一頭,頗為男子漢的偉岸——隻是缺點脂肪,陽剛的力量還是有的,筆挺的保安服,臉開春草甸子似的青蔥起來,他整個人構成一種氣氛——使女孩們極想動用身體語言。

白雲飛沉迷,兀然出這般動作,一段美腿亮在楊言麵前,他手指捏了捏他,很用力。

接受傳達信息的楊言,感到被異性崇拜的自豪,故意在雲飛麵前挺拔剛硬,坐直身子使之高昂,意念中膨大自己。這效果,很快被驗證了,雲飛小聲說:

“你喜歡,就親我一下。”

楊言那一吻很款式。

小船在某一時刻偏重的情況下失衡地搖了搖,他倆重新回到原來位置。本來想繼續什麽,一隻遊船慢悠悠地漂來,動力顯然是運動的水流,船上的一男一女,正做著男女的事,看來他們很經驗,風衣下的人像裝進口袋裏的小貓,掙紮著、蹬踹著……楊言觀看《動物世界》節目似的,興趣地看,品咂他經曆的情節,一臉的滿足。

白雲飛拉低遮陽傘,藏起自己,他在此情景下並非不敢看那小船和小船上的場麵,而是不敢看楊言。他屏住呼息,等待小船漂遠。

“太精彩啦!”楊言讚歎。

“你還那麽流氓!”

白雲飛這話就跟沒說似的,楊言豁然笑臉,他說:“你猜怎麽著,一股風吹掀起風衣,我看到什麽?”

白雲飛仍被傘遮著。

“像奶奶和孫子!”楊言說遍他看到的——晚秋作物一樣女人棉花包似的堆在船底,一個可以做她孫子的男孩,撲騰(活動)棉花。

傘這邊聽得真切,沒什麽大驚小怪的,男人女人,雌性和雄性做那事是優美天然。說這些真無聊,他說:

“到時間了吧?”

租船按時收費的。

“回去。”楊言瞧瞧表,沒超過規定的租船的時間。小船朝停靠處駛去,他說,“我們吃點什麽?”

“前門大街的獨一處小籠包子不錯,皇帝授的匾呢!”白雲飛說。

“吃小籠包子。”

吃包子時,楊言點了菜,要兩杯紮啤,雲飛說:“我想把酒戒了,哪個女孩酒氣薰天的。”

“你錯啦不是,想當佳益老總的助理,酒量必須過人。”楊言說的時候盯著紮啤杯,對店家酒未裝滿杯挺不滿意,嘟囔道,“全是沫,半杯子酒,黑人。”

酒鬼?總經理嗜酒如命?白雲飛心有冷凍的感覺。喝大酒的人,怎能成大事?爸一輩子給酒泡廢啦。

“來,先透一個。”楊言端起紮啤,透——喝,他催促道,“雲飛,端杯,透。”

碰了下杯,楊言爽進去。瞧雲飛才呷一口,就認真道:“透進去!”

“我說我戒酒啦。”白雲飛按牢了杯子,防止楊言端起來灌他,他喝酒場麵是紀檢委,非監督你不可,“我就這一杯,你能喝,再要吧。”

“噝,”楊言從喉嚨深出滑出了這聲音,轉身衝服務員喊,“再來兩紮。”

“要兩紮,你自己喝,別算我。”白雲飛將椅子挪了挪,鄰桌一雙色眼老盯他,顯然是他探身夾菜時,胸前露出麵積太大,給那個家夥欣賞到……換個角度坐,將脊背冷給那個家夥。

“你可別沒信心。”楊言猜透了白雲飛的心,他說,“佳益公司前景燦爛著呢。奶山羊胚胎是什麽?高科技啊,和克隆差不多,聽說世界上有的國家克隆出羊、牛,克隆人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

“楊言,你還真文化啦。”白雲飛舉杯,“敬你一杯。”

一大杯紮啤楊言揚脖透進去,抓起第三杯時,他延續先前話題:“公司的環境忒好,吃住在公司,你也省得租房自己做吃的。那有咱老鼻子東北老鄉,老總是,副總是,保安隊長是,做豆腐的王老爺子,收發室……”

白雲飛心裏說,念花名冊呢!

一大串東北人的名字說完,楊言話頭切換到這次招聘上,“昨天去幾個,都沒入選。太沒檔次,別說總經理,連我也沒看中,那個高個兒的,臉窄,五官擺放的歪歪扭扭;那個清瘦的,腦袋大了一點兒,人還行,隻張不得嘴,牙像沒夾直的障子(柵欄),東倒西歪……”

“選美,還是選助理?”

“總經理助理,就是秘書,你想啊,佳益的業務同全國多家科研院所協作,黑龍江有草場,甘肅有……光是會就夠總經理開的,給他當秘書,報酬高,就是累。我看你行,勝任。”

“你說他喝大酒,我心沒底。”

“喝酒,我沒說喝大酒。”楊言給酒精浸成棗臉,紅臉膛的楊言格外精神,他夾一塊顫軟的肚條,放進雲飛的碟子裏說,“我得設計你一下。”

雲飛擎著酒杯,慨言道:“你始終對我這麽好。”

他美美地抿口酒,說:“希望你過得比我好。”

又是歌詞,這小子歌廳沒少鑽。

明天去應聘考試,白雲飛決定早點睡。小院裏那棵茉莉開了,白色的花兒放著香。栗大媽有時揪一小朵扔在釅釅的濃茶中,讓它在棕黑的**上漂泊,待它濕了,沉了,墜下水底時喝上一口,說句真香。

娜仁花在豐台花市買的這盆茉莉,走進院那時它很小,一晃枝兒滿盆,花都開啦。原來花盆放在栗大媽門前,那兒陽光充足,大媽愛吃魚,洗魚水澆在茉莉上,它就越發翠挺。開花後,栗大媽便將花盆移到娜仁花的窗下,窗台矮,坐在屋裏可見到它,嗅到幽幽香味。

娜仁花身體有股香味兒,檀香味兒。那香味兒伴他隻半年,便隨斜背胡琴的身影遠去了。如今回味起來,隻有心底裏的餘香,它是永遠不能飄散的。他常常望著靠牆那塊空床發呆,她喜歡靠牆打開自己,像從中間翻開的一本書,它敘述迷人沉醉故事……他們同居,正是同居前,娜仁花給他講了一個發生在美國紐約市一對黑白女人熱戀的故事——

滿頭梳著小辮子,長得很結實、胸脯大大的黑人婦女利瓦,她愛上年輕漂亮的白人婦女諾蜜,她倆都是結過婚的婦女,又都有孩子,很快她倆就同居了。諾蜜為了利瓦,改變了性的需要——方式,利瓦就親吻她,撫摸她……

事實上,白雲飛同娜仁花的情形與之利瓦和諾蜜不同。盡管白雲飛想做女孩,想被一個男孩愛著,但他畢竟是沒絕盡男人,**還在還功能,娜仁花心底裏愛的正是男孩的白雲飛,因為她不是同性戀者。而白雲飛覺得自己是女孩子,投錯了胎,生錯了相,接受愛撫時,他把自己當成女孩,將娜仁花當成了男孩,顯然有點自欺欺人的味道。

“權當我是你的丈夫。”娜仁花說。的確,她盡量把動作做得粗糙些,也說些男人在那個時候說的粗話,粗話顯然比文明用語在那忘記世界存在的蜜暈時刻受歡迎,因為它刺激。

白雲飛被動地接受粗糙,那一刻他總是把自己當成被愛女孩,順順貼貼,任憑操縱。

娜仁花身體確實有股香味兒,盡情盡興時像搖動一棵花樹,使之香氣四下散開。倘若白雲飛是正常男子,娶個世上難得的香味女人——娜仁花,該美犧牲嘍。

為了白雲飛早日實現夢想,娜仁花將女人的身體細給他看,甚至親吻的感覺、撫摸的感覺、**的感覺……所有女人擁有的感覺,教授給他。她覺得隻是心裏想做女人還很不夠,沒有肉體的配合,那種女人定是虛假與不完全。

這一課,娜仁花生動地給他上啦,使他覺得做女人更加有趣。他相信自己將來一定能做好,至少可克隆娜仁花的種種感覺。

鄰屋又開始“做作業”了。這對新搬進來的小夫妻,是不是夫妻誰曉得?一男一女罷啦。青春男女在夜晚能活力什麽。鄰屋“做作業”,白雲飛用被子捂住頭……別人做作業,自己幹什麽?不知怎地,今晚他一直想娜仁花,嚼一段牛板筋似的把他們在一起日子咀嚼一遍。人真要是牛就好啦,更多的美好囫圇吞進去,想念的時候、需要的時候再反芻出來,細細品味。或許,以往美麗的東西都很細碎地咽下去了,再也反芻不出來。

白雲飛末了想著娜仁花登機那一瞥。存盤於腦海這一圖像是清晰的,隻要一點擊那個硬盤,它會生動地出現。似乎她要說什麽,離飛機那麽遠,他看不清她的眼神,有如上感覺,是心靈感應吧。

的確,娜仁花是帶著秘密走的。深圳一家音像公司要與她簽約也是事實。但她匆然離開他,是因為她感到“果子”開始胚胎。雲飛有過幾次自己毫無興趣的進入,連她要死要活的呻喚他都沒在意,竟然對井噴十分麻木。娜仁花意識到自己懷孕時,做出三條選擇:一不告訴白雲飛;二馬上離開北京去南方;三要生下這個孩子。

怎麽說白雲飛也缺乏女性的細致,娜仁花臨做出離開他決定前,行為有些反常的。譬如,她天天睡得很早,不像從前那樣理由在他的租屋裏呆上半個晚上;胡琴拉得倒比原先勤了,幾乎每天晚飯後必拉一陣,以前她邊拉邊唱,現在隻拉不唱……這些,白雲飛都該發現的。還有,妊娠反應,她漂亮的前額出現蝴蝶斑,每天那樣細細端詳她,讀出她的每一根睫毛,竟沒發現變化,他太粗心啦。

孕後的娜仁花跑到香山頂,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想了一整天。抬眼眺望樓群和綠蔭相間的北京城。剛來時,她遠遠地欣賞,發誓要在這裏實現夢想,盡管不斷掙紮,到達理想的彼岸還是那麽遙遠。愛上大男孩白雲飛,她認為值,共度一段歡樂時光,懷下這個孩,一定把他(她)生下來,帶著孩子拉琴唱歌,肯定更美好。同雲飛一輩子生活,組成一個家,她從一開始便沒這麽想,並非他想當女孩的障礙。和他瘋一場,轟轟烈烈瘋地瘋。或許,自己的一生就是帶著孩子、背著胡琴流浪、流浪……還是不告訴他,孩子會阻礙他實現做女孩的夢想,離開他,離開北京。或許她的善良感動上蒼,深圳一個音像公司的老板,在東直門雲夢歌廳,聽娜仁花唱歌後,和她談了簽約的事,並達成協議。

她原計劃幾年內把白雲飛包裝成女性,計劃周密細致,用哪種化妝品、用什麽激素,穿什麽服裝,甚至攢錢,幫他手術變性……另一個小生命意外出現——毫無精神準備下——打亂了她自稱為“紅蜻蜓”的計劃,擬定這個題目時,白雲飛有些迷惑:紅蜻蜓?

白雲飛的記憶中,媽媽像似說過一支兒歌;或是在哪本書上見過:

綠螞蚱,紫蟋蟀,紅蜻蜓。

白老鴰,藍燕子,黃鷓鴣。

綠螞蚱吃綠草梗,

紅蜻蜓吃紅蟲蟲……

除了這首兒歌,他對紅蜻蜓沒感覺。沙城夏天不缺少蜻蜓,它們在弱風的地方遊飛,間或落在某種植物的梢尖上。

“紅蜻蜓”計劃並未因娜仁花去南方而停止,口服激素她給他購下一年量的,化妝品L a n c?m e (蘭蔻)他繼續使用著。隻是往下再怎麽做,靠他自己了。

鄰居的一男一女,“作業”留得太多,他們還沒做完。過去的“作業”他倆默默地做,今晚張揚給別人看,像貓讓人踩了尾巴,嗷嗷尖叫,聽出是女人尖叫。

“嗷嗚——嗷嗚——”

佳益公司給白雲飛的印象是氣派。光是辦公用的樓就有五層,站在三層辦公室——秘書室窗前,觸目已建成的永久性羊舍和正在建設中的羊舍,規模很大。佳益公司計劃年產奶羊十萬隻,夠大氣的。

“白秘!”楊言捧一束花進來,花顯然從建築工地——原是一片荒地采來的,有那麽七、八種,紅的綠的,倒鮮豔好看,“祝賀你!”

第一天上班,楊言第一個來祝賀,白雲飛很感動。今天能夠坐在總經理助理、秘書的位置上,還真多虧楊言幫忙,說他始作俑者也不為過。他說:“我真要好好感謝你。”

“那好啊。”楊言笑笑,淺聲問:“請我吃火鍋,還是洗澡呀。”

瞅他眉飛色舞的樣子,一下子讓白雲飛想起紫荊花洗浴中心,他極暴露那一幕,朝天撅起渾圓的屁股……他說:

“去紫荊花。”

“別逗苦惱人笑啦。”楊言待白雲飛將花插進空瓶子,重新埋進高背轉椅後,說,“首都警察早把那兒封啦,罪名是賣**窩點……我沒落網,算幸運。”

“你那小情人呢?”

“哪是我的情人?桑拿小姐是公共情人,誰出錢……”楊言忽然想起什麽,“我不打擾你啦,老總們最煩上班聊天。”

“你坐,你坐。”白雲飛接了一杯礦泉水給他,說,“郝總飛廣州,幾天後回來,他吩咐,我第一周沒具體工作,主要任務熟悉熟悉公司環境。正好,你是公司老員工啦,給我當導遊。你什麽班?”

“今天我休息。”楊言剛才馳心旁騖川妹——叫瓊那個大奶子女孩給他的溫柔,每次女孩極力了溫柔,他充分地享受了溫柔,他心裏至今還香著“紫荊花”,臉露出曾經擁有的美好……“了解公司,我現場給你講解,還是……”

秘書室牆壁掛著“佳益公司”機構平麵圖,彩色的。白雲飛說就講解一下這張圖。

麵對這張圖,楊言感到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極低。組織機構酷似金字塔,總經理是塔尖,往下是副總、總工、財會部、人事部、生產部、技術部、銷售部,再往下才是總務部、辦公室、保安部……就是說,保安部在金字塔底座,保安部設主任、副主任,往下隊長、副隊長,再往下設班長、副班長,楊言是保安隊員。

“你看見我在哪兒嗎?”講解完圖,楊言指著圖,提出白雲飛覺得很怪的問題。

這家夥怎麽啦?枯著眼、哀著臉,方才還興致著呢!說到每個部門,他都幽默一下部頭,名字呀、長相呀,軼事呀……白雲飛心裏犯疑,從他堅定的樣子,必須回答他提出的問題,他指下保安部:

“楊先生在此。”

“先生不敢當,你千萬別這麽叫。”楊言謙虛後,接著問,“你,白秘在哪兒呢?”

“我說楊言,你不是故意尷尬我吧。”白雲飛讓楊言弄得霧氣糟糟,世界渾沌起來。

“甭客氣白秘,上麵有你位置,炫耀著呐。”

“楊言,你腦子沒毛病吧。這是公司的組織機構圖,上麵有我?漫畫人嘛。”

白雲飛話語沾著氣,楊言聽出來了,他真的生氣了,自己又要搭上一頓涮羊肉,說不準不依不饒,自己找狼狽呢,回到椅子上,楊言說:“這我就放心啦,你不會被炒魷魚。”

“什麽意思,麻辣燙我?”

楊言講了公司發生的炒女秘書的事件:白雲飛的位置坐的最後一位秘書叫朱美娟,公司上下都知道她是郝總經理的網友,人們都懼屋及烏。一天,有兩位新疆的客人來京,總經理不在,在家的劉副總經理便吩咐:“朱秘,請你代表公司去北京站接兩位客人……”

“對不起,劉總,我是總經理的秘書,隻有他……我不去。”朱美娟悠閑椅子上,沒看一眼始終站著與她說話的劉副總經理。

劉總的臉便和他的頭發一樣蒼白,他走出秘書室,這位六十年代畜牧大學畢業的知識分子,吃了閉門羹。在走廊遇到另位齊副總:“劉總,你沒事吧?臉色不好看,瞧醫生吧!”

“來!”他叫齊副總到他的辦公室,把遭遇複述一遍,這個給某市領導開小車出身的齊總,可沒劉總那般知識和懦雅,“小×塞子,不服天朝管啦,我去找她。”

“算啦,找別人去接吧!”劉總中庸,勸阻齊總,吱唔出更深一層的意思,她不會聽你的。

“反了叫。”齊總踩煞車的腳,有力地磕著大理石地麵,直戳在那個媚氣女秘書麵前,“我以副總的身份命令你,去北京站接客人。”

朱美娟極有涵養地矜持,這回隻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是總經理的秘書。”

像被逆行而來的車撞了一下,齊總惱火啦,惱火他就放粗:“你是總經理一人的專用品?”

朱美娟,朱秘書出人意料的平靜,看了看塗著指甲油又繪了花的五個手指,揶揄道:“你是佳益公司的副總,不是當年的小車司機,親愛的齊總。”

“這裏是酒店、桑拿浴、洗頭房、泡腳屋嗎?你少給我來對付嫖客那一套。”齊總知道朱美娟的底兒,她在南通一家桑拿浴做過小姐。齊總以牙還牙地戳下傷疤後,問:“你到底去不去?”

“問郝總吧!”朱美娟十分鄙夷,冷出一句。

連郝總都讓他三分的齊總,受得了這窩貶,氣乎乎返回自己辦公室,給遠在上海出差的郝總打電話,郝總手機未開。

“結局呢?你能想到。”楊言說。

白雲飛水柔地看他,心裏灑滿陽光,他真想親吻楊言一下。

“咱東北人心眼實,發傻,劉總、齊總是南方人,鬼尖鬼尖。”楊言點燃香煙,眼前煙霧彌漫,煙霧漸漸淡了,他說,“千萬別小瞧他倆,最好與他們單處,總經理怎麽看他們,你別管,仗著他可不成,虎假虎威的事咱甭幹。”

真不能小覷楊言,處世老辣呢。上述那番話哪像他這個年紀——20歲人說的,能野會瘋嗜煙酒還嫖樣樣都沾染的主,竟能如此,信嗎?得信,別人不信,他白雲飛信,打心眼兒裏佩服這個小老鄉。

緣分吧,進京就和他一個座,同住一個院,現在又在一個公司……他的語氣、神態、儼然個長者,可尊可敬可愛,如果說北京有一個血親故友的話,應是楊言。

白雲飛心裏有一股深深的感激,久久繚繞不去。他心裏明白那是什麽,隻是一下難以表達出來。那一樁樁、一件件的往事珠子似的穿綴著,一串串沉澱在心頭,壓得愈重,他愈感到必須表達,難耐難待。他說:

“我真該嫁給你。”

楊言一臉的神采,熱烈地凝視,眼前是端莊、秀麗的男孩,裏裏外外都是,怎麽說,他也動不了情,說:“雲飛,我們還是好哥們兒,老鐵老鐵的,你說呢,咱們是兄弟。”

兄弟?他滿臉的悲哀。白雲飛霍然見到一棵樹,走近它驟然消失,他心裏一片空曠。

“雲飛,你怎麽啦!”楊言猜到了什麽,說,“我知道你想當女孩,現已很成功了,全公司都拿你當女孩……我剛才稱你兄弟,隻是咱倆在一起的時候,其它場合,我……我真沒別的意思,對不起。”

“沒什麽對不起。”白雲飛揩下眼角,照著小鏡子,補了妝。楊言臉上蹣跚悔意,他心裏很不安,他說,“我倆是親兄弟,來,擊掌!”

楊言迎著軟軟的手掌輕輕拍了拍,準備離開,說了理由:“我為我們隊長跑趟前門,到同仁堂給他買治腰疼的藥,你捎什麽東西嗎?”

“喔,大柵欄有賣衣服掛的,給我買幾個。”白雲飛送他到走廊,走廊很靜,瞅著保安大蓋帽一截一截矬下樓梯,返身回屋,給那盆巴西木澆些水,摘掉一片枯葉,固在椅子上良久,透過百葉窗橫直的陽光割碎他。

那束野花吸了水,鮮活地朝著他爭豔怒放。其中黃色的小花他認得,家鄉人叫它苦菜花,經過饑荒時代的父輩們都懷念苦菜,說它是窮人的救命菜。怪嗎,糧食歉收年頭,它便茁壯,根葉都可充饑……他想起電影《苦草花》中的一句歌詞:苦菜花開,滿地黃……

佳益公司的男女宿舍是幢三層獨樓,按樓層分,一、二樓是男宿舍,三樓是女宿舍,公司的男男女女、南腔北調,都烏鴉似的棲居在這裏。

宿舍空間大小區別藍領和白領,養羊等工人住5——8人的大寢室,技術員以上的兩人一間。朝陽的房間又是白領中職務較高的人住。白雲飛的房間在走廊盡頭,因靠西側,就多了一扇窗戶,寬敞明亮些。

他的同宿人是來自東北某縣的畜牧獸醫師,職稱副高,年齡用刀刻方式寫在臉上,白雲飛猜她五十多歲,或更大一點。辦公室的小韓送他來宿舍,那個肥豐女人肉乎乎**,補她昨晚給一隻生羔的羊接產耽誤的睡眠,睡得很香也很沉,貼身內衣領袖髒漬,看出她不講究穿戴且生活邋遢。

“馮工,醒醒馮工。” 小韓推那肉團,肉團果凍似的顫動一下,再推,她才睜開眼球突出的惺忪睡眼,順手摸起眼鏡,無數個小圈兒射向來人。“喔,小韓。”

“馮工,公司新來的白秘。”小韓介紹,將幾件衣物從那張空**拿開,丟到一邊,她對白雲飛說,“叫人來收拾一下。”

“我自己來。”白雲飛放下東西:一隻灰色密碼箱,一個裝得鼓鼓的旅行袋,對始終看著他倆的肥胖女人說,“請多關照,馮工。”

“客氣了不是。”肥胖女人聲音挺尖挺細,並不肥粗,她對走到門口的小白說,“三樓女廁的一個蹲便池堵啦。”

“我通知維修班。”小韓出門去,十分輕盈。

“你是東北人。”做完功,馮工坐起來,胸前堆著肥肉,兩大嘟嚕特顯眼,將帶藍點兒的襯衣墜變了形。她問,“學過畜牧專業?”

“沒有,養羊什麽的,一竅不通。”白雲飛實話實說。

他們在那個上午便熟悉了。

下午,馮工到羊舍去,背個藥箱子,肥胖的軀體裹在白大褂中,不那麽臃腫難看。白雲飛一大發現,她走路很靈捷,風一樣刮下樓去。

白雲飛在屬於他的空間中,營造一個純粹女孩的生活環璄,脂粉氣淹沒了羊膻和來蘇味,擺在台麵上東西,如鏡子、化妝品、小飾物……都很精製顯眼,隻一樣東西——激素,他深藏密碼箱子裏,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它。

和懂得醫藥的馮工住在一起,無疑增大了暴露的危險係數。他想出一個辦法,撕掉激素的外包裝,一字不留,白光的塑料瓶裏的紅藥片,馮工願怎麽想就怎麽想,問及隨口胡編健美藥、保健藥什麽的。還有一樣東西,他原來的身份證,也要藏好。現在用的身份證是楊言弄來的,確切說是通過不正當渠道買來的,誰看這個身份證,都不會懷疑他是男兒身,性別處標著女。

那天,他持這個身份證走進郝總的辦公室,多少有點兒緊張,緊張倒不是因為怕考他什麽,怕在身份證上露了餡兒。擔心顯然是多餘的,寬大老板台後麵油光鋥亮的大腦袋,隻瞥一眼身份證,兩道目光從金框眼鏡上緣直出。豪華靠椅上的郝總經理並不豪華——千萬富翁的風度丁點兒沒有,極普通的一張東北人的臉,頭頂很禿,一縷長頭發在寬闊禿處盤繞著,像一卷草繩,一雙極小的眼睛,但很亮很智慧,鼻子帶鉤,要勾起薄尖的嘴唇,手指短粗胖,如肉食雞爪。其實還有一個醜陋處未展現,因為他坐著,一副羅圈腿,且很短。

“白小梅,噢,還有別的名字嗎?曾用名,筆名什麽的。”郝總問。

“沒有,白小梅。”白雲飛說出自己都感到拗口的名字,為來應聘考試,他和楊言共同商議起定的名子。

“是乳名?”

“大名。”

“好,好名字。”郝總經理搔了下頭皮,思索片刻,隨口吟道:

惻惻輕寒翦翦風,

小梅飄雪杏花紅。

夜深斜搭秋千索,

樓閣朦朧煙雨中。他微合雙眼,朝後仰去,身子放鬆靠椅上,仿佛進入詩所描寫的那個春色濃豔而又意象淒迷的細雨柔風之夜……自言自語,“小梅飄雪杏花紅。”

總經理麵試的最後一個題目簡單而有趣,他問:“你見過羊嗎?”白雲飛回答見過。總經理電話指示人事部:白小梅被錄用了。

“嘿!”躺在宿舍**,想到總經理麵試那一節,他忍不住笑。同屋的馮工便說,“你很開朗。”

“馮工,能問個問題嗎?”

“當然。”

“你一個人過嗎?”

“現在是。”馮工在月光中軀體發虛,輪廓大起來,她拱起身,摸索到床頭櫃上的水杯,很響聲喝了幾口,躺平後,綿聲“咳”說,“我們離婚多年,我帶著女兒過,她很懂事,也漂亮。”

又是一個讓白雲飛心裏流淚的故事。馮工畢業於東北一家畜牧院校,分配到國家養羊基地大雁種羊場,丈夫是場部機關政工幹部。注定悲劇命運的馮工是事業狂型的女人,一心撲在養羊上,勿略了情種的丈夫,他寫一首好字又愛唱歌。下羊隊幾天、甚至幾周不回家的媳婦,讓他受盡了煎熬……忍不住了,便用腳勾了對桌女幹事的腿,表達準確理解準確,男女間的事就發生了。他們後來離了婚,女兒小茜判給了她。時逢海南建省,大量用人之際,丈夫攜情人去了海南。

一個國家撥款的全民事業單位,靠輸血式的經營,最終因無法支撐,腳手架似的轟然倒塌。她無處可去,帶上女兒到了北京。小茜不忍心母親流浪街頭,背著母親進酒店打工,後來在“雞頭”誘逼下,吃起青春飯……佳益公司招聘畜牧技術人員,馮工被聘用月薪兩千元,夠她們娘倆生活的。她想找一個學校,讓女兒小茜去讀書。可這時,小茜患了艾滋病,臨終前,她攥緊媽媽的手,哭泣道:

“我想活著,我才17歲啊!”

會議的氣氛凝重,關於購買基礎母羊價格的談判陷入了僵局。同北京仲夏的天氣一樣,悶悶的熱,盡管中央空調開著,佳益公司的三位老總仍然感到燥熱難耐。

談判的另一方,西北某縣主管畜牧業的葛副縣長、畜牧局長等三人,沉默著。

這次佳益公司計劃在這個縣購進一萬頭基礎母羊,用於胚胎奶羊用。過去,從他們那裏購進過幾千隻,每隻價格二百元,雙方合作得很好。近期羊的市場價格下跌,佳益公司提出每隻羊降低三十元,以一百七十元購進,對方堅持按原簽的合同執行,否則不賣羊,雙方就這樣僵持住了。

“葛縣長,我們是老關係啦,價格問題……”齊副總經理做出笑臉,到了雙方都不鬆口的這個份上,郝總不好說話,隻有他打破僵局,公司鐵定的價格不能變,他沒這個權力,更不能擅自主張,仍在原來的價位上堅持,“您看……”

靠在,確切說半躺在椅子裏的郝總,那雙胖白的手交叉在腹部,像專心談判場麵,其實不然。兩位副總投給他的目光是對方太難纏,恐怕談不成。他穩穩地坐著,很少插言,對方時有眼睛勘他,總經理嘛,他的話一言九鼎,一錘定音。一隻羊差價30元,一萬頭就是三十萬元。三十萬元終不是個小數目。同政府官員打交道,郝總自認為有經驗和把握,分析一下,他們代表那個縣,就是代表公家,讓一點利,對他們來說個人皮毛不損,是可以做到的。問題是,怎樣說服他們吐口。辦法有,譬如塞紅包、請他們在北京好好玩玩……剛下飛機,就直接坐到談判桌旁,葛縣長堅持的,什麽都沒來得及做,出現“卡殼”實屬自然。

這時,白雲飛飄然進來,將一份特急的傳真送給郝總,風度地候在一旁,等待總經理指示。

談判桌的目光投向亭亭玉立的白秘,老謀深算的、癡癡的……葛副縣長的目光閃電似的一掃,爾後便擺弄麵前的礦泉水瓶子。那顧盼的一瞬間,被郝總捕捉到了,葛副縣長眼裏透出風流。郝總身子微微一震,他掩住驚喜,向白雲飛輕聲交待時,用鉛筆在紙上寫著:中午陪客,你參加,認真準備。

白雲飛標準的秘書步態走出去,黑色短裙中扭動渾圓東西的背影,長時間地在某人眼裏沉著澱著。

回到秘書室,白雲飛再看一遍總經理的指示,一字一酌的領會。招待客人的午餐在他們下榻的四星級賓館,檔次相當高,郝總說:“接待財神嗎。”認真準備,他領會到位,客人們要喝酒、要唱歌、要跳舞……

原本安排在賓館的午餐臨時改變地點,是郝總的主意。他說東三環邊上有家新開業的風味館,叫椰子風,那吃的好,環境也好。

椰子風充滿熱帶風情,在一個叫“相思豆”的包廂裏,大家入座。總經理與葛副縣長之間,是白雲飛的位置,郝總把他介紹給客人們,對葛副縣長說:

“讓我們白小姐好好陪陪你喲。”

“葛縣,您好!”白雲飛一顰一笑,親切稱呼。

“謝謝!”葛副縣長握了握對方令他心潮、發燙的手。他的麵前白秘書身材苗條,披肩長發,鴨蛋形臉龐,睫毛很長的眼睛,上穿係有一個淺藍色蝴蝶結的白襯衣,下著黑色筒裙……總之,他在那位知天命的葛副縣長眼裏,是端莊而嫻靜。她坐下後,葛副縣長側身說了一句:“白小姐的氣質真好。”

白雲飛微笑。

一桌的動物世界——海物有龍蝦、北極貝、鯊魚翅羹;山貨有野豬肉、麅子肉、燕窩、穿山甲、飛龍……酒水從洋酒到國家名酒再到啤酒,每個人口味不同。

葛副縣長極響地鼓掌,白雲飛向他點頭謝意,離開餐桌,走向音響,纖纖玉手持麥克風,甩一下如瀑布的披肩秀發,像一朵蓮花驀然綻開,她唱了“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說獻給葛縣和他的部下們。

葛縣長的目光包圍著白雲飛,時而鼓掌,時而喊好,他叫隨來的畜牧局長給白雲飛獻花,不是一束,是一抱,豪華餐廳鮮花準備得很充足。

“我請葛縣一起為大家唱支歌。”白雲飛目光涉過鮮花瞅郝總,金框眼鏡後麵發出指示:盡情發揮,陪好客人。

目標十分明確——葛副縣長,於是他邀請他唱歌。全桌鼓掌,葛副縣長離開餐桌,白雲飛將另一支麥克風給他,白雲飛征求道:

“我們唱?”

“夫妻雙雙把家還。”葛副縣長選了這個歌,是他的拿手歌,還是有別的用意,沒人去細想。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夫妻雙雙把家還,歌唱中,白雲飛覺出腰部有條胳臂橫著,他縱恿了那條胳膊,用腰枝蹭它一下,傳達的信息立刻在葛副縣長的臉上有了回應,他酒眼綿綿地看白雲飛。這時,佳益公司的齊總獻花,很別開生麵,將豪華客廳那個做為裝飾的大花籃抱起來,演員走場子動作,鏘鏘——鏘!獻給他們。葛副縣長無法抱到懷裏,花籃太大,隻好放在地上,微笑謝意。

“我們跳個舞吧。”葛副縣長興致勃勃,他邀請白雲飛……輕鬆的音樂旋律中,他倆貼麵跳著,以至帶動一廳的醉舞。那個畜牧局長最逗,他獨舞,一隻手按在腰部,另隻手高高舉過頭頂,樂感不錯,盡情地狂舞……餐桌還有兩人——郝總和齊總。

“事兒,成啦!”郝總側身對齊總說。

那一夜,他們狂歡到很晚,葛副縣長在他工作的那個縣,一定因位置、職務、清規戒律諸多原因,禁固太牢,或裝得太苦。忽然間釋放憋得變味兒、變形的欲望,火山一樣噴發出來,同來的幾位部下驚歎道:

“原來,他會唱歌。”

“真不知道葛縣還會跳舞。”

“……”

將客人送到賓館,郝總、齊總分乘自己的車子返回。郝總讓白雲飛同他一起走,坐卡迪拉克,他第一次享受這麽高級家夥,有點自豪。

“你表現得很出色。”

白雲飛惶惶地謙虛。

“歌子很專業嘛,”郝總瞧眼窗外的夜,密布閃亮星燈,他如負釋重地歎口氣說,“商場,戰場,太累人。”

在老總麵前多不得言,能夠插上話也不插,不問是不答的。他見郝總放斜身子倚在靠背上,閉目養神,酒味兒很大……到了公司,白雲飛打開車門時,郝總問:

“你是不是和馮工一個宿舍?”

“是的,郝總。”

肉團團不在,被亂在**,還有一本翻開的書,和撕開咬出豁口的方便麵,水盆子裏漚著大紅的褲頭。

“這馮工……”白雲飛沒再關心境以外的事,他感到疲勞,在自己的王國裏——那張整潔的床鋪上睡啦。

翌日,白雲飛忙了一上午,臨近中午他去放百葉窗,看見站在公司大門前身挺筆直的楊言。他沒離開窗子,也沒放下窗簾,太陽逼近光線太毒,他朝背光處遁下身子,仍然可見那個身影,是背影,男子漢爽颯著。

很多天未見楊言,就餐時幾個穿製服、戴大簷帽的保安很紮眼,牽了職工中的幾個女孩目光。白雲飛沒有在製服中尋到他,從辦公室可見大門,他幾天都沒在崗上。

“為什麽呀?”白雲飛覺得楊言有意躲他,上班第一天他捧野花來祝賀。那時公司院裏的柿子樹綴滿青柿子,現在快熟了。幾十天裏,一次也沒著他的麵……從內心說,他不能沒有、或失去楊言這位朋友啊。娜仁花離去,他很傷心,她沒說什麽時候回來,沒一個電話打來……他懷念他們一起度過的日子,她熱衷那個有趣的“紅蜻蜓”計劃,她在打造他……楊言繼續了這個計劃,他幫自己進入了佳益公司,並以女孩的形象當上總經理的秘書,就在值得慶賀,或者成功分享喜悅時,他卻冷淡自己、遠離自己,為什麽呀?

叮鈴鈴,白雲飛接電話,郝總打來電話,帶他出去吃午飯。

月亮船酒店,進餐共五人,郝總、劉總、齊總、白雲飛,還有財會部賀雅仙部長。主題是白雲飛絕對沒想到的。

“今天是慶功宴,上午,我們簽成那份購羊合同,每隻羊省30元,共計三十萬。白秘書為贏得這三十萬立下汗馬功勞,我曆來主張獎罰分明,獎勵她五千元。”郝總說。

在座的鼓掌,賀雅仙將一個紅包給了白雲飛,她說:“祝賀你。”

“謝謝老總,”白雲飛微笑謝謝大家。

郝總特高興,他成了酒桌核心,他講東北家鄉的笑話,逗大家一陣陣發笑。月亮船酒店滿屋低回著孟庭葦的月亮的臉,紅暈雲似地臉,食客們坐上月亮船。

圓圓的圓圓的月亮的臉,

長長的長長的寂寞海岸線。

高高的高高的蔚藍的天,

是不是到了離別的秋天,

我們已走得太遠已沒有話題……

白雲飛從此在佳益公司紅紫起來,郝總身邊緊密了一個女秘書,猜測和傳聞是從他倆飛了幾天上海,回來後,白雲飛多了一身名牌,確實是總經理給買的,一雙雙嫉妒的眼睛,明裏暗裏地注視他、仇恨他。

上海之行,他們之間什麽也沒發生,酒店開房始終兩間,沒有像人們推測那樣浪漫情節——夜晚,郝總以種種借口,來到白秘的房間,一男一女,在那種特殊場合,再加上特殊關係、特殊心情,就生動了一個男女故事。

光環月暈一樣繞著郝總,那個解放戰爭血流成河的東北小城市,竟出了這麽個寶貝。上海人喜歡喝花雕,說不出的味道,灌得他雲裏霧裏,襠下那個打算發揮點作用、創造浪費的家夥,沒帶來似的?還是患了重感冒?軟疲、萎靡不振。常常掉入美人計陷阱的郝總,這次老是解套,不鑽。人們開始驚訝他身邊那個姿色不凡的女秘,白雲飛的綽約風韻,豐富了關注者的想象。甚者開始打女秘書的主意,通過她攻破總經理的堡壘……然而,白雲飛平生首次進入這個層麵——上流社會的圈子,一切對他來說,陌生、新鮮、驚奇、小心翼翼,時刻保持清醒冷靜的頭腦,核桃殼似地厚著自己,一旦**了自己,那後果不堪設想。上海的秋天仍然熱浪襲人,裸的分寸他計算得精準,特別是某個地方,他做了外人無法想象的處理——(據說拍影視強奸鏡頭,逼真到**交融,男女的關鍵部位,用橡皮膠帶粘緊固牢)粘上膠帶,使不宜高隆處強迫扁平下去,罪要遭的,那個地方好似泡在水裏,濕澇澇的,他盡量少喝水,小解太麻煩……郝總帶女秘書出來,他有沒有重演和朱美娟的情戲打算呢?也是上海,也是這個飯店,他和朱美娟巢愛了幾夜……情場老手的郝總,他沒那麽急於,帶女秘書白小梅出來,是培養培養感情,吃嘴邊的肉餐之是早晚的事,不能燙不能涼,時機火候掌握好。但他也不排除,白小梅就是朱美娟,白自己發起攻勢,故意穿著睡衣敲開他的房間,言說耳朵飛進了蚊蟲什麽嗡嗡叫……其實,上海的蚊子是不叫的,不張揚的,陰險得很,它叮你咬你,絕不會像東北的蚊子,身未到聲先到,給你個招呼,再叮咬你。郝總善於思考,他將上海的蚊子和東北的蚊子做了比較,得出這樣結論:上海的蚊子有文化,東北的蚊子粗蠻……和有文化的上海人生活在一起,自然受熏陶。他說上海的麻雀一定比東北麻雀聰明。郝總沒有在那幾近透明耳朵的深處找那隻花蚊子。她說:在裏邊。他又找……當他鬆開雙手時,她的睡裙帶開了,他無法控製自己,一切都自然了。

白雲飛就是白雲飛,他不是朱美娟,借口鑽進總經理房間的事終未發生,日程便結束。

他們有一次很蜜的接觸,倘若展開一下,恐怕打算未來發生的事便要提前發生。

肯德基店旁有家專經營麻食的小餐館。郝總帶白雲飛到那兒。他說:“撮一頓麻食,是陝西的風味小吃,很好吃的。”他點了“蒿麵圪坨羊腥湯。”

一旁的店主拱手道歉:“對不起先生,沙蒿麵用光啦。羊肉臊子湯給您精做。”

“好啦。”郝總趕走店主,對白雲飛笑笑,說,“店家很精的,以為我們是東北人,吃不出子午卯酉,他們錯啦。”他夾起黃花段放進嘴裏,說,“沙蒿是陝北沙區的一種植物,它的種子粉碎就成沙蒿麵,地道的麻食離不開它的,適量拌在蕎麵裏,筋韌好吃。”

麻食的話題進行很久,白雲飛驚訝郝總對陝北的熟悉。他向白雲飛講了做麻食的講究:什麽“勤作”,什麽“懶作”……他用酒硬的舌頭說:“你細看一下貓耳上的花紋,是什麽?”

白雲飛夾起細看,淺聲說:“像梅花。”

“小梅,”郝總這樣稱呼她,顯然他在努力拉近與白雲飛的距離,他說,“我這樣叫你,你不介意吧。”

“當然!”

“你想了解我嗎?”

“我不知郝總指的哪個方麵?”

“光榮曆史嘍。”郝總擦光頭頂上那層汗珠,弄亂了那綹盤著的頭發,蓬亂的頭荒荒地很滑稽,他說,“你不知道我過去有多壞。”

酒話嗎?白雲飛從來未遇到過這種情景——總經理滔滔地對下屬講自己的隱私、陰暗麵。是聽還是不聽,他思考,最後還是覺得不聽的好,他淺淺地說:

“我們回賓館吧。”

“好,咱們回去嘮。”郝總餐桌旁東搖西晃,充分酒態,站起來卻很穩,健出餐館,回身對送他們到門外的店主提意見:“圪坨做好喲,拌料要講究點兒。”

店主虛心點頭稱謝,一直謝到出租車開走。

大概每個人都有弱點,沒有弱點恐難稱為其人啦。就癖而言,郝總很特別,他專說自己的短。他的邏輯是把自己的一堆一塊,本皮本色地放在人們麵前,能不能接納我,那你自便。

回到賓館,郝總差不多講述一夜。

郝總偎依床頭,白雲飛坐在沙發上。這一夜,星級賓館做什麽都不受打攪很自由,但他們之間的的確確什麽都沒發生。

從上海回來,白雲飛給兩個人帶回禮物,一是同宿舍的馮工,一件質地不錯的乳罩和彈力褲衩。二是給楊言的禮物是一雙名牌皮鞋。

“他已離開這裏,回東北啦。”保安隊長說。

“什麽時候回來?”白雲飛問。

楊言辭掉了佳益公司保安工作,在白雲飛去上海期間走人,顯然是故意。這其中原因,恐怕隻有楊言自己知道了。

楊言不辭而別,對白雲飛是個打擊,娜仁花走後,心裏一個空位置由他填補著。不管楊言怎麽想,白雲飛是這樣想的。“唉,總該招呼一聲吧。”他心裏埋怨他。

“我頭暈。”他信口而說。

“是不是**反應。”馮工聯係到婦女身體,她說,“我年輕的時候,一要來事兒,就頭暈,過去就好啦。看過中醫,說是倒經。沒法治,也不用治,現在也好啦,絕了……”

這類話白雲飛不會說,聽娜仁花說過的,一月一次呢,他記住了,專用術語死記硬背了些:什麽**、來事兒、辦公、帶著身子、身子不利索……他說:“來前走後都沒什麽不適。頭暈,大概是暈機。”

“也許,”馮工沒再朝下問,獸醫的羅輯:休息不好,乘機就容易旋暈。

他想起上海,馮工的鼾聲中回想上海之行。郝總醜陋自己獨特身世是從吃蒿麵圪坨羊腥湯回來,餘香之中,他露白往事:

郝總若幹年前在東北四平市郊區的一個公社做獸醫。他劁豬騸馬閹牛名氣很大,身為公社畜牧站長,公家的牛馬羊去勢他責無旁貸,間或也做些私活謀點私利,給飼養戶動動刀子,主要是劁豬。養豬是這一帶農戶的傳統,家家都養,或賣或交任務或留年豬,養豬畢劁,母的公的,都要挨一刀剝奪了生育權力,才能朝骨肉方向成長。因而家家戶戶的克郎(閹後的豬)都怨恨的目光看他……他劁豬,常有一些人圍著看,看他劁豬風采和麻利的活兒:豬崽踩在他的腳下,幫忙的抻直豬後腿,他兩指一掐,公的兩卵輪廓便清晰薄皮下,他右手將橫在嘴裏的刀子取下,樹葉形的刀子鋒開卵皮,隨著豬吱哇尖叫,兩個水亮亮卵子擠出,然後抓起地上的小灰(草木灰),朝刀口抹一把,因開口小,大多都不用縫合……豬卵他帶走,回到單身宿舍清水拔,拔淨血,剩下白白嫩嫩的肉,切成片,放上辣椒炒吃。劁母豬稍微費些事,腰腹部下刀,用刀子尾部的鉤探進豬腹,攪動幾下,被稱做“花花腸子”的生育部分找到,線似地朝外拽,而後割下,需縫幾針……開春,是他最忙季節,家家抓豬,夠個兒便劁,排著號請他,他挨戶劁。找他,到豬崽叫喚的地方,準在那。春天兒,也是他難熬季節,風兒一吹,柳條的苦香味,使他襠內躁動。一個農家女人送上門來說:“她爹去長春啦,我給你留門。”四個女孩都睡了,女人被劁豬似的叫。他們膩在一起,有一天女人說出她的要求:

“我是獸醫。”

“都一樣。”

這個女人因有四個女兒,公社勒令她做了絕育——結紮。紮了輸卵管,隻有弄開,管道開通重可生育。

“給我弄開你完成一半任務,那一半你得造個兒子……”

“你丈夫?”

“他知道,他同意。”

劁豬刀子使用超出了極限,剖開了女人的小腹,舒通了輸卵管,女人隆起肚子,引起計劃生育部門的懷疑,公安介入,事情敗露……女人墜了胎,郝總蹲了監,罪行是破壞計劃生育,三年有期徒刑……獸醫的飯碗打啦,他從東北來到陝北,大學的一個同學招待他的第一頓飯,便是“麻食”……如今吃膩了山珍海味的郝總,胸裏溫馨那夾有過油豆腐、豬牛羊肉、黃花木耳的麻食。

劁豬刀子又在陝北名氣了數年,他始終未娶,錢攢著……後來,他去了深圳,炒股,一次就弄了整整一麻袋的錢(家鄉人傳言)。從此,他發啦。

柿子熟了。

大棗紅了。

秋天隨香山楓葉紅燦燦來到了北京。

“我今晚口述一份文稿,你記錄一下,明天打印出來。”郝總電話裏告訴白雲飛,“晚上一起吃飯,飯後到我辦公室記錄文稿。”

到了前門大街全聚德烤鴨店,白雲飛才悟道,郝總絕不是隨便約他到街上吃東西,偌大個包廂裏,隻他們兩人。

“來瓶路易十四。”郝總點了昂貴的洋酒,他今天心情特別好,那頂叫不出名的帽子嶄新頭上,他說,“今晚要辛苦你嘍,犒勞你。”

烤鴨半隻,或四分之一足夠吃,郝總卻要了一隻、一整隻。隨烤鴨又上來的配菜再加另點的五個菜,滿滿一桌子。

“女士、先生慢用。”包廂的服務員很禮貌。一男一女,尤其年齡相差懸殊,男大女小的食客獨處時,她們便抽身門外,候在包廂關緊的門外,把寶貴的時間留給食客。

淺斟慢飲,郝總不時勸酒,不時給白雲飛夾菜,與不知不覺中,喝光了一瓶路易十四,郝總叫服務員再上一瓶。

“郝總,我……”

“這瓶你少喝。”郝總豪喝痛飲,他很諾言的,隻給白雲飛倒一小杯,其餘他全承包。

司機將車開過來,郝總說:“回公司。”

在永定門一家水果店,他吩咐司機去買水果。佳益公司地處遠郊,沒有太好的水果賣,他特囑附一句:

“別忘買榴蓮。”

郝總的辦公室裏香著豔著水果,他向坐在桌對麵的白雲飛口授文稿,是一份寫給北京某區——佳益公司所在地的畜牧局,關於在東北大雁種羊場建立牧草種植基地的報告。佳益公司是招商引資項目,畜牧局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建種草基地,需要購地、買種子及生產設備,要動用三百萬資金,應征得到畜牧局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