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愛製造了一次永別[1]002

嘩啦,有鑰匙插進鎖孔,旋轉後鐵大門——黑暗麵被撕裂,王鬆華拎著黑色塑料袋明亮進來,她嘴很快,先招呼道:

“今天沒出去?”

“沒。”白雲飛聞到一股腥味兒。

“你自己?”王鬆華明知故問,未等回答,她說,“今晚燉魚頭,你去叫娜仁花過來。”

“我不去。”他神情古怪說。

“怪啦,長談一夜……”王鬆華望一眼他,問:“怎麽啦,黯然神傷、心事重重,你沒事吧?”她往塑料盆裏倒魚頭,搬回來一個養魚池似的,鯽魚頭、鯉魚頭、鰱魚頭……自來水龍頭就在院子裏,她放水衝洗,水流很大,栗大媽在家她不敢浪費。

“是摳魚鰓,還是去叫她,你選擇一樣。”王鬆華發號施令,樣子有點凶,挺像二姐雲秀。

“我拾掇魚。”

“弄幹淨放些鹽醃醃。”王鬆華香皂洗了手,鼻子嗅了嗅,覺得有味兒,又打一遍香皂,爾後出去了。

白雲飛的思緒也被王鬆華的腳步牽拽去。見到娜仁花她會說什麽?這是他最為關心的事。

“但願她沒生我的氣。”白雲飛心裏說。不寧的心緒中盯著黑暗麵——鐵大門,娜仁花出現時,我該怎樣做呢?……他的心跳加快起來了,門仍然緊閉,冷冰冰的麵孔朝著他。等待,等待像把鈍鋸,拉他的心,時間真難熬呦!

門響了,門開了,王鬆華身後一片空**……

春天像小鳥兒,在鄰居家那棵高過瓦脊的棗樹上歌唱,出租屋院內那棵幹瘦的石榴樹,燦然肥碩起來,盈盈地發綠,空氣中濃了青春植物的味道。

房東栗大媽一夜未睡,心裏像青蛙打鼓,她準備開一次全體租房戶會,小院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撕破臉皮也要捍衛“和平環境”。

事情起因是一件網狀的乳罩。昨天下午,滿院的人都出去了,栗大媽一人閑在院子裏,孤身一人矮凳上歲月繼續著。應該說,近一時期她心情很好,一個外地人——五十多歲,黑黢黢的近處建築工地的河南民工,常在閑暇的時候朝院裏跑,喝茶、聊天,從工地弄些木板水泥什麽,栗大媽用得著它們,房啊牆的總要維修。某個星期天,那黑臉、削肩、肌肉結實的民工帶來幾個人,給栗大媽居住的缺少陽光的屋子安裝上天窗。

民工常來常往,他和栗大媽並肩坐在院子裏,喝茶、聊天。有時,她弄一碗芝麻醬麵給他吃,這家夥狼下去一海碗,胃裏還有地方,不停地吃水果吃橙子,栗大媽愛橙子。全院兒人熟視了他們的交往,誰都沒往深處想什麽。這樣說也不盡言,王鬆華心裏另有個譜兒,孤男寡女必然幹柴烈火故事。

或許是敘述者的拙笨,一開篇便讓王鬆華讀了結局。某一個小雨之夜,小院星著雨點,大家睡得比往日早些,王鬆華預感今夜要發生什麽,關了燈目光卻在小院徜徉。她的房子正對著鐵大門,進出都在她監視之下。

院大鐵門暗鎖的鑰匙每個租房者一把,進院自己開門不用按門鈴。夜半鑰匙開啟大鐵門聲音,王鬆華聽到了,她在門沒開開前就斷定:來者不是本院的人。

熟悉的男人身影,靈捷地鑽進栗大媽的屋。

演不演這場惡劇,王鬆華開始有些猶豫。栗大媽守寡三十多年,白胖胖的一個人兒……同情、可憐之心,很快被複仇覆蓋。她約一位男友來,本該有一次親密機會,楞是讓房東給攪了局,弄得男友抱怨她不會選地方。

演棒打鴛鴦的惡劇,王鬆華陰謀了劇情。她突然大喊起來:“老鼠,大老鼠!”

租房戶聽見喊聲都拉亮了燈,楊言手持一塊木板搶先跑過來。“阿華姐,別怕,我消滅它。”

“床下,鑽到床下去啦。”王鬆華拉緊睡衣的領口,掩蓋某個部位,幾乎哭腔說,“跑到床頭櫃去啃方便麵,嚇人死啦。”

租房的人都來幫忙,在堆滿生活物品的窄小空間且又晚間找到一隻老鼠,談何容易。大家努力喊打,小院一片光明,隻是栗大媽小屋黑著,窗簾很厚。

“麻煩各位啦,請回吧!”王鬆華覺得達到了效果,該謝幕了。

“再找找?”楊言堅持,非要打住那隻嚇他阿華姐的老鼠。

“算啦,這隻老鼠肯定嚇壞、嚇破膽啦,量它今晚也不敢出來啦。”王鬆華站在院子裏,說話聲很高,“見不得陽光的東西,沒多大能耐。”

小院的燈一一滅去,雨點兒又清脆了。許久,栗大媽的房門閃出人影,極輕地開了鐵門。

早晨,王鬆華在水池子刷尿桶,栗大媽說她昨晚吃了三片安定,睡得稀裏糊塗,聽見你們要打什麽,隻是沒聽清楚。

“打耗子。”王鬆華極平淡地說。

“我弄點藥,你撒上。”栗大媽在王鬆華刷完塑料馬桶拎進屋後,重新擰緊水龍頭,很沒意思地說上一句。

心裏讓人橫了一把刀,栗大媽明白王鬆華故意揉搓她。現在不是怎樣回敬、教訓她一下,而是堅決將她趕走。知趣的王鬆華便以某種借口退了房,結束近兩年的與房東的“鬥爭”,臨走她扔給白雲飛一句話:“下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就是你啦,她有病!”

民工又在深夜來幾回,栗大媽想做的事爽爽地做了,自然很愜意,被克隆的事情與若幹年前比沒什麽兩樣,春天太讓人迷戀。

王鬆華烏鴉嘴言中了,白雲飛的處境不妙啦。栗大媽盯上他,長長的頭發披下肩來時,她心裏不舒服。盡管北京街上到處可見蓄發、梳小辮的男人,畫家、演員、老外什麽的倒還可以,朝不飽夕、靠打工度日的小北漂留什麽長發?耍嘛!為此,栗大媽召集租房戶開會,重點強調了精神文明問題。白雲飛心裏明白房東在點他,可滿不在乎,照舊精護頭發,特意到發廊做了發型,單從外表上判斷,難說她是男是女。

矮凳上的栗大媽坐累了,坐膩歪了,用塊抹布擦住戶的窗子,這是她的習慣。當擦到白雲飛的窗戶時,她仔細朝裏瞅一眼,衣服掛上竟有一件紮眼的東西——鮮豔乳罩。

乳罩引起她的警覺,做警察的兒子對她說過,變態的男人偷女性的貼身衣物欣賞,甚至親它吻它……天呐,白雲飛他……栗大媽不敢想下去。

“一定是偷的。”栗大媽夜裏腦海裏老是出現乳罩,他從哪裏弄來的乳罩?院子裏沒人說丟過東西。王鬆華的嗎?人走了幾十天,不像。說不定,他趁散發小廣告的機會,偷了乳罩。最關鍵的是,他弄來乳罩做什麽?是不是像警察兒子所說的那樣,變態……瞧這孩子文文靜靜,與楊言這樣同齡人相比,除顯得有些懦弱外,沒什麽不同……開會,一定開會。

開會就在小院裏,與會者坐在自己的租屋門口,栗大媽坐在她的屋門口。她先念了幾條北京外來人口管理規定,大家知道這是皮兒,餡兒還在裏邊,今天的皮實在厚了一點。楊言忍不住了,道:

“大媽,沒什麽事兒散會吧,我挺累的。”

“是啊,大媽。”白雲飛附和著。

栗大媽喝口釅茶,直截了當地問:“小白,你最近做了什麽?”

“大媽您……您這是……”白雲飛不解。

“和我捉迷藏?”栗大媽嚴肅異常,“甭給我遮掩,照直說。”

“沒有哇。”

“乳罩咋回事?你怎麽有這東西?”栗大媽逼問。

“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白雲飛嘟囔道,“多大的事兒呀,人家自己的嗎,王府井買的。”

“我問你買它幹什麽?”

“我想成為女人!”白雲飛吐露真情。以下行為令人震驚:他疾迅地扯開衣扣,“你們看,看吧!”

“他戴著胸罩!”有人驚呼道。

“我不僅戴胸罩,今年夏天我還要穿裙子。”白雲飛沒回避眾人目光。

小院一下子日全食。

在這個寬鬆自由的時代,穿什麽戴什麽,做男做女是自己的事,誰幹涉得了?誰限製得了?男變女,女變男,“名人**庫”、“借腹生子”新鮮嗎?迄今為止,連國家都沒有明文規定“可”或“不可”,白雲飛想做女人的確是他自己的事。

“散會吧。”栗大媽宣布後,別人散去她坐在矮凳上許久。星星嵌滿夜空,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她記得住過此院的一個江蘇人說,在他的家鄉,人們相信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心想什麽好事,準成。

栗大媽悄悄在紅腰帶上綰個兒扣,民工今晚來。

楊言考上北京保安是秋天的事,租屋院裏的石榴露出了粉紅色的牙齒,鄰居家的棗紅了一樹,滾落下來幾顆,被搬進來的新房客——張家口人何東拾到,他扯著大嗓門喊:“大紅棗咧,甜死哩!”山民的後代炫耀夠啦,便衝著出門接水的白雲飛說,“白小姐,你喜歡吃棗嗎?”

“不,謝謝!”白雲飛瀟灑地擺了一下頭,瀑飄的長發便移到肩後去。現在,滿院的人都沒拿他當男生待,知情的不知情,誰也沒再提他身世變故這一節。

栗大媽在秋天來臨時,枯枝敗葉似的蒼老了許多,目光發直,一臉的悵然。自從建築工地發生絞手架轟然倒塌事件,那個黑瘦民工被死砸後,她的確忽然老了。人老矣,寬容了許多。從時間上算,楊言和白雲飛是最老的房客,其它的屋子走馬燈似的你來他去,不停地有人租房退房。對老房客、新房客的態度,栗大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突出表現為開會少啦,男女之間的事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北京外來人口管理條例,她還是經常念一念的,她感到那是她的責任與義務。

白雲飛在炎熱夏天裏,隨心所欲女孩裝束。著了淡妝的臉嫵媚動人,說話聲音變尖變細,用食指和拇指尖捏楊梅果往嘴裏填的動作,酷像遠嫁南方的女兒。因而栗大媽心裏多一層親切感,她沒再批評、指責他,一點兒一點兒地接納了他。

有時白雲飛下班回來晚了(他在一家小超市當收銀員),栗大媽就說:“我給你弄碗炸醬麵吧。”

“謝謝大媽!”白雲飛十分感謝。

吃到地道的北京風味麵,還真是栗大媽親手做的,麻醬呀、蔥花兒、小菜呀,真好吃。那天他患感冒,酸痛的身體疼在**一天,懶得做飯也懶得吃。每個租房戶都有自己的灶位,在院子的某一角落。從早到晚,栗大媽發現白雲飛的灶台冷著,知道他沒吃東西,於是做碗麵端給他,吃著麵,他心裏熱乎乎的,鼻子發酸。在家的時候,傷風感冒,幾個姐姐圍前圍後,周到侍候。大姐幹脆請假不上班守在床頭,老問想什麽吃的她去買她去做……踏上離開小城的列車,這些東西便遠去啦。栗大媽做的麵,重又喚回它們來。那碗麵,他吃出特多滋味,生活嘛,這就是白雲飛所能體味的小北漂生活。

“周天能請下假嗎?”楊言穿上紅馬甲,臨出去時問。這是最後一天上街賣報,兩天後他去接受保安公司培訓,然後當保安員。他說,“我請你撮一頓。”

告別飯雲飛決定去吃,答應一定請假,一定赴約。

飯店選擇在雍和宮附近的毛家菜館。地鐵上楊言說:“我小時候,我爸問我毛主席是誰。我說我知道,當時電視熱播《陳真》,我順口說,陳真的師傅。爸‘啪’給我一個脖拐(擊打後脖頸),罵道,媽個×的,胡唚!”

鄰座戴毛主席像章的中年人朝他們內容很多地笑笑。楊言繼續說:“我爸說毛主席是咱家的恩人,沒有他就沒你爺,沒你爺就沒我,沒我就沒你,損犢子,你給我記住。”

走出地鐵口,楊言說:“今天,咱倆去見毛主席。”

毛家菜館進門便見半人高的毛主席坐像,香爐擺在兩旁,有香燃著,鋪在前麵的紅色丙綸方墊,顯然是供人跪地磕頭用的。

楊言向毛主席作揖,然後跪下去磕頭,屁股撅得高高的虔誠。走向餐桌時,服務員贈給他倆毛主席像章,楊言立即別在胸前。

“先生來點什麽?”服務員問楊言,他正看菜譜,說:“紅燒肉塊,毛主席愛吃的那種。還有……”他連點了三個菜,然後將菜譜推給白雲飛,“你愛吃什麽,點。”

白雲飛真不知道吃什麽,候在一旁的服務員主動熱情道:“小姐是北方人吧,來道甜食?雪衣草莓味道非常好。”

“雪衣草莓。”

四個菜端上桌,深紅色的葡萄酒,楊言餐桌上表現老成老辣。他做了個鬼臉,說:“白小姐,你真美。”

“謝謝誇獎。”白雲飛端杯與他碰了一下,啜口酒,說,“牡丹江很冷吧。”

“當然,我爸說在早冬天到屋外撒尿,要帶根棍子,邊尿邊敲打,要不,要凍住的。”

“太玄乎嘍,冷不到那個份兒上。”

白雲飛見楊言一直盯著穿短裙的湘妹子,她腿又粗又白。他說:“你成熟太早,真沒凍住。”

“什麽意思。”楊言目光從服務員的美腿移到餐桌,很神秘地說,“她的皮膚真好,粉嘟嚕白,彈性呢!”

“你呀!”白雲飛呷口酒,楊言的目光又被牽拉到一旁,白雲飛眼前浮現洗澡的事。

那次洗澡是楊言張羅的。他說:“紫荊花洗浴中心我經常去,環境好又便宜,服務項目全科呢,捶背、拍頭、針灸、修腳、按摩……還可以打炮。”

打炮?白雲飛不知打炮是什麽,問:“打炮?什麽是打炮?”

“打炮你都不懂,怎麽說呢,到那裏你就知道啦。”楊言沒有說,訕笑。

紫荊花洗浴中心在一條背街,一樓是大廳,分男女兩部分。男浴室設有藥浴、蒸氣浴、衝浪、淋浴。

衝浪時,楊言挨白雲飛很近,水衝著,楊言說:“過會兒,我倆到二樓休息,按按摩,舒服舒服。”

“聽你安排。”白雲飛沒反對,楊言請的客,不好反對,跟他消費就是。上次,他們逛了一天世界公園,門票、照相、午餐,是白雲飛買的單。作為回報吧,楊言要請他洗澡。

一樓的工序進行得很快,洗啦搓啦,他們來到二樓。二樓的場麵白雲飛第一次看到:寬敞的大廳,幾十張床擺著,穿著橫條藍白相間浴衣的男女混裝,就是說,一樓男女界線分明,到了二樓便混淆。

“先生請。”穿著短褲**胳臂大腿的女服務員,引他倆到空床前,給他們倒杯茶,女服務員問:“先生要什麽服務?”

“拍拍頭吧!”楊言說。

兩個女服務員過來,擺妥他倆的躺姿,從後麵開始拍頭。

“先生好酷呀!”站在齊腰高床頭後麵的服務員,柔軟無骨的手捋順白雲飛的頭發,大麵積軟乎乎的東西靠近,他抬眼看見一張低垂的圓下頦,一股香氣從三角衣帶邊緣透溢出來,鼓鼓囊囊的東西蹭著他的臉,那個東西他絕對不陌生。服務員說:

“先生天庭飽滿……肯定做大生意的。”

“裝潢公司老板。”楊言插嘴道。

“老板好年輕呀。”服務員操海邊吃貝類鹹澀的口音,鼓囊的東西移動到他眼前,薄如蟬翼的遮擋後麵,隱約豐滿誘人的尤物,白雲飛幻想自己未來會擁有這對東西。鼓囊囊的東西軟體蟲一樣慢移慢動,眼睛——鼻子——嘴,在此停留時,坍塌似地壓下來,堅挺硬圓的東西撞向他的嘴唇,隻要他一點點的配合,那東西會興奮在他的嘴裏。他木納的時刻,服務員說:

“我給你按摩。”

“對,我們一起按摩。”楊言拉扯著白雲飛,走上三樓,一間包房兩張小床。服務員鎖上門,關掉大燈,開了朦朦朧朧可見人臉的壁燈。

給白雲飛按摩的服務小姐,脫掉稍長的遮擋,隻剩下乳罩和極小的三角褲衩兒。按摩先從正麵開始,小姐的手法很特別,揉捏哪兒都讓你感到卸掉重負的輕鬆。他閉上雙眼,乳罩讓他眼饞,倘若自己戴上它,一定很漂亮……就在他編織七彩夢想時,聽到一種悸痛呻吟。他看見另一個小姐弓身楊言的身邊,楊言的一隻手在她中間部位勞動著……他轉過頭,服務小姐欲望的眼睛凝他,手朝他肥大的短褲深入,他說:“別介!”

“我們服務項目,不做,老板要罰我們錢的。”服務小姐已攥到那東西,極專業的安撫,口中念道:小雞乖乖,快到窩裏來……一種罪惡感襲上心頭,他忽地坐起,將服務小姐的手生硬拔出,甩向一邊,奔門逃去。

“先生,你不打炮嗎?”驚怔的服務小姐醒過腔來,直入道。

打炮,原來是這意思。他仿佛聽到最令人惡心的字眼兒。可另張**情景交融,楊言渾圓的小屁股,正一撅一撅地打炮。

“雲飛,來,喝酒。”楊言叫他,他才從紫荊花洗浴中心回到餐桌上,葡萄酒還有半瓶,說明他們喝得很慢。

走出毛家菜館,楊言有意無意說到洗澡,說到紫荊花洗浴中心。白雲飛說:“再提它,我這頓飯算白吃啦,得找個地方扔出去。”

楊言也知趣,不再提及什麽紫荊花。

雍和宮地鐵站人少,顯得冷清,白雲飛去廁所,楊言便等在站台上。一列地鐵列車進站,穿旗袍的女孩背把胡琴下來,他覺得像一個人,使勁揉著懵然的醉眼,還是覺得像,於是追上那背影,女孩轉過頭,他心便涼了,自言自語道:“我以為是她。”

“方才你跑什麽?”白雲飛問。

“噢,認錯一個人。”楊言說,“昨天我碰見娜仁花啦,她還在尋找為她灌唱片的公司,住在豐台……什麽地方?想起來啦,北大地。她給我一個呼機號,說如果你需要,把這個號碼告訴你,你要嗎?”

“給我吧。”

入冬第一場雪產婦頭胎生產一樣困難,陰天幾次,終於在農曆臘月16疼痛下來。

“如今這天氣有點艮[3],雪在頭頂蓬著,就不肯落下來。”栗大媽說。

怎麽說雪也是落下來了,小了點兒,像層薄紙似的蓋著地皮,凸凹不平的地方還真沒蓋住。就說街頭那美女雕塑吧,光著身子夏天人們沒覺什麽,嚴寒裏讓人可憐。這且不說,雪搭在她身上有一塊沒一塊的斑駁,**一半蓋著雪,一半**著,叫人看著別扭,心裏爬蛆似的不舒服。雪後的太陽怕誰小瞧它,鼓著勁兒曬,美女的**便向下滴著濕東西……娜仁花在電話裏說了她雪後上街的感覺,並說,見到第一片雪花,我就想你,想見到你。

白雲飛問你來還是我過去。

“我找你吧。”娜仁花說。

北京的出租屋淡季在冬季,尤其年關,天南地北的漂們回家過年。栗大房的院子裏此時十分清靜,住戶隻剩下白雲飛。落雪的早晨,他起來掃雪,栗大媽說先別介,讓雪蓋一蓋,殺殺菌。於是小院白晶晶、藍瑩瑩。娜仁花出現白色景襯下,像一朵紅牡丹。她穿了紅袍子和高腰蒙古靴,靴子也是紅的。胡琴依然斜在肩頭,看樣子她是離不開它啦。

娜仁花走進白雲飛的小屋後,栗大媽便往土鍋爐裏加兩塊蜂窩煤,很快,通暖氣的屋子便春天起來。

“雲飛,照看院子,我去遛彎兒。”栗大媽推車出去,娜仁花後麵喊:“路滑,您小心點,栗大媽。”

整個院子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她走向他的時候,他驀然感到詩意。一輪紅日逼近,擁抱太陽的感覺真好。他們抱了,抱得很緊;他們吻了,吻得很熱烈。他們彼此感到柔軟在對方的懷抱裏,甜蜜在對方懷抱裏。

娜仁花脫去外裝,**便紅起一堆。她說:“栗大媽變了許多,她故意給我們機會。我有一個想法你高興嗎?”娜仁花愛他長發的手沒有停下,說她打算搬回院子來。

“那真是太好啦。”

“還有一個秘密你肯定不知道。”娜仁花說,“你知道嗎,我為什麽感到這小屋溫暖和親切嗎?”

白雲飛的目光沒離開她,像似要穿透什麽。

她仰麵躺在**,一雙平平的腳掌弓著朝上蹬噠,說:“我在這個屋住過,你睡的是我的床。”她伸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說,“說實話雲飛,你睡我的床,夢見我幾次?”

“嗯。”他指點一下她的鼻子說“一!”,再點眼睛……

“噢,三次。”娜仁花連吻他三下,作為夢見她的報答,至於夢的內容她沒問,也不想問,出現在他的夢中,說明他心中有我,這就足夠啦。

他們挨排躺在**,娜仁花凝望棚頂,她說:“過去我孤獨在這張**,都市冰冷角落的生命,現實無情地將我拋棄,我多麽渴望一雙臂膀,抱緊我……”

“你在吟詩。”

“你願抱緊我嗎?雲飛。”

他用雙臂說話,語言火熱。

“我多麽希望你用心、用靈魂擁抱我。”幸福在他的雙臂中,她喃喃地說。

“我會的,會的。”

小屋安靜些時候,又是陽光爬進來的時刻,屋子明白起來。

“回東北過年嗎?”娜仁花問。

“我不想回去。你呢?”

“我倆一起過年。”

三天後,一輛小貨車拉來了娜仁花和她全部家當,被子、煤氣罐、電視機……三紙箱書。住在王鬆華原來的房子,他們相鄰。

娜仁花搬進來便將草原搬進來,小院的夜晚在她琴聲中變成茫茫草海,藍天白雲,蒼鷹盤旋,騎手驅馬奔馳,草尖上滾過低啞牧人歌聲,一群羊在吃草……娜仁花講她的家鄉,講她的父親,講發生故事的蘇木,她懷著對草原誠摯的愛,和胡琴一起傾訴……

擁有了娜仁花,便擁有了青綠迷蒙的草原。她是一匹甩鬃長嘶的駿馬,旋風一樣從他心靈穿過,帶著一身雪花麽?

娜仁花說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是父親羊皮大氅,枕著父親的牛皮靴睡覺踏實。

“我出生在放青點。”她開始敘述,母親嘶啞而高亢的歌聲,成為我的搖籃曲,母親是歌手,出色的草原歌手。多少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母親唱著《假如……》,等著父親放夜馬歸來。放青點遠離屯落、人群,整個夏天我們一家人就在荒無人煙的草甸子上度過。父親的胡琴拉得好,夕陽下坐在氈房前,父親拉琴,母親唱歌:

假如你騎上棗騮,

我就變成野地的獸。

跟你談情相愛,

我就成了你舌上的肉。

母親在父親的祭日唱一遍《假如……》,可是人生能有多少假如啊!

那夜,北京下了一場大雪。

打掃小院的厚厚積雪,娜仁花沒說一句話,時不時地停住帚掃,投向雪的目光奇奇怪怪。掃完雪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拉了整整一個上午的胡琴。

“她沒事吧?”栗大媽問。

“沒事,她想家啦。”白雲飛說。

“你可要多關心著點她。”栗大媽叮囑,她一臉慈祥,說,“孤身一人在外闖**,又是女孩,苦喲。”

白雲飛將頭轉向一邊,不敢看栗大媽,怕自己眼淚掉下來。脊瓦上蜷縮著一隻灰色鳥,寒風掀動它的羽毛,它從哪裏來,蹲在那幹什麽?

胡琴哭啦,嗚嗚咽咽——馬群被蒼狼衝散,一匹羸弱的小馬駒,漆黑的暴風雨之夜,它嘶叫著尋找母親……他走進屋,悄然坐在她的身旁。

胡琴聲像河水哀挽流去,弓在劇烈顫抖,淚水在琴筒上飛濺。她全身抖動,她在用身心拉……胡琴聲戛然而止,她說:

“我想我爸。”

父親的牛皮靴子讓她在不會走路時便認識了草原——蒲棒草、馬蓮花、鹹澀的堿土、腥臊的馬尿……牛皮靴子濃縮了草原,枕在脖子下便枕了草原。到了她能折擷野花時,父親將她裝進柳條編的花簍,吊在馬鞍旁,炎寒酷暑、風裏雨裏走遍草原……這樣的日子,忽然一天結束了,一個特大暴風雪的夜晚,父親去追趕驚散的馬,誤入了狼群……母親摟著她唱了一夜的情歌,她相信他能夠聽到她的歌聲,終能踏著歌聲平安歸來。然而,天亮時他沒回來,騎手們最後找到一堆人骨和矗立荒原馬的骨骼,騎手們向白骨鞠躬。他們說,父親被狼拖下馬背時,那馬完全有逃生的機會,但是它沒走,直到惡狼將它的肉一點點啃淨,它依然忠誠在主人——那堆白骨旁……白雪映照下的白骨,冷藏在一個叫娜仁花的女孩幼小的心靈裏,那把浸著白酒和炒米味兒的胡琴便斜在她的肩頭。

關東人極重視年的,一進農曆臘月門,沙城便有了年味——商家開始銷售年貨,大米白麵,青菜海鮮,各種調料;吃的外還有穿的戴的、擺設,與年貼得更近是煙花爆竹、黃紙、香……隨著年的一天天臨近,商品的品種還將增多。

白家每年雲霞置辦年貨,今年還是她,不同往年的是三女兒雲香加入進來,成為大姐雲霞的幫手、參謀。雲霞從懂得過年吃什麽用什麽起,十幾年啦,張羅的事全指望她。這倒清閑了白金堂,過年的事他幾乎一字不提一字不問,錢在老伴劉淑珍手裏,花多少怎樣花是她的事,大女兒雲霞辦事周全細致,他從來放心。

“爸,過年啦,你看咱家都買些啥?”懂事的雲霞照例還請示一家之主。

“你們照量辦吧。”白金堂醉眼半睜不睜地說,眼角一堆眵目糊,雲霞便用毛巾給他揩淨。女兒孝順得舒服,他就多問了一句話:“今年你們還都回家過年。”

“我們全回來。”白雲霞覺得父親的話裏有話,尋思了一會兒,想不出所以然來,就說,“還是三十回來,初二大家回去,全全科科(團團圓圓)的。”

“全克?咳!”白金堂被酒精泡得腫脹的臉,浮現苦苦的笑,左手二拇指伸進右鼻孔,擰摞絲一樣旋轉一圈,猛然拔出,手指尖觸向近處的硬物,這是他心情極不好時的習慣動作。

雲霞從父親廢然想到了原因,一定是雲飛,他外出快一整年,夏天在北京街頭電話亭往家裏打過一次電話,說他很好,在一家超市當收銀員,父親聽此消息挺高興,問了收銀員是幹什麽的雲霞說是現金員——收款的。由於白雲飛說租屋沒有電話,無法聯係,有事他往家打電話。眼看要過年啦,什麽時候到家,總該打個電話回來呀!

“爸,北京那兒放假都很晚的,雲飛年三十前準能趕到家。”雲霞勸慰父親。

白金堂不耐煩地擺擺手,意思是忙你的去吧。說:“管他回不回來呢!”

雲霞把剛才的事在外屋對母親學了一遍。母親說:“你爸呀就是嘴硬,心腸還是麵軟的。他真想雲飛,我看出來啦。嘴裏不提他,可心裏呢……”

父親的酒近日喝得更甚,固定的四頓,早、午、晚、半夜,穿插的一天兩、三頓。

“雲飛這打路鬼,不懂事。”母親罵一陣兒子。丈夫難受的樣子,她心疼,“你爸的老命攥在雲飛手裏。”

“媽,千萬別當爸的麵說這些,他心裏本來就煩,你再說,火上燒油,那可要他的命啦。”雲霞說。

“死就死,整天窩啦八囊地活著,還不如死嘍。”母親劉淑珍這樣說,女兒雲霞理解為氣話,於是便分寸地玩笑說:“爸沒啦,你和誰過?”

“我找個老頭。”

“這麽大歲數了,誰會娶你。”雲霞見母親臉上現出笑,說,“靠我爸養你呢,要麽,你咋活著。”

“我去打工,當小姐。”

“我的媽呀,你當小姐,當小姐奶奶吧!”

哈哈!母女倆開懷大笑。

年味一天天濃稠,街上出現了賣年畫、掛旗、對聯的,沙城有了爆竹冷脆的炸響。

白金堂的酒壺傾倒更勤,也與漸稠的年味有關。從不關心時間歲月的他,上街打酒時,買回一本大字手撕皇曆(日曆),掛東牆顯眼地方,並親自去撕。

“今個兒幾啦?”他常這樣問老伴。

“看皇曆。”老伴說。

“今個兒二十二了吧?”

“看皇曆。”老伴說。

“今個兒臘月二十四?”

“看皇曆。”老伴說,又補上一句,“上午你不是問過了嗎。”

在農曆臘月二十五後,白金堂問今日是初幾初幾更頻,全家緊張起來,雲飛再沒消息,他要沒頭沒腦地問下去,那麽,這個年就難過了。

母子連心啊,丈夫問一遍,劉淑珍的心被搓縐一下,丈夫問勤了,疼便從眼睛裏跳出來。她不想讓丈夫、孩子們看見,因此有他們在場,她努力往回憋,淚流進了心裏。沒人的時候,她哭,嘴堵著衣物什麽的,聲音悶在胸腔。上午烀豬蹄的時候,廚房沒別人,她實在忍不住,就哭。白淨淨的豬蹄下到鍋裏,本地風俗,大年三十晚上每人啃一個豬蹄,意為發財、發展。豬蹄中有一個較大的,雲霞說給雲飛,每年他啃的豬蹄是全家最大的,兩位老人加同輩姐妹心情一致,希望他發富、平安、出息。可是都臘月二十六啦,今年又小年[4],二十九就過年,滿打滿算,隻有三天過年。

兩位老人是這樣,同輩中最撐不住的是二姐雲秀,她說:“去北京坐火車來回三天夠啦,幹脆去找他。”

三姐雲香總是沒什麽主意,二姐說啦,她就說出錢俺算一份。

四姐雲影是這個家庭中的新新人類,讀高三,大姐雲霞眼裏她總也長不大。露著肚臍眼兒焗了金色頭發就夠她理解消化的,怎麽地也覺著差一代人似的。雲霞叫她“卡通”,雲影喜歡這個名字,卡通好呀,米老鼠、唐老鴨、皮卡丘、流氓兔……哪個不是卡通?

卡通說話,讓人有點雲裏霧裏、蹦蹦跳跳地感覺:“外星撞擊咱家,非雲飛能拯救似的。頂天立地男子漢,在外邊化成冰,變成水,也比在家老守田園壯烈。”

“胡曰什麽!”大姐雲霞狠老妹一句。姐妹中,大姐威信最高,哪一個她沒背過哄過,父親是酒瓶裏泡的人參,擺著給人看,母親裏裏外外忙活操持這個家,關心愛護他們的機會全留給她,她竭盡全力做到了,弟弟妹妹惹她生氣,她就牢騷說:

“我差點兒把心扒給你們吃啦。”

“S o r r y !”雲影撤出了,還那麽調皮,“你們盡情恐懼世界末日吧,拜!”

匯款單在春節前一天到了,五百元。匯款人簡短附言處雲飛寫道:“超市不放假,我在北京過年。祝全家人節日快樂。”

白家的企盼中終於有了雲飛的消息,幾個姐姐挺高興的。小弟如今生活能夠自理,又掙錢郵寄回家,出息啦。沒有文化的母親抱怨超市的領導,說他們不懂人情,過年就該放假,讓人家回家過年嘛。抱怨、嘮叨終歸是想兒子,做母親的平素想兒子,和臨年近節的心情不一樣,兩碼事喲。但是,怎麽說兒子不來家過節啦。五百元錢沉在手裏,一塊石頭似地壓著心頭,她說:“錢啥用,咋地還是人回來好。”

“媽,雲飛從小嬌生慣養,差不多飯來張口,”雲霞開導母親,“他在外麵闖一闖,對他一生有好處。”

“理是那麽個理,可是過年啦,”母親抹了一把眼角,籲了一口長氣說,“我自己倒沒啥,隻是你爹……”

“我和他嘮嘮。”雲霞從母親手拿一百元錢,走進父親的屋,“爸,今天沒喝點兒?”

“你說呢?我能不喝。”斜靠在被卷上的白金堂眼皮吃力地抬一抬,最喜愛的大女兒來,他才這樣友好表示,不然換個人他連眼皮都不會抬,鼻子哼出點兒聲,算是搭理你啦。

“酒還有多少?夠喝嗎?”雲霞知道父親對什麽有感情,撞開他的心扉,靈丹妙藥——酒,為和父親對話,她熟悉市場上中低檔白酒的產地、香型、口味,談酒最易打開他的話匣子。“一分利商店進來北京二鍋頭,好喝嗎?”

“在早,是地瓜酒,地瓜懵,我喝過的。”白金堂坐直身子,眼裏有了神采,他說,“瞿家搬家那天我喝過,原料是高粱的,很好喝。隻是度數低了點,度數高點就好嘍。”

“有高度的,一分利商店鄭經理想著你呢,特意給你們這些老酒仙進了幾箱高度數北京二鍋頭,五十度的。”

“爸,”雲霞抓住機會,將一百元拍在父親手裏,“雲飛寄回錢,特意囑咐給你一百元錢買酒。”

錢在那隻因酒精中毒而抖的手上微微顫著。他沉默著,眼盯著牆上的日曆。半晌才說:“北京那兒大年三十晚上吃不吃餃子?”

“吃。”雲霞聽出父親關注雲飛是否能吃上餃子,說,“超市有速凍餃子,您別惦記他啦。”

“我才不尋思他呢。”白金堂嘴硬地說。

[1]泥鰍小說的章節。

[2]毛道兒:鄉間小道。

[3]艮:食物堅硬不脆。在此指天不願落雪。

[4]小年:農曆十二月為29天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