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愛製造了一次永別[1]

三年後,上初三的白雲飛成為班中細皮嫩肉的美男孩。同他一起成長的鄰居瞿兵兵同在一個班。年齡悄悄拉開他們的距離,雖然兩家還是鄰居,上放學一起出門,快到學校時,兵兵故意放慢單車,待雲飛放好自行車時,她才進校園。表麵是這樣,心裏正相反,兵兵愛上雲飛,確切說是暗戀他。

三個姐姐都出了嫁。讀高中的四姐住校,很少回家。為使雲飛有個更好的學習環境,三個姐姐、姐夫,將白家老屋一分為二,東西兩個屋,光線好的東屋給了雲飛。

西屋的老兩口成了冤家,除非不說話,說話就吵架。這與心境有關。他們是酒廠的老職工,有酒廠就有他們。一夜的工夫,酒廠就停產了,白酒賣不出去,職工全下了崗,他倆每月隻開生活費,加一起二百多元錢。白金堂喝酒更甚,每天四遍,白天三頓,夜半一頓,酒精肝已相當嚴重。

“爸,不能再喝酒啦。”雲霞說。

“你讓你爸死可以,不喝酒不行。”白金堂五個子女中,他最疼最愛的是大女兒,有些話也隻能她說他可聽聽,別的子女,甚至老伴說順耳的話行,稍微不對心思的就吹胡瞪眼,破口大罵。

有一天,二女兒雲秀弄個治療脂肪肝的偏方,按要求忌生冷辛辣,尤其忌酒。她說:“爸,這個偏方治好好幾個人,外貿局老周局長,脂肪肝晚期,抬到省城大醫院,都不給用藥了,讓拉回家等死,用了這偏方,人活過來了,昨天我見他在五一廣場扭大秧歌。”

“偏方治大病。”老伴插了一句,竟惹惱了白金堂,他狠瞪老伴一眼,說:“你懂個屁,瞎呲!”

“爸……”雲秀左繞右繞,終歸繞不過主題,“吃它不能喝酒,一滴酒不能沾。”

“痛快把這玩意給我拿走,拿給不喝酒的人吃吧。”白金堂甚至都不細想一下,二女兒花錢費事弄來這個治病偏方,效果如何且不論,做兒女的一片孝心,總該接受吧。在他的頭腦中天大的事沒酒大,最親的人沒酒親,親情和酒精,讓他選擇,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二女兒不讓我喝酒不好使,他絕情似地說:“小二兒,你聽著,從今往後,你再提我戒酒,你就不是我的閨女。”

二女兒滿眼噙著淚走了,望眼快成酒瓶酒簍的父親,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兒。

白金堂最終必死酒上,家人都看得很清楚。在幾個女兒全回家給母親過生日時,便有一次關於白金堂成為酒鬼的議論。這次話題接近酒鬼深層次的東西。

“算啦,你們別再勸他啦。”母親提出個讓四個女兒都沒去想的問題:他因為什麽離不開酒?

酒精中毒,成癖成癮成為共識,雲霞說:“爸燒了一輩子酒,熏都熏成癮。”

“不對,你們不理解他的心啊!”母親在女兒麵前落了淚,她的淚導火索一樣,引爆了女兒的哭泣。她說,“根兒在雲飛,做下心病。”

“雲飛怎麽啦。”

“唉,那天你爸收拾東西,發現雲飛的箱子裏全是女孩穿用的東西……”母親回憶兩年前發生的那一幕:白金堂拎著一個粉色乳罩,臉色蒼白,手直發抖,他連連說:“雲飛完啦,完啦。”從此他整日喝酒,夢裏喊著:報應,報應。

說到雲飛的女性化傾向,四個姐姐都感覺到了,隻是她們沒把事情想得那麽嚴重。為此,雲霞找過大舅劉鳳璋,他說現在說雲飛是中性病人結論還太早,待到第二性征出現年齡,看他是否有胡須、喉結,第二性征靠的是雄激素,沒它便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等等看。

“大舅說雲飛現在看,沒什麽不正常,嘴唇青黢,喉結不明顯,但也看得出來。”雲霞說,“我問過雲飛的班主任老師,說他一切正常,隻是不願意和男孩一起打鬧。”

“你爸是一條道上跑到黑的人,誰說得了他。”母親說,“隻要雲飛不出錯,白家就算積了大德了。”

白家關於雲飛的話題沒完沒了,一切都拭目以待,一切都要等待雲飛長大。

白金堂那塊心病咋辦?酒在加重這塊心病,恐怕雲飛未有結果他就被酒精毒死,這才是白家人最最擔心的。

兵兵愛上雲飛像春天來到沙城一樣飄然而至。雨中某一個偶然的瞬間,她做出一個選擇,事後證明是一個錯誤。

北方的雨像產婦頭胎那樣艱難灑落,至少初夏星期天那場雨是這樣的。一切都在有意幫助兵兵完成她的青春活力爆炸計劃,很少離開小賣店的母親要坐長途汽車去沈陽五愛市場進貨,父親外出南方,家隻剩下兵兵一人。母親說她要次日才回來,要她晚上閂嚴門,誰叫都不要開。

兵兵家的房子與白家不連脊卻與另一戶連脊,大躍進年代蓋的公房,兩戶共用三間,間壁牆用秫秸抹泥,隔音相當差,廚房設在兩頭,炕與炕隻隔著間壁牆。小賣店是院門口沒經房產管理部門批準的臨時建築。母親進貨她便鎖了門,兵兵呆在平素住的屋裏,先是看書,一本由父親從香港帶回來的日本小說:一個中學生愛上同學,纏綿悱惻的愛河中,他們發生了性關係……兵兵看了一會便放下書,心緒很亂,上周六好朋友——小學時雲飛去女廁所向老師告密的班長孟繁榮說:“你到底愛上雲飛沒?假若你三心二意,我可要進攻啦。”

“我們青梅竹馬。”

“那是過去,不能說明什麽。”孟繁榮盤問道,“你倆現在到了什麽程度?”

“談不上程度。”兵兵說,孟繁榮的話提醒她該考慮程度,親吻、擁抱、撫摸……她更大膽,要合並同類項,一起“程度”,於是她說,“一周內,拿下‘將軍廟’。”

“又是你爸爸的電影台詞。”孟繁榮說,“我請你吃烤雞脖。”

並非為了吃同學請的雞脖,那本小說有段文字加快了她的步伐:當天夜裏,我和直子睡在了一起。這樣做是否正確,我不想知道,過了近20年後的今天,我仍然搞不清楚,也許我永遠也弄不清了。但是,當時的氣氛、環境使得我隻能這樣做。她已經變得焦躁混亂,希望通過我來鎮靜下來,我把屋裏的燈關掉,然後慢慢地、輕輕地給她脫衣服,自己也脫了衣服,然後我們就抱在了一起。整個過程結束以後……窗外淅淅瀝瀝的四月春雨……

兵兵想最好近幾天能有一場落雨。雨,她16歲花季夏天第一場紛紛揚揚,幹渴一個春天的沙城得到滋潤,許多新的生命蓬勃。

房簷滴水時,她放下那本讓她心旗搖**的書,一隻小耗子從一個空隙鑽向另一個空隙,通亮的一對小眼睛瞧著兵兵。她說:“厚臉皮的家夥,偷看什麽呀。”又一隻小耗子出現,於是便有一對小耗子,它們忽略兵兵,忘情地親熱起來,一隻咬著另一隻耳朵,怪怪的親吻方式,發出吱吱奇妙聲音。那聲音似乎十分遙遠,遙遠影子——有對模糊的兩小無猜的遊戲場麵:

“我當媽媽。”

“我當。”

“我是女孩!”

“我也是女孩!”

兩個蔥白似的嫩嫩的胴體,展示在陽光下,在比較什麽說明什麽,往事蜻蜓一樣隨著逝去歲月飛走,她從心裏呼喚蜻蜓,時隱時現紅蜻蜓的影子飄忽不定,像風中搖曳的油燈,一種欲望展開了蜻蜓的翅膀,飛出滴雨的屋簷,飛到她夢縈魂牽的另間屋子,落在一張細白的臉龐上……兵兵走出自己規劃愛的藍圖:她解放了胸膛,去掉束縛,讓兩個鮮活白東西自由,它倆像小耗子,蹦跳一下。隻穿一件開襟很低的寬鬆上衣,一低頭便可俯瞰兩隻小白耗子,換掉長裙,穿上超短裙,露出終日遮蔽的美腿。精心準備,直至自己滿意。她抓起一把傘,藕荷色的傘在雨簾裏帆一樣飄移,敲打白家鐵門,她希望的人出現在門口。

“雲飛,我寫了一首詩,請你幫我看一下。”

“進來吧。”雲飛瞧著她的傘,那上麵展翅一對燕子。

“去我家吧。”

他跟著藕荷色的圓圖形,幾何進一道窄門,很響的閂門聲將他擁進屋子。女孩的小巢溫馨如春天。

“瞿嬸呢?”

“去沈陽,明天回來。”兵兵雪白的長頸在他視野裏閃去又閃回,將一聽飲料遞給他,“喝點吧。”

喝兵兵的飲料大多在學校,她常在上學路上將水蜜桃飲料偷偷塞進他的書包。因此,兵兵給他飲料,他認為很平常,也沒客氣。

“詩呢?”

“過會兒給你看。”兵兵瞥一眼屋門,邁出門檻時和在屋時的想法像兩個拉開距離一前一後行走的人,後者怎樣努力也追趕不上前者。有意無意上衣的一隻扣子開了,雲飛嗅到一股香味兒,他說:“屋子灑香水了吧,很香。”

“我身上散發出的。”兵兵將兩隻小耗子移入雲飛的視線,紅潤從臉朝耳朵漣漪、擴散。她喃喃地問:“你看到什麽啦。”

雲飛的目光很粘稠,他看見有一隻小耗子很頑皮,暗紅色的頭高昂一下。他孩提時代曾見她這過對小耗子,那時它和被蚊蟲叮咬起的紅包一樣,小耗子長大後,他第一次看到。

“說呀,你看到什麽?”微顫的聲音逼問。

“它……是……是……”他不知自己在說什麽,像似說了那個東西的名稱,又像沒說。

“愣著幹什麽?愛它一下。”細細的聲音很急迫,兩隻小耗子跑到他的鼻子尖前,他聞到小耗子奶香味很濃,“愛它吧!”

他的舌尖濕了小耗子,那件鬆寬的上衣滑下肩頭,瓷似的胴體烘烤著他,像火,她的呼吸聲急促,伴有淺淺的呻吟——咣當!簌簌落雨中,鐵門感冒似的吭唧一聲,正是這一聲,將他們從中間劈開,兵兵臉頰緋紅,雙手抱住前胸,小耗子拱著她的手。

雲飛箭一樣被彈射很遠,臉轉向糊報紙的間壁牆。

窘境走出來的兵兵係好上衣扣,隨便說了一句:“雨好像比先前大啦。”

“詩呢。”

“你看過,看過了。”

“沒有。”

“你、看、過。”兵兵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她說,“女孩的……**……就是一首詩,一首抒情詩不是嗎?”

房簷滴雨穿鑿一塊石頭,回聲很響。隔壁,女人的哼哼唧唧,和咚咚擂鼓似的聲音。

“他們好像在打架。”

“沒有,他們在讀詩!”

雲飛覺得兵兵就是四姐,她懂的事情多,比自己多。

“我發現你不願脫褲衩。”隔壁女人的聲音。

“我習慣了。”隔壁男人的聲音。

“我一身皺褶。”

“我喜歡皺褶。”

“啊,我要哭啦。”

……

兵兵臉又紅起來,她盯著雲飛,暗示一種強烈的東西。這一瞬間雲飛明白了,他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說:“我回家吃午飯。”

兵兵沒有送他,淚水撲撲簌簌流淌,小耗子被淚水淹沒……

隔壁男女繼續讀詩。

四姐雲影在雲飛深深挽留的目光中決定在家住一夜。

“老弟,姐看出你要對我說什麽。”雲影和雲飛沿著童年玩耍的路,朝郊外走去,殘陽沉靜而溫存。過去這條路上四姐總是緊緊牽著他的手,現在他們並肩散步。

“姐,一個女孩愛你怎麽辦?”雲飛揪下路邊一朵潔白野棉花桃花,這種花不香,但很美。他說,“真愛我。”

“呀,小弟,你長大啦,都有女孩愛你追你。”雲影驚喜,肩上擔子驀然間卸下,她迅速勾勒一幅圖畫:小弟在戀愛,小弟取妻,小弟當爸爸。

“女孩愛我,我不知如何是好。”

“有什麽嘛,去愛她呀。”雲影隻顧為小弟成為男子漢高興,仿佛多年的辛苦一下消解,大家的心願實現啦。可是,她忘記雲飛是個中學生,戀愛是不是早了一點,早戀會不會耽誤學業。她仍在鼓勵小弟:“愛就轟轟烈烈,天翻地覆。”

“我轟烈不起來,比如……”雲飛吞吐起來,難以啟齒,“比如……”

“比如什麽,親嘴,擁抱。”尚未愛別人,也未被別人愛的雲影,調動全部甜蜜積累,僅說到這份兒上啦。“這有什麽,正常,正常呀。”

“都不是,是……是,我不好意思說。”

“姐瞅著你長大,有什麽不好意思,說。”

“讀詩!”

“讀詩?”

“讀詩!”

“讀……什麽亂七八糟的。”雲影伸手摸一下雲飛的前額,感到不放心,扳過他的臉,用舌尖舔了下他的鼻子尖,這一切都在克隆過去歲月——生命中成長的細節。她說,“不發燒,你沒事吧?”

“姐,讀詩就是親**,就是……”雲飛解釋“讀詩”含意。

“我的天呐,你作大勁兒啦。”雲影聽小弟解讀,當頭潑下一盆涼水,脊背發涼。她審問道,“你讀詩啦?你可是中學生,幹那事?”

“沒有,隻是親了親乳……”

“你親那東西?”雲影忽然感到肩頭又重了,做姐姐的責任感重又歸來,她詰問:“她是誰,告訴我。”

“兵兵。”

“兵兵?兵兵。”雲影在路旁一塊幹淨的地方坐下來,麵前開著幾朵蝴蝶花,她認真地想了想。兵兵同雲飛一起長大,兩小無猜的情景出現:我當媽媽!兩個**的童身,什麽都亮出來……現在畢竟不是童年、孩提,是少男少女,是青春、花季……兵兵鼓起了胸脯,雲飛茸著胡須,自己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們竟做出來了。

早戀的一幕悲劇發生在雲影所在的高中,班長與學習委員相戀,發展到了女孩懷孕。班長的父母對獨生兒子要求很嚴,女孩懷孕他先是吃驚,然後恐懼,最後兩人都絕望了。他們離開世界時很悲壯,每人喝兩袋老鼠藥;也很意味深長,在女孩租的一間房子裏,兩個光赤的軀體摟抱在一起,四隻手脖和腳踝都用紅線連接。遺書隻有一句話:把我們埋葬在一起,讓我們永遠。

這件事發生後,當地教委向各中學發出了通知,要求對學生進行教育,杜絕發生因早戀而引發的不幸事件。學校將文件傳達到老師,老師又將此精神傳達給家長和學生。雲影是班級幹部,是反對早戀的積極者。現在,小弟早戀,她該如何對待。說“不”嗎?白家的情況特殊,小弟的情況特殊,特殊特在白家需要男孩,小弟又缺乏男孩的氣質,被一個女孩愛著,他會增加男孩的信心。讓一個女孩的愛,去打造一個男孩,對白家何嚐不是件好事情,對小弟何嚐不是好事情?

“姐,你還沒告訴我該怎麽辦?”雲飛見四姐陷入沉思,“姐。”

“嗯。”雲影在蒼茫暮色中站起身來,她說,“兵兵值得一愛,或許就是緣分,你們倆從小就要好,大家都說你們是天生的一對呀。去愛她!”

“可是,我愛不起來。”

“兵兵她……”

“不是,我愛不起女孩來。”

“?”

“我是說,和女孩做朋友……”雲飛**了他對女孩愛不起來,原因他想做個女孩,而不是以男孩去愛女孩。

這又接近了白家關於雲飛“女性化傾向”的主題,陰影像黑夜一樣在白家關注雲飛的人心裏沉重,較父母及三位姐姐輕些的雲影,也仍然感到內心的某種壓迫。小弟親吻了“小耗子”足以讓她振奮和炫耀,學校嚴防早戀、反對早戀清規戒律在她心中已經**然無存。應該鼓勵美麗的“讀詩”,於是她說:“小弟,兵兵值得你愛。你向四姐保證,真心地去愛她。”

雲飛像失戀那樣沮喪,雲影對他的神情充滿疑慮。她憂患的是小弟男子漢剛陽不起來,遙遠往事的灰暗重現:“我當媽媽!”小弟願當女孩的呼喊像刀子一樣割她。雲飛沉默,沉默已使他們的談話無法進行下去。

路過兵兵家門前時,雲影向院裏看了一眼,兵兵在晾曬她的衣服,夜晚下露水前的一段時間裏,她在晾衣服。靚麗的身影雲影感到希望鋪展而來,她堅信小弟會被一條美麗的河流濕透心靈。

雲飛先進了院,回到自己的小世界裏。雲影到另間屋子,媽在電視機前看動畫片,米老鼠、唐老鴨常使屋子陣陣盈滿笑聲。爸爸枕頭很高,酒氣此刻飄滿屋子,四周彌漫酒味濃重的鼾聲。

“爸又喝酒啦?”

“酒是他的**。”

雲影挨母親坐下,將那隻蒼老、幹硬的手拉住,繭子很厚,她像觸到枯樹表麵,她問:“媽,你和爸多大歲數成的親?”

“我18歲,你爸十九歲。”

“不,你17歲。”鼾聲戛然而止,白多堂插了一嘴,翻個身,把大麵積背給母女倆,繼續從軀體深處朝外噴酒氣。

“雲影,搞對象啦!”母親忽然想到什麽。

“不是我,是雲飛。”

白金堂像被電擊一下,折身坐起來說:“四兒,你說咱家雲飛搞對象?”

“嗯,初戀。”

“初戀就是搞對象,噢,四兒,去老瞿家給爸裝斤酒。”白金堂把空酒瓶裏僅有幾滴酒控進嘴裏——實際是舌尖上。

“爸,你剛喝過嘛!”雲影鬥膽一句。白金堂沒發怒,臉上堆著少有的笑容,他說,“爸今個兒高興。”

雲影手拎空酒瓶出來,小賣店門開著,卻沒人,她喊聲瞿嬸,出來的是兵兵,她招呼道:

“四姐。”

“瞿嬸呢?”雲影旋開瓶蓋,遞過空瓶子,她聞到兵兵頭發間散發出的香味兒。

“我媽到前院去打麻將。”兵兵將瓶子裝滿白金堂離不開的東西,“四姐你不是住校嗎?”

“今晚在家。”雲影本想和兵兵聊幾句,父親站在院裏喊她說四兒你去買酒還是造酒,她說“我爸著急了”,說著跑回家去。

“我以為你去現燒酒?”白金堂從四女兒手裏搶下酒瓶,急忙掫一口,心裏舒坦些後,低聲問:“四兒,你見過雲飛的對象?人怎麽樣?跟爸說說。”

“爸,他們剛有那麽點兒意思,還談不上是對象。再說,雲飛才16歲,又是中學生,學校決不允許學生談這麽早對象。”

“管它啥學校不學校的。”白金堂覺得兒子想搞對象、搞成對象,是天經地義頂重要的事,他找到了根據:“你媽和我結婚時她17歲,也就比雲飛現在大一歲。”

“你還覥臉說呢,那年秋天你要死要活的,你爹差點兒沒給我爹跪下,說要不嫁過去,你就是不死也得瘋,想媳婦……”母親礙著女兒的麵子,沒說得太挖苦,但也表述到位了。酒鬼丈夫掫了口酒,吐出個爽爽的“得”。

“爸,媽。”雲影說,“雲飛還小,你們別在他麵前提這個事,何況,初戀和婚姻兩碼事嘛。”

父母答應了雲影。

白家希望的目光飄到白雲飛身上,沉悶許久的小院,在這個夏天裏豁然活躍起來。白金堂喝酒時的“得”吐得綿長,他的屁股下多了塊石頭是從宅基老牆撼動下來的,坐在陽光下和滿院爬的螞蟻做伴,下酒菜中的極小的一塊花生,被兩、三隻螞蟻拖拽走。

雲飛母親夢中出現幾次未來兒媳,她漂亮而賢惠,還有一個胖孫子。幾個姐姐注意到母親頭發不再像以前那樣撂荒……小院隨著秋天的來臨,瞬間發生了驟變,警車是在一個傍晚怪叫到鄰居瞿家的,白家人都被警察問過了,雲飛還被帶去派出所裏問話。

兵兵遺容很難看,淚水冷在眼角,警方最後肯定了是自殺,服毒自殺。遺書道出自殺的原因:倘若我得不到我所愛的人的愛我就死去。

“白雲飛,瞿兵兵向你表示過愛嗎?”刑警必須弄清這個問題。

雲飛生平第一次麵對警察詢問,他覺得警察在和他做遊戲。因此,他回答很輕鬆:

“是的。”

“什麽方式?”刑警問,見雲飛沒聽懂,刑警說,“麵談,寫情書,或者……你要如實說。”

從上一次雨天“讀詩”到不幸事件發生,確實有一次警察所說的表示。那是一個周末,兵兵說要去郊外的草甸子采一種叫羅布麻的草藥,為她的父親治療高血壓。

“雲飛,幫我采點吧。”兵兵說,“我自己去有點害怕。”

雲飛點了點頭,他們便離開家,朝西走。城西是一片草原,沿著荒蕪的毛道,沙城遠遠被拋在後麵,無數蒿草向他們走來,一隻兔子正穿過茂盛的草叢,聲音碎散。

“我害怕。”兵兵開始進入她計劃的第一步,她與他並肩,將他一隻胳膊橫在自己胸前,“雲飛,你別走太快。”

雲飛敏感到手觸到隆起的東西,有一種外在力量慫恿它去接近隆起,此刻她的心情他內心明確起來。對兵兵的愛,他感到一種蒼茫的朦朧,缺乏兩性那種磁石一樣的吸引,或是那種心跳的感覺。但他愛她是肯定的。

“我們坐下來歇一會兒吧!”兵兵環顧四周,目光被蒿草阻擋,說明此處草叢很深很深。

雲飛沒有知覺似的,木偶一樣隨操縱者坐下來,她做出一個極撩撥人的動作,麵對麵朝上拉裙子,雙腿像樹枝朝外傘開,一塊淺粉的東西,河中花瓣一樣漂浮白色之間。他沒有回避什麽,他喜歡那片粉色,希望自己能擁有那片粉色,他不由自主地說出一句含混的話:

“真美,真美。”

“你喜歡,我可以給你。”聲音像似從深井裏傳向井口。

“我喜歡!”一遍重複。

裙子像隻蝴蝶翩飛,粉色隨之飄落草叢,一個極美的人體展現另一個人的麵前,真正的青春在青草的景襯下迷人而**,燦爛的姿態迎接他。

一種隱約感,自己離愛音格爾草原放青點越來越近,小馬架的情景驀然重複,他朝迷人處走去,一雙臂膀擁住他,在被狂吻中他感到自己向黑暗而空洞的地方沉去。

“我想告別處女。”她喃喃地說。

他腰間依然緊束著,有一雙手要打開它。他似乎覺得一條蛇伸展過來,在嗷的一聲驚叫後,兔子一樣穿過蒿草。

裙子翩飛回到原來位置,星光下她一棵樹一樣安靜,她挎起準備裝草藥的籃子,開始采集那種叫羅布麻的植物。她很自信,會有一個聲音出現,到那時她要提出個問題。

籃子朝下沉墜一下,一股淡淡的香味兒散開,她說:“雲飛,你到底愛不愛我?”

“我確實愛你。”

“那為什麽不要我?”

“我愛你,我們隻做好朋友。”雲飛仿佛感到自己有很大的力量,他說出隱秘,“因為,我也想做個女孩。”

“你騙我!”

“我沒騙你。”

“可你是男孩呀!”

“我早晚要割掉它。”

“你騙人!”

“我沒騙你!我們會成為姐妹的,人世間最好的姐妹。”

“要是那樣,我死給你看!”……

刑警認為沒有必要再問他什麽,就讓雲飛走了。

雲飛朝家走的那條街正是他與兵兵從小學到初中,反複行走的路,無法阻擋的痛苦內心奔湧。前邊街要拐彎,彎路使他行速減慢時,他的書包便有一聽飲料塞進來,飄忽不定的幸福感便在水泥路傾斜、大街即將寬闊時閃現。她的身影像蝴蝶一樣繞他翩飛,他隱隱約約聽見蝴蝶的歌唱。

他沒有按原路走到頭,恍惚裏他走進一片辛辣氣味的畦田,坐在同兵兵幾次幽會的地方。沉浸在夜色無邊的寧靜之中的時刻,她握著他的手,他感到心裏鋪滿陽光一樣無比溫暖。此時夜色沒有如從前那樣邀請他,一道道白光從他熟悉的地方傳來,瞿家門前掛起了稱為長明燈的白熾燈。按照北方的喪葬習俗,年青人橫死(自殺、被殺、意外死亡)隻停留一夜,次日要火化安葬。

夜色很深的時候,他回到了家,四個姐姐一個也不少。

“我們到處找你。”雲霞說。

雲飛什麽也沒說,四姐雲影在他的屋裏等他,她的眼睛豆莢一樣狹長,是她心事重重的突出表情。

“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雲影浸濕一條毛巾遞給他,小弟眼睛紅腫厲害。

“她說過她要死給我看。”雲飛揩不淨眼睛,他很傷心,腦中出現兵兵,淚水無聲無息地流淌。他說,“我不知怎樣愛她,愛她她就不會死。”

“雲飛,兵兵的確是個好姑娘,值得你去愛她。”雲影見小弟痛苦不堪,以姐姐、女性的慈柔安慰他,並以此讓他不再迷失,“將來還會有兵兵這樣的姑娘愛你,你要接受她們的愛,隻有愛才不會讓人絕望。”

“你是說我傷害了兵兵?”

“是的,你傷害了她,她在失戀的圍困中絕望,她的遺書,小弟啊,你一生一世都要記住兵兵說的,倘苦我得不到我所愛的人的愛我就死去。”

兵兵走了,瞿家搬走了。愛製造了一次永久的離去,一片青青樹葉從樹枝掉落的聲音久久地在雲飛心裏回**。有一段時間裏,他思緒很亂;一會兒出現小耗子,一會兒出現熟悉楚楚動人的眼睛,一陣清晰一陣模糊;裙子飛落草地蝴蝶一樣飛舞……很奇怪的想法流入他的血管,我要成為一隻蝴蝶,一個兵兵一樣的女孩!

雲飛被校方勒令退學事件發生在兵兵死後的寒假前幾天,考試完畢,等分數公布後就放寒假,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

事情發生前,他的心掉入夜色濃重的小馬架裏,鋪墊的烏拉草又軟又暖和,身後的感覺十分強烈。

“雲飛,我們去抓魚。”早晨大昌子叫醒他。

昨天夜裏的事誰也沒再提。雲飛說我馬上就起來,早晨的陽光很溫暖,他挪進陽光中,兩腿間漿糊一樣的東西已幹涸,屁股有些脹痛並沉墜,盡管經一夜的休息,他還像剛從浴池出來,有些疲倦,從地鋪掙紮起來,大昌子手拿一個用紗窗布做成的笊籬樣的東西。

“我們用它抬魚。”向溝底走去時大昌子說,“這是抬網,按上把兒可做潛網用。雲飛,推魚有套嗑兒:緊推魚,慢推蝦,不緊不慢推王八。”

螳螂溝底的流水不是一條,動、靜脈似的橫縱,粗的地方水深,大昌子便試探著下去,探明深淺後,叫雲飛下來,教他如何使用抬網。其實也很簡單,兩人將抬網放入水下,然後朝上一端,嗬,魚兒便被弄上來。在挪一處時,水差不多到了肚臍眼。

“脫掉褲子,省得弄濕。”大昌子說。

脫掉衣服的大昌子,小腹下大團的東西悠**,像風中擺動架上的吊瓜。昨夜就是這些東西弄得他先痛後癢,大昌子驕傲他的東西的動作竟然撥弄幾下,然後瞅雲飛,他的東西顯得很嬌小很羞澀。

“雲飛,你那玩意還沒長大。”

“我不想要它。”

“胡說,男人沒這個東西還叫什麽男人。”大昌子很神秘地說,“二嫂的×真大,要是你呀,連人都得掉進去。”

“你怎麽知道?”雲飛不信,二表嫂鼓出的東西都很大,但是大昌子說的東西隱秘沒見著,他不信大昌子見過。

“我有個條件,你答應我,我就告訴你。”大昌子瞅著他的屁股,雲飛說,“昨晚,你……”

“那是昨天。”

“二舅他們看見怎麽辦?”

“不會,深草沒棵的,誰也看不見。”

是要聽關於二嫂那個東西的故事,還是在重溫昨夜的滋味兒,白白的東西蘑菇似地朝天撅起,大昌子學著公牛的樣子當一次公牛……關於他和二表嫂的故事,大昌子說:“你不能告訴任何人。”雲飛說一定的。他才炫耀了一個16歲男孩與23歲女人的風流豔事。

大約是在春天,兩捆穀莠草被二嫂弄到這裏。她常到井沿洗衣服,累了就在牆角形成的隱蔽處敞開四肢休息,洗男人的**常使她浮想聯翩,躺到草捆上在無眼目的情況下,自解難忍……大昌子無意到井沿邊,發現浸在盆子裏的花花綠綠,好奇繩子一樣牽他到牆邊,翻身躍過牆,正好摔在二嫂身邊,他被肥碩熱東西壓住。

“五弟,吃二嫂一口咂(奶)。”她說。

白肥肥的大奶子他捧住,用嘴去吮,甜絲絲的**流進喉嚨。他曾鑽到奶牛肚子下偷啯奶吃。人奶與牛奶的味道不一樣,正在他品味人奶的香甜時,一隻很柔軟的手深入他的褲襠,那個東西在她手中茁壯起來,她說:“五弟,二嫂給你的家雀找個窩兒。”

他仿佛掉進滑膩的棉花中,身上所有的部位都像有電流通過一樣麻酥。二嫂用身體給他上了做男人的第一課,懵懂中告別了處男,接下去他們便一次又一次。

“你比你二哥強。”二嫂說。

在二舅家的日子裏,雲飛一遍又一遍聽大昌子講他和二表嫂的風流軼事。大昌子講到激動時,便炫耀他的東西。他問雲飛見到過女的東西沒有,雲飛直搖頭。大昌子便說二嫂的襠處像夏天的草地茂盛而茁壯,草叢中有個大坑……當時的雲飛無法想象草地和大坑,更談不上生動不生動。他能想象的二表嫂是大昌子在他後麵動作的情景。

或許有了小馬架裏同大昌了的一個暑假做的事,使雲飛要做女孩的願望更加強烈,因而排斥、不接受兵兵。

兵兵突然自殺著實讓雲飛悲痛些日子,他想念那個從小和他就要好的女孩,羨慕她的美貌,瓷似的胴體,還有柔軟的腰肢,渾圓的臀部,青草一樣茸茸隱秘處……他自己渴望擁有這一切的一切。他所不能承認的事實便是兵兵因他而死,或者說兵兵的死應使他心靈受到震撼。四個姐姐都認為,甚至都希望,兵兵用她鮮活之軀,喚他覺醒——去愛女孩。從此打消他要做女孩的荒唐念頭。

雲飛想當女孩的願望如同春雨過後的青草一樣成長。他悄然從內部開始——剃掉茸茸體毛,對男人那人東西虎視眈眈。歲月膨脹他的身軀的同時膨脹了他的正常人眼裏的非分願望。

非常行為終於在西伯利亞寒潮將襲擊沙城、造成降雪的前一天,雲飛走進了女廁所。在這以前,他差不多有幾個星期天沒進男廁所,盡量少飲水,既使去廁所,他也在上課時——一般廁所很少有人時請假去。總之避免與男生相遇。

化學課他向老師請假,表情十分痛苦,化學老師批準了,他便離開課堂。朝廁所走去時,他的前麵有兩個男老師向廁所走去。他尋找個理由躲在一堵榆樹牆後,等待兩位老師出來後,他再進去。不知是他該遭折磨,還是兩位男老師的大便過長,雲飛不能等上一堂課,下課後,廁所就要繁忙。

等,再等。他實在等不了,要衝出他身體的東西開始朝外衝撞,襠處有濕潤感覺。他見女廁所那邊很靜,始終沒人進去。他走進女廁所,一個花白的東西,突然在他眼前一閃

“白雲飛,你幹什麽?”女老師惶然提起褲子,氣喘不勻地說。

“對,對不起老師,我上廁所。”白雲飛沒有像女老師想象那樣因誤入女廁所而倉惶逃走,而極力解釋或者說明他要上廁所。

“這是女廁所,你怎麽上女廁所?”

“我知道,我想上女廁所。”女老師怎樣氣憤和雲飛將遭到怎樣的結果,恐怕誰都能想象得出來。校方做出勒令白雲飛退學的決定時沒一點猶豫和爭議。他沒去學校取書包,據說被幾個同學把他的書包當垃圾投入了便池,老師們沒任何反應。

白雲霞找到校長,校長的答複時態度很堅決:“我們不能容許一個進女廁所的男生在校讀書,因為我們這裏是學校,是育人的地方。”

草原邊緣上的沙城,春天一場風一場折騰,現已很疲憊了。正像白家盼男孩有了男孩讓他扮女孩,而後又改造他成男孩,結果男孩自己又決定當女孩,折騰來折騰去,白家也相當疲憊。疲憊的沙城終在最後殘雪消融的日子裏,街柳抽出了淺紅色的毛毛狗,不久毛毛狗將要金燦燦,金燦中折騰結束。但是,白家的疲憊倒像得了乙肝的病人,成了病毒的終身攜帶者,再無回春跡象。

白雲飛是在這一年初春走的。他選擇了離開沙城離開家,到一個誰都不認得他,不知道他底細的陌生地方,打工掙錢自己養活自己,最重要的可按自己的意願去生活。

白家對雲飛的選擇沒人提出疑義,沙城裏呆不下去了,男生進女廁所在排除了“耍流氓”、“偷看青春”等猥褻行為後,成為人們風傳的話題,所有的中學都拒絕收他就讀。大姐雲霞調動所能調動的社會關係,都未能取得效果,學校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出同樣的理由:進女廁所的男生,我們不能要。

“姐,別惦記我,我能照顧好自己。”雲飛的內心深處大姐和母親的界線很模糊,可以將她們倆對自己的愛放在天平上稱一稱,重量是相同的。大姐臉上流淌的東西苦著他的心。小的時候他天真地舔過那鹹澀的東西,如同嚼了未熟的李子。此時此刻,他不用舌尖便能嚐到淚水的味道,它已洇濕了他的心房,他流著淚說,“姐,我會想你的。”

“想姐,就寫信、打電話。”雲霞將二百元錢塞給他,叮囑別太苦了自己,一定要吃飽,沒錢就來信,給你寄去。“我們大家緊一點,不能讓你苦著。”

雲飛驀然發現大姐一根白發,她才三十幾歲啊!他認為這根白發是大姐為自己操心而白的。母親常常指著自己的白發說得很具體:那一綹是因爸爸大醉吐血三天不醒而白,那一綹因二姐闌尾手術粘連而白,那一綹……他說:“姐,你完全因為我。”

“什麽?”雲霞沒懂小弟的意思。

“你有一根白發,在左邊耳畔……”雲飛說。

“噢,你姐夫上周就發現啦。”雲霞不想讓小弟帶著某種沉重走,就說,“哪裏是因為你,千萬別這麽想。小弟,一邊打工,一邊學點什麽,別荒廢了自己……”

漆黑如鴉的深夜裏,雲飛悄悄走出院子,朝一個熟悉的地方走。那時年味兒還未散盡的沙城,偶爾炸響一、二聲爆竹,幾盞紅燈籠高掛。他要做的這件事尋思很久,計劃得很久,必須在離家之前做完。

昔日野草茂盛的郊外,一下子被塞進冰箱凍僵了,走上去,硬梆梆。某個年代的某個時刻,赤腳踩在茸茸毛道的感覺仿佛候鳥從遙遠地方飛來,梗阻的記憶陡然暢通:兵兵粉紅色的腳丫在綠草上移動,像兩隻胖乎乎的蠶寶寶,一隻尚未成年的螳螂靜伏粉紅色上麵,大概它的母親經常這樣帶它在草間行走……粉紅色的東西罩上一層半透明的織物時,也有一次、或幾次茸茸毛道兒[2]覆蓋著厚厚的草葉、踩上去很柔軟。

嚓!夜空中有一雙翅膀掠過,他的回憶抽搐了一下。站定下來,在一塊平展的雪地插上17根蠟燭,點亮,潔白的雪麵上17束火光閃耀。

“祝你生日快樂!”空曠的雪野飄**浸著淚的聲音。

許久以前,一個女孩在這裏,向她所愛的人完完全全打開了自己……17根蠟燭插入如雪的肌膚,燭光勾勒出的色彩更加迷人。那雙蒙層迷茫的眼睛,盯著蠟燭,待它們一點兒一點兒燃盡,心底裏呼喚著一個女孩的名字。

沙城被白雲飛在17歲那年春天揣進了衣袋裏,他知道他走後在一定時候要想念它,帶在身上和一些有用的東西——證件、錢放在一起,想它時就掏出看看它。直達終點站的火車在深夜,是一輛塞得滿滿的普痛快車,沒有座位,他像隻空貝殼,被人流來回漂**……那個睡得像蔫蔥似的男孩——大約十五、六歲,朝裏挪了挪,對雲飛說:“搭個邊吧,老站著誰受得了。”

讓座發揚風格的男孩在雲飛坐下來後,又仄向一邊睡去。天亮還需一段時間,整個車廂昏昏沉睡。

雲飛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一位睫毛很長的小女孩瞅著他。狹小的空間活物就他們兩個人似的。陌生、夜間行車昏沉氣氛障礙他們交談,女孩黑白眼球轉動表明她要說點什麽,他也想問她到哪裏去。靠車窗裹在大氅裏的漢子是他的什麽人?因為那漢子睡前用圍巾一樣的布帶係住女孩的一隻胳膊,怕丟了似的牽在手裏,他在沙城街頭見女人就這樣牽扯小狗。他們目光交流了許久,小女孩身偎依漢子睡著了。他的目光移向窗子,外麵黑洞洞,間或燈光閃過,說明火車駛過一個小站。

北京還有多遠?他沒去過北京。小的時候,大姐頂愛唱的一支歌是“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北京——天安門——北京,他所能知道的就是這些,選擇這樣的城市,不能說與大姐經常唱的歌無關。

困倦爬到他的臉上來,他想睡一會兒,半個屁股支撐著全身,還要靠兩條杵向過道上的腿分擔重量,它們來不得半點鬆懈,不然身體會轟然坍塌。他極力控製自己,哄趕瞌睡。他再去想那個陌生的都市模樣,臉上慢慢地浮現出一層興奮的光暈。大姐說:在天安門前照張相寄回來,爸見到一定高興,他說他這輩子恐怕去不了北京,他遺憾自己失去一次去北京的絕好機會。那是解放戰爭中他們的擔架隊,剛到長城邊,說北京和平解放了,擔架隊完成使命回到了老家。因此他常炫耀自己見過長城,說那大塊青磚枕頭似的,同時說可惜沒去上北京。

“北京那屯子一定很大。”母親不知為什麽說起城市便用屯子做參照物,連她生活快幾十年的沙城,她也說:“咱這屯子沒發展。”還說起沙城人編的順口溜:油漆馬路沒有油,一個警察兩崗樓,大黑魚(一個皮膚黝黑的於姓交警綽號)兩頭遊,上午在南頭下午在北頭。

雲飛思索著北京城,想象大街的寬闊和人流如潮,望去使人玄暈的摩天大樓。飄忽不定、膽怯的影子不斷地在他眼前徘徊。

“遇到難事,千萬要找警察。”四姐說。

到底還是堅持不住了,他墜入了混沌和沉重的睡意之中。

車到錦州天亮了,旅客走出夢鄉。白雲飛醒來才發現自己靠在讓座的男孩肩頭睡著了。

“你睡得好香,我沒叫醒你。”男孩活動一下被雲飛壓麻壓酸的左臂,開始了他們的談話。

“你去哪兒?”

“北京。”

“咱們一路。”男孩從行李架上取下口袋似的背包,掏出盒方便麵,問:“來一盒嗎?”

“我帶了。”雲飛見車廂裏大部分人都在吃東西,是吃早飯的時間,他拿出盒方便麵。

雲飛說沒水幹吃方便麵。

男孩說你準備好,開水我為你解決。

這時,一個肥沃女人推著售貨車過來。

“早上好,大姐。”男孩套幾乎說。

“用點什麽?”車子停住,肥沃問。

“我想給你唱歌。”男孩說。

“正忙著,呆會兒我來聽吧。”肥沃聽過男孩唱歌的,讚許道,“你歌唱的真不錯,專業水平。”

“隻要大姐高興……”男孩一邊說一邊端起方便麵盒,肥沃便將熱水倒進來。通常不買她的方便麵,她不會給你開水的。兩盒方便麵倒完水後,胖女人扔過一袋榨菜,男孩說謝大姐。

肥沃推售貨車走後,雲飛問:“你們認識?”

“始發站上車才熟的。”男孩詭秘地一笑,說,“她很厲害的,昨晚一上車便和旅客吵起來。”

雲飛對男孩多了一層佩服。

男孩叫楊言,今年17歲。他去年到北京打工,回老家過春節,返京的路上遇到了白雲飛,他們後來成為朋友。

“你在北京做什麽?”雲飛問。

“什麽都幹。”楊言說,“北京滿大街都是錢,就看你能不能撿起來。”

“那麽多呀!”

“是啊,看你如何哈腰如何撿。”楊言玩著一枚鎳幣,從吃完方便麵起他就手裏玩捏。他說,“有時,也要靠運氣。”

“能幫我介紹點活兒幹嗎?”

“那當然,我們是老鄉。在北京,咱東北人是一族,是老鄉呢!”楊言的言談已不是一個孩子,久闖江湖的老道。他說,“到北京,你先找個安身的地方,常住就租房,三環外的房子便宜。找到供吃供住的活兒,就不用租房哩。”

雲飛開始陷入了沉默,為難的樣子讓楊言看出來,他拍下他的肩膀說哥們兒,愁什麽呀!我住的院裏還有一間房空著,安徽有個學電腦的租的,年前回家退了房,說不回來了,你租下它。

“房租貴嗎?”

“月租一百五十元,我跟房東栗大媽說說,準成!”楊言一副自信神態,對於雲飛來說,重溫了在家裏的陽光和空氣,仿佛又回到幾個姐姐的身邊,無憂無慮,事事用不著他去管、去操心,一切都安排妥當。

火車到達北京站是上午,雲飛成了楊言的影子。坐地鐵到西直門,改換904路公共汽車,朝香山方向行駛,在一個叫廂紅旗的地方下了車,左拐右拐,一所民房的鐵大門前,楊言說:“到了”,說著掏出鑰匙開了門,迎麵一位六十出頭的肥胖女人招呼:

“楊言回來啦。”

“栗大媽,過年好!”楊言將一包木耳遞過去,“山上野生的。這是我的老鄉白雲飛,來北京打工,有空房吧。”

“歡迎啊,有一間。”栗大媽指著一間房對白雲飛說,“年前退的房,你來巧了,住吧,暖氣我正燒著,熱乎著呢!帶身份證了嗎?”

“成,你們小哥倆歇歇,坐那麽遠的車。”栗大媽回到她的房去,這時雲飛才發現她有點瘸。

楊言的房間很小,隻容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很小的方桌,桌下藏著電飯鍋、瓢勺一類東西,顯然他自己做著吃。一股刺鼻的味道使雲飛擰緊眉頭,塑料盆子裏泡著團成球的襪子,楊言說:“年前泡的,臭啦。”他說著一隻手捂鼻子,一隻手撈出襪子,扔進黑色的方便袋裏。

“楊言!”栗大媽喊了,“過來給你的老鄉辦一下。”

“帶好身份證。”楊言和白雲飛一起出來。

一張東北農村使用的炕桌橫在房東的門口,栗大媽翻弄鋪展麵前的登記薄子,她接過身份證,很認真地同白雲飛對照了一下,因粗胖而顯得拙笨的手抄寫身份證,說:

“東北很窮吧。”

“是咧,要不,誰出來打工?北京多好……”楊言誇起北京,栗大媽的臉就舒坦,他說,“暫住證還是麻煩二哥辦吧,又快又省錢,隻是讓二哥費心啦。”

“98元,一年的,連證的工本費在內。”栗大媽抬起頭來瞧眼雲飛,“需要兩張一寸照片,免冠的那種。”

“在旅行包裏,我去取。”白雲飛要去拿照片和錢,被栗大媽擋住,“別忙,今天是星期四,後天,你二哥後天才來的。”

二哥是栗大媽的二兒子,在飛霞路派出所做內勤,正管著這片兒。租住他母親的房子,租者都不用去跑派出所辦外來人口暫住證,他就代勞了。

“房租每月一百五十元,冬天每月加取暖費五十元。現今天暖著呢,爐子也不用天天燒啦,一時半時冷了,我就給你們燒,煤錢也不要嘍,算是大媽奉獻了。”栗大媽一副北京腔,臉透著精明和善良——沒有多少文化上年紀老太太那種慈祥。

“有點像媽。”白雲飛心裏想。

交了一個月的房租,雲飛手裏多兩把鑰匙,一把是開院黑色鐵大門的,一把便是他房間的。

屋子空紙箱一樣空**,打掃得倒幹淨。這時,白雲飛才感到生活需要許多東西……

“雲飛,被褥得買。”楊言說,“明天我幫你弄。”

白雲飛瞥一眼窗外,夕陽的一抹陽光漂浮在對麵的一堵牆上,紅了那片磚,他有些犯難。

“今晚咱倆睡一床,嘮嘮北京。”楊言猜透老鄉的心思,主動排憂解難。他說,“今晚咱倆開夥,吃什麽?說!”

白雲飛說:“還是到街上去吃吧,我請客。”

楊言沒反對。

周圍的人和事在白雲飛的眼裏還生硬,楊言便說要去外出做事。做什麽事他沒說,隻告訴雲飛中午恐怕趕不回來吃飯,電飯鍋裏那些飯,你最好消滅掉,晚上咱們吃麵。

楊言走後,白雲飛將自己限定在屋子裏,剛買來的東西零亂堆放著,需要歸攏歸攏,被子套上被罩;窗簾掛起來……一隻藍色帶蓋的塑料桶推入拉出,幾進床下,他仍然覺得沒藏好它。

昨夜,隔壁的嘩嘩聲很大,那個女鄰居像似鼻子有毛病,邊嘩嘩邊吭哧,有點像豬。院子太小?還是人太擁擠?聲音不能靦腆,裸裸地展現。另間屋子,也就是他與楊言之間的屋子,音樂和床的吱嘎聲混在一起,吱嘎停了,音樂也停了,他想到一種浪漫的陰謀。終歸空間太小,可以理解。

“小白!”隔壁那個夜間嘩嘩聲製造者——20二三歲年紀的女人叫他,“請幫幫忙。”

他怯怯地隨她進屋,她說:“把那個東西請出去。”

屋頂一條壁虎。白雲飛接過女人遞過來的拖布,他弄掉它,趕它出去。他打算立馬走人,女人指著把竹椅說:

“坐嘛,咱們聊聊。”

白雲飛屁股在陌生的地方坐下來。”

“我叫王鬆華,大家都叫我阿華。”女人開展銷會似的,把自己擺在白雲飛麵前:她是河北人,眼下為一家公司推銷高級洗牙機。她有一個哥哥也在北京,搞根雕的。她問,“來北京有目標嗎?往哪個方向發展?”

“找些事做。”他這幾個字說得很躓,臉紅了,都是阿華床下報紙蓋著圓圓的紅東西搗的鬼。

王鬆華沒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說:“瞧你好像有18歲吧,我剛到北京也和你年齡差不多,開始做小保姆,後來又到一家大排擋洗碗……”

“白雲飛!”房東栗大媽喊。

“哎!”白雲飛站起身,說,“王姐,我剛來北京,什麽都不懂,還請你多多關照……”

“白雲飛!”又喊,聲音硬衝。

“有病!”王鬆華瞅著窗外,惡出這麽句話來,她對他說,“雲飛,你快去吧。”

白雲飛聽出了王鬆華不滿意房東,說栗大媽有病。由於初來咋到,他還不能理解“有病”的全部含意。應聲出去,栗大媽有點像與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機警和神秘,眼瞧著王鬆華的房間,手確拽著白雲飛,一直扯到自己屋裏,她說:

“王鬆華有點兒那個。”

他現出不解的眼神和表情。

“常有男的來找他,風流呢!”栗大媽說,“少去她的房間,對你有好處。”

“既然她那樣,幹嗎租房給她?”

“走路不哼不哈的,哪裏看得出病來。”栗大媽極其後悔的樣子,說,“再有二個月就到期了,她說她要回河北老家,房子正好不租她啦。”

白雲飛明白了栗大媽呼他出來的真實目的。往下再說什麽,也就是北京人說的閑聊,他沒興趣也不會聊,便以要回屋去收拾東西為借口,重新回到自己的租屋。

王鬆華差不多一整天沒出屋。

電飯鍋裏楊言那些剩飯,脹滿了白雲飛的肚子,閑在**,他翻著楊言隨手丟給他的《人才市場報》。在招聘求職的欄目中尋找著:服裝鞋業專賣店,招女店員三十五名……信息公司聘高級業務員,月薪三千元左右,需本市戶口……本公司現招聘營業小姐及主管,年齡20——三十歲,有電腦基礎更佳……假日促銷、電話小姐、快遞員、社調……招聘的職位,可謂五花八門,他根據自己的條件,尋覓適於自己的工作,盡管他沒認定去應聘哪個職位。但是,需求的大多是女性這一點令他興奮和信心,他相信自己適於女性工作,也一定能夠找到。

“我們出去吃晚飯吧!”雲飛說。

“累死我啦,骨頭都散了架子。”

“幹什麽把你累成這樣?”

“呶。”楊言用手指指床下。

一堆彩色的紙張,方方整整地捆紮著。是一種洗滌用品的宣傳單子,就是人們常說的小廣告。

“一天要散發多少張?”

“一千張。”

“那麽多?”

“多?全發下去才掙20元。”楊言說話比先前氣脈足了,臉呈現出一些陽光,說明緩過點勁兒來。他說,“今天我領兩千張,想多鬧點兒錢,結果,剩了這麽多,至少也有五百張呢。”

“明天,我幫你……”白雲飛怕明天一個人呆在出租屋裏。

“幫什麽呀,那個營銷公司的小廣告,夠發一年的啦。”楊言不是那種吃獨食的主,他認為有錢大家掙,大家花。小老鄉加盟,他打心眼裏高興,至少有個伴兒。

晚飯白雲飛再三堅持做東,連拉帶拽地將楊言弄出院去。巷子又窄又深,轉了幾轉,才來到一條街上,街不很寬,幾輛出租車速度很慢地駛過,瞧樣子活兒不太好,像似在找客。竟有一輛四輪子(手扶拖拉機)噴著熱乎乎的柴油煙子從他們身旁開過去。

“北京還能見到它?”雲飛奇怪道。

“這是四環外,郊區的菜農用它拉菜。”楊言用手劃了個圈說,“天安門那算一環,然後是二環,三環,四環才要修,將來要修五環,六環……修到一百環,就差不多修到牡丹江了。”

牡丹江是他的家,楊言說時臉上燦爛了。他帶白雲飛走進一家叫威虎廳的餐館,接待他們的清一色的東北人,服務員是個18、九歲的姑娘,她同楊言很熟。她問:“咱家那疙瘩冷吧?”

“賊冷。”

“雪大嘛?”

“頭年下的,現在還沒化呢!”楊言把菜譜扔給白雲飛,仍然同服務員嘮嗑兒,“在北京過年,熱鬧吧。”

“嗯呐,挺熱鬧。”服務員問白雲飛,“來點什麽?咱東北風味的小雞燉蘑菇,還有大拉皮……”

他們倆點了兩個菜,燉一個、涼拌一個,兩瓶燕京啤酒。

這時,白雲飛才注意到,小餐館的裝修很東北很親切,白樺樹皮包裝了牆壁,壁燈裝飾在火把裏,閃閃耀耀;兩隻盛酒的木簍豎在吧台前……白雲飛淺聲說:

“飯館咋弄成深山老峪?”

“這叫特色。”楊言被半瓶啤酒興奮啦。他說這裏是威虎廳,威虎廳是《智取威虎山》中匪首座三雕呆的地方,北京人有幾人到過深山老林,見過土匪的老巢?當年偵察英雄楊子榮打虎上山……說到楊子榮,楊言十分自豪,他接著說,“這家威虎廳,前邊那條街上還有蝴蝶迷餐廳。噢,還有一家叫什麽來著?”他問吧台坐著喝濃茶的老板——方臉、方肩的大塊頭。

“對,就是認出楊子榮那個土匪。”楊言對《智取威虎山》很熟悉,順口說了句土匪黑話——天王蓋地虎。

“寶塔鎮河妖。”方形老板接上一句。

“臉紅什麽?”

“精神煥發!”

“怎麽又黃啦?”

“防冷塗地蠟!”

他們的一對一答,活躍了小餐館的氣氛,另幾張桌的食客也加入進來:穿林海,跨雪原……麽哈,麽哈!……小常寶控訴了土匪罪狀……圖,什麽圖……唱詞、對白、黑話混雜,南腔北調的哼唱吼喊……白雲飛仿佛忽然領悟到這就是現實生活,是自己生活的開端,滿有意思的。

在北太平莊的過街天橋上,白雲飛和楊言散發了近一個月的小廣告,後被工商部門製止,他們轉移到了蔣宅口的過街天橋旁。那個重慶人開的名叫“老湯鍋”的小餐館,他倆美了兩頓。

“燉雞公很好吃的,當然還有貓耳菜。”回出租屋的公共汽車上,白雲飛舌頭還麻辣辣的,他滋味地說。

“我第一次吃它,還是阿華請的客呢!”楊言回憶了那次王鬆華生日請客。

一年前栗大媽的院共有五個租房戶,王鬆華和剛搬來的楊言外,還有兩名魯院畢業的學生,再就是一對誰也說不清是什麽關係的年輕人,大家隻知道他們倆在什麽中介公司打工,因從不與另外四個租房戶來往,大家從不把他們算在北漂的行列裏。北漂,北京人稱在北京漂泊的外省人,來京年頭多的稱為“老北漂”,剛來年紀又輕的自然稱“小北漂”,統稱為北漂。如此說來,王鬆華屬老北漂。

現在那兩個中介公司打工男女仍在,即白雲飛隔壁——晚間音樂和床的吱嘎聲混雜的製造者,隻是那兩個魯院的畢業生搬走啦。

她們倆一個叫娜仁花,另一個叫白枚。娜仁花是蒙古族人,家在赤峰,瘦小小的一個人,背著她那把胡琴走的。白枚是河南人,常吃麵的原故吧,人兒長得暄饅頭似的,邋邋遢遢,沒見她早飯前洗過臉。栗大媽為此專門開了會,重點講了注意個人衛生,明的暗的點了白枚。白枚呢,在乎別人說嘛,依然暄騰的邋遢。

“原打算在出租屋裏給阿華過生日,早上栗大媽突然召集開會,”楊言說到這兒火車便到了站,下車後他接著說,“栗大媽說文明居住……轉彎抹角,還不是見阿華拎了幾瓶酒進院,她最反對女人喝酒。掃了大家的興,阿華說,走,到蔣宅口,重慶老湯鍋的菜很好吃。”

白雲飛可以想象到阿華高著嗓門在小院裏喊,顯然故意氣栗大媽。栗大媽懸吊的那隻殘腳看著阿華他們瘋出去,狠出一句“姥姥!”

走近那扇黑漆大門,裏邊傳出悠揚的胡琴聲,楊言雀躍道:“是娜仁花回來了,一定是她。”

那個叫娜仁花的女孩坐在矮凳上,伸開的右腿托著胡琴,飄落的長發瀑在胸前,她邊拉邊唱。王鬆華對麵坐著,雙手托腮,淚光在眸子中閃亮,嘴唇在動說明她在唱。

唱完那首美麗的草原我的家,娜仁花抬起頭,一張很靚的臉。毛嘟嘟的眼睛吸引白雲飛,讓他想起一個人——固在心靈深處的女孩。

“新來的白雲飛。”王鬆華介紹道。

他們彼此認識啦。晚飯大家一起吃的,院心那張方桌是公共餐桌,租戶各自做好飯菜後,端到桌子上來吃。一天中相聚時刻——聚餐,邊吃邊聊。一般情況下,各吃各的飯菜,都不超越範圍,除非誰做了特殊菜肴,禮貌地讓菜,又都婉言謝絕,嚐嚐鮮也是有的。

幾個盛菜的飯盒或碟碗擺在公共地方——桌子中央,今日真正意義的聚餐。聚餐總要有題目的,今天的主題是:為娜仁花接風洗塵。主持者是王鬆華,大菜、主菜都是她請的客。

娜仁花不喝啤酒,她獨自喝北京二鍋頭,方方的瓶子,嘴對嘴地灌,豪豪爽爽。很像爹,白雲飛想。

“拉一段。”楊言央求。

“纏磨人。”娜仁花嗔怪道,她放下酒瓶,綽起胡琴,將腳伸向白雲飛坐的方凳橫擋裏,她說:“拉段蒙古人。”

騰格爾演唱的歌。悠揚的胡琴將大家帶到茫茫大草原,潔白的氈房炊煙嫋嫋,白雲輕輕飄,百靈甜甜的唱……杯子在王鬆華的手中凝住,她揚頭向小院上麵那塊天,有些灰塵的月亮懸空,陷入沉思;楊言用筷子敲碗哼唱,目光璀璨;白雲飛深情地望著長發飄逸的身影,抖動的弓正拉在他的心弦上,如泣如訴。一個女孩用生命在他心弦上拉過,至今餘音回**,溶在血液裏的情與愛周身流淌……“兵——兵兵!”白雲飛輕聲呼喚著永遠女孩的名字。

茫茫的大草原,

是我生命的搖籃……

那夜,他們都醉了。

不知是娜仁花的請求,還是大家的派遣,白雲飛送娜仁花回住處。他倆沿著巷子蜿蜒曲折,纏挽著臂,胡琴斜在她的肩頭。他們在巷子裏整整走了一夜,她說:

“天亮啦。我們明天還能在一起嗎?”

白雲飛望著她的眼睛,搖搖頭。

娜仁花瘦小的背著胡琴的身影消失在巷子裏。

白雲飛悶在出租屋裏一整天,楊言自己去散發小廣告。躺在**,眼睛直直盯著棚頂,那裏****的空白。許久,才有一隻多足的甲殼蟲類的小東西出現,說不清它從哪裏來,再到哪裏去,從南到北來回爬著。

“或許,我不該拒絕她的幫助。”白雲飛自言自語地說。

昨夜,他們漫步在小巷裏,起初誰也沒話說,雙臂挽得很緊。早春的北京夜晚冷風刺骨,浸透酒精的軀體抵禦住了風寒。直到夜半酒醒,他們談起各自的身世:娜仁花在赤峰市下轄的一個蘇木(公社)長大,後隨寡母搬到赤峰市。她從小喜歡唱歌跳舞,正因為如此,荒廢了學業,沒有考上大學。後來,她背著胡琴隻身來到北京,在歌廳唱歌、演奏,她最大的願望能灌一張自己演奏、伴唱的歌碟。她還寫詩寫小說,也想成為詩人、作家。偶然的機會,她進入魯迅文學院文學班學習,畢業後,她便到一家報社打工,專門采寫女名人,基本工資加提成,日子倒可以混下去。去年秋天,母親病重,她回赤峰伺候,年前母親去世,她重返回北京,繼續圓她灌歌碟的夢。

“我不想讓你成為兵兵。”白雲飛說。

“這不是理由,不是。”娜仁花搿住他,擁向牆角,酒膽量她的嘴唇熱吻他,喃喃地說,“我沒親人啦,一個都沒有……”淚噎住娜仁花,肩膀微微地發抖。

街燈中,他見到她眼裏閃著晶瑩。

他細細地回憶昨晚的事,咀嚼幸福的細節:某一時刻她的柔軟胸脯像草原一樣舒緩起伏;她的身上溢出春天裏柳樹毛毛狗的馨香;小巷突出的一個門樓魚鱗簷下與女孩第一吻。

“拒絕她的幫助錯了嗎?”他捫心自問。幫助?一個青春女孩怎樣幫助一見鍾情男孩?幫助的全部含意是什麽?他從鄰居女孩兵兵身上理解了娜仁花所說的幫助。一旦接受了她的幫助,他怕把握不住自己……拒絕,拒絕是一把鋒利的刀,會斬斷剛剛抖落的情絲。

倒懸棚頂爬行的那隻甲殼蟲,忽然墜落,空玻璃杯子裏便有了清脆的一聲響。一天中惟有一陣的太陽線蟲似地爬進來,這是小屋最為明亮的時刻。小屋裏太陽迅速衰老……嘎吱——四輪推車子響起,房東栗大媽要在太陽虛弱時出去遛彎兒,胖敦敦的身體外加腿腳不便,她借用車子拐仗似的支撐。她喊道:

“小白,看院喲,我出去啦。”

“哎!”白雲飛答應。大門咣當聲響後,小院平靜。糗在夕陽中的小院,蔫蔫的沒精神,他拽條矮凳撞進陽光裏,溫暖總讓人感到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