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兩起強暴細部雷同
泥鰍一夜未歸,張京用冷水衝個涼,看了一整夜泥鰍寫的小說,如果真是紀實,白家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他。
“張總,”泥鰍打回電話,嗓子有些嘶啞,昨夜他一定說了不少話,不把嗓子說啞他不盡興。“小說看完沒有哇?”
“坐飛機啊,恁快?”張京搶白他一句,“你那大部頭一時半會兒可讀不完,看完有十分之一吧。”
“到沒到雲飛割辮子?”
“蒙對了,到天亮就看到那塊兒。”張京說。
“有什麽感覺?”
“哦,我該上班了,你回來我們再談。”張京急著去上班,遲到可不成,公司規章製度很嚴。
泥鰍一定在電話另一端拘拘攣攣。
每天都有一份報紙放到桌上,張京自費訂的早報,坐下來讀報紙,三江市發生的新聞,他都是通過這個渠道瀏覽到的。
“誰拿了我的報紙?”他問。
“我,看完就還你。”辦公桌在角落裏的同事小劉應聲道。
張京打開電腦,三江市政府有網站,一些新聞也通過這裏向外發布,他就是想知道三江近日來所有新聞。
“張經理。”小劉手拿報紙過來,肯定是什麽新聞使他震撼,神情仍是激動,他說,“色狼,三江市出現色狼。”
色——狼!張京給毒蟲蜇了一下。
“你看這篇報道。”小劉將報紙鋪展在張京麵前,“令人發指,令人發指啊!”
報道是很短的幾百字,題目十分搶眼:
深夜女大學生遭強暴蒙羞跳樓自殺
巧合嗎,還是就是?張京急忙掩飾住驚慌,等小劉離開他才定神看清,該女大學生在一條僻靜的小巷裏遭一名男子強暴,事後該生羞於報案,從宿舍六樓跳下,摔成重傷,正在醫大搶救,目前尚未脫離生命危險。
這是最難熬的一天,工作期間不準外出,張京這樣部門小經理也不例外。
“張經理,”小劉在下班時對他說,“今晚有空嗎?”
“有事?”
“嗚,”小劉有些不好意思,說,“女朋友為我的生日開個家庭P T I ,歡迎您參加。”
“哦,你生日。”張京抬眼見幾個同事等在門口,他們要去參加,作為部門頭頭應該參加,可是他想好今晚要去做一件事,於是掏出兩百元錢塞給小劉說,“對不起,我有急事要去辦,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您。”小劉道謝。
張京準備在街上吃晚飯,他多個心眼,回合租房趕上泥鰍在家,魚網一樣纏上無法脫身,非與你討論他的小說不可。
他走進一家桂林風味的小餐館,選張靠近裏邊的桌子,服務員熱情地問:“老板吃點什麽?”
“隨便。”
“牛腩飯怎麽樣。”服務員問。
“可以。”張京不管什麽牛腩飯、土雞飯,填飽肚子,消耗掉日落前這段時間就行,再一個希望別碰上熟人。
店麵不大,很整潔,老板是廣西人,服務員是本地招聘的,東北農村的女孩子熟桃子一樣紅暈的臉,透著健康。嗓門大了些,小店響著她們因什麽發出的笑聲。
“大豆搖鈴。”泥鰍這樣形容女孩的笑聲。
飯菜盛在不鏽鋼的盤子端上來,張京細嚼慢咽地用,盡量減少抬頭的頻率,以免遇到熟麵孔熟目光。鄰桌是兩個年輕人,他們要了一份鹵肉飯,向服務員多要了一雙筷子,兩人吃起來。可見他們目的不是用餐,利用這個機會約會。
很快,他們的關係暴露出來,是房產局產權處的工作人員同正讀大學的女友約會,為一次甜蜜晚上商量場地。
“我宿舍不行,如果不發生那件事還行。”女學生說。
“她又不是在校園內出的事。”男的說。
張京最後聽明白,遭強暴跳樓的女大學生是他們學校的,不是一個班,不很熟悉。
“到賓館開個房間。”
女大學生不同意,說價錢太貴,幹脆找個鍾點房。
張京急速瞟眼女大學生,看她戴沒戴校徽什麽的,好弄清她是什麽學校,他很需要這方麵的情況。
一盒飯沒吃完就離開了,情侶急著要去做的事情比吃飯重要。張京心裏有些遺憾,本來想再多聽到些有價值的東西,中途離開去開房。
“那個小誰,有啥好吃的?”一個猴兒頭八相的男人進門,聲音很高地問。
“你吃啥吧,啥都有。”服務員搭話,他們顯然很熟悉。
“土雞飯,”猴兒頭八相的男人說,“肯定是肉食**,亂雞充數,現在哪裏找吃螞蚱草籽兒的土雞喲。”
張京從聽到這個人說話,便把頭低下去,回避被人發現。猴兒頭八相的男人他認識,此人是市糧食監測站辦公室主任,公司正為他們建築一棟辦公樓,與他多次打交道,關係處得不錯,那件事發生後,應該說與他的關係很鐵啦。
一首民謠雲:一起同過窗,一起下過鄉,一起抗過槍,一起嫖過娼。
最後一個是張京和猴兒頭八相的男人的鐵。他去吃請,酒喝得都特痛快,猴兒頭八相的男人說:
“張總,我們去候鳥唱歌。”
張京沒去過那種娛樂場所消費不起,客戶真心邀請,他倒想玩一次,何況是有名的候鳥歌廳。
“走,樂嗬樂嗬去。”猴兒頭八相的男人極力穿掇,拉張京去了候鳥。
車上猴兒頭八相的男人興奮異常,對張京說:“過去,沒見過白狼山就不算到三江。現在,改寫了,沒去候鳥就不算來三江。”
“誇張了吧?”張京還有幾分清醒。
“三江市幾十家歌廳,歌手最靚的是候鳥,歌廳名字起得很有文化,候鳥,路過此地,做暫短的停留,然後飛走。”猴兒頭八相的男人臉宣紅像猴腚,興趣地道,“一群紅點頦兒[1]飛走,又落了一群黃點頦兒[2]……”
歌廳小姐在猴兒頭八相的男人眼裏是群鳥,歌手顯然是哨得好聽的鳥。他趴在張京的耳邊,噴過一股酒氣道:“兄弟你行,衝著你行,我給你找隻油子,她羽毛美麗,鳴唱動聽……一句話包了,男人褲襠裏都是她唱硬的。”
那夜,張京受到特別服務,他認識了一位叫馨月思柔的歌手,並告別了處男……
“嚄,張總。”猴兒頭八相的男人到底發現了他,“你在這兒,巧啦。”
“巧。”張京騰出放包的椅子說。
猴兒頭八相的男人馬上說,“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我快吃完啦。”張京婉言拒絕道,“改天,改天我請你。”
“小誰,”猴兒頭八相的男人叫服務員,小誰到底是誰,反正誰答應就叫誰,過來一個長的團乎乎的女孩,他說,“來兩瓶啤酒。”
“涼的?”
“常溫的吧。”他說。
張京不能再拒絕啤酒了,不然顯得假啦,猴兒頭八相的男人眼睛可毒,給他看出破綻,今晚的計劃就泡湯了。
走出小酒館,猴兒頭八相的男人匆匆鑽進出租車,張京要了輛出租車直奔市醫大一院。
我確實在林夢子處呆了一夜,大部分時間聊天。
“你家房子好大啊!”我說。
“三百七十平。”她正往洋酒裏加冰塊,端到沙發上來,說,“還是出租屋好,緊緊湊湊的,人不空**。”
女人凝望著你眼睛說話,可要留心,她多有什麽要表達。狹小擁擠的出租屋給她說成緊湊,人不空**意味深長了。
“還是寬敞些好。”我說。
“不,空**的含義是孤獨,”林夢子喝口酒,嘴唇沾著紅色**在燈光中特別明亮,“空**還有一層意思,空虛。”
空曠的房間內我們談空的話題,之前,我問起她你女兒,她說在貴族學校住校,封閉學校不準回家。
“隻我們倆,沒人打擾。”林夢子似乎很有酒量,比我喝得多。她坐得離我很近,有一個習慣動作特別**,向上提裙子,大腿越深處越白皙,平素她穿裙子,暴露的地方給紫外線**了。
“作家都不缺少女人。”她說。
我報以一笑。
“總有粉絲。”林夢子望著我說,“我是你的粉絲。”
富婆總是很大膽的,直白地表明心跡。後來,我曾多次回味這個細節,那個晚上的故事從她講這句話便開了頭,注定這個故事很美好。
“喝碗燕窩湯,” 次日早晨林夢子親自下廚,話語中的營養更豐富道,“消耗太大,補一補。”
麵前這個女人誰沾了她,都別想控製住自己。(我怕讓我供職的報社領導看到這本書,不敢說出昨夜**的細情)那個早晨,我覺得自己成隻空紙殼箱子,身體裏突然沒了血肉。
“幾次?”她問。
“三次。”
“我感謝你。”林夢子很真摯地說,眼角濕潤了。
感謝什麽我知道,一個女人發自肺腑的感謝大概應這種事啦。不然她有多少苦楚怎啟齒去對外人說?
紅色寶馬車駛出小區,林夢子親自駕車,一個沒有想到的問話:“問你一個私秘的問題,我在你麵前什麽都暴露了,沒有任何私秘啦。”
“你說吧。”
“候鳥歌廳有你喜歡的小姐吧?”
我一愣,她怎麽知道我去候鳥?
“我的一個姐妹是經理。”林夢子說。她說過,是無意說的,三江她們拜把子八個姐妹,分別做自己的生意,都很成功,富有把八顆珠子串在一起,形成一個小圈子。
她的姐妹候鳥歌廳的經理,什麽事還瞞得住啊?我向她說出部分的秘密,或者說極小的部分,以期消除她的猜疑和誤會。
“我新寫一本書,故事的一個原型在候鳥當歌手。”
“哦,我懂啦。”林夢子熱情道,“我有個老鄉開招待所,給你開個房間……怎麽這樣眼神看我?”
“唔,唔。”我支吾起來。
“你想哪兒去了,要是做那事可以到我家來。”林夢子說,“那個招待所依山傍水,條件好些,有利你寫作。”
事實上,太好的起居條件恐怕我寫不出東西,合租屋的窄小廚房——陽台改建的——給我靈感,張京為此大為不解,臥室朝陽寬敞明亮,你偏偏跑到花椒大料味兒的廚房裏來寫,我說,油鹽醬醋味道讓我噴發小說。
“是啊,你是有些怪。”她說。
“你如果不想毀掉一個創作高峰期的作家,就別安排什麽招待所。”我說,她是真心關心我。
“好吧,尊重你的習慣吧。”林夢子在等紅燈時問,“你去報社,還是回你的出租屋?”
“時間還早,回出租屋。”我指路說,“在前邊街口大回。”
張京比我預料走的早,廚房打掃過衛生,沒有開夥的跡象。報社九點上班,去早沒用,頭有些沉,腰也發酸,我沒回到自己的**,跑到張京的**躺一會兒,這不是好習慣,張京也煩我這樣,太循規蹈矩就不是我啦,個性不能抹煞幹淨。
“其實,我的床沒有你床舒服。”張京說過。
“換床,使人產生新鮮感。”我耍賴皮說。
張京的房間棚頂比我的房間白,我問過房東,得到這樣的答案:你的房間住過煙鬼,每天吸八包煙,熏黃了棚頂。張京的白房頂有一隻蚊子和兩隻蒼蠅。
撲棱一聲,有水滴落到我的臉上,我發現了養在瓶子裏的泥鰍。一個搞建築設計的大學生和一條泥鰍,這就是一篇小說,題目應是:大學生和一條泥鰍的後現代生活。
胡思亂想中我看到張京擺放床頭的我的書稿,這家夥有個良好習慣,讀書不疊頁子,用紙條什麽的隔上,有時用小麵額的紙幣。現在用一張藍色的已經停止流通的紙幣,表明他看到的位置。我順手翻翻,是“懵懂中的錯位”那一節,上班前我往下看了一萬多字:
——額倫索克村在愛音格爾草原深處,雲飛十三歲的暑假在此村度過。二舅是這個蒙古名、百十口人小村的村長,又是方圓百裏的養牛大戶。選擇遠離沙城的草原度暑假,是大姐和胡老師的主意。
一個婦幼保健站的護士和一個街道小學教師,在炎熱夏天到來之前計劃了此事:雲飛到鄉下去熟悉一下艱苦環境,受一點兒苦,再有幸遭點兒罪,看看草原的漢子和草原的女人有什麽不同。
她們倆人有一百個一千個理由,讓從未離開家的雲飛去額倫索克。
幾年前,雲飛因上女生廁所被班長告訴了班主任,胡老師找白金堂,當晚雲飛被割了辮子,次日上學,同學們一片嘩然。
“假女生,白雲飛!”
“白雲飛你上男廁所,還是女廁所?”
“白雲飛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
同學像看一隻新進園的動物,懷著天真的好奇心。有個男生用嚇唬女生的方法,齜牙咧嘴做鬼臉,然後揉球似的揉雲飛的腦袋,口誦歌謠:
胡嚕胡嚕毛,
嚇不著;
不怕不怕,
讓貓害怕,
讓狗害怕。隨後做攆貓轟狗狀,同學們一片哄笑。
“女廁所啥樣?”厚臉皮的男生問雲飛,“她們站著蹲著?”
“說呀?”
雲飛從小到大,沒一個孩子敢欺負他,四姐的拳頭替他說話。昨天被大姐剪了辮子,心裏怪難受的,穿在身上的男孩衣服,癢癢的不自在,到校又遭同學嘲笑,眼淚直打轉。
“不準你們胡說。”兵兵挺身而出,那雙清亮的大眼睛和小巧的嘴巴在同學中有威信,“雲飛就是男生。”
胡老師趕到時,同學們還沒散盡,還有一、二個同學沒鬧夠沒瘋夠,粘糊糊地纏著雲飛,左瞧右看。胡老師嚴厲地說:
“再發現你們這樣,到我辦公室去。”
圍著雲飛的同學風吹雲一樣散了,胡老師見到了花蝴蝶,對兵兵說:“帶他去水房洗洗。”
兵兵的手很白很軟,瓷似的在臉上經過,雲飛的四個姐姐中,隻二姐手才這麽柔軟,洗著舒服。他的眼淚流出來。
“你是男生,男生不能老哭鼻子。”兵兵用自己那塊絹帕給他擦了臉,乳汁一樣的香味兒許久沒有散去。
尷尬的一天終於過去,脈管似的街道上,兵兵走在前邊,追趕一隻黃色菜蝶,油菜的花香鋪滿街路。後麵的雲飛踢著一塊很漂亮的細瓷碗碴兒,嘴裏自語什麽。
“快走呀!”兵兵見蝴蝶飛入菜花叢中,停下來等雲飛。
“兵兵,玩一會兒跳格吧。”雲飛手拿那塊花碗碴兒趕上來。他在街道上畫格格,兵兵說,“回家玩去吧。”
在兵兵家的院子裏,還有前趟房鄰居的兩個孩子,他們等兵兵跳皮筋,三個女孩先是跳單根,後是跳雙根,邊跳邊唱兒歌:
小皮球兒,
香蕉梨,
馬蘭開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雲飛第一次被女孩冷落一邊兒,過去他跳繩、跳皮筋都不照她們差,大家願意帶他。現在沒人理睬他,連兵兵也隻顧自己玩著。
“沒人和我玩啦。”雲飛小小的人感覺有點被拋棄滋味,是甜是苦他還說不很清楚,事實是女孩子們突然不和他玩了。因此,他委屈他想哭。
“你真出息,找男生去玩,爬樹、粘鳥、紮蛤蟆、摔跤……哪樣不行?”四姐說他。
白家規定雲飛不能玩的遊戲,突然間全掉過來,鼓勵他去玩,甚至幹些譬如上樹掏老鴰蛋的危險事情。雲飛搞不懂,大人們為啥偏讓他去幹自己不願幹的事。他喜歡女孩子的遊戲,樣樣都感興趣,姐們偏不讓,男孩的盡是一些什麽狗屁遊戲:打車轆轤把勢、扒褲子、朝人身上撒尿……同學張爽掏鳥蛋從樹上摔下來,頸椎骨摔斷了,至今躺在醫院裏。
差不多兩年的努力,白家人眼裏的雲飛仍沒朝男子漢行列靠近多少,四個姐姐的影子卻在他身上濃縮:大姐潔癖,終日白襯衣白鞋,風天雨天,鞋上沒丁點兒泥漬;二姐喜歡留長指甲,塗橄欖色;三姐愛戴首飾,從耳朵、脖子、手腕都有金、銀、玉的贗品;四姐穿戴打扮沒什麽特殊的愛好,常常撅著嘴吐出一個個泡泡來。
瞧瞧集四個姐姐“特色”之大成的白雲飛吧:白色的襯衣領,常讓母親引以自豪:瞧俺家雲飛,那才叫幹淨。即使扔掉的衣物什麽的,也要洗得幹幹淨淨再扔;雲飛的指甲很長,塗上顏色後手更顯修長而秀美;他白皙的頸部有條桃核磨製後穿綴的項鏈;撅嘴吹泡泡的技術,四姐自歎不如。他有一次很準確地將一個泡泡吹落在兵兵的鼻子尖上。
“一隻鴨長期和雞生活在一起,它準會飛上牆頭。”胡老師說。
“老同學,咱倆別討論什麽鴨子,還是說雲飛吧。”大姐雲霞請胡老師走進沙城為數不多的一家蕎麵餄餎館,可不是為了討論鴨子、雞什麽的。“照你的說法,雲飛女性化傾向,是因為從小和我們姐妹在一起……”
胡老師闡明了她的鴨子理論,特別強調剛出蛋殼的鴨子就放進雞窩,不僅學會飛上牆,還會學雞叫。因此,解決鴨子問題,最有效的方法:讓鴨子回到鴨子架去。
按照胡老師的理論,白雲霞想到草原生活的二舅,他家的鴨子多,不是一隻二隻,差不多一群。四個表哥,三個表弟,二舅媽瘦小耗子似的身材,竟能一連氣生七個男孩,最後做了絕育術,不然恐怕十個打不住。
“雲飛該在男孩堆裏滾一滾,沾些陽剛氣。”胡老師說。
於是雲飛就有了一個奇特的暑假經曆。
雲飛生平頭次出這麽遠的門,原計劃由四姐全程陪護,一整天的路程,先坐火車,到一個三級小站換長途公共汽車,二舅派人到一個鄉上汽車站去接。
“雲飛自己去,我不放心。”母親說,“雲影跟著去吧。”
“你呀,老抱子(孵雞雛的母雞)似的護著他,歸終怎樣,別說見著鷂鷹害怕,家雀叫一聲都要嚇掉魂兒。”酒鬼白金堂埋怨口氣道,一段時間以來,他堅決和大女兒雲霞站在一起,支持她重新打造雲飛的行動,卻一直埋怨老伴,責任全在她似的。說自己當年勇:“我十一歲那年,騎馬走了一夜,到九十多裏地外親戚家送信兒。”
“胡老師回老家探親,順路帶上雲飛,送上長途客車,她再交待給乘務員,到站下車又有人接。”雲霞勸說母親。
母親還是放心不下,雲飛身單力簿地出遠門,沒人照顧,要吃飯要喝水,坐長途車幾小時不屙不尿,有尿不敢說,尿在褲子裏怎麽辦?眼下,又有拐騙小孩的,給弄走賣到南邊(南方)怎麽辦?
“媽,再這樣摟著抱著下去,雲飛一輩子就毀啦。”雲霞往骨頭上說,“從小要不是拿雲飛當閨女養,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樣,一點兒男孩的火氣都沒有,軟綿綿的。媽,別心疼他,讓他去闖練。”
雲飛同胡老師上火車,隔著車窗見母親擦眼淚。四姐還生大姐的氣,說好要她一起去,大姐硬給攔下。四姐把暑假生活計劃得很美好:到大草甸子采好多好多的野花,編個花環戴上,成為童話中的花仙子;到小河裏去摸魚,鯽魚、泥鰍……去大草原的夢想破滅,因而她站在一旁,故意同家人拉開距離,撅嘴生氣,火車開出站,她就一個人倔強地孤立站台上,她是從雲飛視線裏最後消失的一個姐姐。
胡老師一路上沒和他說幾句話,人多車很擁擠,他們相距三、四個座位,雲飛在一個幹部模樣人下車後,坐到了窗子前,望著窗外邊景色。
在一個小火車站,胡老師接上來一位男士,男的腮邊胡子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胡老師對那個男人說:
“我同學的弟弟,也是我的學生……咱們順路送他上汽車。”
“文文靜靜,像個女孩。”男人說了句這樣的話,便同胡老師回到他們的座位,一直到吃午飯時,胡老師給雲飛泡了盒方便麵。
雲飛欣賞窗外景色時間充分。火車沿著1918年修築的老路基前行,蒿草叢中可見廢棄的水泥地堡,射孔骷髏眼睛似的瞪大……當年的護路警察就隱蔽在這水泥塊中。軌道也不很直,常常大弧度轉彎,坐在車尾部的雲飛便兩次看見噴著氣的燃煤火車頭。
“那是什麽?”雲飛看見前方路基旁鐵電線杆上,有個戟形的木牌斜耷拉著。身旁的老者探出頭看了一眼,說:“信號旗。知道嗎,火車司機見它就像見交通崗上的紅綠燈,決定停駛。”
是懂非懂,雲飛點點頭。老者是一個人出門,對麵坐的男女臉對臉的竊竊私語,男的靈活爪子一樣的手指,刮女孩的鼻子,鼻尖都給刮紅了。老者找話題同雲飛嘮嗑兒。
“你是男孩嗎?”
雲飛點點頭。
“長大當演員吧。”老者誇讚雲飛,從油漬麻花的黃色背包中取出一袋榛子,捧一捧放在雲飛麵前的茶桌上,說,“吃吧,寒賤物兒(普通小吃食)。”
見過榛子沒吃過,對硬硬的外殼發愁,雲飛看老者怎麽吃它。
“去年我的牙還嗑得動它,今年就不行啦。”老者取出一把鉗子,很舊的克思鉗子,將榛子夾住,哢嚓,榛子殼碎裂,他取出仁來,“小夥子,給你。”
很香的,雲飛吃下三粒後,將第四粒榛子仁送進老者嘴裏。
老者加強了咀嚼的動作,塌陷的腮像老年的駱駝嚼著幹硬的秋草,目光流瀉出幸福。他說:
“我孫女紅紅在,也該有你這麽大了。”
“她沒放暑假?”
“她隻念了一年書。隻一年。”老者停止咀嚼,手沒停夾碎榛子,榛子仁並不幸運,大多被夾碎,混在碎殼中扔掉。老者吃力咽下嘴裏的東西,眼裏汪著渾濁的淚水,看得出來他在極力掩飾內心的苦痛。怎樣對一個孩子講述另一個孩子的不幸?
老者心裏漂泊著那個悲慘故事:他的家在大山溝壑裏,隻十幾戶人家。他獨苗兒子的兩個男孩,得怪病相繼死去,第三個女孩紅紅出生。惡劣的大山需要強壯的男子漢去征服,紅紅一出生,遭到父親的歧視。爺爺說:“孩子沒有錯,紅紅沒有錯。”窮山惡水絲毫沒影響繁殖,緊跟著是第四個——男孩。他出生不久,野豬咬掉了父親男人的東西。因此他把一家的希望全寄托在這男孩的身上。
一天,山洪猛然暴發,背著小弟弟的紅紅連同木板小屋一起衝走。她奮力與咆哮的洪水搏鬥,保護著弟弟,等待進山歸來的親人救他們……父親比山洪轟鳴更大的喊聲順山溝尋找,終於在一棵倒下的古鬆枝杈間找到他們,紅紅活著,弟弟已淹死,她背著的是一具冰涼、浮腫的屍體。父親蒼白的臉色變得鐵青,他驀地成為一頭狂暴棕熊,將女兒推入咆哮的山洪中……他瘋啦,在那年大雪封山前進了山裏,春天他也沒有出來。
在一個村莊模樣的小站,老者把榛子和那把鉗子留給了雲飛,便匆匆擠下車。火車停的時間很短,下車的人更少。老者走向出站口,一條黃色大狗來接他,搖頭擺尾一番親近,他們像分別了很久重逢。
駱駝的形象雲飛在一本連環畫冊得來的。當五表哥大昌子拉著駱駝出現他麵前時,內心出現對龐然大物的恐懼。這麽個大家夥,它咬不咬人?
“嗨嗨!耗子膽兒。”大昌子笑嘻嘻地說。
大昌子比雲飛大三歲。兩年前,大昌子做巨疝手術來沙城,大舅主刀,他們還爭論一道應用題。兩年不見發生變化:大昌子輟學在家放牛,二舅說他瞎子鬧眼睛沒治了,出力幹活的命。大昌子皮膚成熟槡椹一樣紫黑,看出來他沒少在太陽底下曝曬。
“雲飛,越長越像大姑娘。”大昌子說,“咱倆騎駱駝走。”
大昌子磕了一下駱駝的腿膝處,它乖順地便趴下來,大昌子說:“上去呀。”說著將遲疑的雲飛掫上駱駝背,然後用腳後跟磕下駱駝的前腿,雲飛感覺自己一下懸上半空,心跳像隻急跑的小兔子,緊緊靠住身後的大昌子,大昌子蒸發出汗泥混合牛糞的邪味兒,熏得他胸口發悶透不過氣來。
“坐穩,別怕。”大昌子駕馭駱駝從一條光平大道轉向荒涼毛毛道,彎彎曲曲延伸幾華裏,翻過兩道黃土崗兒。土崗兒像謝頂男子的禿頭,稀疏幾墩笤條子,一隻沙雞從腳下飛起……叮當的駝鈴使雲飛緊張的情緒慢慢鬆馳。他問駱駝幹嘛都戴著鈴鐺?駝峰裏裝的水怎樣倒出來?大昌子一一告訴表弟。
駱駝慢悠悠地隨意前行,齊腰深的荒草覆蓋了毛毛道,他們在無比廣闊綠色中風一樣地飄遊。一輪大紅的太陽,準確說是夕陽,在暗色的遠山上漂浮,空虛的淡紅色籠罩著他們的視野,坨口升騰著嫋嫋炊煙,直向桔紅色天空,晚霞燃燒著低矮的一片土屋。
“那就是俺家。”大昌子指向恍恍惚惚的屋舍說。
“牛在叫。”聽到了幾聲悠長的牛哞,雲飛說。
漸漸嗅到了農莊的味道,空氣中彌漫腥膻,漚麻坑濁綠的水臭蒸騰飄飄而來。一個夾肢窩橫夾孩子的婦女,遠遠地喊雲飛的二舅媽道:“老二婆子!你家的客到了。”
召喚出一個院子的老少。二舅媽使勁揉小眼睛,瘦小的身子搶先飛出院,朝駱駝上喊:
“我外甥來了,大外甥。”
二舅總是笑眯眯,遇著高興的事兒更是笑眯眯,這工夫他正洗羊肚子,他對雲飛說:
“二舅忙哩,呆會兒咱爺倆再嘮。”
為歡迎雲飛的到來,二舅特意殺了一隻菜羊。二舅媽是蒙古族人,會煨、烤全羊,她準備露一手。
二舅家是一個大雜院,說它雜除了四個表哥各自都有自己的小家——每戶三間磚平房,六間磚平房是二舅、二舅媽和未結婚的表哥表弟們住的,院內有一個牛圈、兩個羊舍、一個圓桶似的糧倉和高大羊草垛。全村唯一的一台行走機械手扶式拖拉機獨居一屋,皇帝一樣高貴。
六間磚平房中間開門,東屋住著二舅和舅媽,西屋是通鋪火炕。二舅媽從櫃子裏抱出一雙新被褥,說雲飛愛幹淨,蓋沒挨過身的新行李。
大院一塊平整幹淨空地擺上幹木柈子,三角支架間一隻羊坷垃(去頭、皮、內髒的羊)被一根鐵筋穿吊著,二舅媽端著搪瓷盆子,朝羊肉上塗抹什麽作料。
“啥時開烤?”雲飛問大昌子,表哥朝東方天際指了指說:“等月亮出來。”
草原的月亮比沙城大比沙城亮,雲飛感覺月亮清澈得像一杯礦泉水,它懸掛得很低,伸手快要摸到似的。
熱乎乎的火光映紅一家人的臉龐。鄉村土燒白酒的香味從二舅身旁的壇子裏飄出,就著二舅媽烤羊肉的香味,大表哥他們已喝了半碗酒。
“媽,先弄一塊吧。”二表哥嘴角都濕潤了,他的媳婦表嫂淑香對雲飛說,“你二哥嘴急,那年到你家串門,包子沒蒸熟,他偷吃半屜,結果拉了兩天肚子。”
“我就這點兒砢磣事,逢人就講,你光彩似的。”二表哥說,“虎,虎娘們。”
大家笑了一陣。
一隻烤熟的全羊抬上桌,香味吸引所有人。
“雲飛第一次端咱家的飯碗子,”二舅說,“鄉下不同城裏,有酒館商場,吃啥有啥,咱農村隻能產啥吃啥。羊咱家有,愛吃再宰……”
“說話總羅哩羅嗦。”二舅媽打斷二舅的話,沒有重複二舅的話但重複了二舅話的意思說,“大外甥總也不來,今天來了,吃好哇。”
使用刀子和使用筷子不同,雲飛顯得很笨,割不下肉來。表哥們的刀子運用靈活,一片片羊肉飛入嘴中,咀嚼巴嘰巴嘰響。二舅喝酒咽下去前,狠命收緊下唇,要把舌頭咽下去似的,然後睜大眼睛,說個“得”字。
坐在篝火旁麵對美味肥羊,大表嫂、二表嫂沒有白天剛見麵時那樣靦腆、文雅,現在全放開了:大表嫂穿著男人那種挎欄背心,豐腴的肌膚大塊地顯露著,大嚼特嚼,狼狼虎虎,羊的某塊脆骨讓她嚼出響動,她一直不停地吃;二表嫂的胸前很高聳,那個兩歲大的孩子,從衣服底襟鑽進去,在裏邊鼓搗什麽。二表嫂端到嘴邊的酒被孩子碰灑,她嘟囔一句什麽,將衣服撩到極限,孩子的行為暴露無遺。他嘴叼**,不是正經的吮吸,而是玩,一隻手揉著渾圓的白東西,那東西像漸漸充滿氣的氣球。二表嫂責備那個孩子:
“你不吃盡鼓搗,來經啦。”
雲飛聽不懂二表嫂的話,肥白的圓東西他認得、爛熟,大姐白圓的東西很小,有點像二舅手中的白瓷酒盅倒扣在胸脯。母親的他看過摸過多次,垂吊在胸前兩嘟嚕肥肉一樣,裏邊很空癟;兵兵的小時候很特別,像被蚊子叮咬後起的紅包包,粘在白紙似的胸脯上……對女人胸前白圓東西記憶的硬盤中,存儲許許多多,二姐、三姐的,一時找不到了。
月亮有那麽一陣子更明亮了,篝火暗淡了些。二舅家這場咀嚼速度水滲下去一樣的緩慢。二舅喝酒達到了一定程度,拿自己的話說接乎上了潮土。接上潮土前他自斟自酌,滋味他那個“得”,接上潮土後舌頭曬幹蘿卜條一樣,硬梆梆吐字不很清楚,但大家聽得懂。他鼓動大家喝酒,一個不落地勸:
“老大,端杯。”
“二兒,倒滿倒滿。”
“老二媳婦,你再來一杯。沒事兒,咱爺倆酒量差不多。”
“老擓,你的杯子呢?”
“老擓!”二舅稱二舅媽是 “老擓”,鄉下老夫老妻都這麽叫。他說,“外甥,外甥來了,高興,你喝一盅。沒聽人說嘛,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老擓……”
二舅勸酒煽動力很大,被點名的都喝了酒,喝多喝少他不計較,但必須積極響應。
表現好的二表嫂喝幹滿滿一杯白酒,還替沾一點兒酒就醉的二哥喝了一杯,作為交換條件,二表哥替他抱著孩子。天氣熱,二表嫂仍然亮著胸脯子。一雙賊亮的小眼睛盯著二表嫂大圓的東西,雲飛知道是誰,他沒想得複雜,看那東西與看月亮看星星沒什麽兩樣。
大昌子的目光在二表嫂胸前活動了一個晚上,這個印象在雲飛成長中影子一樣跟著他,腦際間時常雲一樣飄浮。此時,雲飛隻把這印象原汁原味地裝在記憶的瓶子裏,像二舅困酒一樣將它埋在某個地方。
二舅媽始終清醒著,十幾年她保持清醒,醉倒全家的場麵出現多次。為不發生她不願看到的事情,她必須時刻保持清醒、警惕。今晚她做很多事:將行為有些庸俗的二兒媳婦盯得緊緊,不時提醒她係好衣服扣子。無緣無故地罵大昌子,已成為酒醉場麵的慣例。
二表嫂的目光向大昌子飄揚。
“讓你別把刀尖對著別人,你他媽的真沒記性,損犢子,吃飽了就滾屋睡覺去。”二舅媽罵大昌子,人瘦語言卻粗壯。
大昌子挨罵便低下了頭。二表嫂抱起孩子,拉上二表哥說:
“睡覺去。”
相繼離開的還有大表哥他們,即將媳滅的火堆旁剩下二舅、二舅媽,還有大昌子。
二舅半躺半靠在長條、高背柳木凳子上,似睡似醒,不時地喝一口酒。大昌子挨罵後沒再抬頭,逮住一隻螻蛄往火堆裏扔,螻蛄燒焦時的樣子令他興致勃勃。又一隻螞蚱落入他的魔掌,這次他不讓它痛快死去,對它施火刑:吹紅一截木塊,先燒掉長須,然後是小腿,螞蚱掙紮時脫掉兩條活潑大腿。
“壞蛋!”二舅媽不知是不是又罵大昌子,她將一個酒盅倒滿酒,“滋”地灌進去,而且連續兩、三個,雲飛看傻了眼。
喀哧!駱駝嚼草聲很響,和大表嫂嚼脆骨一樣,雲飛在夜風中打了個寒噤。
養牛大戶滿院隻三頭牛,兩隻鼓著奶子的山羊和一群雞、鴨。
“想看牛是吧!”二舅見雲飛瞧著空空的牛圈發愣,猜出他想什麽,說,“咱家的牛羊一溝呢。”
“一溝?一溝是多少?”雲飛不明白。
“就是一溝,多少我也不知道。”二舅說,“今早你大表哥、二表哥回放青點去啦。你先歇兩天,過些日子你和大昌子去替換他們哥倆。”
“五哥,我幫你。”雲飛綰起褲腿,站在水槽子裏,大昌把鐵勺子遞給他,“在家幹活嗎?”
水花揚得很高,雲飛的身上便被風刮上水滴,他說:“我家沒水槽子。”
“你家連隻啞吧牲畜都沒有,定然沒飲水的槽子。”大昌子朝井沿旁那幹硬堿地長拖拖地躺下去,說,“我家有幹不完的活,看見沒雲飛,從早晨睜開眼就幹,一直到閉眼睡覺,活,活,你二舅怎麽說,人活著,就是幹活。雲飛,悠著勁兒幹吧,我直直腰。”
槽子水淺淺的,雲飛沒停勺子舀,玄武岩的石槽底露出花紋。他走到大昌子身邊,想問問放青點在哪兒,有多遠有多大。大昌子睡得又香又沉,兩隻蒼蠅吃著眼角什麽東西,竟沒攪醒他。
白白的堿地硬光光的,坐上去像是坐在麵板上。雲飛想幹點什麽,一個人又能玩什麽?四姐在多好,她總能想出玩的故事兒。城裏哪有這樣幹淨的地麵呀!他舒舒服服坐著,瞧五哥睡得多香。是無聊還是舀水微微有了一些倦意,他也躺平身子,眼見地上一個小洞,有個紅頭小蟲探出頭來,旋即縮回去。
雲飛盯著小洞許久,小蟲仍沒出來。大昌子一睜眼就看出雲飛在幹什麽,他說:
“我能弄它出來,你信不?”
雲飛知道大昌子道眼很多,他猜他朝洞裏吹氣,或者朝裏灌水,或者用鍬挖?
大昌子到水槽子底下陰影處拔一根嫩青草,剝掉老皮,剩下青黃的蕊兒。他將青草慢慢順著洞豎下去,對雲飛說:“我要是弄它上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啥事?”
“摸一下你的屁股。”
“幹嘛要……”雲飛覺得蹊蹺。
“就摸摸,沒別的。”
摸屁股,同摸鼻子、臉、耳朵沒什麽不同。雲飛對身體各部位一視同仁,摸就摸,沒啥了不起。“行,弄不上蟲來呢?”
“你摸我的。”
“我想知道放青點,你給我講放青點。”
“拉勾。”大昌子伸出小手指,雲飛同他拉勾,朝天、地各吐口唾沫。意思是誰要反悔就將那唾沫重新吃回嘴去。大昌子得意地笑笑,顯然穩操勝券。他用手指輕輕撚了撚露在洞外那截青草,然後小心翼翼地抽絲一樣朝上拔青草。
“呀,吊上來啦。”雲飛見一隻紅頭頂白胖胖的軟體蟲咬著青草,被拉出洞口。
蟲吊上來了,大昌子說:“讓我摸……”
“讓人看見咋辦?”雲飛羞於將屁股露出來,盡管井沿旁空**無人,太陽眼睛還睜得大大的,讓它看見……雲飛尋遮擋,指著一堵矮牆說,“到那去吧。”
那堵矮牆讓大昌子眼睛一亮。牆是幹打壘老牆,它是本院擴張的見證,原始的院牆現已成院中的一隅,或者說是一個很少有人到的死角。今年春天,一個女人在此挑逗了他,他告別了處男,16歲的小男人,竟讓挑逗他的人頻頻興奮。
雲飛事過後回憶到,大昌子的手像條蚯蚓,朝他的寬大處蠕動。於是他見到淡遠的天空,鳥兒自由飛翔,悠長的哨音明亮……被撫摸的滋味,幾年後他非常非常渴望,得到撫摸時他便以老牆根兒下草捆上大昌子撫摸做比較,或者說極力找回那年夏天的感覺。
老牆根兒那兩捆草被二舅次日發現,他罵家人不會過日子,曬幹後依然湛綠的穀莠草丟在這沒人管,敗家子呀。於是他便抱走喂了駱駝。
二舅一輩子粗心,很少費心思去想問題。在抱起草捆沒走幾步,一個鋥亮的東西從草捆間滑落下來,他見到一枚榆樹葉形鈕扣,綠瑩瑩的奪目,顯然是女人衣物上的東西。平日遇到一根秫稈都撿回家的二舅,沒有拾起那枚鈕扣,而是用腳心狠勁將它碾進土裏。這裏有個風俗,忌諱往家撿扣子。問題是二舅的頭腦過於簡單,他不去細想是誰丟了鈕扣,為什麽丟在草捆裏,鈕扣是怎樣情形下掉落的,家裏人有沒有人穿此鈕扣的衣服等等。
雲飛注意到二舅媽近日很忙,院內的籬笆牆上,拴牲畜的木樁上,還有一根鐵絲拉成的曬衣繩上,搭滿被罩、褥單、枕巾。她洗這些東西不用洗衣粉和肥皂,是一種自製土堿。二舅媽說洗衣粉燒手又費錢,甸子有都是堿土,掃成堆弄回家,用鐵鍋一熬,結成了晶體——土堿。她還說在早的時候,村裏人還自己熬鹽吃,方法與熬堿一樣。後來說吃這種鹽缺碘得大粗脖子病,政府不讓吃,才吃粒鹽、麵鹽(精鹽)。
二舅媽熬了半鍋高粱米湯,往被單上抹,於是曬在繩子上的被單褥單便和幹煎餅似的。她說這叫漿被,漿了的被蓋著舒坦,下次又好洗滌。總之,這一切都讓雲飛感到新奇,鄉下的生活同城裏就是不一樣,不一樣的不是方式,而是方法。吃的穿的住的,和荒天野地的近似,隨手在草甸子弄把野菜,洗一洗蘸醬吃;四表哥常在吃飯間從窗戶跳到小菜園裏,弄把蔥葉、茴香、小白菜什麽的,鮮靈吃在嘴裏它還活著,雲飛真擔心它們在表哥的肚子裏生根、發芽呢。
“舅媽,你洗這麽多被子幹嘛?”雲飛終於忍不住問。
“過幾天去放青點需要啊。”二舅媽說,“一個夏天,我得拆洗兩三次被褥,他們往死裏給你造賤,泥頭泥腳就朝被窩鑽。唉,我可沒你媽享福喲,你的四個姐姐什麽活都替她幹了,我倒好,一窩小蛋子(男孩),得尿一把屎一把地伺候,挨累呀。”
“我媽說寧可吃苦遭罪,也還是要男孩,總說我姐她們丫頭蛋子沒用。”
“別看你爸你媽城裏人,腦筋更舊。都什麽社會啦,閨女小子都一樣。”二舅媽手從搓衣板上挪開,甩了甩,用衣襟擦了擦,從耳朵上取下抽了半截掐滅的紙煙,點著後深吸兩口吐出,吐出疲勞,也吐出沉重的一句話來,“孩子多啦,太操心。”
雲飛懂事地說長大一定不喝酒,他還想說爸爸喝酒媽說他中毒了,早晚死在酒上。
這時,二表嫂抱著孩子來啦,她問:“什麽時候去放青點替換他們?”
二舅媽沒抬頭,說:“後天,我做完被。”
去放青點起了大早,黑古隆咚便離開村子。
“頂著露水走,涼快。早一點兒到地方,他們哥幾個上午就可以趕到家。”二舅說。
雲飛不會騎馬,也沒多餘的馬,他和大昌子共騎一峰駱駝。二舅的坐騎名叫雪裏站,即棗紅馬生著四個白蹄,年齡上說它是十一、二歲的老馬,好草細料飼養,它很健壯、精神,毛管發亮更顯年輕。四表哥仍然像喝酒場麵中那憨憨的不吭聲,他人秋天堿草一樣清臒。同主人相稱的坐騎,皮毛很像幹苣蕒菜,它緊跟在二舅雪裏站後麵。
駱駝在雲飛的想象中,它在沙漠裏慢悠悠地走。此刻它快走如飛,駝鈴快節奏地響著,霧很大,朦朧了星光,看不清走在最前麵的二舅,隻能尋覓馬蹄叩打荒草刷刷聲,兩匹馬和一峰駱駝有什麽默契似的,準確無誤地朝放青點走去。
放青點在愛音格爾草原水草最肥美的地方,兩道馬脊背一樣的土崗對峙,形成一個寬三公裏,長十多公裏的草溝,名叫螳螂溝,村子人俗稱它刀螂溝。為什麽叫這個名字沒人說清楚,肯定不是溝的形狀,即沒有螳螂前腳的鐮刀,也沒有頭的三角形。草叢中有很多刀螂也不是,反正老輩人叫了後人跟著叫。溝裏茂盛羊草,又高又嫩;溝中間還有細細一條小水溝,清亮亮的,是地下滲出的水?或是雨水,終年不幹涸。有草有水,牛羊就到了天堂。
大霧彌漫後是響晴[3]的天。藍藍的天空,淡雲乳汁一樣潑著,一隻黑鵝鸝高亢地鳴啼——在為愛情歌唱。
“又是一個曬死人不償命的暴天。”二舅說。
“我看到房子啦。”雲飛發現土崗上的三角馬架,“還有一隻大黑狗。”
三角馬架裏鑽出兩個人來,是大表哥、二表哥,他倆跑過來牽馬拉駱駝,用憨厚的笑歡迎表弟的到來。
“在溝裏。”大表哥朝背後指了一下,補充一句道,“他住那頭。”
真正的螳螂溝展現麵前,溝的形狀酷像柳樹葉,草特別鮮綠,像一盆水仙,黑白花牛綴在其中花朵似的綻開。近處一頭老牛悠閑地反芻早晨的太陽,三、兩隻黃肚囊小鳥在它寬厚背部跳躍,啄蟲子吃。
“那鳥叫跟腚郎子。”大昌子說。
“跟腚——”
“老牛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跟屁蟲似的。”大昌子說,“三哥又和羊頂架。”
溝的對麵還有一個馬架,三表哥正和一頭老山羊玩耍,頭頂頭,像似頂架,大昌子喊:
“三哥!我和爸來換你們。”
“嗾!”三哥一聲嗾狗,一條黑狗橫穿溝過來,帶著一身露水和夏季早熟的草籽。它親昵撲倒大昌子,他說:
“別鬧,黑子。”
他們玩鬧一陣,大昌子便把狗拉在雲飛麵前。狗這動物也怪,它很短時間內便認識了雲飛,和他老熟人、老朋友似的。他的手伸到黑子的鼻子和嘴巴前,它伸出舌頭舔表示親熱、友好。雲飛的手濕漉漉的,他和黑子可以和睦相處了。
替換放青像部隊換防,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各自帶上自己的行李,使用自己的交通工具——馬;三哥騎的是一頭大叫驢。往下,基地指揮官是二舅,他給全體人員分了工:四表哥同他住在一起,即土崗上的馬架裏。這裏靠近一片柳條蒿叢,狼洞坨子就在蒿叢的後麵,晚上或陰雨的惡劣天氣,狼常出現。就是說狼通常從那裏進螳螂溝禍害家畜。大昌子和雲飛住溝對麵的馬架,那兒相對安全一些,馬架對麵是一馬平川的草地,加之有凶猛的黑子相伴,晚上可放心地睡覺。
四哥的活重一些,他那黑黢的馬馱他一天繞溝幾周,看護溝裏的牛羊;二舅還是土獸醫,哪個牛啊羊啊病了,他要給紮紮針什麽的。大昌子負責做飯,雖然帶足炒米、黃油,燒開水衝一衝,即當茶又當飯。但是,那些臘肉和青菜還需熬炒。二舅的胃不好,消化不了奶油、炒米這類硬東西,因此還要給他煮稀爛的米飯。
“二舅,給我派個活兒幹。”雲飛見沒自己的事,便找二舅,“我幹點啥?”
“玩,你的任務就是玩。”二舅有時也很風趣,他說,“實在想幹,陪二舅喝酒。”
雲飛踮著腳,誇張一下身高。
“溝裏有魚,你去摸吧,咱們吃點醬小魚也不錯。”二舅說。
“我沒摸過魚。”
“我教你。”大昌子說,“刀螂溝裏鯽魚賊多,鱗白刺兒軟。”
愛音格爾草原蘊藏女性一樣溫柔,全在夜晚林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月光下草原羞答答剝去外衣,裸出曲線優美的胴體,無數小蟲鳴唱,一股清清的河水在溝底流淌,沙蛄子魚發出火燒油脂一樣吱吱叫聲。
“講個瞎話吧。”雲飛央求道,“四姐說你最能白唬。”
大昌子從不在乎別人怎樣評價他,照他自己的說法:聽兔子叫照樣種黃豆。他說:“我給你講個葷瞎話。”
葷故事素故事,雲飛分不清楚,在空曠的原野上,聽聽故事是最有趣的事。
從前,一家三口人,閨女又傻又啞。一天,爹回到家見老婆不在,就問傻閨女:“你娘呢?”
傻閨女掀開衣服前襟,摸摸漲鼓鼓的**。
“噢,到南山去啦。”爹又問,“她到南山誰家去啦?”
傻閨女走到爹前,手突然伸進他的褲襠中,抓住那個東西。
“上大柱子家。”爹明白後繼續問,“到大柱子家幹什麽?”
傻閨女解開自己的褲子,朝下身指指。
“小鳳(縫)。大柱和小鳳……”
傻閨女拽著爹的大柱子往自己下身挨,爹徹底明白了:南山大柱子和小鳳結婚,老婆去喝喜酒……
在馬架裏那個夜晚,大昌子用身體解釋了大柱子、小縫什麽的。雲飛在十三歲的這個夜晚,被一個男孩哄騙侵略了,開始他有些不情願,大昌子說很好玩。
“我有點兒疼。”
“我慢一點兒。”大昌子在雲飛背後溫和了些,說,“第一次,以後就不疼啦。”……
倘若說雲飛對性的最初認識是從草原馬架裏開始的,那麽一開始便錯了位。
張京進醫院大門前,從包裏取出那張報紙,確定就是這個醫院,才走進去。從報道的文字分析,大學生受傷很重,應該在重症病房。怎樣能打聽到她,他頗犯尋思。
“張京!”忽然有人叫他。
張京見一個熟人奔他走過來,他招呼道:“劉醫生。”
“來幹什麽?”劉醫生問。他是住院處的醫生,輪流出門診。
“噢,”身旁有幾個人,張京拉他到一邊,說,“聽說有一個大學生跳樓摔成重傷……”
劉醫生的小眼睛突然睜大,說:“是不是你的?”
“不不,我們素不相識。”張京解釋說,“你知道他的情況嗎?”
“今天是我的班,還沒交接呢。”劉醫生說帶他到醫生辦公室問一下,其實這也是個好辦法。
醫生辦公室門前,張京等在外邊,很快劉醫生出來,說:“在I C U病房,我忙著交接班,不陪你去啦。噢,有事找我。”
“謝謝,忙你的。”張京走向重症病房時,思考有人問起,講什麽理由見這個學生?親戚朋友?更不是劉醫生想的女朋友,她是自己什麽人,什麽都不是的話,來探視有道理嗎?
重症病房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可進入的,隻留兩個橢圓形窗口,一男一女兩個學生模樣的青年人主動上前搭話道:
“哎,看佳育。”張京順杆爬上去,問:“你們是同學?”
“是。”男同學說,“你是她的舅舅吧?”
佳育跳樓後,大部分時間處於昏迷狀態,有那麽短暫的清醒,微弱的聲音呼喚一個人,舅舅。從小喪父喪母,舅舅把她撫養大。
“哦,我不是她舅舅。”張京承受不起沉重的稱呼。
“那與她?”
“素不相識。”張京說。
“啊,我明白了,您是來捐款的。”女同學說,“媒體報道後,陸續有人來捐款。”
捐款,好主意。張京再次履杆兒爬,說自己正是來捐款的,當然想了解一下情況。
“前天夜裏……”女同學介紹完事情的經過說,“佳育家在山溝,貞節觀念很重……去報案嘛,強暴他的人被她咬傷麵部,警察一抓一個著,尋什麽短見啊。”
張京聽完講述如釋重負,心踏實下去,這個女孩雖然和自己侵害的女大學生細節雷同,可以肯定不是她。時間相差兩個多小時,她沒咬傷自己。不是她,肯定不是這個叫佳育的女孩。
捐了三百元,張京身上隻帶這些錢。
“師傅,同誌……”女同學拿著本子和筆追到醫院大門口,“您的尊姓大名。”
“隨便寫一個吧。”張京說。
“那怎麽行……”女同學認起真來,非要記下捐款者的名字,走不脫,張京胡亂編了一個名字。
夜晚三江城很濕潤,槐樹的氣息殘留著花期的餘香,盡管落花已有一個多月。
佳育不是他要找的大學生,就是說她沒出事。張京猜想下去,她也許沒去報案,將羞辱深埋,成為一生的秘密,但不要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影,以致影響她的生活,那樣自己將成為不可饒恕的罪人。
“主人,那家夥又來電話了!”手機的鈴響,泥鰍把張京的二泉映月彩鈴更換了,“喂,是我。”
“這麽晚了還沒下班?”泥鰍問。
“正朝回走呢。”張京說,不這樣說泥鰍還要盤問。
“抓緊回來,我給你念小說。”泥鰍悅聲道,像愜意地在遊在水裏。
“好吧。”張京答應道。
離公交車站點有些距離,張京路過一家小超市,進去買空氣清新劑,廚房叫泥鰍弄得發腥,一個時期以來他老吃魚,他說吃魚健腦,吃魚的日本小孩就別國的小孩聰明。淡水魚還好,清蒸、紅燒、燉啦燜的,味道很快散去,青魚鮁魚則不同了,一周兩周腥味賴著不走,泥鰍又特愛吃青魚。
“主人,那家夥又來電話了!”一看來電顯示,是泥鰍。他問,“又有啥指示?”
“到家門口那個食雜店,賣幾支蜜瓜冰奶上來。”泥鰍說,他對新鮮食物感興趣,脆皮、奶棒什麽的吃夠啦,三江新出一種叫蜜瓜冰奶的雪糕,他黑(盯)上啦。
“你這是幹什麽?”張京進來問。
泥鰍接過蜜瓜冰奶,在張京脫鞋的工夫,將一支雪糕塞進嘴裏,騰出手來幫張京拿包。
“我……”泥鰍咽下口雪糕,說,“瞧你看著費勁,今晚我給你念。”
泥鰍有朗讀自己的作品的癖好,念到動情處竟能哭出聲來。
“用不用預備手絹?”張京詼諧道。
“大概真得預備。”泥鰍有了魚的痛苦表情,他說,“張總,你聽聽這章的題目,愛製造了一次永別。”
“你再說一遍。”
“愛製造了一次永別。”泥鰍說。
[1]鳥名
[2]鳥名
[3]東北話中響是某種情況達到最大最高的程度,例如響幹、響晴、響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