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另一個故事的開頭

我當夜去了哪裏,張京肯定不去想,他當一個作家的第一個讀者,覺得是件榮幸的事情,一直以來,他都希望知道我在寫什麽。字如其人,我的字寫得像一條條水裏遊動的泥鰍。

白雲飛覺得自己選定的日子不錯,小說這樣開頭。

一年四季幹燥的沙城,今天濕漉漉地霧起來,暢快的呼吸使人心情特別好。好心情風一樣吹過這座不足20萬人口的城市,在沙城離草原邊緣最近的平房區瀟灑地旋轉一下,一隻不知什麽原因死了很久的麻雀從房頂向院子裏飄落。他的目光被吸引出窗子,逗留橫斜院子的鐵絲上。那上麵粘滿妻子的包裝物,遠一點兒的,近一點兒的,還有護著身體最深秘處的;那隻風幹的麻雀落在妻子包裝物——像一副誇張大眼鏡似的乳罩裏,而後船一樣波濤中搖**。

白雲飛決定推遲要做的那件事,拔開插得很緊的門閂,鐵門閂像被拔掉一顆牙一樣,痛澀地移向一邊。門開了,他見到的乳罩中的確是一隻麻雀,一隻風幹已久的麻雀,它也許死於春天的饑寒,或是更遙遠年代裏的某件事故。他朝青色瓦房蓋瞧一眼,那裏還滯著許多陳舊的東西:一隻白瓦鐵煤爐子拐脖;鞋樣的灰東西,但肯定不是一隻鞋,也許就是一隻鞋。

麻雀在的乳罩中愜意地享受,似乎替白雲飛做著他想做的事。

“你喜歡它,為什麽叫它眼鏡?”妻子從胸前摘下那件的乳罩遞給他:“收藏去吧!”

白雲飛的小櫃子裏,鎖得很牢的小櫃子裏,大約有了不下十件五顏六色的乳罩。他從未給妻子正麵回答,她胸前罩著的東西像眼鏡就叫眼鏡,反正自己就是感覺它是大眼鏡。他是懷著某種懷舊的心情瞅一眼麻雀後,才強迫門閂回到不情願回到的位置上。一樁古老的事件蝴蝶一樣飛來沒有停落便飛走了。都是這隻風幹的麻雀讓他想了很多與往下要發生的事件有關的事情,不過,此刻也全然飛走了。

事先準備參與他這件事的東西,待命出征士兵似的情緒激昂:一片很小的鋒刃閃著寒光閃著濕潤;一支注射器灌滿了讓疼痛麻木的白色**;一根穿梭皮肉間的白鋼細針,肉質的線在等待穿透它的某個部位;一卷白色紗布、醫用膠帶……還有黑色的,魚市上常用的很結實的黑色塑料袋,裏邊墊一本舊雜誌,中間的五頁被他撕掉了,那篇文章的細節完善了他計劃的事件中原本忽略的部分。

計劃中的一個細節他頗費心思,黑色塑料袋翅膀一樣飛過院牆,從左邊牆扔出去,城市街道筋脈一樣延伸到牆角處,他家小起脊的磚瓦房像脈管中的一個竇,爾後脈管朝另一個方向行走。脈管上行走著城市的生靈,人、狗、貓和老鼠,光臨他家的生靈並不是為到他家而來,到某個地方需從竇上走過。右邊的牆是萬萬扔不得的。他曾設想黑色塑料袋落入右邊牆下麵的命運,蜷局石頭上的老者,會伸縮不靈活的手撕開它,裏邊的東西激怒老者,老者將使用人類最粗魯的語言——粗魯語言磨得鋒利——刀子一樣紮向他,躲都躲不了。因此,他決定黑色塑料袋撇向左邊院牆外。

霧擦亮太陽就像擦亮一麵鏡子,陽光吵吵鬧鬧,塞滿一屋子嘈雜,破壞了他平靜的心情。這一計劃應開始在莊嚴時刻,樂隊的曲子悲壯激昂,莊嚴中那片鋒刃利落地“嚓嚓”。剛好窗簾被風吹掉下來,床便一半喧鬧一半肅靜。他極力將下半身探進喧鬧裏,那樣不常見陽光的地方飽和了陽光,暗中剛陽的家夥壁虎一樣靜伏,他最討厭正是這家夥這副神態,悠閑自得,無端的激動和硬挺使他憤怒、忍無可忍。

“我要擺脫你啦,你有什麽話說?嗯,想對我妻子說,不行,昨晚你告別得挺那個嗎。喔,你說我不會趕走你,錯啦。”他在對它說話,盡管他平時賴得和它聊天,除非必用它的時候。終日囚禁它在窄小的三角區域內,**它冷淡它。

今天,一切都有點特別,他總想在最後時刻對它說點什麽,平時粗暴現在柔和了許多。他說:“事到如今,也不能全怪你,要怪,怪我爹、怪我媽。20幾年前一定在那夜晚爹喝醉了,弄錯了程序,為你結局埋下了禍根。唉,你不願聽,那我就不說。”

它有點反應,朝前匍匐了一下,仇恨三角區狠命地踹一腳,也是它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次掙紮。

牆上的電子鍾告訴他有兩個小時的充裕時間。十一點四十分妻子準時將金屬圓形柱插進圓孔旋轉,那時小院像是開了燈的房間一樣明亮起來。兒子泥如果隨她回來,總是趁他媽朝院裏推自行車,先跑進屋來,告狀成了他的習慣:爸,媽又親了我的雀兒[1]。泥揪起雀兒讓父親看紅紅的牙印:媽總咬它。其實他希望妻子真愛那個小東西,用不上很長的日子,他也會去親兒子的雀兒……即將實施的計劃目標,是他成為妻子的複製品。泥該稱媽1,媽2,媽1咬了雀兒向媽2告狀,媽2再咬了泥向誰告狀?泥可以爬過牆去,向坐在石頭上的人訴說,或者並上雙腿夾藏雀兒,別讓它張揚,媽1媽2望雀興歎。

秋天的眼淚滴在窗欞上,陽光躲到一旁休息了一會兒,霧漸漸濃了,玻璃上綻開虛幻……其實這是他的錯覺。此時他想到妻子大眼鏡凹槽中的麻雀,聽見它蘸著陽光的羽毛像雨中樹葉一樣唰唰地響……右手握住那片鋒利的刃片,配合默契的左手已將軟綿綿的東西攥牢,刃片猛然切下去,像割一綹韭菜,鮮紅的東西在窗子的虛幻間開著花朵,黑色塑料袋吞進一截濕熱的東西。

妻子將自行車推出院子是在這件事發生之前,車把濕漉漉昨夜輕霜,泥爬上橫梁的樣子像隻頑皮的金絲猴,紅嫩的小東西從叉處垂吊下來,綠葉間小茄子一樣生長著。妻說:“泥穿得死襠褲啦。”

他朝右側的院子瞥眼:“通不過的,怕穿死襠褲子影響他孫子的那東西成長。”

“發育!”妻子在他的“成長”後麵加上了發育,“照這邏輯,男人該穿一輩子活襠褲。”

“爸,小雀兒疼。”泥騎著自行車橫梁,顯然涼硬的鋼鐵硌著他說疼的東西。

“抱起來,重新放一下。”他指揮妻子。

“我不明白你們男人騎自車,那些東西經常放在哪兒?”妻子嘟囔她思考很久沒有答案的問題。泥被母親一隻胳臂糾正後,他摁車鈴喊著開車,開車。妻子流淌向城市脈管裏前,回頭問準備關院門的丈夫:“今天不出去嗎?噢,瞧我這記性,你今天不出去。”

身後鐵大門漆黑時,她抬起了地上那隻腿,對泥說:“兒子坐好,開車嘍。”

泥要去的幼兒園城市脈管很彎曲,她專心騎車。泥伸手抓秋天的陽光,像抓飛舞的小蟲子,看看手心空空時再去抓。抓膩了,他問母親:“小楠為什有兩個媽媽?”

“怎麽會呢?”

“送他去幼兒園的是和阿姨一樣好看的媽媽,還有一個大媽媽,大媽媽給他送甜稈兒。”泥努力講述明白他的所見所聞。

園阿姨是剛從幼師畢業的學生,20歲左右,泥說和她一樣美麗包含著年齡。大媽媽,一定是年歲大、很醜的女人。她犯難,不知如何講才能讓泥聽明白一個男人拋棄了結發妻子又娶了年輕貌美妻子,送楠楠上幼兒園是後媽,偷偷看楠楠送甜稈兒的是親媽。

一隻晚秋的蜻蜓吸引了泥:“媽,蜻蜓。”

“蜻蜓。”母親下了車子,脈管曲張了,結腸子一樣淌出很遠。車子隻好推著走。泥又發現另一樣東西,從玩具變形金剛掉下來的,泥說:“腿,還有雀兒。”

兩個媽媽、蜻蜓、變形金剛殘部的雀兒,一個上午都追趕著她。兩個人辦公的文化館創作組辦公室,那個寫了幾部長篇小說一部也沒發表的老於沒來,她獨自一人看老不開花的仙人球——黃毛猴。老於常以黃毛猴終有一天要開花,暗示她請相信老於長篇小說有一天要發表,說不定拿全國大獎什麽的。現在,老於影子來了坐在對麵。她麵對影子老於回憶起以前和老於的一次談話:“你是過來人,向你請教一個問題。男人一、二年都不行,突然行了,是什麽現象?”

老於的目光從眼鏡框上射過來,說:“我沒聽懂你說的話。”

“我是說我丈夫白雲飛,我們結婚一年多,快兩年了,他那方麵很勉強,像單位領導分派給他的額外任務。可是,就在昨晚,他行啦,的確行啦。”

老於揪了揪左鬢角的頭發,他思考問題——動腦、包括構思他的長篇小說時,反複揪那綹頭發,因此有一綹頭發黑亮,像馬前額的那塊星——白毛。老於形象他的理論:“煙囪堵了,噢,打戧,打戧!猛然透了氣。”

“照你的說法,以後他……”

“肯定的,都才20多歲,金子般的好時光。”老於滿眼的痛悼。

“老於,你別走,咱們再聊聊。”她發現老於拎起那自家做的帆布兜兒,他說:“我家的煙囪堵了。”聲音細若遊絲。

老於影子走了,黃毛猴還在。近午的陽光在黃毛猴茸茸的針毛上閃耀。她的視野收縮到老式三屜辦公桌邊緣以內,一紅一藍的墨水瓶,兩、三支毛筆插在筆筒裏成為裝飾,她從不用毛筆。當年她正是因為寫一手好字,才從皮毛廠調入文化館的。與毛筆告別,是因為丈夫雲飛反對,他怪怪地認為飽和了墨汁的筆尖像那個東西,用像那個東西的東西寫字,特別是用手握筆時的情形他不能容忍。她調動全部想象也想象不出毛筆與丈夫那個東西相像。多次琢磨和比較,誇張想象後發現,蘸飽墨水、稍微擔彎一點的毛筆尖,那個形狀與丈夫硬挺起來的東西有些相像,她沒和別的男人睡過,缺少比較,也許男人的東西都是和毛筆尖似的。所以,對桌的老於有一個習慣,常使她竊笑。老於總是蘸著墨水前先用嘴唇撚筆尖呈錐形後再插入墨水瓶,男人怎麽都這德性,使用那個東西又隨便亂插亂放那東西,嘴是放那東西的地方嗎?當然,口**除外,那是妓女、暗娼們幹的事。筆筒到她前胸是大片空白,昨天的報紙堆在那兒,一定是昨天下午自己沒來上班,收發室的人進屋老於沒抬頭看人家,分發書報刊的人隨便丟在桌子上走了,報紙很整齊,說明老於沒理踩它。

從後麵往前看,是她多年養成的閱讀報紙習慣。南方一家晚報八版到四版沒一篇文章留住她的目光,瀏覽到了第三版,一個標題的每個字都從紙麵跳躍起來,她有些眼花繚亂,兩三遍才看清其標題:昨天的爸爸變媽媽。

“一個五歲的女兒被媽媽帶著去見昨夜手術的爸爸,出租車上媽媽對女兒說:“一會到病房一定管你爸爸叫媽媽,因為你爸爸昨夜變成了媽媽。”

“‘為什麽呀?’

“‘現在你還小,乖乖等你長大了你就明白了。’

“司機某根神經繃緊一下。他想:乘客精神是否有毛病?好在說去醫院,要是去郊外還真不敢拉呢!

“五歲的女兒被媽媽牽著手走近女病室,穿白底藍條病員服的患者都是女的。爸爸術後有些虛弱見女兒使出很大的力氣叫女兒的名字:‘到媽媽這來,親媽媽一下……’

“女兒睜大驚疑的眼睛,做成吻狀的嘴唇,停留在那張即熟悉又陌生、很複雜表情的臉上方……”

我在哪兒見過此情景? 袁亞清想。打開記憶的黑匣子,開始對記錄進行分析,五年夫妻生活比一個遠程班機運行所記錄的要多得多。需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分析。她有足夠的耐性和時間,如今哪有什麽業餘作者感到走進文化館的神聖,帶著習作請老師看稿提出修改意見,爾後在館辦的《草原文藝》上發表。經費緊張財政斷奶,小報停辦了,業餘作者登門拜師求教寥寥。一向熱心培養本地作者、建立草原作家群的宏偉構思,立秋草原似的一天顏色淡去一天,蕭條已不可改變,於是自己撿起荒了的筆,寫小說、寫長篇,就此說明草原小城仍有作家在寫作。她的特長就是毛筆字,也有些部門請她寫些工作守則、規章製度什麽,她謝絕,說手腕部風濕握筆困難。其實是因為雲飛說毛筆尖像那個東西,不能傷他的自尊心。

記憶的黑匣子有一段記錄:泥三個月大的時候,爬在雲飛肚皮上蚰蜒一樣滑動,涎水濕了他的脖子,他說:“泥,我是你媽媽該多好!”

“那我呢?”

“泥兩個媽媽,沒聽歌子唱嗎,世上隻有媽媽好……”

黑匣子裏記錄:雲飛做**事時比她還害羞,必須掛嚴窗簾、插牢門、關閉電燈、泥睡著、聽聽隔壁老父親是不是喝完酒,他通常晚十點鍾有頓酒,一天中的第四頓酒必喝,不然一夜就不能睡覺。讓她壓抑的是她痛快中呻吟時,他一個勁兒地製止:“小點聲,小點聲行不行。”

“怕什麽?”

“你再叫,我就……”他要挾。

“別,千萬別……”她抓在手裏獵物似的生怕跑掉,一個月才一次呀,忍住呻吟難受也得忍。

昨夜是結婚以來最痛快的一夜,她說她才嚐到做女人的滋味。破例留了一盞三瓦的照明燈,隔壁酒杯墩桌子聲音斷續著,他說:“叫吧,我願聽,隻要你高興。”

她對他的反常尚存疑慮,呻吟像軟體蟲一樣緩慢爬行,直到確定他真不反對她的呻吟,她才暢快真實,眼前有兩顆大水珠,她沒去擦。

電話鈴響,響得有點不是時候,她樓房平移一樣一點兒一點兒回味昨夜最激動細節時,給魯莽地打斷了。

“喂,是亞清嗎?”對方問。

“是我,噢,雲影。”她聽出是雲飛的四姐打來的電話,她同四姐雲影還有一層特殊的關係。從小學到護校,她們是同學,雲影是雲飛與她婚姻的始作俑者。

“有空吧,我去你家看看雲飛。”四姐雲影的提議得到她——袁亞清的響應,兩人很快在文化館對過小吃部門前見了麵,坐人力三輪車,這種被稱為“板的”的人力車拉著她倆穿梭小巷。雲影關心地說:“雲飛這幾天情緒怎樣?還愁眉苦臉?”

“養他那隻兔子挺上心,弄草弄料喂,那兔子也怪,喜歡吃黃瓜,他隔三差五要去給它弄黃瓜。”

“他從小就喜歡小貓小狗。閑在家裏,玩玩兔子算個營生。”雲影說:“大姐、二姐她們正努力為雲飛找工作。”

“眼下找個活兒幹那麽容易呀,好在我們是全額撥款的事業單位,工資保證,泥又乖,不要什麽吃的玩的,沒什麽大的開銷,日子還可以,還有你們的幫助。”

“老同學,雲飛吃激素後……”她倆單處一起時,彼此常以老同學相稱,說明過去友誼深厚延伸至今,她們無話不講,她問:“變化明顯嗎?那事?”

“他不喜歡的東西明顯縮小,早晚要‘凋亡’。”亞清明白她說的“那事”指的是什麽,很直率地回答:“不過,昨晚突然行了,特別行。”

雲影將信將疑地觀察一會兒亞清的表情,臉上確有點兒如意神情,微微羞澀的樣子是真的。她說:“都是老輩人的誤導,把男孩的陽剛給弄得霧氣糟糟的。唉,不說啦,現在特別行就好。”

板的停在雲飛家門口,雲影說去看老爸,兩瓶草原大曲酒送給他,亞清說我也去。

老者坐在石頭上,紅腫的酒眼目光直射過去,在白玻璃酒瓶上閃光,沒抬頭知道誰來了:“老姑娘心疼爹。”

說說嘮嘮一陣,雲影說到東院看雲飛,老父親沒任何反應,對亞清說:“泥回來叫他過來,我給他留半個雞腿。”

“您喝酒吃吧。泥什麽吃的都有。”亞清昨天給老公爹買隻雞腿——鄉巴佬,剛進入小城經營的風味,買的人很多,她排了半個多小時隊才買到一隻雞腿,家門沒進直接送到公爹這裏來。她丟下一句話:“中午我給你擀蕎麵條。”便和雲影回東院。

鐵門是暗鎖,亞清有鑰匙,自己打開門。那隻兔子在院內遛達,她說:“雲飛肯定在家。”

“大懶蟲,快中午還睡。”雲影見窗簾撂著,便這樣想。

兩個人進屋,朝臥室一看,同時驚白了臉。極度緊張的雲影雙腿發軟,沒有站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亞清從驚怔中醒過腔來,掀掉蓋在雲飛身上的毛毯,小腹下一片紅色恐怖,她扳著他的肩膀喊:“雲飛,雲飛你幹了些什麽呀!”

“別喊了,他昏迷呢!”雲影見到了刃片和帶血的紗布,說:“快送醫院,打120。”她撥通市醫院120急救電話,說明情況,對方說他們盡快趕到,她接下去又打了一個電話,找這個醫院的院長——劉鳳璋大舅,他去省裏協作醫院拜訪,不在。

“哪個東西在哪兒?”亞清在屋內尋找什麽,嘴裏不停地說,“能扔在哪兒,肯定在屋裏。”

“什麽,你找什麽亞清?”雲影覺得亞清行為有點怪。

“雲飛把那個東西割掉了,不知扔在哪兒?”

“啊!”雲影給120打電話還說刀子碰傷了肚子,真以為是傷了肚子,絕沒想到弟弟會割掉自己的玩意。天呐,出大事啦。

她倆開始篦遍屋子,沒有那東西,連冰箱都檢查了,沒有。急救車趕到了,做了簡單的處置後,將雲飛抬上救護車。鎖上院門,她倆隨車去了醫院。

緊急搶救迅速展開,主治醫生從手術室出來,對等在外麵的人說:“他醒過來了,現正在輸血。噢,誰是他的妻子?”

手術室門外聚集雲飛的四個姐姐,還有路遇的一些朋友。醫生覺得他的話隻能同患者的妻子說。

醫生值班室裏,大姐雲霞跟亞清進來,醫生對亞清說:“你丈夫的情況是這樣的,他將陰莖割掉了約四分之三,尚剩三厘米左右,睾丸保留完整。現在如能找到那段割掉的陰莖,手術縫接,有成功的可能。”

大姐雲霞和亞清交流下目光,沒有去找那東西的意思。

“快去吧,時間不能超過兩個小時,神經全部壞死,就沒任何辦法了。”醫生說。

她倆走出值班室。

“怎麽樣?”

“亞清,你快說說。”

親屬圍上兩個知情人,想聽醫生對她說些什麽。雲霞說:“快去找吧!”

“找!”亞清尋找那東西並非和醫生出於一個目的。

“找?”

“找?”

“找、找!”

“都去找!”

大部分人都重複這個“找”字,找什麽不知道,隨著衝出醫院的亞清、雲霞朝雲飛家蜂擁。

進院後大家邊找邊說著話,當全知道是在找什麽時,大家緘口。那個東西不好說在嘴上的,隻努力去找就是。所有可能見到的地方,都翻了找了,肯定比刑警查找贓物更仔細。沒有,還是沒有。

一位鄰居說,大約九點多鍾,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院牆飛出去,形狀上看是個塑料袋。大牆外常堆放垃圾,目擊者以為雲飛家朝外扔垃圾。

說不定那東西就在黑塑料袋裏。肯定這樣判斷是雲飛的大姐雲霞,她是市環衛處的書記。她說:

“快去看看。”

黑塑料袋不在,連堆放許久的垃圾也清理幹淨。雲霞猛然想起:明天全市衛生大檢查,堆在死角的垃圾一律清運走。她打手機問單位誰負責這片垃圾清運的,讓他立馬來一趟。

院內的人沒放棄尋找,關於那個東西的去向說法很多:雲飛割下後是否藏在極其隱蔽的地方,因怕人找到它;有沒有第二者介入將那個東西拿走派特殊用場;能否被貓狗什麽的叼走?

“是有隻野貓,它很大,是隻狸貓。”見過這隻野貓的人近距離地看清了它。“額頭有塊傷疤,凶狠狠。”

“這隻貓在城西南的白沙坨,有人碰上它正吃一隻鴿子。”

“走,找找去。”雲飛的二姐雲秀一呼籲,便有幾個鄰居跟她走,出城沒多遠走上草原,秋日陽光下的白沙坨瓷碗似地扣在那兒,白光光沒第二種顏色。一行東瞧西瞅的人朝白色移動。一個年輕女人低聲對另一個年輕女人說:“那個東西咋還能丟了呢?”

“聽起來像是個故事兒。”年輕女人說,“野貓假如叼去,幾口不就吃掉了。”

“八成叼回窩喂貓崽兒呢!”

議論歸議論,人們依然找得很認真。草叢中,蒿子裏拉大網似地找,較有經驗的人找到了一條荒廢已久的便道,從白沙坨到城裏野貓通常走這條道。貓有儲備食物的特點,也許見到那東西沒立馬吃掉,弄回老窩儲藏起來,以備饑日時用。因此,找到那隻野貓的窩,成為目標。

在家的人也沒放棄尋找,差不多知道的人都在找。兩三名110的巡警也在其中,還有警犬,這家夥找得認真,搜尋的範圍擴大了許多,它把警員引上一條胡洞,在越過一堵殘牆後,一條黑背(狗)出現了,它的爪子摁著撕碎的黑色塑料袋,嘴巴毛上沾有血跡。警察說:“別找了,狗吃了。”

警方的結論結束了尋找,其實找到也毫無意義——醫院在等待兩個小時後,開始了手術。

院長劉鳳璋迅速從省城返回,並請來一位著名的整形科專家。做人體再接手術,劉鳳章隻做過兩例被鍘草機鍘掉手指的手術,其中一例沒有成功,二次手術將手截掉。陰莖再接術從沒做過。在這座小城裏,劉鳳璋手術是權威,開胸開顱較大手術都由他主刀,特別本地官員的大病小病,都請他看。因此,有人叫他“禦醫”。沙城的官員格度不低是縣級市,稱市委書記、市長、市什麽委主任、主席,為這些官員出診成了他工作重要組成部分,餘下的才是他管理的有九百多名醫務人員構成的市中心醫院。一般的手術他因事務纏身不親自上台。雲飛的手術應由外科醫生去做,手術方案都用不著他參加研究,還有三名業務副院長呢。

但是,他從省城打回電話,說他要親自參加手術,還由省裏的專家主刀,指示手術室做好準備。

從省城急馳回沙城的奧迪轎車上,劉鳳璋說:“倘若有一個法令出台,允許變性,承認變性,雲飛的悲劇就不會發生。”

“尷尬,是個尷尬的事。”專家說,“竭力想變性的人,在得不到手術的情況下,難免要這樣自己解決。”

“唉,我這個外甥啊,願望由來已久……”劉鳳璋對外甥雲飛特別偏愛,外甥女四個,外甥隻他一個。

唯一的姐姐臨終囑托他沒忘,今天出了這樣事情他感到對不住她,更為雲飛心疼,他多次淚求自己滿足他美好的願望,當舅的不肯幫助導致外甥自割的悲劇。

手術很順利,醫生極大限度地保留白雲飛那東西的剩餘部分,理論上講雖短也可以**,做那種事自然與原先不同,妻子亞清必須接受這一嚴酷的事實。

“亞清,”雲飛伸過一支手讓妻子握著,病房隻剩下守護床邊的亞清時,他說:“請原諒,我想成為女人。”

“別說了雲飛……”她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啜泣起來,把給雲飛做妻子的幾年辛酸一起長哭出來。

“亞清是我害了你,還有我的四個姐姐,我媽,特別是我爸……”

“他們都很愛你。”

“愛我就應知道我的心,我的痛苦,我的……”淚水模糊雲飛的眼睛,妻子的神色迷茫,他說,“我想好了,你可以選擇離婚,帶泥走。”

亞清很平靜,沒感到驚訝。雲飛割掉自己的東西,他決心不再做男人,也就決心拋棄了她和兒子泥。亞清沒讓他把手縮回去,繼續握著它,她說,“安心養傷,什麽也別想。多想想我們在一起快活的日子。”

雲飛的小腹部脹痛,出現了感染。

天空在幾天裏漸漸增高了,丁香樹葉霜染後開始凋落。從病房的窗縫擠進一隻七星瓢蟲,它先在窗玻璃上爬,後順著牆朝棚頂運動。護士要弄走它。

“你知道它叫什麽名字,就不會趕走它。”雲飛說。

“蓋蓋蟲嘛。”護士生長在農村,老家人都這麽稱呼這種蟲子。

“花大姐,花大姐你知道嘛。”雲飛說,“它穿著漂亮的花衣服……”

“既然你喜歡,留下它吧。”護士改變了主意,不再哄趕七星瓢蟲,從病房退出去。護士長有交待,患者病例特殊,盡量少與之交談,院長的外甥,照顧周到一些即可。

醫院開設間特殊病房給雲飛,隻他一個人住,也為親屬陪床提供了方便。泥小需要母親,外加老公爹也需照眼,亞清白天來,四個姐姐輪流值夜。

“想吃點什麽?”醫院的飯菜亞清說不好吃還是回家去做帶來,她說,“醫生告訴少進稀食,幹東西你愛吃啥?炸土豆條怎麽樣?唔,地瓜餅,你頂愛吃的。”

雲飛說什麽省事就弄點什麽。沒胃口吃不了多少。亞清點點頭,用方便袋裝上他換下的**帶走。

病房清靜的時候,七星瓢蟲開始棚頂行走,走走停停,像是尋找夥伴。幾天前有一隻瓢蟲,但不是七星的,三星四星,這是一種害蟲,專門禍害桃、李、杏什麽果樹的,他發現後叫護士把它請出去,說病房怎能有害蟲?

“七星瓢蟲是益蟲,多一顆星少一顆星就是害蟲,它們區別在哪裏?”無聊的時候,他就想著無聊的問題。

七星瓢蟲一如既往地行走,唰唰的聲音像雨打樹葉,同嘭嘭嘭的聲音不時撞在一起。於是他從雜亂的響動中聽到了一種苦惱的聲音,明確從小腹下傳來的。他恨的那東西還剩下一截,醫生說長長還可以做那事。他最不愛聽到就是這些,根兒了就根兒了,留個茬兒幹什麽?他雙手撐住床沿,朝下瞅去,一根透明導尿塑管裏有**漫流,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見醫生說的那截東西。

割,還要割!他重新躺下來時,心裏呼喊著。

計劃實施中沒差錯,刀片壓得很低,緊貼皮膚下的刀,割下時茬兒裁紙似的整齊,怎會剩下那麽長一段?那東西還要長,這是十分可怕的,真的重新長長,前功盡棄,罪是白遭啦,問題沒得到解決,太倒黴!

“醫生安慰我?”雲飛開始懷疑那東西再長長的說法。書上沒那麽說,他所有的醫學知識都來自書本,而且隨意參照的。真的會不會長,他心裏沒底。問問大舅。

大舅劉鳳璋晚上來看他,這與白天他的要求有關:“大舅,我今晚想對你說點事兒。”

上午,劉鳳璋院長在有關科室主任、病房主治醫生、護士長陪同下,逐個病房查房。每周他都利用一個上午時間,雷打不動地堅持“院長查房日”。

主治醫生詳細向院長介紹了雲飛病情,說到術後恢複情況時,劉鳳璋親手揭開紗布看看了創口,摁摁肚子,對主治醫生說:“愈合得不夠理想,繼續抗炎治療。”

主治醫生記下院長的囑咐。

“雲飛,你感覺怎麽樣?”

“疼,小腹痛。”

“脹不脹?”

“有點。”

“排氣了嗎?”

“排了。”

“好,配合醫生治療,很快會好的。”劉鳳璋對亞清說,“也別太辛苦了,注意身體。讓家人換換你,整天護理怎麽行。”

“隻要雲飛早點恢複……”亞清鼻子有點酸,將頭轉向空**的牆壁,不讓雲飛看見。

劉鳳璋朝外走,雲飛喊道:“大舅,我今晚……”劉鳳璋並沒吭聲,甚至頭都沒回一下。

今晚護理輪到三姐雲香,見大舅來了,就以去街買點東西,將空間留給大舅和雲飛。

“大舅,醫生說我的東西還要長。大舅,對嗎?”

“從醫學上講,應該是能夠長一點的,但極有限。”劉鳳璋說,“我看了你的病曆,主治醫生也介紹了,你目前的情況,長與不長不主要,問題是那個傷口,出現了感染,很難說需不需要二次手術,根據實際情況而定了。”

“我不想要那個東西,大舅,幫幫我吧。下麵的東西也割掉,那天本打算一起割掉的,可是刀片折斷了。”

“胡來,用剃須刀亂割。細菌感染,你懂嗎?”說到這,劉鳳璋有些生氣,“我該狠揍你一頓。想過沒有,你是做父親的人,還有亞清,她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守著你,還是離開你!”

“都無所謂。”

“混球,糊塗透頂的混球。”劉鳳璋痛斥雲飛,訓也訓了,罵也罵了。平靜後說,“身體恢複一段後,我親自給你做恢複手術,好在睾丸未傷及,你們的**還可維持。”

“大舅,你千萬別那樣做,全割掉,我不要……”

劉鳳璋離開病房,又什麽也沒說。

白家的青磚大簷房,在沙城中算是“古屋”,約建於清朝末年,是有皇上和太監的年代。白家的青磚大簷房曆史便有些久遠,在宮廷中當太監的老輩人,積攢下家業——四進院的房子,白家幾輩人繁衍生息住這裏。較出名的白雲飛爺爺的爺爺,官至水師副提督,戰死海上,還有私塾先生,趕車老板兒[2],到了白金堂的爺爺,當了胡子炮頭,八路軍進城時,他還耀武在馬背上,竟搶了一個戰士的三八大蓋槍,後給政府鎮壓了。

“你太爺當土匪,殺人如麻,膽大包天,可槍斃他的時候,朝挖好的黃土坑前一跪,竟嚇尿了褲子。”雲飛的父親白金堂一日喝得半醉時說。

白家到了白金堂的輩上,人口明顯稀了——香火漸細,絲絲的斷續。白金堂身上(前邊)有兩個哥哥:大哥當解放軍戰死錦州;二哥被抓當國兵……因此,白金堂成了白家的“種”。這個種朝下繁衍時,有些不盡白家老輩意願,連生兩個閨女後,白金堂心裏發毛,再生下去要沒一個帶把兒的,白家香火不就斷了嗎?

起初,同他一起在酒廠當工人的媳婦,體格很好,正處生育旺盛時期,何愁生下去。那時的白金堂尚未染上酒癮,當酒班的班長,喝酒實在方便,他隻在出酒時嚐一口,品下味道,看看酒花確定下度數,酒班班長的工作內容,僅此而已。

大女兒雲霞出生、二女兒雲秀出生,三女兒雲香出生時,白金堂一天得喝三頓酒。老父拿眼睛一瞥他,他便感到襠內羞澀,像似自己的玩意不好使、不爭氣,一個勁兒地製造出沒把兒的。唉,老出癟子!

“借種!”白金堂的父親七十歲,剩下的歲月不多啦,閉眼前唯恐見不到白家的“種”出現。他蒙被在土炕上想了一個多月,終於咬咬牙,定下一種方案,他要和兒子商定這個方案,隻限他們父子兩人。

那是秋天的午後,父親叫兒子過他腐朽老屋來,老伴去世多年,他自己守著這間東屋。

“回腿上炕。”老父親讓兒子脫鞋上炕,金堂便卷了一根紙煙靠在被摞子抽煙。老父親竹子煙袋杆裏噝噝吸得好深。那雙枯萎老眼望著窗外一堵舊牆,斑駁的牆縫間茂盛幾簇蒿草,雨水衝刷,草葉顯得蒼綠。老牆上加了一層另種顏色,是磚頭、瓦片摻和體。視線在老牆青色部分停留,雨的滴嗒中便有了這樣一句話:“牆還是你太爺砌的呢!”

白金堂吸第三根紙煙,空中飛舞的雨水使他重溫數年前的某個夜晚,母親將一個黃裱紙剪的東西塞給他,神秘地說:“偷著放在你媳婦的褥子下。雞叫頭遍和她同房,準生小子。”

——放在褥子下,對著臀部。

——雞叫頭遍,同房了。

——他出了一身透汗。

——她說同以前不一樣。

媳婦肚子在那個雨夜河漲水一樣,漸漸漲滿,這便是三女雲香。老太太臨死前還懷疑,同房時是雞叫頭遍?會不會搞錯是雞叫二遍,很靈的東西怎麽不靈?。

“你屋裏的(媳婦)懷了沒有?”

白金堂坐直了身子,把滴雨聲趕出耳鼓。

“空著嗎?”老父親又問。

“確實空著。”

一隻貓從落雨的院中穿鑿而過,鑽進廢棄的雞窩。老者的精力被分散一下,集中後說:“我看生下去,也是一群丫頭蛋子。”

很粗的一股紙煙霧從年輕的嘴角噴出,拖著長長的尾巴像蝌蚪一樣遊動。他沒吭聲。

老牆上雨水飛濺。老父親說:“白家不能絕後!”

“爹,你別再逼我。”白金堂一臉的苦楚和無奈。

“天滅白家呀。”老父親憂傷地看眼屋牆東北角,那是過年供家譜的地方。

窗外的雨聲在風中像站不直的隊伍,歪歪斜斜、鬆鬆垮垮。一個近乎於荒唐的話題,雨聲中反複、變化著,簡直不知是開始還是結束,沒完沒了地淋著老牆。

“都什麽時代了,還……”兒子不情願。

“傳揚出去,我們還咋上班?”兒子倒出心裏話,“別的男人睡她,我砢磣。”……

雨停後的淒涼中父子意見取得一致:那件見不得人的事悄然進行。

父親、兒子做了具體分工:父親要去很遠的地方早找人;兒子做媳婦的思想工作,這項荒唐、愚昧計劃中,白金堂的妻子是重要人物。

“虧你們爺們兒想得出來,”妻子一聽丈夫的打算,以為他喝大了酒,頭腦不清楚,確定一切正常後,才說,“想兒子,想瘋啦,早晚得瘋。”

“那你說咋辦?”

“得瓜得豆,聽天吧。”妻子說,“男的女的又怎樣,沒兒子的人多啦。反正我們還要生下去,多時住作(停止)多時算。”

“可我爹……”

“金堂,你是五尺高的漢子不是,自己願戴綠帽子?”妻子氣憤,掉下委屈的眼淚,“沒良心的東西,當年為了嫁你,我沒和軍官走,人家在新疆當了建設兵團的團長,和你一個甩大酒糟的受苦遭罪,到頭來,還要借什麽種?”

白金堂哪裏經得住妻子連珠炮轟,他本來就不堅定的決心動搖了,他對父親說:“她不幹。”

“動硬的。”

“她會告咱們,說咱們流氓、強奸。”白金堂嚇唬住了老父親,見他要死要活的樣子,也覺可憐。安慰他道:“聽人說生滿了一桌子,再生是男孩麵大。”

事已至此,老父親除了生兒媳婦的氣外,還能怎樣?何況“借種”並非最佳選擇,即使一炮打響——中個男孩,也不是白家純種,隻是對不知情的外人好說好聽罷了。

借種,**裸一絲無掛的字眼兒。所有的故事都在這個“借”字上。“借種”躺在某個角落裏的石頭一樣,過去曾經有人用過它,現在或未來還會有人要用它,或者極隱蔽地用完它後又悄悄地放回原地。

白金堂的父親在老牆舊基處找到這塊石頭,想用它一下,隻是忽略了用它需要的時代,沙城孩提時——梳著大辮子人的歲月,借種是個公開的秘密。那年,一個遠房的親戚找上門來,要白家幫個忙。

那時白家的男人——年輕力壯的“種”有兩個人。白金堂和當國兵探親在家的二哥。老父親做了決定:由二兒子去做種。

白金堂的二哥去了,隨著那個親戚來到了叫介力本的小屯子。照規矩二哥夜晚趕到,夏天開著窗子,那年輕媳婦的丈夫就蹲在窗台下麵,他要暗中監視妻子與陌生男人的全部播種過程。

規矩中還有一些細節,男女可盡情可花樣,時間也沒硬性規定,可長可短男女自定。隻是不準相互問誰名、住址什麽的,其目的防備日後兩人暗中聯係、來往。二哥沒如狼似虎,悠著勁兒,他緩慢了所要發生的事,撫摸了那女人的一些女人的地方。沒有燈光漆黑中女人奮力地迎合,看出她很需要時間長一點,別結束太快。二哥當國兵大部分時間駐紮城鎮,對煙花柳巷很熟悉,對女人也有一些經驗,嫖妓的花樣足可以使身下這個隻有丈夫沒第二個男人的年輕女人激動萬分。

“我不好意思。”

“不哼我就不出來!”

窗外的男人輕咳了一下,這是一種暗示,讓她哼,一定哼,必須出來,種子……男人幹嗽時充滿頽喪,別人的美妙殘酷了他的痛苦。套馬時,駕轅的馬尥蹶子踢碎了他的玩意,皮囊裏成了豆腐腦狀。事倒可以做,幹澀澀的從頭到尾,粥似的東西裏便沒了可釀成生命的東西。

女人最終哼了,二哥剩了空彈夾,女人手臂還蛇纏著他,很淺的聲音說“別下去。”……

白金堂的二哥在那女人身上停留到東方放亮,他疲憊出門時,窗台下的男人用木棒在他的腰部象征性地打了一下,爾後將半麵袋子小米給二哥,二哥頭也沒回上了等在村頭的馬車,結束借種全過程。

腰間挨這一棒子讓他回憶很久很久。男人為什麽要打他一下,而且所有借種的男人都同樣待遇。二哥理解為:占了人家的女人讓人家打一棒子,也算解氣。要是我的女人,我非一槍崩了那個男人不可!

白金堂用不著蹲在窗戶台下,也用不著準備棒子,借種的事在計劃中便流產了。

第三個孩子雲香出生後,白金堂和妻子的生育速度石英鍾沒電池一樣突然停下來。就是說在沒有什麽避孕——沙城人對此心有餘悸的時候,其實在醫學界試用安全套之類——措施情況下,從老輩人那裏秘承些土招兒,掐也好、控也好,總之,**的事要進行,又不能懷孕。今天已不成問題的事情,當時卻成了天大的難題。

他們需要一段“停戰”時間總結經驗,分析分析為什麽老是生女孩。能否改變“戰術”,攻克堡壘——生出個男孩來。他們倆人無力回避都沒有什麽高招兒的現實,終歸**的事還得幹,甚至兩人都想幹那樁美麗的事。

白金堂的壓力愈來愈大,痛苦卻是因為自己的種子不能飽滿起來,播下去老是芽出自己不希望的東西。

“班長,我教教你吧。”酒班的糟腿兒們——製酒工人,想為班長排憂解難。“往牆上貼男人畫像,西方的黑鬼,他們體格牛犢似的健壯……”這位燒酒的不知從哪兒得來的經驗,說他的媳婦一天看三遍**——一張掛曆上的黑人,她甚至摟著他睡覺。歸終,生個八斤重男孩。

這顯然是笑話、扯淡。另一個工人的方法他相信了:憋住,至少憋半年。理論是:太勤了,就稀了,稀了就難得男孩。

半年憋著,白金堂開始決心很大,憋就憋吧,一切為了生個男孩。兩個月後,半斤酒下肚他情不自禁:

“我憋不住了。”

“你好像忘了地方。”妻子從開始就反對他的“憋”,認為荒唐、胡鬧,純粹酒鬼們無聊的葷話。既然丈夫那麽認真此事,她清醒而冷靜地等待,預料到有一天,丈夫會憋不住。今天憋不住了,得折磨他一下。於是她說:“憋吧,前功盡棄,怪可惜的。”

“他愛吃酸愛吃辣?”老父親隻剩一隻眼睛瞧這個世界,視野中便有了兒媳婦的肚子,鼓凸中依稀見帶把兒的生命蠕動,男子的氣息——煙味酒味飄飄而來,如霧一樣滿屋彌漫。

妻子是雜食動物,酸甜苦辣香鹹臭澀都吃,偏愛哪種他確實不知。老父親因他說不出妻子喜歡酸辣,而勃然大怒道:“你妻子喜歡吃什麽,你不知道,鬼才相信。”老父親誤解了兒子。

“進門先邁哪一條腿?”

又是一個尖端的問題。每天需喝三遍酒的白金堂,醉眼很少看妻子,生活的細節他幾乎一點兒不知。為不遭臭罵,他順口說出:“左腿。”

“肯定?”

“肯定左腿。”

那隻枯竭的老眼裏便有了濕濕的亮光。

被窩裏白金堂摸下妻子的肚子,說起了左腿右腿,妻子說:“白家想男孩是瘋啦。我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生個男孩,不然老爺子到棺材裏也要罵我。”

白家第四個孩子出生在那年冬天第二場雪後,大地嚴嚴地被白色捂蓋著,沒一點兒縫。白家的老房子輕蔑冬天,屋內暖洋洋,沙城人尚無到醫院產院生孩子的習慣,請來老牛婆——民間助產士,兩個有生產經驗的鄰居女人幫手,接生個孩子與貓下崽沒什麽兩樣。何況,生了三個孩子的女人,生產時信心而平靜。什麽時候折騰,什麽時候生,她說得準確無誤。

蜷縮在棉被筒裏倒氣的白老爺子,將耳朵緊貼間壁牆,聽著隔壁的動靜,狠命摳了幾次耳朵,清除障礙。懷著無限的希望等那激動人心一刻的到來。

哇——哇哇!雲影一出生叫得很響,白老爺聽得真切。等待有人向他報喜,一刻、兩刻、三刻……許久,門像喝多酒醉漢一樣趔趄開了,兒子棉花似的軟在炕邊,說:“爹,又是……”

白老爺子軟綿綿地縮進被筒,一個晚上都沒有出來。次日,白家人發現白老爺子被筒硬直,像卷著一根木頭……給他穿壽衣的人隱瞞了一個難堪細節:老爺子幹瘦的手攥著個蔫小的東西。為使老爺子名譽完美,白家決定將這一尷尬細節,同老爺子一起入棺下葬,不再提及它。

四個女孩雲霞、雲秀、雲香、雲影五月莊稼一樣茁壯成長,白金堂和妻子間的事日愈枯萎。酒成了他比老婆還親的東西,個兒把月不沾老婆的邊兒,他沒什麽感覺;一日不喝酒,他要死要活;一頓不喝酒,他淚眼朦朧,語無倫次,左腿發僵……一兩白酒下肚,驟然精神,能說善講,思維活躍,可打半場籃球。

“讓他喝,酒總不是砒霜耗子藥。”妻子氣話。丈夫犯酒癮的樣子她受不了,喝,哪打鏵哪住犁!**的事兒少啦,畢竟四十多歲的人,少就少吧,老爺子楞是把他逼成這樣,生男孩,生男孩,生了男孩又怎樣?

“我不好使啦,不信問我媳婦去。”剛喝進半杯白酒,白金堂腦袋清醒。

“你有四個孩子,按規定,該做絕育術。”

“嘿嘿!”白金堂覺得好笑,連自己都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沒合妻子同房,計劃什麽生育?

“金堂同誌。”酒廠領導用了較嚴肅的字眼兒,帽子戴得老高,“你是老革命工人,組織相信你的覺悟,計劃生育,關係到國家……”

“肚臍眼兒養孩子,你抄近道來吧,讓我咋整?”

“送你老婆上手術台,節紮!”

“劁了她!”

“白師傅,怎麽叫劁呢?”在場的廠婦女幹部講解道,“實際是將輸卵管紮緊。**不能到達……”

白金堂乜斜婦女幹部一眼,很複雜的目光在她的小腹位置片刻停留,說:“保準嗎?再生孩子算不算超生?喂,廠長,你說。”

廠長搖搖頭,婦女幹部補充說:“紮上輸卵管,**與卵子不能相遇……”

白金堂說別講了我通了,明天送我媳婦上台。他對**、卵子什麽的不感興趣,男一樣女一樣,酒精摻白水勾兌就成酒,造人有時候比造酒程序還簡單。

酒鬼白金堂在夏天的一個夜晚頭腦異常清醒。他說:“明天你上台,紮緊了花花腸子(輸卵管)一輩子別再想養孩子啦。”

“四個孩子夠咱們養活的,紮了是件好事。”妻子開通,說。

“我是說,咱們玩一個遊戲。”白金堂一臉的興奮。“趁國家不讓再生孩子,咱們生一個,是男是女無所謂。”

“你真這麽想?”妻子疑惑,“今晚你喝沒?”

“沒喝。”白金堂說出了自己的“造人”計劃,弄得妻子臉紅起來,嗔怪道:“盡鬼點子,老底兒,咋想出來的老底兒呢!”

老底兒是在熄了燈開始進行的,妻子在腰部墊了枕頭,她要竭盡全力幫助丈夫,有一條河流要通過一段古老的河床,河麵漂浮不很沉甸的種子,明天將截斷這段河床,流過去的就流過去了,流不過去的,便永遠阻塞了。燒酒工和他的妻子如此形象了絕育術。

這夜晚,對一個生命的形成相當重要。流淌進河床中的確有顆十分飽滿的種子,白家為這顆種子盼紅了眼。白家的故事,故事的白家都與這顆種子有關。

“廠長,向你報告個兒事。”節紮手術過後白金堂找廠長,當時計劃生育抓得很緊,超胎超生要罰款受處分的,“我媳婦有了。”

“你開玩笑。”廠長見白金堂眼裏沒有酒精閃光,像誰在撓他的膝蓋,他說,“手術三個多月了吧。”

“差兩天,四個整月。”

“懷孕幾個月?”

“四個月。”

“天呐,這麽巧。”廠長覺得酒鬼在和他耍著什麽心眼兒,而且四個月前就耍了。他醒悟道,“老底,你留了老底。”

雲飛睜眼看到世界是一層漿果色——乳白或淡黃時,最初的感覺就是疼,喉嚨裏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叫。

母親一口咬掉雲飛嫩如去皮蝦仁一樣的指尖,他的左手便有一根指頭永遠短一截。於是雲飛的乳名就叫小咬子。

在東北農村,叫小咬子的孩子,大都是姐妹多,男孩隻一個,父母怕不好養活,便“咬住”。

“爹呀,白家有後了。”白金堂跪在父親的遺像前,匯報說,“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老爺子死時拽著的那蔫蔫的東西,現在鮮活地垂吊在雲飛的襠下,柳條上毛狗狗似的尕小,春風中活潑**漾。

“人種,咱家的人種!”酒精中毒很深的白金堂飯桌上經常這樣強調,吃飯時家人最全。“你們都給我聽著,雲飛不能出現一差二錯,否則,我拿你們當下酒菜。”滿腦子酒精,大多神經都處於麻醉狀態,唯有一根神經相當清醒、活躍:嗬護人種白雲飛。當過酒班班長,領導過十幾個人,白金堂便有了些指揮經驗,他給四個女兒分了工:大女兒雲霞負責雲飛的起居,穿衣服、洗臉洗脖子、上廁所係褲腰帶等;二女兒雲秀負責雲飛出屋玩時的安全,躲避車馬什麽的,防止鄰居小孩欺負;三女兒任務有點特別,給雲飛梳辮子,(關於他女孩裝束下麵還要敘述到,暫且不說)擦胭粉之類。四女兒雲影由於年齡與雲飛相近,她的任務令身上的三個姐姐羨慕,專門陪雲飛玩。爸爸規定了玩的內容必須是女孩子的遊戲,例如跳繩、過家家、跳格兒……具體分工,還有個整體協調和統一管理問題,妻子便成了總指揮,他給了妻子特別權力:哪個對雲飛出現閃失,揍,往死揍。

雲飛像白家養了多年老仙人掌突然開花一樣珍貴,他在白家是眼珠兒,處處受到精心保護。瞧他,一身女兒裝,花衣花褲,梳著兩個羊角小辮兒,雲影的化妝笨拙,胭粉撲得厚薄不勻,老牆一樣斑駁;嘴唇抹得鮮豔,綻開杏花似的。

小院裏,雲影和雲飛玩踢布口袋。雲飛不得要領,老是踢不上。雲影便在布口袋上拴根長線繩,一頭牽在他的手裏,願怎麽踢就怎麽踢,反正不會落地。

“我要撒尿!”雲飛喊叫。

“大姐,雲飛要尿尿。”雲影喊在屋內的大姐雲霞,雲霞應聲出來,領雲飛到牆角的簡易廁所,解開褲腰帶,高昂的小雞露出來,雲霞指導道,“蹲下尿。”

雲飛對幾個姐姐逆來順受,讓怎麽樣就怎樣,同她們一樣蹲著尿尿成了習慣。撒完後,雲霞給他係好褲子,囑咐說:“撒尿早點叫姐姐,別憋壞嘍。小臉發青,爸看到了,我們又要挨打。去玩吧,老妹。”

“老妹,咱們住家看狗(過家家)玩。”雲影叫來領居小女孩瞿兵兵,她長得白淨淨的,毛嘟嘟的黑大眼睛,睫毛特別長,兵兵和雲飛同歲,巧合的是他們倆同一天來到這個世界上。

遊戲開始,照常理雲飛當爸爸,兵兵當媽媽。兩個小家夥卻因為爭當媽媽,都爭紅了臉。

“我當媽媽。”

“我當媽媽。”兵兵說出理由:“我是女孩,女孩當媽媽。”

“我也是女孩。”雲飛拽著自己的小辮說。

“我是真女孩。”兵兵竟退下褲子,露出下身全部,六歲女孩子認真到了極點,展示到了極至。

雲飛也不甘示弱,解開褲子,在他的意識中,他就是女孩,小雞一顫一顫的還喊著:“我是女孩。”

雲影一旁笑得肚子直疼,全都**下身證明自己是女孩。錯誤顯然在弟弟一邊,但也不能說破的。她采取折衷辦法,分別提上他倆褲子,說:“你們都是女孩。咱們數手指。”

換個玩法,兵兵和雲飛都不爭了,他倆坐在小板凳上,搬弄著小手,哼著歌兒:

大拇哥,

二拇弟,

三掌櫃,

李四哥,

小妞妞,

一出戲。

兩年後,白家、瞿家的兩個八歲的孩子同時上了街道辦的一所小學,兵兵同鄰居兒時“女朋友”雲飛同桌,雲飛依然女兒妝,一言一行都女性化,他和女孩子們一起玩,遠離男同學。

一天,班長漲紅小臉跑進班主任辦公室:“胡老師,雲飛他……他。”女班長連羞帶緊張,竟說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坐下,慢慢告訴老師。”班主任胡老師說,“到底怎麽啦。”

“白雲飛上女生廁所。”女班長說,“他是男生呀!”

胡老師沒現出驚訝,她問班長:“還有誰在場?”

“我,瞿兵兵。”班長極力回憶雲飛蹲在長方形水泥圖框上,裸出個東西來——她小弟才有的東西。

“你先回去,不要對任何人講。”胡老師打發走班長,騎上自行車,找她的同學——雲飛的大姐。

“雲霞,雲飛今天上了女廁所。”胡老師說,“不能再這樣下去啦。”她提出:雲飛座位要調換。衣服不能再穿花的,口紅也不能抹,頭發要剪短。

“我得和我爸說。”

“總之,雲飛要恢複男孩真麵目。”胡老師說,“白伯的事你說不行,我去說,從小你就怕他。”

“那真幫了我的大忙。”白雲霞說。

胡老師同白金堂確實進行了一次交談,而交談一開始就遭遇困難。剛喝進酒酒精尚未發揮效力時,白金堂蠻橫道:“進女廁所咋啦?八歲的孩子能幹什麽?你八歲時還尿了我家的炕。”

尿白家炕的事胡老師記憶中有人說起過。家裏來了客人,她便到白家找宿,同雲霞睡一個被窩兒,發生小孩子尿炕的事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胡老師在白金堂的眼裏就是個孩子,是尿過他家炕的孩子,說話口吻便是長輩,長輩本身就占了幾分理。

“你說雲飛進了女廁所。”酒精擴散到周身,白金堂和善了許多,問:“你說咋辦?”

“剃頭,換衣服。”胡老師改變一下位置,先前是以和老同學的父親談話,現在以班主任身份同學生的家長談話,語氣顯得粗壯些,“明天要讓全班同學都知道雲飛是個男生。”

白金堂在胡老師走後,拎著空酒瓶到剛掛牌子半月的“利民小店”去裝酒。開店的正是瞿兵兵的母親,白金堂進屋直奔酒缸,掀開缸蓋,用酒提簍在缸裏打個旋兒,勺上點酒,看看酒花。

“度數咋樣?”

“五十二度多一點,不超過五十三度。”白金堂目測酒精度要比酒精計準確。他品了一口酒,爾後將空酒瓶推給兵兵母親,說,“是小燒,純糧小燒,曲子味大了點兒,困一困,喝著綿軟。”

“親家,”沙城朋友、鄰裏間家有男女年齡相仿的孩子,常以兒女親家的說法開玩笑,於是兵兵母親問:“雲飛咋還穿著花衣服?兵兵說,他去女廁所。”

白金堂苦笑一下,胡老師才說完此事,兵兵母親又提起來。他在櫃台前那把誰都坐的椅子上坐下來,對著瓶嘴喝口酒,紅顏色立刻彌漫了他的臉,說:“也許你們是對的,雲飛該是大老爺們的樣子。”

“什麽大老爺們,他還是個孩子,讓他正常成長。”兵兵母親扔過一包明太魚片,說,“幹喝酒,肝和胃都壞啦,親家,雲飛長得帥,又聰明懂事,將來一定錯不了。”

婉轉的勸說白金堂還是聽出來了。在此之前,他的妻子和兵兵母親聊到了雲飛恢複男兒裝的話題。雲飛母親說:“唉,如今金堂脾氣大啦,出馬一條槍,誰的話聽得進去?死強死強,還讓雲飛穿花衣裳。”兵兵母親記憶深處,白金堂是十分通情達理的人,鄰居大事小情都找他幫忙,現在想來隻是依稀久遠啦。

“我聽你們的,今晚給雲飛剪頭。”白金堂離開利民小店時,第三次重複了這句話。

割掉辮子,雲飛大哭大鬧了一場,這是白家人始料不及的。四個姐姐為父親思想通了高興,從雲飛出生,他便當女孩撫養,稱他“老妹”八年,她們共同心願:有一天雲飛還其本來麵目,穿上男孩的服裝,她們便有了一個英俊的小弟弟。

這個日子到來白家屋簷正滴著水,滿院飄著濕漉漉菜園子的味道:芹菜、青椒、茴香……

雲飛在鄰居兵兵家寫作業,大姐兩、三次來買作料什麽的,他都看見了,想叫大姐沒叫,兵兵老師一樣監督他寫作業。

“今晚你家擺酒席。”兵兵說,“我們都到你家去吃飯。”

嚴實的空間被兵兵的話撕開一條空隙,雲飛住了酸痛的手腕說:“四姐沒說。”

“明天咱爸開工資。”“周天包餃子。”……今晚擺什麽酒席,四姐確實沒說。放學和兵兵一起走的,四姐也沒來接他們。

“肯定的,我媽過去幫做菜,我爸替我媽照看小賣店呢。”兵兵朝外屋喊聲爸,嗓門很粗的男人應聲後,兵兵又說沒什麽事,以此證明她方才說的話真實。兵兵說:“快寫吧,你總邊寫邊玩。唉,你再咬指甲,我告訴四姐去。”

雲飛做個鬼臉嚇唬兵兵,什麽效果都沒有。

“雲飛,寫完作業沒?”四姐頂著一個秫秸蓋簾,雨點稀稀地打在上去。她站在敞開的那扇院門外喊,兵兵探出頭:“還剩一道算術題。”

“做完讓雲飛馬上回家。”四姐頂著蓋簾兒走啦。

雲飛和兵兵手牽手跑進屋,雨滴還在他們倆長長的頭發上沾著。紮塊花布的大姐讓雲飛坐在凳子上,手裏一把雪亮的剪刀。從小到大,頭都由大姐來剪的:“雲飛,姐給你剪頭。”

“上周剛剪,咋又……”雲飛嘟囔道。大姐沒解釋,給雲飛圍上塊布,花色同她紮的那布一模一樣,顯然是從一塊布上扯下來的。沒有鏡子,雲飛隻能通過大姐剪掉的頭發判斷,小辮恐怕梳不成了。他淺聲問:“還沒剪完?”

“坐穩別動。”大姐的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算是警告。

“嘖,真帥!”兵兵母親瞧眼快剪完頭的雲飛,對雲飛母親說,“挺俊的孩子,過去硬給胡亂打扮醜啦。”

“問你親家去。”雲飛母親說著玩笑話。

雲飛剪完頭,立即去照鏡子。哇!他大哭起來。大姐過來,“怎麽啦,雲飛,小分頭挺漂亮嘛。不喜歡,姐給你剪平頭。”

“還我小辮!”雲飛一頭撞倒毫無防備、大他十幾歲的大姐雲霞,憤怒使他額頭靜脈突起,砰砰跳動,他尖利牙齒咬向大姐的手背……雲霞一下想到十幾年前的情景:院裏的一隻公鵝咬住雲飛的手背不肯鬆口,他狼哇哭叫,情急之下,雲霞一口咬住鵝頭……現在咬破自己手背的是自己精心愛護長大的小弟,而不是鵝子,委屈的淚水在這位善良的姐姐眼裏流淌。

拉開雲飛,雲霞一邊揩著眼淚一邊勸眼珠子通紅的父親:“他還小,不懂事,冷丁剪掉他的辮子……”

三姐拽著雲飛,他仍然哭鬧不止,委屈的事隻有一個:大姐剪了他的辮子。

“你是男生,男生不梳辮子。”三姐哄他,給他講男生女生穿呀戴呀的區別,雲飛哪裏聽得進去,為失去兩隻羊角辮而傷心。

那夜房簷的水滴得好長,本來為雲飛改回男孩裝,全家人和親朋好友吃一頓,熱熱鬧鬧,當一次年過。誰想到,雲飛剪掉辮子大哭大鬧,死活不肯穿男孩的衣服。

“姐,我願當女孩。”雲飛掏心窩子話對姐姐說。

雲霞摟緊小弟,說:“你是男孩呀,我和二姐、三姐、四姐、兵兵,還有你們的胡老師,這才是女生,女生要穿花衣服,梳小辮子。你和爸爸、兵兵的爸爸,還有咱們大舅,是男生……”

“我都知道。”雲飛臉貼在大姐的光滑的肩頭,乳罩的帶子硌著他的臉,雲霞便向旁邊拉了拉。他說:“大姐,你讓我當女孩吧。”

“傻,姐姐有那本事。”雲霞側臉吻著小弟的額頭,用怎樣的道理去說服一個八歲的孩子呢?她所能做到的是把姐姐對小弟的疼愛集中在嘴唇和雙臂上,吻他摟緊他,那秋風中草葉一樣抖動的羸弱身軀開始平靜,呼吸聲漸漸均稱。

白雲霞卻失眠了。

小弟在她的被窩裏長大的,母親乙肝病怕傳染小弟,因此很小就塞給她。有幾個冬天,缺煤燒炕,炕涼小弟蟲子一樣爬上她的肚子,趴在那兒睡。好像這姿勢延續很久,直到自己前胸纏上布條——那時沙城的女孩還羞於用乳罩,小弟時常將小手伸進布條,撫摸……記得有一次狼狽,相當的狼狽。

夏天小屋成了蒸籠,雲霞穿得很少,她喜歡白顏色,白顏色下隱蔽著少女的秘密,她那年18歲,初潮武開江似的來勢凶猛。六歲的小弟什麽都呈現姐姐麵前,沒一點羞愧,月光中平坦和凸起都很分明。

夜半,尿憋醒了雲飛,臨睡前大姐講的勇敢小男孩故事鼓舞了他。他沒去叫醒身邊的大姐,拉開燈。往平躺的大姐身體某處一瞧,便叫起來:“媽,出血啦,大姐出血啦。”

嚓!嚓嚓! !能打開的燈都開了,迅速闖進來的母親,見大女兒正往那片血色的地方蓋衣物……

“大姐,血……出血!”雲飛驚魂未定,汗透全身。

“媽,是我來事啦。”雲霞紅著臉說,她見到了母親身後的一雙突出的醉眼。

“雲飛,跟我走。”母親將光赤的兒子拎起,甩給揉著睡眼的四女雲影,對雲霞說:“今後,雲飛和雲影擠一床吧。”

從那次以後,差不多兩年裏,她第一次讓小弟同自己睡在一起。如今,她包裹得冬天怕凍傷街樹似的,一層又一層,**的部位愈來愈小,曬幹泥塘一樣收縮麵積。小弟身體中間部分多了象征的織物,也像那麽回事兒遮蓋些東西。她現在是婦幼保健院的護士,一個令她害怕的字眼兒在這一夜反複出現:變態。

同事間有人講了國外出現男人變成女人,女人變男女人。她驚訝,覺得怪異,天方夜譚式的荒誕不經。這種事情怎會出現在中國,在北方小城,在小弟身上啊!

雲霞思考著自己該幹些什麽?

“姐,姐,我的辮子!”雲飛喊叫著坐起來,雙手捂住頭。

“小弟。”大姐雲霞將被噩夢嚇醒的雲飛擁在懷裏。

夜已經很深,我沒回來,張京認為我在林夢子處留宿,把我看成富婆的鴨子也說不定,他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吧,厚厚的書稿夠他看幾天,有支眼棍兒[4]的東西,他就不會找我,就沒心思揣測我,省得耳朵發燒[5]。

[1]雀兒:東北稱兒童**。例如民間四大嫩,青茄包,嫩豆角,大姑娘的媽媽(**),小小子的雀兒。

[2]老板兒:趕 車人。

[3]的確良(dacron),滌綸的紡織物,有純紡的,也有棉、毛混紡的。

[4]支眼棍兒:指驅逐困勁兒的小人書、小吃喝等。

[5]耳朵發燒:關東民間有一迷信說法,左耳朵發燒有人講(究),右耳朵發燒有人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