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渾沌之夜

我寫一本叫《傷害》的書,臨結尾時不得不停下來,一個叫張京的人闖進小說成為故事的一個人物。開始我想把他趕出去,到後來已經無法趕走他了,他不但利用與我合租一屋的便利讀了書稿,還與書中的主人公有了一夜情,整個故事無法按原來構思的結局了。

“泥鰍如果你沒被太陽曬死,求你一件事,把我寫進你的書,故事的結尾我給你寫好了:我殺了你小說中的主人公——白雲飛。”這是張京臨自殺前留給我的僅十幾個字的絕命書。

在此要說明的是,泥鰍是我,我是泥鰍!白雲飛則是我書中的人物了。

一年來,張京一直在尋找兩個人,確切說是兩個美麗女人,一個不知名字的大學生,另一個是歌手。一個男人同時尋找兩個女人,自然就有了一個故事。

三江市那個夏天的夜晚成為張京故事的背景,他喝了很多酒,城市的影像搖搖晃晃,致使他暈乎乎的失去意識,跟蹤一個女孩子,將她挾持到昏暗燈光處,做了很多事,最後女孩一句話他幡然醒悟。

“你怎麽能這樣啊,我還是大學的學生。”

這大概是全世界遭強暴女孩最柔軟的一句話,可以載入吉尼斯大全了,假若能收錄的話。

女孩跑走,邊走邊整理她的裙子,像暴風中的一隻蝴蝶艱難飛走,至此他清醒大半,似乎清醒了大半。接下去誰都會猜到他逃跑,按理說他一定得逃跑,事實上,他原地不動站了許久,並沒警察什麽的來逮自己。

“下雨啦!”

張京成為雨簾中的一個景物,一根路燈杆,一個垃圾桶。

“需要幫忙嗎,小夥子。”聲音已經很蒼老了。

“不,謝謝。”他說。

一把碎花傘帶走一個結構有些變形的身影,張京覺察到身上沒有幹的東西了,記憶倒給雨水洗刷得清晰。

“我怎啦,做那樣的事。”他在雨中回憶一件蠢事的過程,酒後在網吧看了一段錄像,那個女孩穿著裙子進去,出來時赤身露體,一步步走向陌生的男人,她需要這種刺激方式趕走一種恐懼……他是在這個僻靜胡同遇到女孩的,準確說大學生的。

警察沒來抓自己,說明她沒報案。

雨水衝刷掉城市的汙濁,陽光濕潤地爬進來。

“張總,D字頭火車到站啦。”

合租一房的泥鰍喊道。兩年裏幾乎都是他喊他,泥鰍往上數三輩都是農民,睡得早起得早,他起床後像是有癮,非去叫張京。

“張總!”泥鰍見沒應聲,敲著牙缸,他的搪瓷牙缸破鑼一樣地響,“起來吃泥鰍。”

張京知道睡不成早覺,不搭話往下泥鰍敲的就不是該死的牙缸,他身子裹在毛巾被裏像蠶繭,“燉你呀。”

“醬泥鰍狗子,活醬。”泥鰍將牙刷塞進嘴裏,語言中便有了摩擦的聲音,大概是為區分和自己重名,泥鰍後麵加了狗子,原意是小泥鰍,想想與他比,的確是群小泥鰍,他問,“昨晚你回來挺晚,沒挨澆吧?”

昨晚,這個極普通的詞匯,在這個早晨有了棱角,硌張京身體很深的部位。

“活下鍋,刺兒才軟。”泥鰍津津樂道他的烹飪,一種在張京看來殘忍的做法。飯店通常將活泥鰍包裹在紗布中,用沸水煮死,然後再下鍋,泥鰍說他爹他爺,全是將活潑亂跳泥鰍下鍋,刺兒軟好吃,“張總……”

“這個泥鰍啊!”張京很被動地接受他的稱呼,自己充其量在一家建築公司做個項目小經理,竟然叫什麽總,雖然是總的時代,聽來也不舒服。泥鰍願怎麽叫隨他吧,你糾正了,他還會生出花樣叫。D字頭火車,泥鰍對新事物敏感,接受得快,以前他要說K字頭火車,最近鐵路大提速動車組什麽的,早晨召喚聲中有了D字頭。他起身,不看著他做泥鰍不成。

和泥鰍合住這個房子有一個好處,早飯想不吃沒門,而且他不厭其煩地做,紮著采訪服當圍裙,記者有都是這種東西,多了沒用,他的床下有滿滿一紙殼箱子。

“我老爹會做一道拿手好菜,泥鰍狗子鑽豆腐。”他說,沾著油的手在采訪服上擦一下,他說,“豆腐先下鍋,它涼,泥鰍狗子往裏鑽。”

張京的目光向窗外飄揚一下,這間用陽台改造的廚房有窗戶,而且臨街,是居民區中的小街,人和車都不多。今天收舊家用電器的小販來得很早,很侉的聲音吆喝——

“高價回收餅(冰)箱!”

“餅箱,不收饅頭箱啊。”泥鰍譏諷一句南腔北調的小販,蔥花味兒很濃的湯已經沸騰,最殘忍的殺戮時刻來臨,他要把活泥鰍倒入翻開的水中,活活燙死魚。

張京立刻躲開,屠殺的場麵他看不下去。

“張總,你過來。”泥鰍叫喊。

到底不放過自己,張京極不情願地慢騰騰地走過來,見泥鰍屁股噘得老高,頭插在灶台下麵的有限空間裏,顯然在找什麽。

“你幹什麽?”

“找泥鰍狗子,跑了一條。”泥鰍說。

他的話不難理解,活泥鰍下鍋,總有勇敢者蹦出鍋,最後劊子手從地上找到逃亡者,重新扔進鍋。

“你翻翻碗櫥下麵。”泥鰍回過頭來,“上次就跑到那下麵。”

張京看見那條沾滿灰塵的魚,它正從某個角落蹦跳出來,拘拘攣攣(一彎一伸)到腳下,他哈腰抓住,泥鰍沒怎麽掙紮,發出吱吱的叫聲,哀求什麽。

“給我。”泥鰍說。

“哦,”張京遲疑一下,他想拯救一條生命,“我養著它吧。”

“你養醜八怪的泥鰍狗子?”泥鰍看不起他的同類,“你要養也要養金魚,低檔的一元兩元的雜交魚皮拉(生命力強),有雅興養高檔的,地圖、銀龍[1]什麽的。”

“我就養泥鰍。”

“那你養。”泥鰍讓了步,圓滑是他的特點,他去刷一隻裝過橄欖菜的空瓶子,是幫我裝魚了。他說,“養泥鰍狗子省事,不用喂。”

“還不得餓死啊。”

“這你就不懂啦,它為什麽叫泥鰍狗子?”泥鰍說,端著裝清水的瓶子走過來,“它吃泥。”

“怎麽沒見你吃泥?”張京搶白一句,送魚到自己臥室的窗台上,那兒有一盆茉莉,白色的細小花朵飄溢著馨香,他想魚也會喜歡花香,把瓶子放在花盆旁。

“放在那兒還不臭嘍。”泥鰍說泥鰍怕曬,水一曬變綠變質,“活不了幾天。”

他說得有道理,我把泥鰍放在太陽光照射不到的床頭櫃上。

“今天我去掃黃打非辦,”泥鰍吞進去最後一條泥鰍,說他去特殊采訪。髒兮兮的碗留給了我,他穿皮鞋時呼哧帶喘地對我說:“碗不刷也行,留著我回來刷。”

掃黃打非內容人人都知道,泥鰍供職《三江日報》負責法製版,他經常隨執法人員去現場采訪。

黃=壞事=昨晚,張京正在這個式子裏行走,他並沒有逃跑的意思,受害大學生的影子抹不掉,他的內心充滿悔恨、內疚、譴責、焦慮。

紙鶴邁出打工的酒店聽見天空一聲炸雷很響,耳朵承受不住巨大的驟然的響聲差不多失聰。這是噩夢開始,那一時刻她失去對自己的控製,回學院的路有多條,既有線路車又有出租車,當然輕易不能打車,可是她固執地認為不該掰開一百元大鈔,口袋裏沒零錢,公交車無人售票不找贖,她選擇一條近路步行回去,鬼使神差地走近噩夢胡同。

錯誤的選擇隻在短短幾秒鍾內發生,但是人一次錯誤選擇有時是致命的,一生的命運可能由此改變。

紙鶴走了大半路程她後悔了,想調頭轉身返回,算一下學院關大門時間,再回去已經來不及,她硬著頭皮朝前走。如果不是陰天,一段沒有路燈照明,也不至於那樣黑暗。

後來回憶,侵略自己的人從後麵抱住,喊肯定是喊了,有多大的聲音,是否被誰聽到,隻有兩種可能,幹脆沒人聽到,再就是聽見了沒人來救。侵略者酒氣很濃……還有什麽記憶,萬分驚恐中能記住什麽啊!

走進學院大門她見住校警務室的燈光特別醒目,是否報案她的思考短暫得如小麥花[2],朝自己的宿舍走去。那夜她是全院最後一個走進淋浴間的,洗了很久,能夠作為證據的東西親手毀掉了,因為她不想報警。

躺在鋪位上聽見雨聲的,鋁合金窗戶經風一吹,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很像某個季節中家鄉的小河。

“媽,河好像似在哭。”紙鶴尚在成長中的瘦小身子靠向母親,她有些恐懼河水的聲音。

母親掀開被子一角,女兒便爬進去。

“唉,它苦啊!”母親悠長一聲歎息。

紙鶴需要發育的還有人生經曆,她當時不理解母親說的苦,河怎麽苦她無法想象。

當她知道那條河對母親的意義時,母親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她對女兒道出隱藏心中20年的秘密,紙鶴那年20歲。

紙鶴母親年輕時很漂亮,大山皺褶裏的女孩小襻竟如此美麗,一個擺渡的瘸子看中了她。

“小襻,過河嗎?”

“給我娘采藥。”她胳膊挎著隻籃子,南山有一種草藥,采來給母親熬水喝,治她的腰疼病,去南山必須過河,坐船要花錢,一次五分錢。

“上船吧。”瘸子說。

“可是我沒帶錢。”

“誰要你的錢啦,你從小沒爹,又那樣孝順你的娘,憑這一點,白坐一次應該的。”瘸子很近人情地說。

小襻上船,一條極其危險的旅程開始。船上還有其他乘客,瘸子的陰謀無法實施,他信心十足,采草藥的姑娘還要回來乘船。

“我到山下接你。”瘸子說。

擺船的時間不固定,有人過河瘸子就開船。傍晚,瘸子接到小襻,幫她把滿滿登登的一筐草藥放好,船向河心駛去。太陽還沒有落下去,河麵上漂浮著紅色的霧氣,很快淹沒了他們,河岸上的人根本看不見這隻船。

“你要幹什麽?”她被瘸子壓在淺淺的船艙裏。

往下發生的事誰都會想到,瘸子的力氣很大,幾次差不點兒把船弄翻,完事後他說:“你沒少出血。”

小襻嚶嚶地哭。

“我給你買件棉猴。”瘸子說。

失去寶貴的東西,一件衣服的補償她能接受嗎?她忽然想到死,同禍害自己人一起死,瘦小的身子因仇恨而力量,她抱住他一起投下河去。事實上,淹死一個識水性的擺渡人談何容易,他最後將她救上船。

“你死啦,你娘誰管?”他說。

她想到娘哇哇大哭,真的不能死,娘下不了地,需要她做飯給她吃。回到家裏,她告訴娘發生的事。

“喕拉喕拉[3]咽下算啦。”娘說。

“我去公社告發他。”

“叫人知道了,可你還能好找婆家啊?”

這是個很實際的問題,小村的風俗,女孩給人碰了,就視為不純潔,二手的姑娘沒人要。

“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人,也要告他。”她把他告了,瘸子被判了16年徒刑。

16年裏,她受到的傷害遠遠比瘸子對她的傷害大,世俗的眼光就是一把鹽,不停地朝她的傷口上撒,她未嫁一直一個人過。瘸子出獄後沒離開那條河,停泊的船塢,可以看見她的窗子。

幾年後,一條新聞不脛而走,她和瘸子搭夥。

“媽,你該殺了他。”紙鶴說。

“他是你爹。”

“那也應該殺他。”

“唉,娘也有錯,聽姥姥的話就對了。”母親很是後悔道,“我要是不說出船上的事,誰會知道呢。”

紙鶴帶著這個故事長大,最後是她親手把母親和瘸子葬在一起,墳頭栽了兩種樹,榆樹和楊樹,不知為什麽,她心裏母親是楊樹,瘸子是榆樹,兩種樹是什麽意義也隻她知道啦。

故事在幾十年後重合,盡管當年自己對娘說應該殺了強暴者,今天輪到自己,母親成為一麵教訓的鏡子。一個大學生,不該缺乏法律意識吧,正確做法去報案,把作惡者繩之以法得到應有的懲罰。可是她沒這樣做,根源來自骨子裏丟失貞節、名譽的恐懼,說出自己曾遭強暴,同學將怎樣看自己啊?

紙鶴將恥辱深埋在心底,開始默默地走上了一條洗滌之路,也許汙漬侵**太深的緣故,許久都未洗掉。

“紙鶴,我們周末去遊泳。”於瀟揚邀請她,這是上周說好的事,他姑姑開家遊泳館。

“哦,對不起,不方便。”紙鶴拒絕了同學,一個男同學。

“你臉色不太好。”於瀟揚說。

“是嗎。”她淡淡地說。

於瀟揚絕沒想到,一扇大門漸漸關閉,對他來說這一關就是數年。

我是泥鰍,泥鰍是我。

市掃黃打非辦臨時取消了今天的行動,這是一個做私活兒的好機會。可以不去報社,決定去候鳥歌廳。我寫的一本書中的主人公生活原型馨月思柔在那兒當歌手。我十分滿意自擬的書名《傷害》,合租屋的張京並不讚同。

“誰傷害誰?”張京搖頭道。

“人活在世上,隨時隨地都可能對他人造成傷害,或者有意無意被人傷害。”我說。

“你為什麽寫這樣一本書?”他問。

我笑笑,在張京看來是詭秘的笑,更多的秘密他不知道,自然不能全麵地理解,知道了大加讚賞,書沒出版前,秘密是不能泄漏給第三者,這是我和馨月思柔達成的協議。

“既然是紀實,有其事有其人吧?” 張京問,他見我跟著掃黃打非抓盜版者,是不是也學會了盜版做假書什麽的,地攤上叫紀實的書,有幾本貨真價實的真紀實?他說,“不會是掛羊頭賣狗肉?”

“你不信,可以理解,等有機會叫你見見她。”我說。

“誰?”

“白雲飛。”

“你說過,是書中的人物啊。”

“對呀,原型,紀實嘛。”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豐富,**他道,“你看人美不美。”

張京將信將疑,作家是幹什麽的,刀筆邪神[4],醜人能寫美嘍,美人生花更美。

在這件事上我嘴很嚴,始終沒向張京透露一點兒馨月思柔的情況,因此我身上有張京尚不知曉的秘密。

“先生。”保安將我攔在大廳,“還沒到營業時間。”“哦,”我揚起手腕看下表,完全用不著這樣看時間,服務總台掛著幾個電子表,北京、莫斯科、紐約、東京、倫敦的時間都有。“中午十二點開始營業。”保安說。

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我趕上了,大廳、包房靜悄悄的,音樂、卡拉、笑聲都沒有,候鳥的咖啡廳還營業,有兩個外國人喝咖啡,樣子很紳士。要想不被保安轟出去,喝咖啡是最好的選擇,約請馨月思柔喝咖啡。

我將一隻兜子放在咖啡廳的沙發上,轉身到總台。

“您好,先生。”值班服務員熱情招呼。

“我找馨月思柔小姐。”

“對不起,現在是休息時間。”

“我是她的朋友。”我表明身份,說,“我們談點兒私事。”

“你來過幾次。”服務員認出我來,態度有些轉暖,說,“她病啦,不方便會客。”

“病啦?重不重?”我趕忙問。

也湊巧,這時馨月思柔走下樓來。

“泥鰍。”

“馨月思柔。”

馨月思柔朝我走過來,說:“這麽早來唱歌?”

“找你。”我說。

“河水沒幹瓤(光)吧?”她詼諧道。

我說喝杯咖啡,我們倆的口味相同,都不放糖喜歡苦咖啡。

“瞧你們候鳥的規矩,不準打手機。”我抱怨道,小姐休息時間手機要關掉,不然我用不著費這番口舌約出她。

馨月思柔挑了一下栽種的眉毛,呷口咖啡。

“服務員說你病啦,怎麽啦?”我問。

“低燒。”

“看醫生了嗎?”

“沒什麽大事,大概是感冒了。”馨月思柔說。

“吃點藥,不行掛個吊瓶(針)。”我見她氣色可以,也不像有什麽大病,轉了話題道,“什麽時候有時間,我們再談談。”

“這周不行。”馨月思柔講了她要和女老板去省城,需要一周時間,“回來我給你打電話。”她接著問我,“書寫得怎麽樣啦?”

“寫到你結婚。”我望著她,“故事情節發展的需要,往下我們還得談談。”

馨月思柔神色中有幾分悵然,咖啡很苦。

“我知道你不願談。”我說,“可是我要清楚你當時的真實感受。”

結婚的感受,已婚的人都有感受吧?可惜我沒結過婚,我這條單性繁殖的魚,大概用不著結婚,自然就沒有感受。

“等我回來吧。”馨月思柔說,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飄向喝咖啡的兩個外國人。

我不缺乏想象力,昨晚這兩個老外說不定就和馨月思柔在一起唱歌,當然內容不局限唱歌,作為美女在歌廳裏不隻是唱歌,這不是什麽秘密,花美元和花人民幣的男人都一樣喜歡女人。

“好吧。”我明白和一個心有旁騖的人談話效果不會太好,起身告辭道,“我等你電話。”

馨月思柔送我到旋轉玻璃門前,揚起細嫩的手指,貓爪子似的抓撓幾下,沒等我走遠,她轉身回去。

走在行人車輛稀少的街道上,不受喧囂噪聲打擾,我得以從容地打算一天的做事。回到租屋去,張京休息,和他聊聊天……要不然去小樹葉洗滌劑公司。

我不是對小樹葉洗滌劑公司感興趣,是對林夢子感興趣,林夢子是總經理,她還同時經營一家女體家具店。這是三江市先鋒、前衛的家具店,說時尚也行,家具的造型驚世駭俗,例如:茶幾是女人的大腿支撐玻璃麵,沙發則直接坐在女人的前胸上。這麽說吧,家具簡直就是女人身體的肢解,不令人恐怖是沒有血跡,且十分性感。

聲明:我不是好色之徒,林夢子的長相固然好,我喜歡她淡淡憂傷的神情,滿大街**肚臍眼兒和乳根兒的女孩令我生厭,我更喜歡矜持女人,林夢子符合這個條件。

一次法製報道,我有緣結識了林夢子,三十多歲且豐滿魅力的女人。她的臉型像《紅樓夢》中的林妹妹,神情也像。

“夢子大姐。”熟悉了以後,我這樣稱呼她。實際也沒錯,女老板年齡大我幾歲。

“泥鰍老弟,”小樹葉洗滌劑公司林經理愛開玩笑,也會開玩笑,說,“你千萬別去水族館。”

“為什麽呀?”我故意迷惑,顛憨(裝糊塗)是一種討好。

“水族館有地圖魚啊!”

“噢!”泥鰍我虛假幡然,在北方地圖魚主食是泥鰍。

“那女體家具店呢?我是不是也不能去?”我的話裏藏著試探之意,其實在女人麵前我不像給人印象那樣笨。

林夢子對我好感,一不是我的長相,二不是權勢錢財,相處半年到現在,讓她說為什麽不煩我,她未見說得出來。

我的思維在女體家具店停頓些許時候,拔顆生鏽的釘子一樣費力地拔出思緒來。

“回家。”我最後決定。

泥鰍是條了肋脦魚,說他的臥室是豬窩最恰當不過,紕兒片兒(零亂的樣子)的,從沒見他疊過被子,團成團的稿紙裝滿滿一紙簍裏。讓張京不解的是,泥鰍有配置不錯的筆記本電腦,給報社寫稿用它,寫小說則用筆不用筆記本。

“為什麽呀?”張京問過。

泥鰍說,敲鍵盤和書寫感覺不一樣,寫小說沒感覺不成。創作他不懂,無法有泥鰍的感覺。

“雨打樹葉上是什麽聲音?”泥鰍問。

張京搖頭,不是不知道,是說不太準,從來沒細心聽雨落在樹葉上的聲音。

“你見過打羊草?”

“沒有。”

“真遺憾。”泥鰍像在水坑裏,愜意地說,“雨打樹葉沙沙沙,打羊草刷刷刷,筆尖劃在紙上就是這種聲音。”

張京在紙簍前猶豫些許時候,倒不倒掉紙簍,紙團是泥鰍的小說,說不定哪個紙團裏就有個精彩的故事,無意給泥鰍扔掉,他一旦泛沫(腦筋轉過彎)再翻紙簍,泥鰍經常這樣做。

一次深夜,泥鰍給煮了似的喊:“救命!”

“半夜三更的,你大喊大叫啥?”張京到求救者的房間,問。

泥鰍翻紙簍,一個一個紙團展開,他頭沒抬,說:“幫我找找。”

“找什麽?”

“故事。”

廢紙團裏有故事?看他急成那樣子,蹲下來幫著找故事。張京邊找邊問:“什麽故事?”

“洗澡。”

“洗澡?”

泥鰍說他和書中的主人公在家鄉的小河邊洗澡,水涼,他們光腚子在沙灘上跑,說著一首歌謠,一會兒就暖和了。

“那麽神?”張京驚奇,看來真得找到它。

大部分紙團翻完,泥鰍突然大聲說:“在這兒。”

“念念。”

“念念。”泥鰍手舞足蹈地道:

一盆火,兩盆火,

太陽出來曬曬我。泥鰍像見到河溝子,複製一種美麗情景,藍天、碧水、小河、童年,能夠光著屁股在沙灘上奔跑,說明無憂無慮,和身置空曠的大自然之中,孩提的自由令人羨慕。

張京決定保留一天紙簍,將其它垃圾裝進塑料袋子,準備下樓時帶到垃圾投放點去。

今天周二,公司安排他休周二,泥鰍說走就走,說回來就回來,他的工作性質時間不確定。

“但願他回來。”張京有了不同往個休息日的想法,以前,周二泥鰍一天別回來燒高香[5],泥鰍在家,不僅覺睡不成,泥鰍和他的同類有著天壤之別,他不停地歌唱。

“你怎麽不寫小說?”張京認為寫小說的人不會唱歌的。

“此言差矣,你聽我唱歌就是寫小說呢。”

“沒見你動筆呀?嘴倒沒時閑兒。”

“心在寫。”

“打腹稿吧?”

“這麽說也行。”

“不唱不行嗎?”

“噢,你不喜歡搖滾(音樂)?”

張京有些哭笑不得,哪裏是搖滾啊,說噪音差不多。作家寫作習慣多種多樣,泥鰍的寫作習慣真要命,有些另類,有些遭人煩。同屋住著,就得謙讓。

今天希望泥鰍在家,不停地唱,這樣似乎可以占據心裏的一定的空間,人有時候渴望亂糟,尤其心裏更亂糟的時候。此時張京因昨晚的事情心亂如麻,扯不斷的悔恨蠶絲一樣結實。

“你怎麽能這樣啊,我還是大學的學生。”

這個聲音揮之不去,浸到骨髓裏來,周身流淌著。我是什麽?狗屎強奸犯!張京強奸犯!強奸犯張京!他一遍又一遍地喊著。

“我該怎辦?”張京思考往下做什麽,去自首,向警方講明自己強奸了一名大學生。

“她叫什麽名字?”警察問。

“不知道。”

“是那個學校的?”

“不知道。”

“她長的什麽樣子。”

張京照舊不知道,警察對一個主動來自首的強奸者,往下要很費事的,發出告示尋找被強奸者,遭強暴不肯報案的人,會站出來指認犯罪嫌疑人嗎?自首的方案很快被自己否掉,原因還有兩個,他沒勇氣去見警察;他不願丟掉來不易的工作。

“那個女大學生?”張京設身處地想著受害者,她也許報了案,警察正著手調查。假如顧慮麵子,沒去報案而默默承受恥辱,那你太傻了。

瓶子裏的泥鰍適應了新的環境,在有限的玻璃瓶子裏不再暴躁,優哉遊哉地遊動,劫後餘生它說不定十分感激自己。那個大女學生就沒這麽幸運了,深受其害,連說都難以啟齒,會有誰替她申冤啊!

“罪魁!”張京罵自己,心裏的魔鬼一聲不吭。

泥鰍在瓶子裏猛然擊水,聲音很響,它大概聽到罵聲,誤認為罵自己吧。張京用毛巾擦幹濺到床頭櫃上的水,他沒埋怨責備魚,總之是自己驚擾了它的安寧。

“但願她不是太軟弱的魚。”他在說那個受害的大學生。

客廳裏電話鈴聲響,他去接,泥鰍在家接電話都是他,何況來電話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找他,這家夥同類太多,鯰魚、鯽魚、草魚、胖頭、花鰱……八成還有青蛙、蛤蜊什麽的,反正沾水的動物都可能找他。

“您好。”張京接聽。

“請問泥鰍在嗎?”

“上班去啦。”

“謝謝,我打他手機吧。”對方掛了電話。

張京沒等離開客廳,電話鈴聲再次響起,他去接,聲音很熟悉,他道:“林總,您找泥鰍,哦,找我?”

“找你。”林夢子的口氣有些粗,明顯帶著氣。

“有什麽事,請講。”

林夢子先問你們倆關係是不是不錯,張京回答不錯。

“那該知道他有什麽不良習慣。”

林夢子說得很含蓄,一時他沒能理解她所指,從男人的不良習慣上想,泥鰍不抽煙,不喝酒,還不打麻將。

“他愛唱歌嗎?”她問。

唱歌?泥鰍唱歌?一起住著聽他寫小說唱過,如果也稱為是唱歌的話,自己挖苦他過道:“泥鰍啊,你牙沒疼吧?”泥鰍不光是渾身溜滑,臉皮也厚,他說:“沒疼啊!你沒聽到優美的歌聲?”

“你知道他經常去候鳥嗎?”她問。

泥鰍經常去候鳥歌廳這倒是新聞了,就他五音不全到歌廳去幹什麽,他唱歌環保局還不出麵幹涉啊!

“他人呢?”

“上班去啦。”

“上個鬼班。”

“他去掃黃打非……”張京聽到對方沉默一會兒,她說,“謝謝,打擾你啦,拜!”

一個女人以這種語氣關注一個男人,表明他們之間有故事,天地間男女故事發生不完講不完。林夢子多次來電話,沒見過麵,從聲音分析,歲數不大,大概與泥鰍相仿。如今時代,男女交往年齡淡化,誰比誰大都無所謂,老夫少妻,老妻少夫,情人、二奶、鐵子、性夥伴、網友、粉絲……張京之所以去想他們的關係,合租一屋,都是來三江打工的。

“泥鰍怎麽說是條公魚。”他想。

公魚泥鰍兩個小時後回來,手裏拎著盒飯,方便袋很大,看來帶了自己的份兒,張京這樣判斷。有幾根湛綠的蔥葉張揚出來,泥鰍是少數東北人不吃大蔥蘸醬的,無疑是給自己買的。

“張總,我給整來苶蔥[6],賊辣,對你口。”泥鰍說,他不吃生蔥蘸醬,卻懂蔥,張京沒斷頓吃蔥,都是泥鰍給買回來,什麽倒池蔥、白露蔥、伏蔥,三江農貿市場賣的蔥他調樣兒買。

“大蔥小人參,壯陽。”泥鰍不怎麽開這類玩笑,今天破了天荒,暴露了他特高興,或有什麽高興的事,又離“性”很近。

張京見盒飯菜豐盛,至少是兩葷兩素,還有一根香腸,他才沒說林夢子的電話,怕破壞進餐的興致,飯後再告訴他。

“開飯。”泥鰍先坐下,坐在老地方——那隻三條腿的方凳子上,他的一條腿起到平衡的第四條腿作用,夾快帶魚塊塞進嘴裏,邊嚼邊說,“造(吃),張總。”

張京笑笑,坐下來,掰方便筷子。

“你笑我說造吧?”泥鰍聰明,他習慣說些土掉渣兒的話,“鄉間的土話很豐富,說吃吧,就有嗆(大吃)、攮搡(謾罵人)、楦(罵人)、塞(讀音séi),歘……”

“不貼切吧,歘,是說豬吃食。”張京說。

泥鰍一笑,悶頭吃了幾口飯,忽然抬起頭來,說:“聽說陳曉旭病死啦。”

“陳曉旭?誰是陳曉旭?”張京一下蒙住,他看電視劇不多,《紅樓夢》他還看過的。

“演林夢子那個……”

“哦,”張京想起來了,“年紀不大。”

“英年早逝。”泥鰍狡猾,他想以此引出林夢子,他說過林夢子長得像林黛玉,他和她的故事正在進行時。

張京瞟眼泥鰍的飯盒,所剩無幾,說說那件事也無妨,他說:“林夢子來電話,找你。”

“什麽時候?”

“先前。”

“她說什麽?”

“你惹她生氣啦?”張京反問道。

泥鰍沉默起來。

“是你的粉絲?”

泥鰍搖搖頭,說:“拉皮都夠不上。”

拉皮是東北一道家常菜,泥鰍這樣幽默地說,表明他們的關係一般般,可是張京不信,一般的關係咋會如此口氣,對他關注的程度至少是★★★★,泥鰍沒說實話。

“可是講不通呀。”張京認為泥鰍不能自圓其說。

泥鰍說怎麽講不通,你沒遇上溫暖女人,遇上你就感覺她熱,有時烤得你受不了,即使你是座冰山也要融化。

“你們作家筆下的女人……”張京還是無法理解溫暖女人是什麽樣子,充其量感受到點滴女人的溫暖,他至今沒女朋友。

“林夢子炙熱的淚珠,簡直讓你受不了。”泥鰍深情地說,眼裏有了被稱為愛的東西。

在此方麵學建築的大學生張京是一張白紙,他不缺少專業文化知識,唯獨缺乏男女交往的經驗,幹出荒唐的事不足為怪。

“看來你真不懂,那我就不向你彈琴。”泥鰍到底沒吃幹淨飯,慌忙忘記坐的是三條腿凳子,四仰八叉摔在地上,莫名其妙說句:

“壞醋啦。”

張京猜到泥鰍要幹什麽,沒阻攔也沒問。

泥鰍破例洗把臉,他很少洗臉,有時模仿貓幹洗,他從自己臥室出來手托一摞書稿,“我有責任教唆你。”然後塞到張京懷裏,說,“你沒事兒看看我寫的書。”

“是‘傷害’?”

“你看吧。”泥鰍說。

[1]地圖、銀龍,觀賞魚。

[2]小麥花:世界上壽命最短的花,它隻開五分鍾到三十分鍾就謝了。

[3]喕拉:沒牙齒的人吃東西,用舌頭和上齶擠壓食物。在此指忍辱。

[4]刀筆邪神:舊時以寫訴狀為職業的惡人。在此指能編寫的人。

[5]燒高香:感謝佛爺的慈悲。

[6]苶蔥:蔥打籽後再發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