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蝴蝶濕了翅膀
“紙鶴,你不能去和他見麵。”於瀟揚在電話另一端說,他極力阻止她去和一個人見麵。
“有什麽啊,他隻是一個聽眾。”紙鶴說。
“你過去了解他嗎?能肯定他沒不可告人的目的?”於瀟揚說,“這類人不可靠。”
“我答應與他見麵,時間定在周五,我不能毀約。”紙鶴態度堅決地說。
宿舍隻紙鶴自己,秋天的太陽很溫暖,往下三江這樣暖洋洋的日子不多,臨水傍山,冬天來得特別早且很漫長,十分寒冷。
電話是她掛斷的,不然於瀟揚就要鍥而不舍地勸下去。於瀟揚在寫完第50封情書封筆,雖然沒主動找上門,卻一天兩個電話。方才這個電話除外,是她主動打給他的,含著對警察的信任,於瀟揚是一名警察。紙鶴和張京約會,是張京多次要求,《生命家園》成為他每日必須光顧的地方。
“……我要尋找到她。”張京說,“向她懺悔。”
“你做錯了什麽?”
“那是件誰都原諒不了的錯誤,上帝,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的錯誤。”張京說出心裏話,“見不到她,我將在內疚和自責中死去。”
“我怎樣能幫助你?”
“幫我尋找,求你啦!”他殷切懇求道,“我擬了時間表。”
“什麽時間表?”她聽到不祥的聲音。
“三個月找不到她,我從天上旋轉茶廳跳下去。”張京說,他不是恫嚇女主持人,是真實的想法。
“她肯定不知道你在尋找她,知道了會來見你……這需要時間,你說是吧?三個月時間找到連姓名都不知道的人,時間肯定不夠。”紙鶴勸他道。
“原諒一個罪孽深重的人,三個月的時間太長了。”張京絕望道。
“我願意幫助你……你願說出你的故事嗎?”她試探問。
“如果也稱為故事的話,我願說出,隻對你一個人說。”張京說,“我隻能當麵講給你聽,你聽嗎?”
“我聽。”她不假思索道。
為挽救一個生命,紙鶴答應與張京見麵,時間定在周五,地點就是那個天上旋轉茶廳。台裏有規定,主持人通過電波互動,不能與聽眾直接見麵。她執意要去同他見麵,是要聽他講的故事,因為張京使用了罪孽深重一詞,什麽樣的事情稱為罪孽深重?那一時刻,她心一抖,與自己有關吧?
“胡思亂想!”紙鶴馬上否定了自己怪異的猜想。
於瀟揚登門,也是頭一次找上門來。
“你怎來啦,瀟揚?”
於瀟揚掃視一遍房間,這也是他的職業習慣,到一個新的地方,迅速熟悉周圍環境。
“你知道我來幹什麽。”他說。
“瀟揚,謝謝你的關心。”紙鶴用紙杯接杯水給他,語言很柔軟地說,“你說我還能怎麽辦。”
“拒絕啊。”
“沒那麽簡單。”紙鶴望著他說,“我已經答應人家,怎好食言。”
“理由很多嘛,說你們電台有規章製度……”
“可我還是想與他見麵。”
“非見麵不可?”
“是。”
“見吧,你要做的事沒人阻止得了,在校讀書時你就這樣,一點兒都沒變。”於瀟揚無可奈何,說,“時間定死了嗎?”
“周五下午三點,天上旋轉茶廳。”
於瀟揚思考一下,說:“行,你去吧。”
紙鶴聽出什麽,猜到他要出麵保護。和一個聽眾見麵,又不是去見犯罪嫌疑人,去個警察算什麽?她說:
“不用你到場。”
“哦,我還真去不了,有個案子正辦著。”於瀟揚他們治安支隊正偵辦一起案子,有人舉報,候鳥組織小姐賣**,作為偵查小組長他脫不開身,說,“不過,我派人過去。”
“這是做什麽?”
“紙鶴,你仍然很單純,警惕性不高。”
“警惕?”紙鶴搶白他一句,“誰像你們警察,看誰都像罪犯似的,整日草木皆兵。”
警察也不是見誰都用懷疑的目光,紙鶴顯然帶著氣說的話,於瀟揚沒反駁,平心靜氣地說:
“前不久發生那起網友見麵殺人案子……”
“泥鰍寫的報道我讀過。”紙鶴說。
轟動全市的網友凶殺案發生在五一長假期間,叫港灣的小旅店主向警方報案,一個女旅客死在房間裏。警方初步勘查認定他殺——機械窒息死亡。案子很快破了,令警察吃驚的是,犯罪嫌疑人竟然六十多歲,退休前是市文化副局長。
“你與死者是什麽關係?”警察問。
“網友。”犯罪嫌疑人答。
警察問:“你為什麽殺她?”
犯罪嫌疑人答:“她咬我。”
警察停頓了一下,網友風流在小旅館,他說她咬他,不難想象那是一種什麽咬,都用牙齒,都叫咬,其意義不同。為了辦案,找到殺人動機。警察問:
“為什麽咬?怎麽咬你的?”
“把病傳染給我。”犯罪嫌疑人語出驚人。
“什麽病?”
“艾滋病。”
警察驚異。
“她約我到小旅館幽會,我赴了真正意義上的死亡約會。” 犯罪嫌疑人說,“她想甩掉我。”
紙鶴在媒體上看到網友凶殺人的報道,沒有披露艾滋病這個細節。
“泥鰍寫的是我們允許部分。”於瀟揚向她說了警方的這段內幕新聞,目的是為往下要說的話作鋪墊,“誰知道張京會不會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也咬我一口?”
“不可不防啊!”於瀟揚說,“這種人大都有心理疾病。”
警察的這一理論紙鶴不反對,他們見麵也為治療張京的心理病。她說:“他揚言要自殺。”
“自殺?”
紙鶴講了張京的事。
“你沒聽錯他自稱是罪孽深重的人?”
“沒錯。”紙鶴講了自己的分析:他苦苦尋找那個女孩,一定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找到她向她懺悔……“他說三個月找不到她,就從天上旋轉茶廳跳下去。”
“有情況。”警察嗅到犯罪的氣味。
“什麽情況?”
“案子。”於瀟揚一下聯想到那大學生受辱跳樓尋短見的案子,說,“輕化工學校的女大學生跳樓,案子始終沒破。”
那個叫佳育的大學生紙鶴深深記著,她出事的時間幾乎與自己最黑暗夜晚同時,事件驚人的相似,隻是她倆的選擇不同,佳育跳樓自殺,她忍辱或者堅強地活下來,生命隻有一次,失去了就永遠失去,傷痛可有很多藥去治療它,時間、愛情、事業……至於,把張京和大學生佳育的案子聯係在一起,是警察的敏感和想象了。
“如果是他呢?”警察不會放過蛛絲馬跡的,他說,“我力爭到場。”
“警察同誌,我求求你啦。”紙鶴商量的口氣說,“你們警察摻乎進來,事情會變得一團糟。”
“怎麽會呢?”
紙鶴說警察要是能解決,張京幹嗎要找她。也許就是無法對警察說,才回避警察,如果警察出現,他還會說出心裏的秘密嗎?所以她求他別摻和此事,這純屬民間的私人間的活動。
最後於瀟揚妥協了,他說不派人去現場。
我要找到馨月思柔,偶爾聽到林夢子和她的一個圈內的姐妹通電話,確切說同候鳥歌廳姚睿談一件事情。
“你到**等我。”林夢子用眼神說的這句話,她在一個美麗故事開始前,接到的來電,看了一下號碼,重要不重要切莫論,至少是需要背著我。她進洗澡間去打,用**的身體靠著玻璃門,迷人的女體朦朧在烏玻璃上。關於這扇門,我曾說過:
“該換掉玻璃,有些流泄。”
“你不喜歡流泄?”她問。
“我喜歡,但是我不喜歡別人窺……”
“自私,男人都自私。”
林夢子喜歡流泄,我能說什麽。去洗澡間打電話,通話的人引起我極大的興趣,說懷疑也成。
“……你別管了……不妥吧。”情緒隨著談話的內容變化,林夢子的聲音忽高忽低,高的部分我勉強聽到,低的時候就什麽都聽不清。
我把她的話推測加想象,糅合在起的時候,嚇了我一跳。電話的內容是:有個叫螃蟹的人纏著林夢子,姚睿要幫助整治螃蟹,具體怎麽整法沒聽見,但是有幾個詞聽得真切,艾滋病,馨月思柔,林夢子說的那樣殘酷。
螃蟹?和我同類吧?我猜到是個男人,他糾纏著林夢子,她想擺脫他,姚睿用——聯想以前我寫的那篇市文化局副局長殺死網友的報道,患艾滋病的網友咬他致命的一口——艾滋病感染者馨月思柔去感染螃蟹。
“等急了吧?”她進臥室來問。
我不急於,與林夢子也不是一次兩次。
“泥鰍……”她忽然問我個十分奇怪的問題:螃蟹談不談戀愛?
當時我沒回答上來。這不意味我沒想明白。早晨起床急衝衝離開她,就是我想明白了,姚睿要利用馨月思柔去感染螃蟹,這與派她殺螃蟹沒什麽區別,凶器不是槍、刀子銳器,也不是毒藥,是病毒,比木馬還木馬的艾滋病,試想一下,感染了艾滋病,人還能活多久。要不的林夢子說殘酷,螃蟹縱然罪不可恕,也不能用此卑鄙手段。
“不成,得阻止!”
我決定後,也沒盲目,從哪兒入手呢?求助警方是我最初的想法。這個想法隻在我腦海裏動車組一樣,隻做暫短的停留迅速開走。報警,需要有證據,我隻偷聽一次私人電話,無法立案的。
“找到馨月思柔。”
從源頭做起,或許馨月思柔她已經接到老板姚睿的指令,有兩種可能,要麽說得明白,要麽她蒙在鼓裏。一切都在見到她後見分曉,問題是馨月思柔還在候鳥嗎?
我去候鳥找過她,回答是馨月思柔離開了,去哪裏不知道。請林夢子給打聽,回答也是離開了不知去向。假設馨月思柔離開了,姚睿說的用馨月思柔去感染螃蟹,有怎樣解釋呢?
“馨月思柔一定在,即使沒在候鳥歌廳,也在三江市,人沒走遠。”我這樣想,後來證明我沒想錯,她沒離開三江,始終在候鳥,給老板姚睿控製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一個我絕沒想到的人,突然出現在街頭。
“泥鰍狗子!”
聽到喊聲我起初一愣,如此親切的呼喚,在陌生的異鄉幾乎難以聽到了。
“泥鰍狗子!”喊聲帶著濃濃的沙城土氣味兒,而且是女人的聲音,在我的故鄉,女人的聲音更鄉土,更易使人勾起眷戀的情思。
兩個女人朝我走過來,前邊年歲較大的女人邊走邊揮著胳膊喊:“泥鰍狗子!”
“嚄,是你呀!”我見到這個人你一定熟悉,她是我那小說中的女一號,名叫袁亞清,是書中白雲飛的妻子,確切說是前妻,她們現在大概以姐妹相稱了。
“泥鰍狗子,”袁亞清指身後的女孩子給我介紹,“創作組新來的,北師大畢業,田蓓。”她把我介紹那個女孩子,“咱文化館的老於,筆名泥鰍狗子……”
“泥鰍。”
“泥鰍,泥鰍狗子都一樣,狗子是泥鰍的昵稱。”袁亞清詼諧道,“哎,老於,最近又有什麽大作問世?”
“沒有,報社很忙,給人家打工……”我說,“你們來幹什麽?”
袁亞清說館裏辦一個健身大世界,來購買器材。
“館長,”田蓓說去一個親戚家串門,也許是借口,“晚上我就不回賓館了。”
“去吧。”袁亞清批準。
“於老師,拜!”田蓓告別道。
“再見!”我向她禮節性的擺擺手。
田蓓走後,我說:“我請你吃飯。”
“哦,好啊!”袁亞清沒客氣,“來稿費啦?”
“嗯,”我問,“你喜歡吃什麽?”
“農家菜……粗糧館。”
“得啦,大老遠的來三江,吃那些糙東西,你聽我的吧!”我叫了輛出租車,去了海味館。
車上,袁亞清借著吃飯的話題,說起沙城文化館的歲月,那時袁亞清不是館長,在創作組,還在我的手下。文化館對過是一條商業街,一家粗糧館,大家經常到那裏去吃飯。
“各位作家、詩人老師今天吃什麽?”19歲的女老板問。
“菜團,酸菜餡兒的。”我說。
“您呢?”老板問袁亞清。
袁亞清指下我說:“高粱米水飯,醬於老師吧。”
“噢!”老板笑,“高粱米水飯,醬泥鰍。”
從此,我索性筆名叫泥鰍。
“記得那家粗糧館嗎?”袁亞清問。
“怎麽不記得,你建議把醬泥鰍菜名改為醬於老師。”我說。
“女老板死啦。”袁亞清說,粗糧館開得好好的,給一個大款當二奶,生孩子出現意外死了。
“哦!”我歎人生無常,一個女孩子開粗糧館挺好的,去給人家當什麽二奶啊!
“八寶魚……”我點了菜。
“看你三漂混的不錯呀!”袁亞清見我要了幾道價格不菲的菜,推斷我的經濟收入可以。三漂,她模仿北漂、上漂的說法,說三漂也可以。
我們喝點白酒,吃海鮮喝白酒科學。
“你有雲飛的消息嗎?”她問。
應該見麵就問的問題才問,大概與白酒的作用有關了。我沒立即回答,思忖是否告訴實情,她顯然不知道馨月思柔在三江。
“我們有四年多沒聯係。”她說,聲音幽微像初春的河流。
看來真不能告訴她了,我盡管撒謊很困難,我還是撒了謊道:
“沒有。”
“她願做女人。唉,做女人有什麽好。”她獨自喝進一杯酒。
我聽見痛苦在一個人身體裏奔騰,細想世上哪人沒有痛苦的經曆,都有。袁亞清的情況特殊,所經曆的痛苦要比常人多百倍。和一個男人結婚,幾年後丈夫變成了女人,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啊!
“有了雲飛的消息告訴我。”她說。
後來酒桌上袁亞清的話越來越少,我見她的眼圈發紅,提議結束。她用成熟人的神情問我去不去她住的賓館,她是單身女人,有更大的自由空間,我呢,鰥夫一個,孤男寡女在他鄉相遇,發生什麽故事都是自然而然。但是,我內心閃了一下十幾年前坐對桌時的想法,談性時她的幽怨目光記憶猶新。
“我還有急事要去辦。”
“去忙吧。”她離開,沒回一下頭。
給殘酷現實擠壓,或者說受傷害的袁亞清步履蹣跚,一種植物的美麗是對多種植物的傷害。她的情況就是這樣,都是白雲飛變成美麗人種惹的禍。
記得有一次,馨月思柔問:“我還是美麗人種嗎?”
她得知自己患上了艾滋病問我,那一時刻我們在公園的一條遊船上,船是她堅持租的,說到水麵上告訴我一個驚天的秘密。我小說中的主人公患上艾滋病,首先最不能接受的是我。美麗人種是我對白雲飛的定價,負於一種美麗東西的不僅僅是個名字,是一種理想。哦,一隻蛹化成了蝴蝶,美麗地翩飛。如果說翅膀意外的遭到雨打濕了,我勉強接受。
“是,你仍然美麗。”我說。
“還美麗什麽呀?”馨月思柔蒼涼地說。
至今我想到她幾個月前說的這句話的聲調,依然脊背發涼,生命最後的聲音,誰聽來都是絕望而悲涼。
小說結尾我決定虛構,白雲飛初衷是隻蝴蝶不能變,讓它在春天的花叢裏飛舞,我才不管她真實的情況是多麽的糟糕。眼下最打緊的是見到她,如果她在一個陰謀裏,死活拉她出來!
馨月思柔的確在候鳥,不知老鄉泥鰍在找她,也不知道袁亞清來過三江市。花麗棒子送中餐過來,說早餐也行。
“蠣黃蘿卜條湯。”
馨月思柔喜歡吃這種食物,鮮鮮的海味兒沒引起她的食欲。
“吃吧,趁熱。”花麗棒子說,心裏暗罵,顯大眼兒(顯你特殊)!馨月思柔正常進餐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完不成工作,老板不答應。“麻溜吃吧,客人等在客廳裏。”
上午,一個胖子幾乎把馨月思柔**碎,胖子走了差不多兩小時,她仍然未從極度疲憊中緩過勁兒來。
“胖子一堆囊囊膪……”花麗棒子認為她嬌氣,客人胖成那樣,還能把你怎麽樣啊?
“那事他很靈巧。”
“誰信?動一動就喘。”花麗棒子說。
馨月思柔不想和她爭辯什麽,也沒必要爭辯。她開始吃飯,不抓緊吃,花麗棒子還要催促,有客人等著。
“這回瘦。” 花麗棒子指等在客廳的客人,“你聽聽他的綽號,就知道胖瘦了,他叫螃蟹。”
男人叫螃蟹,一定棱角骨感。胖子最突出的部位是肚子,令她想起家鄉的豆蟈蟈,脂肪覆蓋下來,給她一種泡沫淹沒的感覺。
“螃蟹做朝外倒騰人的生意,”花麗棒子鳥皮(以蔑視的口氣挖苦)道,她說的向外倒騰人,指勞務輸出,“打小費使美元,你別便宜了他。”
許多男人在女人麵前顯大泡(炫耀闊氣),其實什麽也得不到,反倒讓小姐占了便宜。
花麗棒子端碗碟出去,螃蟹立馬就橫進來,爪子很紮眼,戴著綠色的扳脂兒,他在鼻子尖上蹭了下扳脂兒,抽下鼻子,坐在椅子上,說:“姚老板向我推薦你,哦,果真不同尋常。”
馨月思柔對客人報以一笑。
“你站到我麵前來。”
她慢慢走過來。
“我喜歡站著。”螃蟹要她站著自己坐著,見她沒動,問:“你……不習慣?”
“是。”
“照你習慣做,隻是不戴(安全套)。”
“我勸你戴。”她說。
“我沒病,說我是處男你不信,接觸的女人都很有層次。”螃蟹高雅起自己來,也許他真是這樣,“行嗎?”
“什麽?”
“不戴。”
馨月思柔覺得良心上說得過去了,不是自己有意加害他,是他堅持要受害自己也沒辦法。人總有良心發現的時候,馨月思柔是白雲飛時,她就努力勸嫖客,戴吧,戴吧!結果不都一樣,遇到螃蟹這種堅持不戴,後果是自己選擇的,沒辦法。
螃蟹是第多少個受害者?馨月思柔這樣認識的時候,情況有了變化,偷偷違背老板的指令,盡可能勸嫖客采取安全措施,有時不奏效,甚至還誤解,譬如上午那個胖子,還有螃蟹,和你橫眉立眼,真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人家要死,你拉得住嗎?
“泥鰍死到哪裏去了?”馨月思柔想見一個人,老鄉為自己寫的那本書,說沒說到真實情況——艾滋病?還是不寫的好,最初自己堅持變性,是想成為女人,誰曾想到可能墮落,我今天已經墮落得不能自拔。
事實上,即使泥鰍來到候鳥她也見不到他,她所在的樓層外人到不了,客人都是花麗棒子領來的,想必完事後人也是領出去的。一個歌廳不就是來唱歌找小姐消遣嘛,為何如此森嚴?
“站住,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保安叫住她。
馨月思柔走向樓梯半路被攔住,她說:“我下樓打個電話。”
“不行,沒姚總批準不行。”保安趕鴨子一樣將她轟回房間。
馨月思柔感到自己失去了自由,老板為什麽控製自己開始她沒想明白,現在差不多想明白了,老板要利用自己把艾滋病傳染給更多的人,可是老板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手機交了上去,不準她與外界聯係。花麗棒子以伺候的名義監視自己,一動都動不了。
嫖客,唯一指望的就是嫖客了。和其中某一位講明,求他幫助自己,直接去報案什麽的不成,哪個嫖客肯向警方說自己嫖過娼啊!隻能求他去找自己的朋友,泥鰍是首選了。考慮到這種事不能叫外人知曉,請他給泥鰍打電話。
馨月思柔開始過篩子,在經常找她的嫖客中尋找合適的人選。首先進入視線的是兔子。
“兔哥,”馨月思柔開始她的計劃,柔軟的手指在兔子的脊背上滑過,那個透著罌粟氣息的軀體,複蘇一種欲望。
“你要……”兔子眼睛發紅、發亮。
“兔哥,你愛我嗎?”
“愛,杠(最)愛。”兔子說。
愛這個詞匯在娛樂場所的**說,完全褻瀆了它。盡管如此,該說不該說的也全說,兔子當然不例外,她問他答,加上“杠”字,加大了愛的程度,讓人聽來舒服。
“那你肯為我……”
“去死。”兔子肯定是撒謊係研究生畢業,哪個嫖客肯為一個被嫖者去死,尚未見有報道。
“死倒不用,幫我辦點兒私事。”她說。
“行,啥事都行。”
馨月思柔沉吟片刻,她思考話怎麽說最合適,牽涉本歌廳老板,她要是知道了,自己恐怕要挨拾掇。
“說呀,幹啥?”
“哦,中啦。”馨月思柔表現出不給人找麻煩的樣子,起到了欲擒故縱的效果。
“瞧瞧,還是沒把兔子當哥吧,惜外(外道)!”
“不是,這事有點兒……”
“我(兔子)彈棉花——照直崩吧!”兔子幽默道,把兔子說成“我”,他說自己是兔子。
噗嗤!馨月思柔笑出聲來。
“你打聽打聽兔子是幹什麽的?”兔子自吹自擂起來,三江沒他辦不成的事。
“兔哥,我問你,和我們老板關係咋樣?”馨月思柔問。
這隻兔子幾次從鷹的利爪下逃脫聰明了,他回答得小心翼翼:“你有事找姚老板?”
“不,正相反,我的事不能讓她知道。”她說。
“哦,我明白了,你不讓我告訴她。”兔子接下去做了個令她心落下來的動作,去在已經插好的門上又擰了下旋鈕,回到**低聲說,“你以為我勒(理)她?姚睿,早晚得進去。”
“進哪裏去呀?”馨月思柔故意問。
“她太黑。”兔子怨懟地道。
馨月思柔把握很好的尺度,不能問得太深,了解他與姚老板的關係好壞就行啦。她說:
“我求兔哥,給他打個電話。”
“他是誰呀?”
“我的老鄉。”
“老鄉?老鄉。”兔子不在乎她與自己以外的男人來往,小姐與一個人來往,吃飯就成了問題,“行,給我電話號。”
馨月思柔寫了手機和座機號碼給他。
“說什麽?”兔子問打通了講什麽。
“告訴他我住在候鳥……”
兔子揣起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
天上旋轉茶廳在三江市不是最高建築,茶廳茶吧是最高的,一小時旋轉一圈,俯瞰了全城。
張京提前到達了這裏,選擇一張較小的桌子,還有一個理由是此桌旁放置一盆金邊虎尾蘭。電波互動時,他們談到花卉虎尾蘭,紙鶴說英國撒切爾夫人最喜歡虎尾蘭,她說她也喜歡。一本外國作家的小說《米格爾大街》,作為一種標誌放在桌子顯眼位置,事先說好這本書。
他剛落座時,鄰桌還空著,很快有了一男一女,他們都很年輕,說笑聲很小,他們竊竊私語。
每晚隻要有空兒,張京必做的一件事,打《生命家園》的熱線電話,和女主持人紙鶴通話。
有一天,我說出我的罪惡,她還會接我的電話嗎?他一直思考這個不可回避的問題。這需要巨大的勇氣,今天,是鼓足勇氣的具體表現。但願她對自己一如既往,還把自己當朋友看。
下邊是他在虎尾蘭旁的虛擬情景,他說:“我一時糊塗,傷害了那個素不相識的大學生。”
“你應該投案自首。”她說。
“我不能投案。”
“你沒勇氣?”她問。
“不,我不能再傷害她。”他說。
“你不是要贖罪嗎?怎麽不敢接受懲罰?”
“不是不敢接受,而是那樣會二次傷害她。”他說,“也許,她的傷疤沒那麽疼了,我不能再去揭,再去撒把鹽。”
“這不是你逃避懲罰的理由……”她說。
紙鶴遠遠看見《米格爾大街》這本書,料定他就是約見麵的人啦。此刻他正沉浸在虛擬的故事中,沒發現有人走過來。
“您是張京吧?”紙鶴落落大方道。
“哦,您是紙鶴。”張京認定這就是自己等的人,“請坐。”
紙鶴坐下來。
張京從轉頭望見她一刹那緊張起來的,一個刻骨銘心的影像一下子疊印到女主持人的身上……
“虎尾蘭很茁壯。”她說,使氣氛緩和了許多。
“茁壯。”他努力掩飾內心的惶惴。
“我們北方常見栽培的有兩種,金邊的和不是金邊的。”紙鶴談花,使他漸漸放鬆下來。
“有高株和矮株的……”她仍然談花。
張京思緒幾進幾出那個夜晚,女大學生掩麵跑走的背影時隱時現,他很難平靜下來。
“女士,先生用什麽茶?”服務員問。
“苦丁。”她說。
“我也一樣。”他隨著說。
服務員去泡茶。
應該說張京不喜歡喝這種茶,她要了他跟著要。顯然心思不再喝茶上,見到紙鶴的一瞬間,一切計劃打亂了,他不想講了。
茶端上來,茶很苦。
沉默許久,紙鶴問:“你還再找她?”
“嗚……嗚。”張京支吾起來。
“你還找她嗎?”她凝望他問。
“不,不找啦。”他說。
紙鶴神情更凝重,甚至都沒問為什麽,因為他們彼此知道原因。往下還是沉默,一個故事要重講,從哪兒講誰也沒想好。
“你還告訴我什麽嗎?”紙鶴用眼神問。
張京也用眼神回答,沒講的必要了。
茶廳旋轉還沒到一圈,他們喝茶草草結束。鄰桌的那對年輕男女也站起身,同他們一起乘電梯下去,直到紙鶴與張京分坐上出租汽車,向不同方向開走,年輕人掏出手機,給一個人打電話。
“瀟揚,我們完成任務……哦,我們馬上回去。”他對同事說,“讓我們回隊。”
兩個警察離開了。
出租車上的張京發呆,怎麽也沒想到女主持人竟是那位女大學生,他相信她也認出自己來,隻是沒說破,為不使自己難堪和尷尬。心裏都清楚一件事,誰也不說破,是無法說破的一件事啊!朋友,擱在你的身上,你會怎麽辦?真的從旋轉茶廳跳下去?
“大概她怕我跳下去,因此才沒說。”他這樣想了。
“師傅,你到底去哪兒?”司機問,乘客上車隻說往前開,沒具體說到哪兒。
“噢,到哪兒啦?”
“公安大廈。”
張京覺得鬼使神差,出租車竟然把自己拉到這地方來,是一種暗示嗎?不,她不肯捅破這層窗戶紙,就是不想講出來。泥鰍講過一則奇事:一個人不幸落下山崖,一根樹枝紮進腦袋裏,當時像蚊子叮了一口,再沒許護(注意),直到幾年後結婚,妻子摸他的頭,發覺了木刺,死活勸他到村診所找鄉醫去拔,這一拔非同小可,給拔死了。假如,紮在紙鶴心靈上的木刺拔它,是對她最大的傷害。
“師傅,你……”
張京說出出租屋的地址。
泥鰍正在路旁攔車,姿勢很逗,手劃著圈兒,然後猛地朝下一點。
“師傅停一下,拉上我的哥們。”張京說。
司機停下車,泥鰍覺得奇怪,明明拉著乘客嗎,要我拚車?張京探出頭,什麽都沒說,泥鰍便明白,開門上車。
“你去哪兒,張總?”
“回家。”
張京一臉的嚴肅,放在平常,他準說回養魚池,因為自己叫泥鰍嘛。今天有些不同。
“中午我燉的魚,見你沒回來。”泥鰍說他給張京留了半條魚,帶著頭那段,張京愛吃魚頭。
如何討好就是不見效,泥鰍有了幹碗兒[1]遭太陽暴曬的感覺,好在車到了地方,他的不滿意還未達到需要宣泄的程度,跟隨默不做聲的張京上了樓。
“怎麽回事,張總?”
張京苦笑了一下,還是什麽也沒說。
報社來電話為張京解了圍,不然泥鰍要糾纏下去。泥鰍邊接電話邊背上筆記本電腦,接聽完手機他說:
“張總,我去外地采訪得幾天回來,報社派車在樓下等著,我走了,噢,魚在鍋裏。”
“慢走。”張京說了進屋來的第一句話,也不知道泥鰍聽沒聽到。
[1]幹碗兒:幹涸露底兒。也有說水果,例如幹碗兒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