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良知的追問
紙鶴在那個下午給兩個人打電話,巧的是都關機。她想見到兩個人的其中一個誰都行。見到他們什麽都不想說,隻是想見他們。
天上旋轉茶廳她見到的人,事先多少有些心理準備,她不相信天下會有那樣巧的事情,一個傷害自己的人。他以尋求幫助的麵孔,出現在他曾經傷害的人麵前。
紙鶴是來聽一個絕望者講述的,心裏極其矛盾,即希望對方心中的秘密與自己無關係,也希望見到傷害自己的人。電梯向20層升,她的心朝上懸,如纜車升向山頂,那令人傷痛的夜晚正在腳下,她不敢往下看。
走出電梯,她尋找《米格爾大街》這本書,有一張桌子上放著這本說,一個男人坐在桌子前,大部分身體給茂盛的虎尾蘭遮擋住,但是這個男人的背影讓她一怔,真的是他?怎麽就是他啊!那一時刻,她第一場雪鳥一樣懵圈(蒙門兒)。
“小姐,您裏邊請。”服務員說。
紙鶴堵著過道,旋轉茶廳過道很狹窄,她硬著頭皮走過去。不管此人到底是不是,見上一麵再說。
果真啦,殘酷的果真。對方也認出自己來了吧?神色惶然。時間靜止,空氣驟然停止了流通,像影視劇中的定格,他們之間往下不會再進行什麽,於是就有了如下對話:
“你還再找她?”
“嗚……嗚。”
“你還找她嗎?”
“不,不找啦。”
最後紙鶴用眼神問:你還告訴我什麽嗎?張京也用眼神回答,沒講的必要了。
怎麽說也是在尷尬中結束,彼此都心照不宣,都不說破而已。張京的心情更為複雜,苦苦尋找的人怎麽就是她,一肚子要向她懺悔的話,竟然一句也說不出來。
紙鶴看到一個男人因內疚而痛苦,那種發自內心的痛苦的聲音,多少天之前,她在電話裏就聽到了——
我祈求上蒼給我一次機會,見到她,請求她原諒我對她的傷害。隻要她願意,我用生命贖罪……背負愧疚走下去,我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啊!幫幫我吧,找到她……
紙鶴從他的眼裏找到一種真實,一個男人一時衝動,做下悔恨終生的蠢事,傷害這把雙刃劍刺傷別人的同時,也刺傷了自己。受傷害者應寬容些,給迷途羔羊一次機會,讓它回頭……她善良地想。
她感覺自己身體突然輕了,像片樹葉從旋轉茶廳飄落下來,卸掉負載已久的重量,有些不適應。整個人變成一隻空紙殼箱子,似乎沒一點兒東西,這也是她想找人說說話,給箱子裏裝點什麽東西的原因。於是她給於瀟揚打電話,手機關機,給夏陽打電話,結果相同。
此時此刻,要見到他們倆的願望十分強烈。之前,紙殼箱子拒絕,不肯裝進任何東西,都因為箱子裝著那個黑暗的夜晚,旋轉茶廳見到那個人,箱子裏的夜晚驀然消失,的確應當裝點兒什麽。(我想是精神方麵的慰藉,泥鰍語)。
她要見的兩個人手機同時關機,是一種巧合嗎?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一個警察和電台的導播聯係在一起,說他們倆因一個事件同時關機,她更不信。
手機鈴聲響起,她看來電號碼,又是一個她意想不到的人來電話。
“夏書記。”
“紙鶴,你馬上到我家來一趟。”
紙鶴未等表態,對方沒有給她表態的機會就掛了電話。有些超乎尋常,夏書記找她多是談話,多在電台書記室,也有那麽一次叫到她家裏,後來才知道是夏陽的“陰謀”,他的母親參與了陰謀策劃。
“夏書記,您找我?”那次,紙鶴問。
“哦,其實是夏陽請你來家吃飯,他怕請你不來,我動用了權力。” 夏書記直率而磊落道。
紙鶴能說什麽,她留下吃飯。這一次呢?會不會又是重蹈覆轍?夏書記邀請加命令,情願不情願都得執行。
夏家給陽光照射顯得空**,紙鶴對夏書記不放下百葉窗而浸在強烈光線中迷惑。
“夏書記。”
“你坐近我。”夏書記的目光從落地窗處收回來,讓紙鶴坐到她身邊來。強光中的夏書記臉色很不好,頹然而灰暗。
“夏書記,你生病啦?”
“唉,心病。”
紙鶴一時猜想不出她說的心病指什麽,是不是借此提起自己和夏陽的事,談夏陽可以,隻是別談他們的婚姻。
“紙鶴,”
夏書記拉過紙鶴的手,這是長輩經常的慈愛動作,她的心怦然一動,見到剛強女人眼裏噙滿淚水。
“您?”
“紙鶴,你救救我們的家吧。”
紙鶴迷惘,真切聽到殷殷的懇求聲,那聲音很濕潤,一定給淚浸泡過。
“隻有你能救我們家。”夏書記聲音同手一起顫抖道。
“夏書記,有什麽事您說吧。”
夏家出了事情,準確說夏陽出了事情。昨夜,公安局長請夏書記的丈夫——市政府副秘書長——去一趟,他回來後對妻子說:
“陽陽被拘留啦。”
“拘留?因為什麽?”
“吸食毒品。”
夏書記首先想到警方搞沒搞錯啊!兒子怎會吸毒?
“他在歌廳包房裏吸食給當場抓獲的。”丈夫失望道,“我怎麽養了這麽個不爭氣的兒子啊!令人失望。”
“快救他出來呀!”當母親的急了。
“我的兒子吸毒被抓……要救你去救。”丈夫說的不是氣話。
她理解丈夫的處境,兒子給他的臉抹黑,市政府副秘書長出頭露麵去營救影響更壞。總得有人去管,她挺身而出。
夏書記不能眼睜睜兒子拘留不管,要救他出來。她找老同學現任三江市公安局長方策,辦了保釋的手續,去領人出現了意料不到的情況。
“走啊,回家陽陽。”母親說。
“不,我不出去。”夏陽說。
“為什麽呀,兒子?”母親說大惑道。
夏陽最後說出,除非紙鶴來接他。
警方對夏書記提出很好的建議,為防止夏陽出去後再複吸,請親人找出他吸毒的原因。
“戀愛上出現問題。”丈夫說。
“是,應該是。”
“紙鶴很冷淡,兒子單相思。”
“也對。”她心裏清楚兒子夏陽,非紙鶴不愛,盡管一直努力,紙鶴無動於衷,夏書記開始疑心紙鶴心有別人,她雇用私人偵探,確實沒發現她身邊有較親密的男朋友。但是對紙鶴的秘密調查中,也發現一個人,警察於瀟揚和紙鶴是大學生,他們在讀書期間關係密切。她說,“好像她有一個男朋友。”
“一般的朋友,還是戀人?”
“戀人還談不上。”
“那不就有了機會。”丈夫滿腦政治,他說妻子你和她談談,她不能不考慮你的書記身份,和她未來在電台的前途與發展,“抓緊談,深入談,加大力度談。”
這套官方語言,促成了眼前這次特別談話。夏書記沒有以書記的一本正,變換了角色,在她看來,這種事還是人情味兒濃的好,談話的地點不是在神聖的書記,而是在家裏,家庭的氣氛有助於事情的成功。
“紙鶴,話有些難以啟齒,可是到了火燒眉毛,我不得不求你。”夏書記說,“陽陽因吸食毒品,被警方拘留。”
啊,紙鶴錯愕。
“你了解陽陽,他吸毒是有原因的。”夏書記握緊她的胳膊,說,“因為愛你不成,失戀、苦悶、空虛……”
紙鶴聽她講,神情有些木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靈之門何時關閉的,一直關閉著,並非虛掩著。天上旋轉茶廳見到那個傷害自己的人,隨後打開的隻是小小的窗口,希望射進來的是精神陽光。
“紙鶴,你願幫助我們嗎?”夏書記問。
張京在我走後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辭去了工作,呆在我們的出租屋裏幾天,什麽也不做,把自己一棵藥材似的泡在譴責之中。
“用刀子刺我吧!”他這樣約請譴責的。
我敢肯定,那幾天他沒罵我,甚至連我的同類都沒去想。
張京在天上旋轉茶廳從認出受害人起,他跌入痛苦深淵不能自拔,紙鶴遠比他想象的要美麗,假如是個醜女,似乎在自責的程度上減輕一些,愧疚成為負累,尤其對方的寬容態度,使他羞愧難當。紙鶴沒有是鋒刃,甚至都沒把自己推入窘境,更讓他無地自容。
“看來真的沒機會向她懺悔了。”張京想,紙鶴不會給自己這樣的機會,她不願提起我怎麽再提,對她無疑是新的傷害,不能這樣做。細想想,熱線電話裏,深深懺悔已經表達。那時,她默默地接受了……可是,還有更對不起她的,馨月思柔的艾滋病,也許感染了自己,自己感染了她,應盡早告訴她真相。告訴她這樣壞消息,他實在沒有勇氣啊!
座機電話鈴響,連續地響,他不得不去接。
“喂,您好!”
“你是泥鰍先生嗎?”
“我不是……”
“嗯?怎麽搞的,是這個號碼啊。”
“找泥鰍打這個電話沒錯,他出去了,您沒打他的手機?”張京說。
對方說,打了無法接通。
“如果有什麽事,需要轉告的話?”
“噢,不用,謝謝!”對方掛了機。
張京回到**,在有自己體溫的地方躺下來,打斷的思緒蜥蜴斷尾一樣接不上,他閉上眼睛,等待新的尾巴長出來。時間需長一些,思緒搖動瓶子一樣渾沌起來。
座機電話鈴再度響起。
“喂!您好!”
還是方才那個男人,他說請你轉告泥鰍,有個叫馨月思柔他的朋友,住在候鳥501房間,請他方便去一下。
張京拿著聽筒愣怔,對方掛了,他還聽著。許久,才放下電話,蜥蜴的尾巴一下子再生出來,馨月思柔——艾滋病——紙鶴,思緒回到原來的位置。
最恨的人突然出現,張京蔫巴拉曲植物注了毒雨一樣支棱起來,每片葉子上飽含致命的毒素,頓然變成一棵殺人植物。
那個不平常的下午,張京變成一個地道的殺手,目標隻有一個:馨月思柔。他產生奇怪的想法,自己和紙鶴已經被殺死,殺手就是馨月思柔,他要報複,為無辜的受害者紙鶴複仇。
張京驟然蛻變的時段裏,我的手機被強製關機,卡都卸掉了,這與我參加一次警方的特別行動有關。我隨五人緝毒小組到武漢去逮一個毒販子。
“泥鰍同誌,你不是一次兩次隨我們現場報道了。”組長在東湖的鳥語林[1]對我說,“紀律我就不說了,提醒你的是,注意生命安全。”
我們裝扮遊客等著毒販子出現,這是警方追蹤一年之久的毒販子,外號叫子母殼(子彈的後殼),大概與他常年藏毒有關吧。
“子母殼非常凶險。”警察舉了一個說服力的例子:關押他為了保外就醫,他竟在一次勞動中藏進衣服裏一塊玻璃碴子,回來後將左腳從踝骨部位割下來,扔出監房窗外……他現在剩下一隻腳。
我聽後腳麻木了幾天。高度的緊張使我排空了大腦儲存的一切,張京在這個時候我給徹底刪掉了。
沒人阻止了成為殺手的張京,他有了一個可怕的理論,不能讓病毒再傳播擴散了,禽流感的撲殺啟發了他。直到後來警察以殺人嫌疑人審問他:
“你為什麽殺死馨月思柔?”警察問。
“我想殺死她。”
“為什麽殺死她?”警察尋找動機。
“我就要殺死她。”
張京到死也沒說出真正的動機。當然這是後麵的故事,現在什麽事情都沒發生,殺人計劃還在準備階段。
張京在去踩點時遇到了麻煩,候鳥的總台服務員說,不但沒有馨月思柔這個人,連501這個房間也不存在。
“怪啦。”張京嘟噥道。
“怪什麽,真的沒有501房間。”
張京走出候鳥歌廳,回頭一望有了重大的收獲,建築專業知識幫助了他,奧妙在歌廳的結構上。四層以下是歌廳,那麽四層以上也不是住宅,做什麽用的?門又在哪裏?
馨月思柔一定在樓上,501房間也一定在樓上。建築專業大學生找到一個樓房的暗門不成問題。
“先生,你幹什麽?”保安攔住了他。
“我找馨月思柔。”張京說。
“對不起,我們這裏沒有什麽馨月思柔。”保安轟趕他,“走吧,這裏是私人住宅。”
張京更堅信馨月思柔在這裏,進去的方式方法有問題。他躲開,但沒走遠,偷偷觀察這個門,很快有了發現。一個男人進去,他是兔子,張京不認得給自己提供馨月思柔住在候鳥501房間信息的人。陸續有人從神秘的門進去,張京判斷是去四層以上的房間。
我和抓捕小組在鳥語林守候三天,毒販子子母殼始終沒有出現。提供的情報有誤,還是狡猾的子母殼沒露麵?重新調整方案,回到賓館,我向追捕組長請求道:
“我往回打個電話。”
“報社?”
“給我出租屋的張京……”我說。
“張京不行。”組長沒批準。
其實警察犯了一個錯誤,使我錯過了一次挽救張京的機會。那夜回到出租屋的張京想扔掉那把刀,殺人的信念正在動搖,如果我和他通了話,也許他能徹底放棄殺人的計劃。
“該死的泥鰍!”張京狠狠地罵我。
夏家屋內的陽光給烏雲趕走的,氣象部門定論的三江地區五十年一遇的大水,正從天上走來,在那個下午幾百毫米的強降水使城區成為汪洋。天氣影響到談話的兩個人的情緒,夏書記的神情更陰鬱。
“我們找到了陽陽吸毒的原因。”做母親的說,“如果沒有得到你的愛,他還要灰頹下去。”
自己如此重要?紙鶴從來沒想事情會是這樣。那個夜晚受到的傷害,使她與男人交往中保持距離,大學最好的同學於瀟揚是這樣,她認為男人靠近的目的都是一個,想得到……一個闖入者提前強盜一樣奪走它,她將拒絕一切後來者,而且是永遠。
“紙鶴,你和夏陽有沒有可能?”
紙鶴回避夏書記的目光低垂著頭,望著身旁巴西木的葉子,她無法跳過不回答這問題。她說:
“我一輩子要一個人過。”
“什麽?”
“一生不嫁。”
夏書記從女人的角度無法理解,美麗的紙鶴怎麽會是這樣想法啊?她凝望她,想從她的臉上找到答案。
“我感謝夏陽,感謝所有愛我的人。”紙鶴真摯地說。
“如果是這樣我不好說什麽了。”夏書記始終認為她是婉言拒絕,疑問婉轉地說出來,“你認識於瀟揚?”
“我倆大學同學。”
“不隻是同學吧。”
“夏書記,我沒明白您的意思。”
“據我所知,你們……”
紙鶴不否認大學時代她和於瀟揚初戀,那個夜晚的事情發生後,一切都改變了,一扇門關上了,再也沒開啟過。在這扇門前,有於瀟揚,有夏陽,將來肯定還有誰誰,她不會給任何人開門。
“強擰瓜不甜。”夏書記說了當地土話,問:“你願幫助我們領會陽陽嗎?”
“我去拘留所。”紙鶴說。
夏書記沒有陪她去,兒子不希望紙鶴來時有別人在場。
出租車停在拘留所門前,她見一輛車挨著停下,於瀟揚下車,兩人見麵彼此都驚訝。
“你?”
“你?”
是啊,於瀟揚來拘留所好解釋,他是警察,紙鶴呢,一個電台的主持人來此幹什麽?
“我來看夏陽。”她沒掖沒藏,也沒掖藏的必要。
“巧啦,我們也來找他。”於瀟揚說。
同見一個人,目的卻不同,紙鶴受夏家之托,勸夏陽回家。警察則為辦案找他。
“你們找他做什麽?”她問。
“問他個問題。”於瀟揚說。
“帶走問,還是在這裏問。”紙鶴意思是警察先問,還是她先勸。她說,“我代夏家人接他回去。”
於瀟揚沉吟片刻,說:“我們先問吧。”
紙鶴等在拘留所的一個辦公室內,於瀟揚和另一名警察進去,她肯定在天上旋轉茶廳見到過那名警察,他穿便衣和一個女孩子坐在鄰桌,現在明白了,是於瀟揚派人暗中保護自己。
“夏陽,我們隻問你一個問題。”於瀟揚說。
夏陽表情淡漠,不像要配合。
“你吸食的K粉從哪裏來?”警察詰問。
“我已經保釋。”夏陽說。
“知道你獲保釋,可你的事沒完,有義務回答警方的詢問。”於瀟揚說,“你最好還是積極配合我們。”
夏陽不屑一顧。
“你不願配合我們就說K粉從街頭毒販子手裏隨便買來的。”於瀟揚說,“夏陽,據我們掌握,你手裏的K粉來路不是這樣,你最好如實講出來。”
夏陽最終不配合,沒有講。
於瀟揚走出來,對紙鶴說:
“到你啦,你去吧。”
紙鶴看出來於瀟揚他們一無所獲,她來到夏陽麵前。
“夏陽,回家吧。”她說得極為簡單,沒有多餘的話。
“哎,回家。”他答應,也十分簡單。
出租車上,紙鶴問他:“為什麽不肯同你母親回家?”
“這……”夏陽支吾道。
紙鶴不再說什麽,眼望著車窗外,有人疏通下水井,雨水積得很深。
“你送我回家嗎?”夏陽這樣問。
“你不希望嗎?”她反問道。
“那太好啦!”夏陽喜悅說,“太好啦。”
夏家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宴,夏書記親自下廚,保姆倒成了幫廚的。客廳裏,夏陽和紙鶴坐在沙發上。
“你不該沾毒品的邊兒。”她說。
夏陽的頭低下去,像一個靦腆的小學生在老師麵前。
“你向我保證,以後不再碰毒品。”紙鶴心明鏡一樣,如此保證沒什麽意義,夏書記讓自己勸他的兒子,挽救拯救他。
夏陽點點頭。
“你不能讓你的父母親失望啊。”
“我不能讓你失望。”夏陽說。
建立在此基礎上的諾言,顯然是靠不住的。在走出夏家門去拘留所的路上,她突然有了在此城市消失的想法,到一個誰都不認識自己的陌生地方去。
“吃水果。”夏書記進屋取什麽東西,說,“陽陽,給紙鶴切榴蓮。”
“哎,哎。”夏陽樂於遵命。
台灣水果進入三江市,夏書記吃台灣水果。
“那個警察到電台找過你。”夏陽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他逮的我。”
“他是緝毒警察。”紙鶴知道於瀟揚已從治安支隊調到緝毒支隊。
夏陽頭腦很簡單,他都沒問她是否認識那個警察,是什麽關係,這些事用不著去關心,他說:“警察盯著我吸食的K粉來源不放,還用問我嗎,到候鳥歌廳一看就知道了,哪兒誰不玩這東西。”
“歌廳與吸毒有什麽關係?”她好奇地問,不存在任何目的。
“有哇!歌廳靠小姐、毒品這些東西吸引顧客。”夏陽很神秘地說,“候鳥的老板,靠這個發家已不是什麽秘密。”
“女老板姚睿。”紙鶴早有耳聞道,“警方……”
夏陽說你不了解三江社會,姚睿、林夢子她們是一個圈子,人們稱為魔圈,能量大去了,能呼風喚雨呢!誇張點兒說沒有她們辦不來的事,換句話說,把天捅個窟窿,有人給補。
紙鶴無法理解夏陽的話,三江沒他說的那麽黑,因此不讚同。按他的說法,候鳥歌廳是個毒窟。娛樂場所有人吸毒不算什麽新聞,不至於像他說的那樣嚴重。
跳到故事外邊來看這個正在進行時的故事,紙鶴一點兒都不知道自己與候鳥歌廳有什麽聯係。事實上,聯係還是有的,一個叫張京的殺手暗殺的目標正是候鳥歌廳的人,殺人的動機與她無辜受到傷害有關係。盡管她自己沒有一絲察覺,殺手正為她複仇。
張京弄清馨月思柔在候鳥歌廳,便加快了暗殺的步伐。進入那個神秘的門,需要弄清所需什麽。每天進出這個門——到樓上去的人——穿戴露出富有,他們去幹什麽?這是他必須弄清楚的。最後在這些人中遇到一個熟人,隨他進去或者介紹進去應該沒問題。遺憾的是,幾天下來,進出的幾十人中,竟沒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
“哦,怎麽把他給忘了。”張京忽然想起一個人,市糧食監測站辦公室主任,這個猴兒頭八相的男人帶自己來的候鳥,和馨月思柔的一夜情他是始作俑者,擬殺人計劃的時候沒把他列上黑名單,客觀地說他不知道馨月思柔感染了艾滋病,他給安排小姐也是一片好心。
“他對候鳥熟悉,問他準成。”張京想。
找猴兒頭八相的男人並不順利,糧食監測站的人說:“老苗退了。”
老苗就是猴兒頭八相的男人,猴兒頭八相的男人是老苗。不過他退休啦倒稀奇,張京說:
“他才多大年齡,夠退嗎?”
“51歲,”糧食監測站的人說,“事業單位改革,年滿50歲,工齡30年……老苗正好夠(條件)。”
“怎麽能找到他?”張京問。
“唔,我們有他手機號。”糧食監測站的人提供了電話號碼。
聯係上老苗,他不肯出來見張京,不知是什麽原因深居簡出了。不過,老苗還是講究的,還顧及從前的友誼,說張總有什麽需要幫助的,請別客氣講。
張京問候鳥的四層以上是怎麽回事?
老苗猶豫了一下,說:“你最好離哪兒遠點兒。”
“我有一個朋友在那兒……隻是進門困難。”張京含混地說,要進去的打算還是表述清楚了。
“需要路條啊。”
“路條?什麽路條?”張京的閱曆中沒見過誰使用過路條,老電影裏有,兒童團拿著紅纓紮槍站在村口盤查要路條。
老苗說路條是特別通行證,沒它不成。
張京問誰發的路條,老苗說不是誰發的,得自己帶。
“怎麽帶?”
老苗吞吐出路條是吸毒,張京最終聽明白了,也知道該是怎麽做才能進到候鳥的四層以上樓去。
殺手走近的那天傍晚,馨月思柔正和兔子在一起。
“泥鰍的手機一直關機。”兔子說。
“那個號碼呢?”馨月思柔問座機。
“打了,是個男的接的,他說泥鰍外出啦。”兔子說。
馨月思柔猜不出泥鰍去了哪裏,隻好暫時放棄找他。生命中最後一個嫖客是兔子,動物中兔子故事很多。
小白兔,白又白,
兩隻耳朵豎起來,
又吃蘿卜又吃菜……
兔子的耳朵遭一隻手戲弄,他很願意。
“你愛吃什麽?”她問。
“白菜。”
“還愛吃什麽?
“蘿卜。”
時間一分一秒對馨月思柔來說都是很珍貴的了,她不知道兩個小時後自己將死去。假如知道,她會無聊蘿卜白菜嗎?世上轟轟烈烈死去的又有幾個人呢?許多人都是在無聊中死去。
花麗棒子帶張京進的馨月思柔房間,她計算了一下時間,他應該是馨月思柔的最後一個客人,多數要在明天早上離開,因此在她離開時反鎖上了門。
次日清晨,花麗棒子用鑰匙打開門,眼前的情景讓她大吃一驚,馨月思柔衣著整齊躺在**,給人勒死。
“什麽?”姚睿驚訝道。
“是那個年青男人。”花麗棒子描述一下昨夜她送過去的男人體貌特征,“他新近才到這裏來。”
“哦?”
“老苗介紹來的。”
姚睿在思忖什麽時候報案,自己處理掉屍體不妥。問題是這裏需要安排布置,警察馬上來不行,至少要一整天的時間。她指令花麗棒子不要碰501房間裏的任何東西,把門鎖好,明天早晨報案,統一口徑說兩天不見有人出來,整理房間發現死屍。
“明白嗎?”姚睿問。
“明白。”花麗棒子說。
姚睿立刻對全樓作了安排,所有的毒品交易一律停止,五六兩層樓的房間一律上鎖,對外稱因要裝修閑置,隻留兩三個房間,作為本歌廳的工作人員宿舍,花麗棒子和保安住在這裏。
“夢子,你等我死活別動,我馬上過去。”周密而精心安排完候鳥的事,姚睿親自駕車來到小樹葉洗滌劑公司。
林夢子的辦公室給樹葉簇擁著,門上是一片綠樹葉,許多物品都有樹葉圖案或圖形。
“死了一個人,”林夢子見姚睿幾分惶然,“什麽人?”
“過去是歌手。”
“怎麽死的?”
“給嫖客勒死。”姚睿說。
林夢子放下心來,嫖客勒死殺死歌女,一件正常事件,報案讓警察處理不就了事。
“可是,她不是一般的歌女。”
“哦?”
姚睿說她是個變性美人,生前的人際關係複雜,怕警察要對和她有來往的人入手調查。
“你怕暴露我們的業務?”林夢子說的業務,指毒品交易,姚睿利用歌廳吸販毒,毒品來源是林夢子提供的,這條秘密販毒渠道,是姚睿和林夢子一對一的交易,沒第三個人知道。
“一但候鳥的事情暴露,警察會抓住我不放。”姚睿擔心很多富人來候鳥吸毒,給警察發現。其實,還有一個擔心,她的報複計劃,用馨月思柔去擴散艾滋病,即使毒品的事不暴露,這件事敗露警方也不會饒過自己。
“有幾個人知道歌手被人勒死的事?”林夢子問。她的想法最好不驚動警察的好。
“隻一個人。”姚睿說,“我也曾考慮不報案。”
“一個人知道那不就好辦了嗎,最保險的辦法偷偷處理掉屍體,壓埋此事。”林夢子說,遇事她比姚睿老辣。
如果照林夢子的意思,處理掉花麗棒子,再將馨月思柔的屍體處理掉,全當什麽事都沒發生。問題是,殺死馨月思柔的人是誰?他為什麽要殺死她,將來他被警方捕獲或自首什麽的,說出把人勒死在候鳥,還不是麻煩。姚睿說:“許多人知道馨月思柔在候鳥,這一段時間她接了很多嫖客。那個泥鰍……”
“泥鰍是嫖客?”
“不,不是,我是說他是馨月思柔的老鄉,好像關係也不錯。”姚睿說。
林夢子如釋重負,說:“一個糊裏巴塗的作家,不會在意一個歌手死的。”
“我琢磨再三,還是報案的好。”姚睿堅持說。
“好吧,”林夢子尋思後,說,“要不的叫小五幫忙,她和警察靠。”
林夢子說起她們圈子的一個姐妹,姐妹間涉及警方的事,多是她出頭露麵,擺平一些事情靠她。
“暫時不用。”姚睿說。
“我們的業務停下一段兒,過過風頭再做。”林夢子說。
張京大搖大擺地走出有保安值班的候鳥樓門,他做好了給發覺、逮住的準備,恰恰是無所謂的樣子使他順利走出去,沒引起任何人懷疑。
城市還在睡早覺,街上行人很少。打車回到出租屋,進小區前,碰到一個賣苞米的,小販吆喝:
老的香,
嫩的甜,
苞米胡子不要錢。
“喂,來幾穗。”張京叫住小販。
“要幾穗?”
“四穗。”張京挑了兩穗老的兩穗嫩的,老的他吃,嫩的留給我,他知道我喜歡吃嫩苞米。
我還在武漢,毒販子子母殼落網,我們準備乘晚間航班趕回三江。張京上樓來朝我的房間裏望一眼,罵了一句:
“大概給人撈去,醬燜上啦。”
我想他說這句話一定咬牙切齒。
張京啃了兩穗玉米,倒在**睡了一整天。他做了奇怪的夢,去偷玉米,給看青的[2]馨月思柔抓住。倆人扭打在一起……他用打不死人的穀莠子草打死了她。
噩夢嚇醒了他,睜眼見夕陽虛弱在牆壁上,血色漸淡。他看一下表,離8點37分還有一段時間。
8點37分,是《生命家園》節目的開始時間,張京想好給紙鶴打電話,告訴她自己殺掉了馨月思柔,理由是她是艾滋病患者,而且卑鄙地傳染給別人,為了阻止……最後告訴她:你也是受害者,罪魁禍首就是我!
不行,這不是又一次傷害她嗎?張京一閃念。
電話鈴聲響起,張京想不接,猜想又是哪個粉絲什麽的找作家。鈴聲一直響下去,說明了打電話人的決心。
“喂。”
“您是張京嗎?”
“是,你是誰?”
“紙鶴。”
紙鶴?張京打算給打電話的人。
“我在機場,登機前給你打個電話。”紙鶴說她半小時候後就要登機了,臨走留給他一句話:既然傷害別人無法挽回,就別再傷害自己了。
張京因感動流下淚起來,鼓足勇氣告訴她:“我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我對你的傷害不僅僅是……還有,你可能感染了艾滋病。”
“怎麽會呢?”
“我和一個叫馨月思柔的歌手……”張京說了和馨月思柔的一夜情,“幾天後發生了傷害你的事。”
“因為我要做自願者,曾做了一次A I D S檢查。”她說。
張京的心懸到桑子眼,默默祈禱:但願她沒感染。
“一切正常。”紙鶴說,“我登機了,記住我的話!”
紙鶴,紙鶴啊!張京心底裏呼喚著……
我夜半趕到家,張京不在,一張寫給我的紙條放在顯眼處,上麵寫著:泥鰍如果沒被太陽曬死,求你一件事,把我寫進你的書,故事的結尾我給你寫好了:我殺掉了你說的美麗人種——白雲飛!
開始我以為張京跟我開玩笑,張京不會去殺人,怎麽可能殺掉馨月思柔。打他的手機,竟然是無法接通。
“玩笑,開玩笑。”我這樣想入睡的,次日,幾名警察來出租屋,檢查張京的東西。
“張京怎麽啦?”我問。
“他從三江的殘橋跳下去,自殺啦。”警察說。
三江的殘橋是一座爛尾橋,姓吉的市長卷建橋款外逃,工程停下來至今未建成,幾起自殺案都發生在殘橋上,它的下麵是亙古清河的最深處,人跳下去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候鳥的女老板姚睿也是從那座殘橋上投河的,情景像一部電視劇的結尾,警方抓住毒販子子母殼,他交代姚睿是幕後毒梟,警方對她實施抓捕時,她駕自己的黑色愛車,從殘橋一頭紮下去。
“像隻企鵝跳水。”目擊者說。
[1]鳥語林:位於武漢東湖風景區,是湖北省唯一的大型鳥類觀賞、鳥類表演樂園。征集珍稀鳥類250多個品種,5500餘隻。 鳥語林設有"四園、三場、二湖、一溪",還設有騰飛瀑布、竹林茶舍等景點。
[2]看青的:看護青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