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風吹綠楊柳梢。

河開了,船通了,客商的駝鈴又響徹永和關,白鶴年見三娃無所事事,便打發他到渡口去照料。一來想讓他散散心,二來想叫他長點見識,三來還有更深的用意。他沒有明說,白永和也沒有多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給爺爺幫點忙理所應當。因此,二話沒說就去了。

剛走到渡口,就見白三奴直起脖頸和延水關的老艄百家鎖抬杠。白三奴和白永和同歲,因家貧自小就上了船,風裏來浪裏去,練就一身好水功,能踩水,會潛水,還能在洪水裏撈東西。有一年,兩岸的後生們比賽遊水,別人遊兩三個來回就氣喘籲籲,他一口氣遊了四五個來回麵不改色,兩岸看熱鬧的人齊聲喝彩。有人說三奴是梁山好漢張順,張順綽號“浪裏白條”,三奴就是永和關的“浪裏白條”。別看他長臂大腳,粗服髒辮,卻有些心計,人也實在,又舍身子。東家白鶴年看上了這個後生,不僅讓他當了擺渡老艄,還把渡口的事情都托付於他,收多多交,收少少交,從沒有閑話。

二人見三少爺來了,兩張大嘴如四扇窯門緊閉,頓時沒有了聲氣。

白永和問因為甚置氣。白三奴說:“便宜都讓楊家占了。從前兩家渡船都是一對一,二對二,過河的人少了,兩家齊減,過河的人多了,兩家齊加,誰家載客誰家收錢,公公道道,從沒有爭議。誰知,近來楊家壞了規矩,我們出一隻船,他就出兩隻,我們出兩隻船,他就出三隻,總比我們多一隻,明著搶我們的生意。一天下來,總比我們多掙一隻船的錢。三少爺你說該咋辦?”

白永和問百家鎖:“真是這樣嗎?”

百家鎖閉口不語。

白永和再問,百家鎖隻好回答:“三奴說的不假,這是東家吩咐的。我一個下人,管不了這麽多,東家怎麽吩咐我就怎麽做。你白三奴和我再抬杠子,頂個屁用?有本事,找我們東家去!”

這話既是對白永和說,又是和白三奴說,把麻煩往楊掌櫃身上一推,料他們也不敢上門去責難。因為,白家欠下楊家一筆良心債,這是明擺的事。

白三奴還要說什麽,被白永和瞪了一眼,隻好不樂意地合了兩片厚實的嘴巴,扳他的船去了。

白永和暗暗思忖:發生這樣的事,全因為他把愛丹休了。不,是打發了;不對,是平等分手了;也不對,是放了她。不過,形式上是放妻,實際上是休妻,明放暗休。不管怎樣,白家總脫不了以勢欺人的幹係,白永和心頭總有抹不去的愧疚。愛丹確實是受了委屈,白家確實做得不近人情,特別是他白永和,久不在家,聽信奶奶和二哥的一麵之詞,不分青紅皂白,違心地做出了對不起愛丹,對不起楊家的事來。顯然,渡口發生的事是楊掌櫃的報複之舉,白家人眼看著受氣,誰也不便和楊掌櫃說長道短。這時,他才明白,爺爺讓他照料渡口,其實是給了他一個燙手山芋,意在考量他的能耐。想到這裏,白永和老大不自在。睜隻眼閉隻眼吧,有負爺爺的信任;過河去理問吧,無異於飛蛾撲火,自找苦吃。怎麽辦?他定篤了一下,心裏就有了主張,便平靜地朝正要起錨的百家鎖說:“告訴你們楊掌櫃,就說我不日親自上門看望他。”

百家鎖驚奇地看了白永和一眼,應了一聲。

改日,白永和照舊來到碼頭,等百家鎖的船靠了岸,問:“把話捎到了沒有?”

百家鎖大聲回應:“捎到了。”

“楊掌櫃說甚?”

“沒說甚。他讓我告訴白老三,哦,不,不,是三少爺,說少來這一套,他不想見你。”

百家鎖幾乎捏住鼻子傳達了這個信息,要是白三奴在跟前,少不了臭罵他一頓。但白永和還是忍了,忍得心裏癢癢的,十二分的不好受。

天黑,白三奴收船回來,嘟嘟囔囔說受不了這口窩囊氣。白鶴年牙根咬得“咯吱吱”響,說:“一天少收百八十個錢,十天上千,百天累萬……這還了得?三娃,既然讓你照料渡口,你就看著處置去吧。”

白賈氏聽說了,就勸三娃不要攬這個差事。說:“你不管,自有人管,再說,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白永和想,愛丹和楊掌櫃都有恩於他,是他做下對不起人家的事,兩家恩怨既然因他而起,這個結理應由他來解。不然,今天因船摩擦,明天就會因貨摩擦,後天還會因人摩擦,親戚朋友還要斷了來往,毀了千年的秦晉之誼。所以,不顧奶奶的極力反對,悄悄備了禮品,過河拜會昨天的嶽父、今天的對手去了。

楊家的大門緊閉。叫來叫去,非但沒有叫出一個人來,反倒引逗得滿村雞鳴狗叫,驚動得婆姨女子跑出來看熱鬧。白永和好沒味道,隻得蔫蔫地退了回來。

回到窯裏暗自琢磨:放著書不讀,何必尋這份氣受呢!誠如奶奶所說,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何必去敗這個興?回頭一想,覺得不妥。人常說,解鈴還得係鈴人,我不親自解開這個疙瘩,讓誰去解?雖說爺爺給自己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但是也給了他曆練和補過的機會,我倒要看看,我滾燙的心,能不能焐熱楊家這塊冰冷的“石頭”。

這應該是“三顧茅廬”了。大清早,白永和就出現在楊家門外。躊躇間,忽聽大門“吱呀”一響,從門縫裏出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急切想見的楊掌櫃。

楊掌櫃一頭撞見白永和,先是愣了一下:“嗯?麵前站著的可是白永和?他三番兩次上門來做甚?”就有點不相信。但一聽對方開口喊“嶽父”,再也不懷疑自己的眼睛,他大餅似的臉隨著臃腫的身子困難地扭了過去,回了院裏。白永和緊跟著邁步進院。楊掌櫃沒好氣地說:“你白三娃到我這個破廟裏來做甚?”

白永和滿臉堆笑地說:“一來是看望您老人家,二來是賠情道歉來了。”

楊掌櫃不語,自個兒進了窯裏。白永和緊跟著進門,留著齊耳短發的頭被楊掌櫃用力閉上的門狠狠地拍了一下,霎時眼冒金星,門上的灰塵落了一身,搖搖晃晃有些站立不住。

楊掌櫃沒好氣地訕笑了一聲,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鳳凰落架不如雞。你白三娃也有敗興的一天?不過,想是想,做是做,楊掌櫃還是極不情願地把白永和拉了一把,順手遞過一把笤帚,讓他自己打掃身上的灰塵。

不管人家是怨,是恨,甚至於要打,要罵,白永和都豁出去了。

楊掌櫃不管不顧地坐在後室太師椅上,二腳蹺起,雙眼圓瞪,沒有讓座上茶,就劈頭蓋臉地訓斥開來:“你把我們家愛丹害得好苦啊,你白永和白三娃還有臉登楊家的門?”

坐在後炕的婆姨改樣,是個病秧子、藥罐子,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見從前的女婿上了門,也跟著男人紅了眼,像服了一碗人參湯,立馬提起精神:“三娃——啊,三少爺,你團弄了我們楊家,也丟了你們白家的人。哪裏聽過放妻……放妻……啊?這是好人做的事嗎?”

說得激動時,呼吸急促,一口氣一口氣地討著。楊掌櫃慌忙給婆姨在脊背上輕輕拍打著,又在胸脯上款款揉著。白永和欲近前幫忙,被楊掌櫃擋了回去,隻好沒趣地站在一邊。一會兒,改樣終於討回就要斷線的遊遊氣,隻見嘴巴不停嚅動著,但說不出話來,眼癡癡地瞪著白永和。

“虧你還是知書識禮的舉人,就是我們這些粗人,也做不下你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你不是人,你爺爺、奶奶不是人,那個二娃更不是人!明明是你們白家的不是,反倒訛到我們家愛丹頭上來。你不分好賴,不辨黑白,一紙協議幾乎要了愛丹的命!”楊掌櫃氣咻咻地說。

要不是念起三娃是舉人,沾了文曲星的邊,他會毫不留情地扇這小子倆耳刮子,再飛起一腳,把這個東西踢出門外。

楊掌櫃夫婦輪番數落的時候,白永和隻是赧顏地洗耳恭聽,即使連老祖宗一起受辱,也隻能忍著性子往下聽,表現出最大的耐心和誠意。

等楊掌櫃夫婦搜腸刮肚把鬱結在心頭的話道盡,火發完,楊家窯洞裏頓時陷入難堪的冷清之中。出了氣的身疲力乏,如同絲盡繭成的蠶,再無話可說;受了氣的,滿肚子的話兒打著滾,又不知從何說起。三人麵麵相覷,一個比一個臉灰。原來,暴風驟雨叫人恐怖,鴉雀無聲也令人難堪,動靜之間,情態盡現。楊掌櫃用餘光掃了一眼,這才發現這個曾經的女婿還在一旁畢恭畢敬地站著,禁不住心就軟了,便不冷不熱地讓了座,又喊來用人沏了茶。白永和盼著雨過天晴,但不知曾經的嶽父母接下來會不會給好臉看,他心裏沒數。

白永和輕輕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楊掌櫃夫婦的臉色,終於鼓起勇氣開了口:“嶽父母大人——”

“少來這一套,誰是你的嶽父母——”楊掌櫃一聽這個稱呼就覺得別扭。

沒等楊掌櫃說完,改樣便接上口:“掌櫃的,不要這樣麽,三娃也挺恓惶的……”

其實,楊掌櫃何嚐不是這樣想。這個前女婿,為人厚道孝順,人又有才。隻是耳朵軟,沒主見,聽上那個不通情理的白賈氏的話,把事情做絕了。今天這火,不隻是朝他發,更是朝白賈氏那裏發,也讓她聽聽楊家的聲音。

白永和被嗆得臉紅一陣白一陣,要說的話被噎了回去。他略一思忖,便一頭跪在地上,說:“二老在上,受晚輩一拜。我白永和對不起楊家,對不起愛丹!”

楊掌櫃見舉人老爺下跪,慌得溜下椅來,說:“你這是做甚哩麽?我們哪裏受得起!”

說著就去拉白永和,白永和也不強撐,順勢站了起來,重新入座。

“愛丹在我們白家,沒過過幾天順心日子,這我知道。我原想,隻要我金榜題名,謀得一官半職,就帶她出去,同享福祿。誰能想到,事與願違,這條路不通了,其間又聽信了愛丹的傳言,晚輩遠在京城,不明事理,就做下對不起二老、對不起愛丹的蠢事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今天,晚輩就是賠情道歉來了,你們理問我,我沒怨言,要是能打我一頓,解了你們的心頭恨氣,我才痛快呢。要不,就這樣疙裏疙瘩下去,我會悔恨一輩子的!”

白永和邊說,邊朝門外瞅,希望愛丹能現身眼前,給他一個安撫。院裏寂靜無聲,連個人影也沒有。他有些泄氣,收回目光,對楊掌櫃說:“給二老賠了情,我還要給愛丹道歉,如果二老能念舊日情分,讓我倆見上一麵,我就是死也心甘情願!”

白永和為了負重而忍辱,楊掌櫃念其誠懇而開恩,他思來想去隻有一句話:得讓人處且饒人,原先比鐵還硬的心便漸漸軟化。改樣也覺得三娃也挺恓惶,不看僧麵看佛麵,就饒了他吧,故用征詢的目光看著男人。楊掌櫃心領神會,但沒有理會。他畢竟是男人家,想得更遠些。人常說,有理不打上門客,得理還要讓人哩。事情已經做下,隻能這樣出口氣,發發火,還能把人家怎麽樣?再說,人家是舉人老爺,聽說,舉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轉的,哪裏敢罵,哪裏敢打呢?罵人家一句,折壽一年,打人家一摑,折壽十年。生意人最講“買賣不成人情在”,不走的路還要走三回,更何況兩家守著一個渡口,誰能離得了誰?為人處世總得留條後路,把事情做絕了,對誰也沒好處。楊掌櫃想到這裏,聲調徐緩地說:“三娃,實情告訴你吧,自那天簽了放妻協議,愛丹就像瘋了一樣,幾次想投河自盡,幸虧看得緊,才沒有出人命。後來就送到綏德縣她姨家去了。你不要去打攪她,讓她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吧。人常說,覆水難收,天下沒有賣後悔藥的。說開了,想開了,就過去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還是在功名上多操點心吧。”

白永和一聽愛丹遠走綏德,如同迎頭潑了一盆涼水。那種想給愛丹當麵賠情道歉重溫舊情的衝動,被這盆涼水衝得**然無存。他遲疑了片刻,才喃喃說:“不管晚輩走到哪裏,做了甚,我都忘不了你們對我的好處,忘不了愛丹對我的恩情。”

負荊請罪,求得諒解,白永和算是過了一關。可是,渡口的事怎麽開口?白永和躊躇了片刻,還是鼓起勇氣說:“永和還有一事想求嶽父開恩。”

“甚事?”

“回來後沒事,爺爺讓我照料渡口,才知道渡口有點小小麻煩。咱這邊的船每天總比那邊多一隻,老艄們為這件事總是抬杠。曆來兩岸對等行船,老規矩壞了,免不了惹出事端,我怕嶽父不知情,順便稟告一聲。”

楊掌櫃心想,這個三娃鬼精鬼精。原來賠情是假,求情是真。本來,他也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小人,隻不過略施小計,借此引起白家重視,上門求情,最好不過是老太爺能當麵道歉,也好擺一擺楊家的威風,以挽回女兒被休而丟了的麵子。誰知道,白家就是不吃這一套,不用說白老太爺,就連下人也沒來一個。既是白家做了錯事不認賬,那我楊福來也來個將錯就錯,看你能把我怎麽樣?沒想到三娃親自上門來了,人家給你說了好話賠了情,還下了跪,窩在心口的氣總算有個發泄的地方,還不順坡下驢,見好就收?於是裝聾賣傻地說:“老規矩是先人定的,誰敢亂來?這幾天沒去渡口,此事你不說,我也不知情。不大點小事,捎個話就行了,還用你親自過來?”

白永和心想,得了便宜還賣乖,嶽父這戲演得不錯,就說:“不是的,今天是專為二老和愛丹賠情來的,渡口上的事隻不過是順便提提,不當緊,您不要往心裏去。”

禮盡到了,話挑明了,楊、白兩家的芥蒂不能說從根本上消除,至少,不會再朝惡化的地步發展。白永和這麽想。

可是,楊掌櫃另有所思:且放你一馬,兩家守著一個渡口,用著楊家的時候多著哩,白永和是要出外做官的人,日後再有麻纏事,看你白家誰來求情,誰來和事?

白永和見楊掌櫃知趣地下了台階,也就不再說什麽。此行,一石二鳥的目的總算達到。不過,處心積慮醞釀的一場悲喜交集的**戲,因為缺少了愛丹的捧場而有些乏味。他知道,世上的事,總是得失相連。以他現時的心境,得到的未必就能高興起來,失去的則令他無限悵然。

白永和來到渡口,還沒開口,白三奴就喜滋滋地稟報:“少帥出馬,一個頂仨。昨天你找了楊掌櫃,今天立馬見效。我和百家鎖說了,這幾天來往馱騾多,一家各出兩隻船。”說完,正要走,又想起什麽,神秘兮兮地問:“見她沒有?”

“誰?”

“還有誰,你的愛丹嘛!”

“沒見上,人家不在。就是在家,又能怎麽樣?梧桐樹倒了,鳳凰飛了,兩不相幹了,還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做甚!”

“嘴裏說的不是心裏的話,你不想愛丹才怪哩!”

白永和揮舞著拳頭,白三奴躲了開來。二人說笑了一陣,白永和安頓三奴道:“渡口是咱白家的飯碗子,你可要上心點啊!”

白三奴揚了揚手說:“放你的一百個心吧,有我白三奴掌舵,保準咱白家順風順水!”

正說著,從歡喜嶺下來一隊馱騾,清脆的鈴鐺聲由遠而近,叮當悅耳。隻要這叮當聲一響,白家的店就有人住了,飯有人吃了,過河錢就有得收了,生意就活道了。白永和等馱騾走近,便問走在頭裏的人從哪來的,回說是從南路汾城上來的。白家四百年前從汾城逃難來到此地落腳,至今,祠堂裏仍供著一隻海碗,那是老祖宗要飯用過的。每逢祭祀,白氏後人都要朝這隻布滿斑痕、寫滿辛酸的老海碗頂禮膜拜,意在不忘根本。所以,白家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汾城人過河,隻收半價。汾城人經商出了名,加上永和關白家開恩,隻要從平川上來,哪怕多繞幾步,都願意走永和關。白永和看著十幾頭騾子上了船,正準備離開渡口,聽見領頭的和白三奴說:“白老艄,今天身上帶的錢不多,可好夠去延川三天的盤纏,賣了貨返回來再給行不行?”

白三奴說:“早不說,遲不說,牲口上了船才說沒錢。過河錢已經讓了一半,還想全免了是不是?”

那個領頭的客商賠著笑臉道:“我說的是真的,白家能照顧我們,我還能做下這等不講信用的事。返回來一準給,放心吧兄弟。”

白三奴見三少爺在場,不好當這個家,便逼著客商掏錢。正在雙方拌嘴之際,白永和發了話:“三奴,讓他們過吧,誰也免不了手頭緊缺的時候。”

那位汾城客商聽了,心裏一熱,忙問三奴:“這位是——”

“我家舉人老爺——三少爺。”

那位客商忙作了一個揖:“對不起,今天在舉人老爺麵前獻醜了。”

“沒甚,小事一樁。以後有事盡管吭聲,出門在外不同在家。有錢給幾個,沒錢下次來。老鄉,一路順風!”

過了幾天,一隊馱騾走進白記客棧,領頭的搭訕著說:“不好意思,身上的錢在半路上讓人搶了,所幸馱的是生鐵,他們不要,要不,這趟腳就算白跑了。白掌櫃,您無論如何要讓我們住下,過了河,這鐵就是錢,返回來雙倍還您,怎麽樣?”

店掌櫃有些猶豫。雖說來往客商大都守信譽,講義氣,也免不了一半個奸猾小人,見白家樂善好施,就鑽個空子取個巧什麽的。如果誠如所說,下次補上還好說,如果上了當,讓東家知道了就得多費口舌。店掌櫃說:“你說你沒錢,他說他沒錢,白家不就成了救濟所?這樣下去,我們的生意還怎麽做?”

可好,白永和從渡口回來經過白記客棧,瞅見掌櫃的白滿囤站在院裏和一位客商嘰嘰喳喳吵著,便站在門外聽他們說話,原來又是一個沒錢的!

白永和信步進門,看了看那個形容落魄的商人道:“您在哪裏被搶的?”

商人見來了一位管閑事的,就不耐煩地說:“我已經給白掌櫃說了,你又來問,多管閑事!”

白滿囤見客商出言不遜,急忙給白永和賠了個笑臉,像老子訓兒一樣嗬斥客商道:“這是我家三少爺,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客商一聽,嚇了一跳,邊用手打自己的嘴,邊不無歉意地說:“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三少爺,賠罪,賠罪!”

白永和說:“不知者不怪。怎麽回事?”

那位客商愁容滿麵地把事情經過重複了一遍。白永和聽了,略微思索了一下,對白滿囤說:“白掌櫃,讓住下吧。”轉身對客商說:“趕明,吃上兩碗麵,送你上渡船。”

客商見三少爺通情達理,大仁大義,就作了一個揖:“多謝三少爺寬仁,不走的路走三回,日後但有生意,願與白東家合夥發財。”

白永和客氣地點了點頭,就踅轉身,手背在身後,頗有成就感地朝九十眼窯院走去。

一回到空****的窯裏,他的心就隨著空洞起來,碩大的窯洞竟找不到一處可以讓心靈棲息的地方。冷冷清清,死氣沉沉,好似一個冰窟,使他感到透心徹骨的涼。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是外麵的風光無意光顧寒窯,還是寒窯冷卻了外麵的風光?他搖了搖頭,不由得苦笑一聲,頭往鋪蓋卷上一枕,又想開了心事。

白賈氏見孫子整天愁眉不展,麵色蠟黃,心疼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白鶴年卻一如既往,吃飯香,睡覺甜,又見三娃不費吹灰之力擺平了渡口糾紛,更是另眼看待。認為三娃沒有白讀書,如要經了商,英雄就有了用武之地。所以,他認為皇帝廢止科舉未必是壞事,巴不得三娃再也不用去謀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官也宦也的,回來接了這份家業。

夜半,輾轉反側的白賈氏把熟睡的白鶴年推醒,說:“你像無事人一樣飽吃死睡,想沒想過咱三娃的事?”

“人家睡得正香,真是的……”白鶴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嘟噥道。

“你孫子三娃怎麽辦?”

“好說,放著舉人的招牌,還怕沒事做?”

“說得輕巧,讓他做甚哩?”

“出仕的道不通,就走經商的路。在商言商,這可是門裏出身,近水樓台啊!”

“那不委屈了三娃?十年苦讀,滿腹經綸,全成了一張白紙!”

“真是婦人之見。經商就屈了他的才?你沒聽說過祁(縣)太(穀)平(遙)介(休)人說的一句話?”

“什麽話?”

“生子有才可做商,不羨七品空堂皇。錢可通神,富可敵國,有了錢什麽做不成?”

“話雖那麽說,仕途總得有人走。我看咱三娃不是經商的料,還是讓他出去做事吧。”

“你錯看了三娃,你沒聽說渡口傳出的口歌?”

“什麽口歌?”

“說‘到了永和關,先找白老三。吃上兩碗麵,送你上渡船。有錢給兩個,沒錢下次來’。後頭還有,記不清了。三娃才管了幾天事,就落下這樣的名聲,我管了幾十年事,還沒人送個口碑聽聽。如果讓他操持了這個家呢,還不光宗耀祖了!什麽是信譽?客商的口碑就是信譽。別看幾句話,比金條元寶還貴重呀!”

白賈氏聽了,心裏比熨鬥熨了還平整舒服。可是,她的舒服是看到三娃才小試牛刀,就落下一片叫好聲。如果做了官,做了大官,還不是治理天下的能臣?不管怎麽說,經商是大材小用,隻有治國佑民才能施展三娃的抱負。

“三娃果真沒白讀書。不過,他的才幹,不在經商上;他的誌氣,不在永和關。咱永和關彈丸之地,施展不開手腳,外邊天大地大,好叫他磨煉。”

白賈氏說到這裏,滿臉都是得意的神色,那神色仿佛是粘在臉上的鮮花,如不去撩惹它,說不定會開在夢裏,開在明天或者更遠的日子裏。

可是,白鶴年偏偏要撩惹它:“三娃現在是不見進路,隻見退路,都這樣了,你還執迷不悟。依你說,讓他出去做甚?”

“我想好了,捐個一官半職,給他鋪個底,以後好好賴賴任由他去。”

白鶴年一聽,光著身子坐了起來,幾乎吼叫著說:“你說甚?捐官不就是買官?買官離了錢不說話,使小錢不中用,使大錢咱沒有。再折騰下去,官做不了,還要把家當全貼上。你有錢你去捐,要想再讓我出血,不要說沒門,連窗眼也沒有!”

白鶴年說這話的時候,胸前的紅兜肚也跟著起伏,假如要是白天,就會看到他的臉漲得像紅兜肚一樣。話完了,氣可沒出夠,沒痰裝有痰地狠狠唾了一口:“真是官迷心竅!”

“看你那火燎毛脾氣,一提花銷就像抽你的筋,剝你的皮,我就不信,離了狗屎還不種地了!”說著說著,白賈氏也恨恨地回敬了一口痰,“你倒是財迷心竅!”

白鶴年見狀,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聲。半晌,才憋出一句叫白賈氏十分難堪的話:“三娃都快三十的人,還是光棍一條,火燒眉毛不顧眼前,還在做你的當官夢?與其在那裏虛抓,還不如給你孫子做點實事。”

一句話戳到白賈氏的軟肋,她咽了口唾沫,沒有了反駁的力氣。

睡不著,就思前想後,用她的精明丈量開時光,丈量著某年某月某日發生過的某件事情的是非曲直,丈量著,丈量著,就亂了尺碼,總也理不出個頭緒。

此刻,她的孫子白永和也在自家窯裏獨自一人思前想後,丈量著過去的時光。不丈量,還好說,越丈量,越難過,淚水也知道他的心思,像決堤的河水一樣傾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