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少爺名永和,字鳳翔,乳名三娃,在白老太爺的孫子輩中排行第三。母親懷上他的七個月頭上,父親押送一船貴重貨物沿河而下,準備至禹門口出手。船行至叫乾坤灣的地方,擱淺在一處石磧上。父親呼喊船工下水推船,船工們一個個跳入水中,用力前拉後推,船就是不動。眼看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大雨就要來臨。父親急了,親自下水推船,並呼喊著大家拚死救船。船在眾人的齊心推拉下終於前行,出了石磧,父親招呼船工上了岸,拴好纜繩,正準備上船時,突然,從上遊大灣處湧來黑乎乎的一排惡浪,眾人說聲“不好,東家快上船”。父親回頭一看,浪頭撲麵而下,雖說他自小在黃河邊長大,水性極好,但麵對猝不及防的洪峰,也無能為力。在大自然麵前,人有時渺小得像隻螞蟻,片刻間他便無聲無息地被洪峰吞噬。

噩耗傳來,母親一頭撞地,昏厥過去。人悲胎動,白家迎來早產兒的第一聲啼哭。母親因為失血過多,加上永和關遠離縣城,延醫不便,生下白永和的第三天,也隨著丈夫去了天國。

不幸的嬰兒遇上萬幸的親情。早產兒的成與不成,當地民間有“七成八不成”的說法,雖然早產兒白永和隻有三斤三兩重,但是在奶奶精心嗬護下,還是幸運地活了下來。

許是先天不足的緣故,白永和自小瘦弱,頭大腿細,眼大無神,如同一株豆芽菜。雖然這樣,腦子卻靈動得很。周歲時,按習俗得“抓周”,以測試他未來誌向。

長長的炕上放著好多吃的、用的、玩的東西,爺爺、奶奶把他放在中間。爺爺瞪著那隻紅紫檀木算盤,奶奶瞄準那本蒙學必讀的《千字文》,如同抓鬮一樣,誰都想讓孫兒抓著自己心想的器物。身體孱弱的白永和,在各色東西中爬來爬去,好奇地逐個看看,摸摸,就是不往起抓,兩位長者雖不說話,心裏急得像貓撓心一樣難活。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小手終於伸了出去。不過,不像他的大哥抓了個燒餅就吃,也不像二哥抓了個笤帚就掃,而是抓起那本《千字文》就翻了起來,悠閑得像位識文斷字的小書生,叫白賈氏眉開眼笑,心旌**漾。一會兒,三娃玩膩了,就毫不憐惜地把《千字文》扔到炕上,順著爺爺的目光又去抓紅紫檀木算盤,但因氣力不足,支撐不住,睡倒在炕,就勢打了一個滾,不僅沒有抓住算盤,還把《千字文》壓在身底下。再一個滾過去,那本書就成了濕淋淋的淚人——小小的三娃毫不留情地把珍貴的童尿撒在書上。白賈氏慌得把書抽出來,心裏不安但嘴裏硬撐著說:“尿得好,尿得好,這半畝方塘指定是由他澆灌了。”

白老太爺似笑非笑地說:“抓起書好,尿濕書還好,你這是反穿皮襖,總是有理(裏)。”

白賈氏說:“怎麽樣,不如意了吧?你那寶貝算盤,想讓他尿一泡都輪不上哩!”

“哪裏,哪裏。他心裏有算盤,眼看就要抓住……咱們打了個平手。”

雖然這是一場遊戲,卻讓一生以商為本的爺爺大失所望;倒叫巴望孫兒入仕揚名的奶奶終於有了渺渺茫茫的希望。

兒時的白永和,淘得太厲害,不是爬樹掏鳥,就是下河摸魚;不是撩貓逗狗,就是打架鬥毆,害得奶奶整天跟上給人家說好話,賠不是,為他操碎了心。

六歲時入私塾。先生讓拜孔夫子孔聖人,他說又不是他的先人,就是不肯下跪。先生摁住脖子讓他下跪,他就號啕大哭,直哭得隻有出的氣,沒有回的氣,把先生嚇得束手無策,哭壞了東家的孫子,可怎麽了得!好在三娃上氣從渺渺處轉了一圈,終於和下氣接上了頭,這才還陽過來。連孔夫子都不拜的學生,還能拜先生?先生的禮不免也得免了。從此,小小年紀的白永和有恃無恐,不是在課堂搗蛋,就是逃學玩耍。別的學童都背過《三字經》《千字文》,他連一二三都記不清,人人說三娃是紈絝子弟,不是讀書的材料。

奶奶不服氣,她不相信抓周抓了《千字文》的三娃能不識字。有一天,就叫來三娃說:“你認了甚字了?”

三娃說:“一字。”說著,就在地上畫了一橫。

奶奶說:“看我三娃,多有出息!”

第二天早晨,奶奶想在爺爺麵前顯能,用掃帚在地上寫了一個大大的“一”字。問:“三娃,這是甚字?”

三娃從沒有見過這麽大個的字,愣在那裏不說話,急得奶奶兩隻手在空中亂比畫。爺爺冷笑一聲:“愣頭,這不是個‘一’字嗎?”

三娃好像想起來了,便驚奇地說:“爺爺家,一夜沒見,‘一’字就長了這麽粗、這麽長,我都六歲了,才長了這麽高。”

一句話逗得爺爺、奶奶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爺爺說:“真難為他了,朽木不可雕也。”

奶奶說:“話不能這樣說,也許是三娃開竅遲,如今能認得一字,將來就能認得萬字。能認得‘一’就不賴了,別忘了他是不足月生的,稟賦弱。”

爺爺說:“人家娃們都背過《百家姓》《千字文》,你孫子連一字都認不好,罷罷罷,這娃是喝了糨糊,糊腦孫。”

家裏慣他,學堂裏也不敢拿他怎樣。先生不敢訓他,更不敢打他的板子,惹急了還敢往桌椅上尿呢!先生見管不了東家孫子,就要辭館,奶奶說了幾笸籮好話才算留住。生下的彎樹長不直,先生隻當他是陪讀的書童,任由他去吧。十歲了,別的學童讀開四書五經,他《百家姓》《千字文》才勉強讀得過去。

這地方興給小孩過十二歲生日,叫作開鎖。意思說已經告別童年,步入少年。三娃開鎖這天,全村人都來慶賀,他成了最受寵的小紅人。人們都說了好多好聽話,也說了不少逆耳話。好聽話覺得順心,記不得了。逆耳話,因為有刺,一句句如芒刺在背,好不自在。有的說,三少爺都十二歲了,不是娃娃家,該回心轉意、做正事了。有的說,自己十二歲時就入了州裏的書院。有的說,自己十二歲時就出門當了學徒。不中聽的話像亂箭齊發,他就是活靶子,箭箭中靶,支支見血,不由得心裏翻江倒海,生平第一次感到羞愧的滋味。他什麽也沒有說,一扭身跑到窯外,跑到河邊,爺爺、奶奶追上時,他早脫得渾身精光,跳到河裏和孩子們玩去了。爺爺氣得直搖頭。奶奶心裏暗暗叫苦,都以為這娃不可救藥了。

誰知道,在河裏美美玩了一泡的三娃,洗心革麵,真個動了心。從此變得好讀書,再不貪玩胡折騰。加上他天賦聰慧,沒幾天,《三字經》《千字文》倒背如流,再過幾天,《唐詩三百首》也背得滾瓜爛熟,很快走進四書五經的殿堂。隻一年工夫,不僅補上以前落下的功課,還從榜末躍到榜首。無論是重商輕儒的爺爺,還是重儒輕商的奶奶,都說這娃就像他媽重生了一回,脫了胎,換了骨。因此,對煥然一新的三娃都刮目相看——這娃說變就變,不可小看。十四歲通過童子試,進隰州紫川書院讀書,十六歲參加了州府院試,取得生員資格,成了小有名氣的白秀才。再後來,奮發攻讀經史文學,眼界開闊,學問長進,摩拳擦掌,隻待鄉試到來一顯身手。

誰知,不同凡響的白永和,鄉試路上,演繹了一段不可思議的故事。

這一年,他和同在隰州紫川書院讀書的南路儒生王必高一同赴省參加鄉試。一日,路經一處叫下均莊的地方,見天色不早,就宿在路邊小店。店家隻有父女二人,父親忙著給客人做飯,村姑邊燒火,邊翻動一本缺角卷邊的書。王必高見狀,就調侃道:“山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大約是有所顧忌,他把原詩的“清”字改作“山”字。

村姑聽了,好不是滋味。想了想,就回敬道:“奪紅非正色,異種也稱王。”她把原詩中的“朱”字改為“紅”字,以避嫌對避嫌,以牙還牙,可謂恰到好處。王必高本想調侃小女子,結果適得其反,倒被小女子將了一軍,鬧了個大紅臉,沒了好說的。

王必高開的這個玩笑也太大了。這本是清朝有名的因詩得禍的典故,用在這裏雖然生趣,弄不好會惹出是非。白永和忙賠笑道:“小大姐不要見怪,他是說說玩的,咱們哪裏說就哪裏忘了吧。”

村姑淡淡說:“他是說說玩,我是玩玩說,不蒸饃饃還不蒸(爭)口氣?”

二人一時無語。一個想果真厲害,一個想不給她個教訓還要上天哩!

村姑見兩位少爺窘在那裏,越發來了勁,問道:“二位少爺到太原府做甚?”

白永和說:“趕考。”

村姑一聽,眉毛飛揚道:“既是考舉,那一定是很了得了。小女子不才,想向二位少爺討教討教。我這裏有句上聯,請二位爺對下聯,如能對得上,就去趕考;如對不上,就此打道回府,敢不敢打這個賭?”

小小村姑也敢與秀才作對?白永和有些按捺不住,就要張口應戰時,眼前忽然閃過村姑與王必高的不俗應對,人一警覺就有了理性:小看別人也抬高不了自己,不如避鋒而去,相安無事。他對村姑說:“這聯對得,賭可萬萬打不得!”誰知心高意大的王必高脫口說道:“好呀!如果能對上,你就不要開這個店了!”

村姑說一言為定。白永和說不可意氣用事。王必高說賭它一把怕啥。

村姑的父親見女兒不識時務,就賠著笑臉道:“二位公子不要見怪,小女久住山村,沒見過世麵,不要和她計較。”

王必高哪裏把村姑看在眼裏,就大大咧咧地說:“但說無妨,但說無妨。”

白永和扯了扯王必高的衣襟,示意不要糾纏。誰知,村姑的上聯早脫口而出:“東米市西米市東西米市量米。”

本想村姑要出絕聯,沒想到俗聯一句,王必高嘲笑道:“看來,大小姐這店是開不成了。”

村姑淡然一笑:“少爺不要高興得太早,還有個說法哩。”

白永和一聽說法,生出不祥的念頭:“有什麽說法?”

村姑道:“這是副地名對,隻限於太原府。”

白永和道:“為甚不限隰州而限太原府,這不是舍近求遠嗎?”

村姑父親接過話茬說:“不瞞二位說,我在那裏做過幾年生意,對太原府的情形略知一二。閑暇時和小女對對聯玩,這就是其中的一聯。小女愛玩弄,時不時拿來嚇唬人。不想還真唬住了幾個過路人。”

聽了這話,白永和心頭一緊,王必高頭皮發麻,說不準自己也要被她唬住呢。

王必高說:“人還在路上,聯就跑到太原,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是難為人哩麽?”

村姑道:“對對聯還管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怕難為人,就把說了的話收回去。”

省城太原,二人都沒有去過,僅僅知道此行必去的貢院街、繁華的柳巷街和鍾樓街。其餘的一概不知。把話收回去認輸吧,麵子上不好看。硬對吧,就得胡謅。倆人蒙了一夜,次日打早,王必高一出門,就說:“我們對‘上花園下花園上下花園看花’,怎麽樣?”

村姑父親笑道:“對得巧。”

村姑說:“巧倒是巧,就是投機取巧了。我出的真地名,他對的假地名,還不是糊弄人。不行,重對吧。”

再往下對對,兩位秀才連糊弄的本事也沒有了。正合了江郎才盡的古語。著急趕路,卻交不了差,因小失大,太不劃算。

倆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王必高道:“趕考事大,屬對事小,我們還是趕路要緊。”

白永和一聽,倒埋怨起王必高來:“沒有金剛鑽,就不要攬瓷器活,誰讓你逞這個能?這下可好,咱們的麵皮都丟盡了。既然和人家有約在先,我想還是遵約守諾為好。再說,我等連村姑都不如,哪裏還敢奢談蟾宮折桂呢?還是打道回府吧!”

王必高聽了,苦笑著說:“哪能呢,三年一考,談何容易?村姑戲言,不必當真。咱們還是快快上路,免得誤了考期。”

白永和一臉嚴肅地說:“言必行,行必果,是君子所為。如果我們失信而去,不僅對不住村姑,也對不起長輩的教誨和自己的良心。你還看不出來,村姑是有意試探咱們的軟硬哩,就這樣走了,還不讓人家笑掉大牙?”

村姑隻是笑,並不說話。但單純而火辣的眼神,分明調侃中不無期盼,關切中又含不屑,他們也說不清楚。反正村姑的眼神攪得他們心神不安,剛剛出征就敗下陣來,晦氣替代了神氣,一時不知道該說甚。村姑的父親見女兒惹得二位公子不快,就趕女兒一邊去,滿臉堆笑地說:“山裏人沒見過大天,識得兩個字,就敢與公子作對。隻管走你們的路,不要理她。”

又是一語雙關。說女兒無學問敢和公子作對,其實就是說二人無能還敢和村姑作對,連村姑這一關都過不了,還敢去貢院應舉?溫溫的話語,含著淺淺的嘲笑,叫他倆無地自容。白永和再也坐不住了,拿起行李,一麵豎起大拇指連誇村姑“深山出俊鳥”,一麵拉上王必高義無反顧地返了回去。

一次作對,輸了學問贏了誌氣;一次賭氣,徒添三年風霜,千日苦熬。三年後,兩人相約趕考,再次路經這裏,父女倆依舊開著小店,像是專等他們到來屬聯。隻是村姑長大了,害羞了,見二人來到,反倒躲在裏屋不出來。父親把她叫出來,敘了禮。不等坐定,王必高就把他倆三年來潛心研究的成果展示出來:“我們對‘上蘭村下蘭村上下蘭村賞蘭’。你出的是街名,我對的是村名,你量你的米,我賞我的蘭,互不相幹,倒也般配。怎麽樣,小大姐?”

村姑一聽,笑在眉頭:“妙對,妙對。我這裏給二位公子賠個不是,一個玩笑耽擱了千日光陰,罪過,罪過。”

白永和說:“無妨,無妨。即使能對得上,也是無功而返。”

村姑父親奇怪地問:“這是為甚?”

白永和說:“說來也巧,其間適逢庚子之變,本應在庚子和辛醜年舉行的恩正鄉試停科,一直待到今年才補行恩正並科鄉試。”

村姑拍手叫好,說:“謝天謝地,要不因小失大,我就落下一世罵名。”

父親說:“但願此行趕考專心經營,蘭章芳香,雙雙中舉。”

這年是光緒壬寅年。果然,二人不虛此行,雙雙登榜。王必高和白永和興高采烈之餘,不免想起村姑屬聯之事,內心充滿感激之情。水滿則溢,人盛易衰,也許正是村姑的一記悶棍,使他們從浮躁中清醒過來,看到自己色厲內荏的花架子,閉門靜修三年,得以桂榜題名,不戒驕就無以成就今天,如有機會,定要好好酬謝村姑。當然,原本一直埋怨白永和感情用事的王必高,這時也不得不對白永和另眼看待,他的特立獨行,他的謙遜守信,不正是自己所缺少的嗎?這是後話。

秋闈之後就是春闈,正在京師備考的白永和,一心向往著大比之年的到來,了卻“十年寒窗無人曉,一舉成名天下聞”的心願。忽然間,一聲霹靂自天而降:光緒皇帝詔告天下廢除科舉製。

白永和幾乎是一路小跑來到順天府貢院的。貢院外早已圍滿了人,嚷嚷成一片。他找了個縫隙硬擠進去,終於看到那張叫他如喪考妣的詔告。他瞪大雙眼,屏聲靜氣地在詔書上尋覓:

……著即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亦即停止。

白永和一字一句,反複誦念,唯恐理解錯皇帝的旨意。但黃紙黑字如同板上釘釘,“一律停止”,不容置疑。他腦袋一熱,竟愣在那裏。

生員們有的議論,有的埋怨,有的哭泣,也有的幸災樂禍,一片嗚呼哀哉的悲鳴。白永和悶聲不語:一千多年的科舉怎麽到光緒爺手上就壽終正寢了呢?一千多年來天下生員人人能考,為什麽到他白永和這裏就成了窮途末路?光緒爺,您一句話,誤了我一生,毀了我的錦繡前程,枉費了爺爺、奶奶在我身上花去的數不清的雪花銀……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想,隻覺得頭暈目眩,不能自已,竟一頭撞在貢院外的石獅上,立時昏了過去。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地方。頭顱悶痛,纏著布帶,用手一摸,沾了殷殷鮮血。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睡到這裏?昏昏沉沉的他,一時想不起發生了什麽。這時,從門外進來一個人,見他醒了過來,長長舒了口氣說:“總算醒了!好險呀,幸虧發現得早,郎中治得及時,要不失血過多會沒命的。”

白永和定睛看時,驚喜地叫了一聲:“必高兄,是你!”

王必高湊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說:“別說話,靜養幾天再說。”

白永和問:“我這是……”

“可能是氣迷痰厥,一時眩暈,碰在貢院的石獅上,流了一攤血。正好我也到貢院察看詔書,見門前圍著好多人,走近一看,竟是你老兄躺在那裏。”

王必高因內人抱病在家,加上連年趕考,家中已經一貧如洗,原本不打算來京師參加會考。可是內人不允,說:苦也苦了,累也累了,不就是盼得皇帝開科這一天?高中了我們就會苦盡甜來,落榜了也無怨無悔,大不了討吃要飯!硬是把他趕了出來。來京後就看到這令人沮喪的一幕。

“多謝王兄。唉!十年寒窗,滿腔熱血,一紙詔書就付之東流,想不到我輩竟落到這般地步!”說著,鼻子一酸,兩行熱淚如斷線的珠子滾滾而下。

“認命吧白兄,世上的路千萬條,這條不通走那條。科舉去了,還會有別的什麽‘舉’來。”

“你倒挺能想得開。”

“想不開又能怎樣?人常說,除了死路都是活路。隻要你我兄弟誌向不丟,老天總會眷顧我們。”

“為了那一天,奶奶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爺爺不知花去不少銀兩。似這樣無功而返,叫我無顏以對如同嚴父慈母般的爺爺、奶奶。唉,咱倆都是天涯淪落人!”

王必高說:“同是落魄,境遇不同。你回家隻是情理上的虧欠,並沒有別的牽掛;我回家除了有愧親友,還要承受債務的重負,這些年我已欠下千餘兩白銀!如果在家務農,即使耗盡畢生,也未必能還清這筆情債、錢債。”說到傷心處,王必高長歎一聲,眼圈禁不住紅了起來。

白永和聽罷,才知道自己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心裏明白,科舉這條路不隻是用心血築成的,還是用銀子鋪出來的。年複一年的苦讀,接二連三的考試,尤其是縣考、歲考、鄉試,飲食起居,文房書墨,交友訪師,這筆費用自然不菲,自己都不知用去家中多少銀兩,像王必高這樣的寒士,川資更來得不易。

虧得王必高悉心照顧,不幾日,白永和就能下地走動。一日,家在蒲州府的王必高告辭歸裏,白永和再三挽留,王必高執意要走,就送了一筆盤纏,王必高推辭不過,也就“受之有愧”地接了下來。臨末,兩人相約,既然功名無望,倒不如輕鬆遊曆一番。來年陽春三月,相偕去蒲州,憑吊鸛雀樓,品王之渙詩,瀏覽普救寺,尋西廂風情,待心平氣和了再議未來之事。

白永和步履蹣跚地回到久別的永和關。

輕輕推開兩扇門,見爺爺、奶奶都在窯裏,心裏便熱乎乎的,踏實了許多。爺爺在後炕麵朝前,奶奶在前炕麵朝炕沿,居中的炕桌就是楚河漢界,井水不犯河水似的各自為營。爺爺年過花甲,目如燈盞,麵似蠟白,背後拖著一條順溜的花白長辮,人雖清瘦,不乏精神;奶奶小爺爺六歲,依然顏麵紅潤,體態豐盈,看上去像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這樣的情景白永和不知經過多少,他們總是這樣,近了使不得,遠了又舍不得。爺爺正伏在炕桌上,戴著他那用線繩綁在後腦勺上的老花鏡,一麵翻著賬本,一麵撥動著算珠,隨著修長敏捷的手指靈巧移動,發出清脆而有韻律的聲響——好聽且又迷人。奶奶閉目盤腿,手撚佛珠,滿臉虔誠地默誦著“南無阿彌陀佛”——好看也很動人。算珠聲仿佛是伴奏,默念聲又像在歌唱,遇到算珠聲不間斷地響時,那真是天衣無縫的“二人台”了。這一切,入迷的爺爺和入神的奶奶渾然不覺,隻有耳濡目染心領神會的白永和能品味出其中的妙趣。這樣的聲音一旦充斥在這孔碩大的窯洞裏,窯洞顯得更加幽靜。所以,盡管他們最疼愛的三娃遠道歸來,站在身邊一小會兒了,仍然沒有覺出異常,陶醉在不經意間構築的二人世界——這樣的世界不知被他們經營了多少個年頭。

白永和被祥和的氣氛感染,一時間竟把塌天的消息、鬱悶的心情和路上的辛苦全忘在腦後,眼前浮現出纏繞在二老膝下的孩提時代的情景。

他記得兒時淘氣,老是闖禍。那時還穿著開襠褲,好奇地拿起爺爺的水煙壺,學著爺爺的樣子,裝煙絲、吹香頭,吸起煙來。一口猛吸,嗆得咳嗽不止,雙眼流淚,一不小心,竟將爺爺珍貴的水煙壺摔在地上,明光燦爛的水煙壺上,頓時生了疤痕,開了口子。

爺爺見心愛之物被摔破,不容分說,照他屁股踢了一腳,他睡在地上來回打滾,哭得死去活來。白永和先天不足,自小有一種聲長的毛病,往往因慟哭而上不來氣。挨了爺爺的打,傷心欲絕,哭著,哭著,就不會哭了,氣息似有似無,嚇得爺爺上頭汗珠子往下滾,下頭尿濕了褲襠。奶奶進來,急忙把他摟在懷裏,好一陣擺弄,才哭出聲來。奶奶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沒好氣地衝著爺爺吼叫:“人的命貴重還是你的煙壺值錢?這孩子自小不氣實,身子骨單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麽是好?你這個缺心眼貨,看他沒爹少娘的好欺負?”

爺爺自知沒理,不再吭聲,躲在一旁擺弄他的水煙壺去了。

一次,他和大娃、二娃到黃河裏耍水。兩個哥哥手把手地教他學狗扒水,遊著遊著,力氣不支,人就往下沉,水麵上“咕咚咕咚”冒起氣泡。大娃、二娃說聲不好,就一邊一個紮下去硬把他拖了上來。他說不出話,也哭不出聲,隻是腦子裏還不糊塗。大娃的頭夾在他的腿襠裏,把他腿朝上頭朝下抱起來,二娃拍著他的嘴,叫他吐水。他隻覺得像瓶子倒水一樣,“嘩嘩”吐個不停,直吐得肚子裏沒了東西。他想哭,但哭不出聲來。正好,奶奶尋他尋到了這裏,發現他犯了老毛病,少不了一陣忙亂,這才讓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事關人命,不容多想,奶奶鐵青著臉,隻聽“啪啪”兩聲,大娃、二娃沾滿泥漿的身上就留下兩個鮮明的手印。

這是奶奶平生第一次打人,並且是為了自己鍾愛的三娃打自己疼愛的大娃和二娃。

他見哥哥們跟著他挨了打,心裏不是滋味,就挺身而出,說:“奶奶,怨不著哥哥,是我要來的。要打,就打我吧。”

說著,把屁股蛋高高撅起,讓奶奶打。奶奶半疼半嗔地舉起手,在空中畫了一道柔弱的弧線,落在自己腿上。沒打三娃,卻讓三娃把她逗樂了。

雖是陳年舊事,件件叫他動情,淚水竟從眼角溢了出來。他忘了手中還提著行李,準備以手拭淚時,誰知“咚”的一聲,沉甸甸的行李掉在地上。

這聲不和諧的響動,如同在平靜的池塘裏投進一塊石頭,霎時驚走了算珠聲,驚斷了誦經聲,爺爺、奶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原來,對麵站著自己的孫子三娃!一個驚喜地叫道:“三娃!怎麽是你……”一個疑惑地問道:“什麽風把你吹回來的?”

白永和霎時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對剛才的冒失頗有些不安,邊慌張拿行李邊倉皇回答道:“剛——剛到家,就向——爺爺、奶奶問安——來了。”

白老太爺顯然很高興,說:“還是我孫子,心裏甚會兒也惦記著我們。”

白永和笑了笑:“孫子是爺爺和奶奶的香包包,爺爺和奶奶是孫子的親疙瘩。”一句話,說得爺爺、奶奶“撲哧”笑了。

白永和頓了頓,沒敢就勢說事,隻怕亂上添亂,便故作輕鬆地和爺爺、奶奶熱敬著,不停地問這問那,心想把話留到他們不經意時再說,免得如晴空霹靂驚嚇了他們。

白賈氏見三娃不明不白地突然回家,心裏七上八下,攪動不安。

“三娃你說,是沒錢應舉了?還是不想應舉了?說話就要會試,皇榜高中就在此舉,你怎麽倒像沒事人一樣回了家?”

白永和強擠出一絲笑,說:“沒事,就是想回來看看爺爺、奶奶。”

“說得輕巧,我就不信,沒事你肯撂下會試回家?”

白永和衝奶奶笑了笑,沒有說話。

白老太爺名鶴年,是白家當今的掌門人。他一向少言寡語,一門心思放在生意上,別的事懶得過問,被白賈氏譏諷為“一根筋”“缺心眼”。他對內人的心眼稠、愛計較一向不看好,所以,一見白賈氏疑神疑鬼就煩,衝著白賈氏說:“三娃順便回來看看,也是人之常情,這有什麽不妥?會試在來年,又不在眼前,能誤了什麽?”

“你就知道整天撥拉你的算盤珠子,什麽時候揣摩過別人的心思,體貼過別人的難處呢?”白賈氏隨口嗆道。

白鶴年一生誰也不怕,單怕內人亂發話。白鶴年的嶽父,也即白賈氏的父親,曾經有過頂戴花翎的威儀,這令他望而生畏。當然,白賈氏精明能幹、見識過人、爭強好勝的個性也叫他畏避幾分。所以,見內人發了火,白鶴年就不再吭氣。他知道,在無關宏旨的小事上和她抗衡,毫無意義。既然毫無意義,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感情?每逢這時,他總是把機會讓給表現欲極強的內人。因這一讓,每每讓出了一個海闊天空,讓出了一個皆大歡喜。

白鶴年被白賈氏這麽一嗆,便裝作沒事人一般,用手帕在那隻碩大的金戒指上拭了拭,戒指與門縫裏透進的光不期而遇,發出燦燦的光澤,襲得白永和的眼眨了又眨。白鶴年又拿起銅水煙壺,也用手帕拭了又拭,使本來明光燦爛的水煙壺亮上加亮。這讓人覺得,白家掌門人雖然此時沒有了話語權,但卻仍有著至高無上的統治權——這枚金戒指和這把銅水煙壺就是白鶴年無可爭議的權力象征。白鶴年這一習慣性動作,看似尋常,卻有著不同尋常的寓意。

白賈氏還是心有疑竇:不對,三娃此番回家定然有事,不開口明說怕是心有隱情。她正要開口,白永和忙取出蘭州產的上好煙絲遞給爺爺,爺爺一生除了精於盤算,就是嗜煙如命。見孫子特意買了地道的蘭州產的青絲水煙孝敬他,咧開嘴直笑,趕忙裝了一鍋,“嘶嘶嘶”地吸了兩口,吐了一串煙圈,眯縫著眼說:“嗯,好煙,好煙。難得三娃這番孝心。三娃,得多少錢?”

白永和說:“不貴,五斤煙絲才花了一兩銀子。”

“好小子,口氣這麽大!才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夠我穿兩身衣裳呢!”

白賈氏見狀,接過話茬:“錢是為你花的,又不是為三娃花的,這有什麽好說的?”

白賈氏麵朝白永和,又想問話,白永和早把一件坎肩遞到她手上,白賈氏隻好把話咽了下去。接過坎肩一看,原來是件湖藍色緞麵綢裏的對襟坎肩,做工十分精致:對襟兩邊是盤花扣,下襟呈如意形,緄邊繡花。不用說在永和關,就是永和縣也不多見。白賈氏一生愛好穿戴,是那種“寧叫口裏受窮,不叫穿戴寒磣”的女人,見孫子這麽懂她的心思,知她的愛好,像喝了蜜糖一樣舒坦。

見奶奶高興,白永和特意說了句:“這可是蘇州出的上品——十八鑲坎肩,孫子買來孝敬您老人家!”

白賈氏聽說是蘇州貨,忙叫三娃給她穿上試試。果真,本來就端莊優雅的白賈氏,穿了十八鑲坎肩,愈發顯得雍容華貴,精神了許多。

白永和取出平遙牛肉、太穀餅、聞喜煮餅和杏花村酒,擺下一炕,把兩位老人看得眼花繚亂。爺爺愛喝酒吃肉,白永和就從裏三層外三層包著的紙裏取出一塊牛肉,再打開一壇汾酒,放在炕桌上。奶奶信佛吃齋,白永和就取了太穀餅和聞喜煮餅,輪番往奶奶嘴裏塞,奶奶被逼得“呃呃”直叫。爺爺放下水煙壺,往嘴裏填了一塊牛肉,再抿一口酒,說:“有煙有酒有肉,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多虧三娃了……不過,這又得多少銀子?”

不等白永和開口,白賈氏盯了白鶴年一眼,說:“有煙有酒有肉,還堵不住你那沒牙虎的嘴?除了心疼你那幾個臭錢,你還心疼過誰?”

白鶴年門牙掉了,說話走風漏氣,白賈氏總愛說他是“沒牙虎”。

白鶴年趕忙附和說:“心疼過誰?心疼我那孝順的三娃。”

白賈氏說:“這還差不多。”

白永和見爺爺、奶奶開心,又從褡褳裏掏出一壇寧化府醋和一小袋晉祠大米。白鶴年去過太原府,知道寧化府醋是天下獨一份,晉祠大米則是貢品,還有剛才那一堆東西,都是山裏人眼熱的珍品。白家雖是富家,畢竟還不是大家,何況僻居一隅,見識又少,這般般樣樣的東西,也不是輕易能夠見到和吃到的。

熱鬧了一陣,該言歸正傳了。白賈氏終於挑開孫子外帶笑顏卻內藏隱情的那層麵紗。

“說吧,三娃,還有什麽事比備考緊要,半路裏回家做甚?”奶奶收斂起笑容問。

事已至此,白永和不得不把皇帝廢止科舉的事如實相告。

白賈氏沉默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說:“怕鬼就有鬼,三娃的事還是讓那泡尿給衝走了!”

白鶴年明白,她指的是三娃抓周時尿灑《千字文》的事,都過去這麽多年,她還擱在心上。這女人,心事真重!

白鶴年抱怨地說:“這麽說,咱三娃的前程就這樣斷送了?十年寒窗苦就這麽白受了……像黃河水一樣白花花地流出去的銀子就這麽打了水漂?”

應該說,白鶴年的話也是白賈氏心裏的話,但一提錢,白賈氏就不舒服。白賈氏嘴唇微啟,但不知該說什麽,又緊緊閉上。

沉默,茫然,誰也沒有說什麽。

半晌,白賈氏終於打破沉默:“天無絕人之路。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事情是人做出來的,隻要三娃不墜青雲之誌,遲早會有出路。”

白賈氏說這話時,好像心中有了主張,便朝門外喊了一聲:“老劉家的(劉嬸),趕快把三少爺窯裏的火生著,燒得旺旺的,把寒氣逼一下。再告訴陳嬸,給三少爺做羊肉臊子麵吃。”

劉嬸應聲去了。白賈氏回過頭來對白永和說:“三娃,這是天意,不是自個能定奪了的,不要多想了,將息一些日子再說。”

大哥白永平、二哥白永忍聞訊,帶著大嫂和二嫂過來看望白永和。

“不是說明年科考揭榜才回家嗎?這是……”二哥白永忍疑惑不解地問。

“事情是這樣——”

白永和正要回答,白賈氏卻接過了話茬:“皇上廢止了科舉,不回家還待在外麵做甚!”奶奶一麵是氣話,一麵是嫌白永忍多嘴。

眾人吃驚地“啊”了一聲,就不再問話。

窯裏又是一陣寂靜。

白永和殷勤地從褡褳裏取出一些稀罕吃的,給了大嫂和二嫂,想借此打破僵局。但是,他環顧周圍人的臉色,有的失意,有的感歎,有的不平,有的漠然。他知道,這樣的僵局一時三刻是打不破了,可能要折磨他好長好長日子。這種種複雜表情,正是全家人在他身上寄予的厚望化為泡影後的真實寫照。

夜幕降臨。久已疏遠的石窯洞裏火燒得很旺,火焰通過一道道炕洞把熱量傳到石板鋪成的炕皮上,又通過葦席、毛氈、褥子傳到白永和身下,盡管渾身暖烘烘的,他心裏仍覺得空洞洞、涼絲絲。往常回家,有愛丹為他暖炕,為他暖被,和他說話。如今,人去窯寒,淒清的居室和淒涼的心境交織在一起,使他不寒而栗。

畢竟是舉人老爺歸裏,九十眼窯院裏的白氏族人,不分親疏都來噓寒問暖。當得知朝廷廢止科舉斷了三少爺的前程,都憤憤不平起來。這當中,就數白永和的遠房叔叔白敬齋嚷得最凶:“咱們白家,雖然世代不乏學子,也有過入仕做官的,但極少有科舉正途出身。永和品學兼優,又考了秀才,中了舉人,以他的學識才幹,會考折桂本是囊中探物,金殿對策應該易如反掌。咱永和關族人誰不是眼巴巴地盼著永和把進士及第的匾額高懸白家門庭,誰知竟生出這個變數來。”

眾人聽了,齊聲附和:“誰說不是呢?本來進士及第的牌匾就應掛在咱們白家門額上的。”

白敬齋聽罷頗有同感:“說的也是。我從十五歲參加縣考,一直考到年過花甲,論學識不比人差,就是運氣不佳,每考每落榜,到頭來還是一個老童生。”

說到氣憤處,白敬齋的五官就往一處擰,直把那張大棗臉擰成了棗核子,愈發顯出他的瘦削和尖酸:“不提不傷心,一提起就心口疼。真是‘三場考試磨成鬼,功名兩字誤煞人’。以我看,停考也好,省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眾人聽罷,不免長籲短歎。

一人,一炕,一窯。一個人的夜晚注定了夜的孤獨和漫長。白永和不時翻動愛丹留下的包袱,包袱裏疊著一遝紅兜肚。他取出一件穿上,顏色鮮豔,大小合適。上麵繡著的並蒂蓮花,好像剛剛出水,亭亭玉立,散發著清香。一對鴛鴦穿梭其間,交頸相語。溫馨纏綿的昨夜情景又浮現在眼前:愛丹向他走來,兩人緊緊相擁,說不盡的甜言,道不盡的蜜語,他仿佛與愛丹共寢錦被,在溫柔鄉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又仿佛走進會試考場,做著他的金榜題名的美夢。可以說,隱隱中的愛丹,渺渺中的功名,不僅糾纏了他一個晚上,一個冬天,還糾纏了他的一生。

愛丹就是被他廢黜了的前妻。功名則是被皇帝廢止了的科舉。正常的人過著不正常的生活,這就是九十眼窯院為眾人翹首以盼的文才秀士白永和現時的生活。